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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8期|庞羽:流行慢跑的季节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8期 | 庞羽  2021年08月26日08:25

韦卢跑完了这学期最后一场三千米。青草的气味还在抽节,踩上去毛茸茸的。在操场上绕圈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在被什么人狙击。可能是子弹,可能是一粒米粒,或许也只是某滴横着落下的雨滴。他被一个即将到来的阴雨天袭击了——这让他感到沮丧。清明时节总是这样,有些魂魄宛如雨滴穿过你的身体。

韦卢剔除了鞋子上的草屑。他不喜欢魏佳跟着他,尤其是气还没喘上来的时候。魏佳总是在说话,一串串的,像某种隐形的狙击。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她说这件事。他把袜子提了提,顺着拔出鞋帮的,有一绺草叶,缀着一朵蓝色婆婆纳。这让他更加沮丧了,他踩着花跑了个步。他想起了某年清明祭扫时,河面冻着,他丢了几个冰擦,噌噌噌,冰碎了,一边跳跃一边开花,直到变成小小的微蓝色的婆婆纳,掉进河面上钓鱼者偶凿的冰洞,宛如一只玉足塞进了袜子洞里。后背细密的汗,韦卢宛如刚从冰窟窿里爬出来。

好了。韦卢甩甩手,记忆中的水珠顺着掌纹溅出去。我帮你把猫带回我家。

魏佳转身,宛如一颗露珠滑落草叶。这瞬时让韦卢有些心疼,该怎么和她说呢。露珠在半空中荡了荡。韦卢坐在操场边的凳子上,周围仿佛一望无际的草原。魏佳擦过去了,噌噌噌。她的身影也越来越小。记忆如同用绳索晾挂起的那些冰块,时光将其曝晒而尽。冰水漫过韦卢的胳膊肘。他想喊出魏佳的名字,沙哑的声音宛如泰坦尼克越来越矮。

王霞把阳台上破旧的碗盆全扔了。每年除夕扫旧时,她总是提及童年时的补碗匠,缝都会被补平。她提了十几遍,也攒了不少碗盆。猫笼取代了它们的位置。王霞抱着一个印着葫芦娃的小面盆看了许久。韦卢记得他喜欢水娃,外公给他买了个水葫芦。幼儿园时装秀时,王霞给韦卢做了身纸衣,蓝色彩带纸,缝着绿色的尼龙扎带,头顶是涂蓝的瓦楞纸,中间用双面胶粘着那个水葫芦。韦卢并没有参加那场时装秀,他一个人在码头坐了坐。外公找到了他,陪他坐了会儿。他们后来划了船,微蓝的水波倒映在外公的老花镜上。

它是叫喵呜吗?王霞问韦卢。

韦卢不记得他们在船上待了多久。天空像个布罩子,沿岸的迎春噗噗噗地开了。韦卢把瓦楞纸浸湿在水里,它们宛如蝌蚪般散开了。尼龙扎带成了水蛇,彩带纸像是那些随波浮沉的肥皂晕。外公的老花镜闪过太阳的面容。韦卢给那个水葫芦灌满了水。

需要给它洗澡吗?王霞打开笼子,抚摸着喵呜的头颈。喵呜注视着人手形状的热流拂过毛发,滴落干净。它满意地打了个哈欠,蜷缩了起来。

从岸边走回家,外公给他买了一碗凉粉。他披着外公磨白了的夹克,皮肤上的水珠晃了晃。他不是故意踩空的。外公把他拎了上来,脱下他的内衣。他裹着长及膝盖的夹克,打了几个喷嚏,吵着要吃凉粉。几辆凤凰牌自行车躺在胡同砖墙边,韦卢用手抡着脚踏,轮子咕噜咕噜转着。砖墙上,阳光的碎影斑驳跳跃。韦卢交叉着两根拇指,那些日子宛如鸽子般飞走了。

它需要喂点鱼吗?一抹夕照斜了过来,王霞仿佛五线谱上一颗颤动的音符。

韦卢蹲了下来,抠着石板路上粘着的贴花纸,有美少女、奥特曼,还有葫芦娃。哗啦一声,水滋出来了,韦卢撕下了水娃的一只手。那只手只有他的小指甲盖的四分之一。韦卢将它贴在了外公的眼镜腿上。隔壁巷子里爆米花筒炸了。韦卢抱着外公的大腿。他记得他没入水中时,触摸到了一只柔软的手。那是水草吗?韦卢握住了那只手。他们会如冰块一般消失于水中。他听见了外公的声音,在遥远的冰层外。一架马车越过冰川。他倒着浮了上来,脚掌与马蹄印吻合。

王霞还在收拾碗盆的碎片。至少在这十几年里,她都在等待那位补碗匠。菱形与菱形缺口,椭圆与碎片,三角形与陈旧的血痂。那些泛黄的碗沿,被鲜活的朱唇碰触,如今已无半粒熟米。外公曾将韦卢吃漏的米粒聚集起来,给信件粘贴邮票。齿轮状的,上面有五十六个民族的剪纸形象。韦卢收集过一些,古代的典故,长城的绵延,地球水资源的保护。将回信拆开,浸润在水里,邮票浮上来,半悬空地在桌沿晾干。外公拿着放大镜,韦卢害怕信纸起火,往他三七粉里添茶。外公匀一匀,喝了。阳光照在他黑色毛衣上,有着玳瑁的光晕。

韦卢在猫爪子下摸到了一粒瓷片。这是那个胭脂盒的一部分,上面有清代仕女的模样。外婆去世后,外公找了那个补碗匠。缺失的这一角再现了,韦卢却记不得胭脂盒去了哪里。在外公的老房子里?这是外婆的外婆的嫁妆,还有个螺钿珠宝盒,珠宝遗失了。日军去过那里,拿走了些玉佩。

喵呜喊了一声。阳台口有一个水箱,里面有几只刚苏醒的老龟,体积不大。自韦卢记事起,外公就在那里孵乌龟蛋。白色的泡沫箱,湿润的沙砾,一个一个等距放好。韦卢考完算术后,打完篮球后,送心爱的女孩回家后,都会有小龟钻出来。它们被放入清水里,夏日猛烈的阳光在水盆里分散,聚合,悠悠荡荡。新生的小龟免疫力低,外公会让体弱的小龟泡在高锰酸钾里。那些从韦卢幼儿园孵化到高中的小龟,送出了一些,有一只留在了家里,差不多手掌长。

王霞关闭了猫笼,去厨房做晚饭了。韭菜的水珠滴落篚框里,身节被齐刷切断的簌簌声,大火猛灼的断生声。韦卢对着喵呜,食指贴着嘴唇。喵呜似乎有些不安分,四处走着。几小段葱花蹦入锅面,随着油花跳跃,王霞握着锅柄,油顺着弧壁淌下,润锅之后,韭菜段在里面游走,一时节的休养生息。王霞还会滑两个鸡蛋。

这是我们那时候最奢侈的一顿菜。外公夹起一筷子韭菜,说。

外公是有过年夜饭的,和他父母吃完最后一顿韭菜炒蛋后,外公自己学了点技术工的活计。有人说,他父母、他哥哥去上海了。外公工活熟练后,在上海待了十几年。外婆在小镇教书,王霞出去找小伙伴跳绳。

喵呜大喊了一声,俯首躺下了。

和魏佳一个德性。韦卢皱了皱眉头。他回到了客厅里,沙发旁是鞋柜,里面放着各色各样的跑鞋。上了大学后,韦卢没有停止过奔跑。春日蔚蓝的玄武湖,秋日金色的仙林大道。湖水边有一块脚印形状的青苔,韦卢伸出左脚,刚刚好。大道旁有三两个地洞,韦卢看见过土拨鼠从中冒出来,看看觉得不对,又回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韦卢试着将两只脚放入地洞中,他依然在这个地方,落叶划过他防水面料的连帽衫,宛如猫爪一般。

妈,爸是出去送货了吗?韦卢看见了那双冒牌耐克鞋的缺失。

店里漏水了,你爸在修管道呢,那批货怕要坏了。一些磕碰声,那些韭菜段在盘子里再度绽放。一些青色的诗行,一些金色的省略号。最后的那顿年夜饭桌席上,外公还坐在那里吃韭菜炒蛋。一些看不见的玻璃瓶,一些褪色的大海。

韦卢坐在沙发边沿,将那些冒牌的李宁、阿迪收拾整齐。韦祥的脚比他大两个码。韦卢踏进他爸唯一的一双正品耐克鞋,空旷得宛如原野上的哭喊。韦卢给它擦了擦鞋油。外公擦拭着窗框,韦卢扶着他脚下的凳子。他总是这样,到了除夕扫旧日,用那抹炸出丝条的旧抹布擦拭这块窗户。外婆生前喜欢在这里看风景。窗外是田野与沟渠,外婆喜欢蓝色的婆婆纳,外婆青春时的恋人在那里采过野菜。

他又下乡了吗?什么时候回来?韦卢给韦祥的鞋子打了蝴蝶结,又拆开。他和魏佳学的,她总是让他帮她扎头发,蓝色的、粉色的蝴蝶结。她填了和他一样的志愿,成了他同窗十载的同学,也成了他的女友。去年圣诞,魏佳偏要把那个蝴蝶结包扣挂在他双肩包上。包扣是定制的,中间是他俩的第一张大头贴合照。魏佳说,他们的女儿也会喜欢蝴蝶结的,让韦卢学着点。

我想不会太晚,就装几个灯泡。王霞把韭菜炒蛋端上餐桌,上面还有些冷切香肠,酱油皮蛋,蒜腌黄瓜。这几道菜是外公教王霞的。外婆去世后,外公给王霞介绍了韦祥。王霞现在不跳绳了,爱上了广场舞。外公被送去抢救时,王霞刚跳完《红玫瑰》,一身的淋漓。王霞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三公里外的广场上唱着《黄玫瑰》,《红蔷薇》也开了。

韦祥将摩托车停在鞋柜旁。这次赚了80元。他摘下头盔,坐在餐桌的北边。餐桌正东对着一个香炉,香炉后面是外婆外公的黑白结婚照。我们拿供销社的票换的。外公坐在餐桌的东边说。我们是第一批拿到结婚照的。海鸥照相馆是镇上第一家照相馆,韦卢每年大年初一都会去照一组写真。有一次,外公和摄影师吵了起来,说把韦卢的脸拍歪了。韦卢滚着那些塑胶气球,背景板被他拉上又拉下。背景里有一张深秋林景图,枫叶满地。韦卢去城里补习数学时,老师家里也有,后来师娘换成了她自己绣的十字绣。后来韦卢的海宝玩偶被同宿在老师家的学生戳烂了。王霞说要给他缝起来,韦卢摇摇头说不用了。韦卢一个人去了上海,在土耳其馆前买了个冰淇淋。他坐在非洲馆旁的长椅上,各色建筑、人流、语言,合着他手里的冰淇淋一块融化,五彩的砳砳摇摆着手掌。韦卢站在南京的新街口,人群涌动,宛如白日里隐现的霓虹排灯。

那家刚娶了媳妇,还跟我定了两盏长明灯。韦祥扒拉着米饭。等韦卢工作了,咱们凑钱交个首付,可以结婚生孩子了。

你家韦卢还不知道能找个什么工作呢?王霞将悬在碗边的韭菜段拨到了桌垫上。韦卢留意这截韭菜段很久了。像那个胭脂盒的一角。外婆的外婆改嫁后,生下了外婆的母亲。生外婆时,外外祖母难产,窗外的炮火声淹没了她的叫喊声。接生婆拿了银钱就要走,外外祖父堵住了她。胭脂盒里放着外婆的第一颗乳牙。

牙齿碾碎黄瓜的声音。吞咽皮蛋的咕噜声。筷子磕碰着碗沿。

韦卢,我看魏佳家里条件还不错,啥时候两家见个面吧。王霞说。

她爸是兴化城管所副所长,她妈是兴中教师,人家姑娘挺喜欢你的。韦祥吐出了黄瓜里的大蒜碎。

错过这村,还有这店吗?王霞说。

韦卢给自己倒了杯椰汁:杏花村酒到处有。

你说啥话呢?没大没小的,也不瞧瞧自己。韦祥啪地放下了筷子。

韦卢第一次慢跑,是在仙林大道上。洒金桃叶、凤仙花、萱草、鸢尾花。阳光流转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体上,宛如在一层层地剥开他。魏佳给他送过烤红薯。韦卢不止一次地想过,剥开红薯皮,女人热气腾腾的肉体。他吃掉了女人的胳膊,大腿。倏地,他吐出了魏佳的第五根脚趾头。她的脚趾头是酸的。韦卢把撕下的红薯皮重又黏在了薯肉上。韦卢把烤红薯塞给了魏佳。她吃掉了自己的身躯。宛如夜色吞下回程时韦卢孤单的影子。他依然在慢跑,洒金桃叶也在他的某个枝节上凋谢了。月亮收割了萱草。他将萱草花炒了青椒。萱草又称忘忧草,在韦卢宿舍里偷藏的不粘锅中忘掉自身。舍友去晚自习了。学校里总是这样,一批考研的学生,一批吃花以忘忧的人。

韦祥把韦卢筷子里的香肠打落,香肠在桌垫上滚了一圈,变成了带有絮丝状白纹的红色玉佩一样的事物。韦卢戴过一阵子玛瑙玉,外公说这是外婆送给他的护身符。外公在镇上待了一阵子,回上海时,外婆偷偷塞给了他。王霞后来爱上了小鹿纯子,外公从上海带来了不少纯子的贴画。韦卢在那堆泛黄了的贴画里找到了这块玛瑙玉,它被放在铜制心形照片盒里。韦卢拆开了照片盒,外婆照片的背后,是蓝黑色的繁体钢笔字,日期是1965年,他们结婚的那年。

韦祥还在那里说着。韦卢知道自家经济条件不好,这个灯具店还是外公盘下来留给王霞的。白日里,韦祥出去送货装灯,王霞看店,夜里两人数数收支,问问韦卢学校里的状况。韦卢总是一切都好,上课,打卡,吃饭,睡觉。那个夜晚之后,他开始了慢跑。天空中的灰色云朵像是烟囱里吐出的烟。韦卢想跑出云朵,云朵里总有水草般柔软的手。他再一次听见了外公的叫喊。马车碾过冰川,远处是雪山,也是云朵。他倒着悬浮起来,宛如柔柔的荇草化作了经幡。风鼓动的声音,诵经声长过了葳蕤的藤蔓。

王霞起身,去厨房里端煨了半晌的鱼汤。鱼汤里有些葱段姜片,它们各自裹覆,一些时刻就这么发生了。王霞把煮锅端上桌,松开隔热的手套,说乌龟不见了。鱼汤表面浮着奶白的泡沫,噗噗几声。

橱柜里还有些外公收藏的报纸。卷边泛黄了。外公总是摞着一沓沓报纸,等想起来了,他仔细翻阅,剪贴在他收藏的《兴化地方年志》上。年志已经有原来的三倍厚度了。韦卢翻阅过,有些史料见闻,有些科学知识,更多的是寻人启事。那顿年夜饭后,外公逐渐从寻找父母转为了寻找哥哥。他们相差两岁,应该还有见面的机会。外公的第一笔工资,用在了上海报纸的寻人栏上。无果后,他给外婆带回了皎白的肥皂,棉纺的毛巾,又给王霞带回了绵密的奶糖与打糕。

乌龟怎么可能爬到柜子里呢?王霞语气很急,韦卢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把笼子锁好了?

你说这猫不会把乌龟吃了吧?韦祥说。

说什么晦气话?王霞将沙发上的靠垫摔在了地上。

猫把乌龟衔走了,怪我吗?韦祥说。

明天去祭拜老头子,这乌龟跟了他十几年,我怎么向他交代?王霞踢开了地上的靠垫。

猫叼走了乌龟,能不吃吗?韦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为了80元累了一天,就不能好好吃顿饭?

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着韦卢寻找乌龟。王霞说在煤气罐底下,韦祥说在拖把那边,王霞说冰箱后面也有可能,韦祥说它不可能爬上楼。韦卢说,会不会爬到了卫生间,顺着管道游回了河里?三个人瞬间沉默了。他们都惧怕着同一种可能,而乌龟回到了河流里,似乎是对内心里恐惧与愧疚的最好的消解。王霞抱着靠垫,聆听着一种声音,乌龟用手掌拨动水波。

那个下午的河流,依然潋滟凛人。韦卢沉了下去,水面跃动着光影斑斓。有什么在溯流而上,鱼,乌龟,水娃,或者是他们所说的小龙人。鲤鱼们长着鹿的角,乌龟们伸出了水蛇的尾巴。温柔的手穿过水流,韦卢感受到了被击穿的洞然。阳光在水面上忽大忽小,韦卢抡着车轱辘,绞碎着砖块与幻影。小学一年级的某天,他们坐在操场上,皮影戏长出了无数人形的黑色,有时是鱼,有时是乌龟,有时是水娃,有时是小龙人。六年级时,韦卢捧着优秀少先队员的奖状,和外公诉说他在水里遭遇的故事。外公讲起了那年的上海,他站在十字街头,人们抱着头四散,轰隆的倒塌之声,繁华的上海宛如水中的倒影,一浪明晰,一浪破碎。他俩同时听到了声响,在遥远的冰层外。

韦卢掀开了那些陈旧的碗盆。王霞并没有扔掉,而是摞在了鞋柜边上。水娃依然在那个小面盆上,几滴水渗出了记忆。每到除夕,他们在那个老房子里煮火锅。笋片,藕块,牛肉,丸子。滚烫的水珠溅出,筷子笔直地串起了它们。王霞在燃煤灶边忙里忙外,端上青菜炒香菇、大蒜炒茨菇、土豆炖牛肉。韦祥悠哉地酌着小酒,外公时不时和他碰上几杯。保存了四十余年的木钟荡着回声。韦卢坐在椅子上,夹起一筷韭菜炒蛋。蛋碎漏了下来,韭菜段深绿而油亮。韦卢咀嚼着,飘摇在碧绿、微咸、明艳的夜之海上。

那边不会有的。王霞语气坚定。我早就找过了。

你让韦卢好好找找,没大没小的,笼子都没锁好。韦祥说。

阳台上的喵呜喊着自己的名字。

这猫吵死人了,你说魏佳养的猫,还让韦卢带回来?王霞有点不耐烦。她不喜欢养宠物,而对于那只刚出生就被外公优待、持续饲养了十几年的乌龟,她总有说不出的怜惜。这只乌龟生于外婆去世后的第二年。

马上和人家是一家人了,说啥外人家话?韦祥说。

我看魏佳这丫头不懂事,在学校宿舍里养宠物,塞给这边塞给那边的,不考虑考虑责任?她父亲也是的,明摆着瞧不起韦卢,不就嫌我家穷吗?我可没那么支持他俩成家。

他俩打小就认得了,知根知底。人家父母都是大学生,文化人,家境好。韦卢出了社会,还能找到这样的吗?

魏佳的猫把老头子的乌龟吃了,老头子也不同意这事。

那是只猫,它知道什么啊?还不是韦卢没锁好笼子?

明天就去祭拜了,出了这事,我心里没底。

你那是迷信思想,你想想人家魏佳,挺好一姑娘,个子高皮肤白,性格也合适,条件还摆在那,我家得烧高香呢。

这不行这不行。明天清明了,我心里有了个冰窟窿似的。

这只是个意外,我们再来找找看——

你们别吵了。韦卢捧着胭脂盒站在他们面前。我准备和魏佳分手了。

韦卢用502胶水小心地将碎片粘在胭脂盒盖里。王霞和韦祥一起数落着韦卢,谁也无法理解韦卢的决定。就像韦卢穿着那双特价买来的耐克鞋,穿过金色的仙林大道,来到仙林奥莱城人工湖泊旁。他看着湖水映出耐克的标志,成了一弯明月。每逢中秋,外公搬出椅凳,排出月饼、石榴、柿子、藕段。韦卢握着五仁月饼,将满月咬出了上弦月的形状。他们去了那里,外公说。嫦娥、玉兔、吴刚、后羿。韦卢总是能听到伐木的声音,无限遥远,无限迫近。外公放下他的螺丝刀,问韦卢,是不是吵着他写作业了?韦卢看着糊着满壁报纸的墙,上面贴着韦卢的三好学生奖状,还挂着相框。外公焊接了芯板,他在修电视机,王霞用它看完了全集的《排球女将》,那时候,镇上所有女学生都陪她跳过绳,借此可以在王霞家电视机前有一席之地。北京奥运会时,韦卢也看了女排,郎平老了。

王霞提了提韦卢的耳朵。自古的婆媳矛盾,败给了魏佳家里的三套房。王霞已经想象出她抱着孙子,陪怀着二胎的魏佳散步的场景了。韦卢不是放弃了魏佳,而是放弃了王霞的两个孙子,三套房子。韦祥也在数落着韦卢,说他从没让人省心过。王霞说得已近垂泪。那个晚上,韦卢在外参加大学生露营。韦卢带着满身流星回来时,外公已是一抔黄土。他望着高高的烟囱,宛如云翳下面金色的光柱。

王霞已经将乌龟的失踪描绘为一个不孝子的蓄意谋杀,韦祥扶着鞋柜微微颤抖,冒牌的李宁、阿迪已经坠落在地,而那双正品耐克鞋还牢牢地抓着木板。魏佳紧紧抓着韦卢的手,两人跳下了悬崖。蓝色的天空留在了他们的脚下,而韦卢的头顶之上,是一条涌动的河流。韦卢倒着浮上来,脚掌与马蹄印吻合。河流宛如温柔的手。魏佳来回晃荡着,她的叫声是如此遥远。他们之间的隔阂宛如冰川纪与侏罗纪。

而被韦卢蓄意用猫来谋杀的那只乌龟,慢慢地从韦卢的特价耐克鞋里爬出,它慢慢地爬着,宛如韦卢穿过仙林大道的某次慢跑。王霞和韦祥都安静了下来,三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着乌龟慢慢爬过客厅,在托着香炉的佛龛前停下。它注视着外公外婆的黑白结婚照,外公搂着外婆,外婆笑得很甜。香灰耸得宛如一座小丘。

喵呜喊了一声。他们想起了魏佳,一个四处给人塞猫的女孩。

后来是有回信的,来自云南。再后来渐渐少了,外公坐在那里看信,背对着韦卢。老花镜越来越凸,韦卢念信给他听。

等等——外公沙哑的声音。他今年多大了?

比你大两岁,外公。韦卢回答道。

哦,想起来了,大两岁大两岁,我和他还是有缘分的。外公拍打着胸脯,笑着笑着咳了起来。

韦卢将碗边遗漏的米粒聚拢好,他收藏着很多邮票,可以贴好多张信封呢。

脏不脏?韦祥用筷子腿打着韦卢的手。掉下来的米粒还吃?

算了算了,我再给你们盛两碗米饭。王霞起身去了厨房。

他们端着第二碗米饭,吃着深绿金黄色的韭菜炒蛋,坐在了外公与他的父母、哥哥之间。香灰飘落,宛如狙击后散落的硝烟。韦卢知道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了,推开王霞给他的第二碗米饭,穿上耐克鞋。韦祥吼着问他干什么去,韦卢抓起摩托车上的头盔跑出门外。

韦祥没有追上韦卢。韦卢戴着头盔,也听不清韦祥和王霞的喊声。

今夜很寂静,青草已经半寸之高。韦卢慢跑在那个夜晚的草坪上,同学们都已在帐篷下沉睡,空中划过流星,王霞找他的紧急电话铃声在记忆里越来越响。他依然被什么人狙击着,满天空都是静默的枪孔。清明时的夜晚,与所有的夜晚,都是如此。他开始了下学期的第一场三千米,尽管毕业答辩近在眼前。有什么还在跟着他,不只是魏佳。他依然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这件事。他感到袜子收紧,宛如子弹上膛。

【庞羽,1993年3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等年选。获得过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奖项。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年卷。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俄文与韩文。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白猫一闪》《野猪先生:南京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