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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1年第8期|岭杨:老冉的红腰带
来源:《湖南文学》2021年第8期 | 岭杨  2021年08月25日07:35

岭杨,另有笔名礼杨、山礼杨等。作品被《小说月报》等多种刊物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散文集《写不尽的风流》、中短篇小说集《小火慢炖咕嘟嘟》、长篇小说《曼陀罗对我说》。

 

老冉的红腰带

岭 杨

北方的三月,夜里的温度都还是在零下。凌晨四点左右,蜷在热被窝中睡得正香的老冉被一阵捶门声给惊醒了。一翻身坐起来,心脏狂跳个不停,脑门上全是汗。其实他刚才一直在做梦,梦见自己驾的马车在山道上失控,马车正冲向山下。车轮硌着了一块大石头,马车腾空而起,然后又猛地落下,发出砰砰的巨响,紧接着马车就翻了。所以他搞不清楚到底是被捶门声惊醒的,还是被梦吓醒的。

“老冉快开门,快啊!”是看仓库的齐老大的声音。

这回老冉是真慌了,专门负责看护仓库的齐老大这个时间来捶门不可能是啥好事。

“来了来了!”惊恐未定之下,他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发颤。

“着了,全着了!”齐老大一脚迈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一同进门的还有一股刺骨寒风,老冉打了个寒战。

“阿……阿嚏……”老冉打了个喷嚏,“啥着了,慢慢说!”

“咱仓库着火了!”

“阿……阿嚏!”

“赶紧穿衣服,去现场。都在打你手机,平时不关,今天咋关机了?”

“阿……”老冉伸手拽过枕巾,捂住了鼻子,这个喷嚏才没打出来。“真见鬼了!白天睡多了,怕晚上睡不着,就灌了点儿。全是这疫情闹的。”

“难怪我砸了半天门都没反应。这满屋子酒味儿!”齐老大扬起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找啥?袜子在这儿呢。”

老冉手忙脚乱穿衣服蹬裤子,却忽然停住了,愣在床边上不知道在寻思啥。

齐老大两根指头夹住袜子口,远远地丢过来。

“不是……”老冉掀开枕头,“咋压到这儿了!”伸手牵出来一条红绸布,赶紧贴着光肚皮在腰上扎好,然后才把裤子拎起系好皮带。

“嗬!本命年红腰带,你还真信哪?”出门跨上摩托车,齐老大一边打火一边调侃了几句,然后猛加油门,摩托车突突怪叫着疾驰而去。身后的老冉被冻得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其实老冉刚才想说的是:不全信,也不是完全不信!刚进入这本命年才两月仓库就着火了,似乎更让人不能不信这本命年确实有点儿邪性。

老冉叫冉夕华,属鼠,二〇二〇庚子年整六十岁。不过他月份小,生日在十一月。腊月末的时候,老伴就从上海给寄来了一条红腰带,帆布的,电话里明确要求必须系上。老冉历来对本命年犯太岁不吉利的说法将信将疑,但老话都说人逢甲子一道坎,心里面就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纠结。换上了红腰带一扎,这帆布的红腰带太窄,勒肚皮,系上很不舒服,就又换回了皮带。纠结了两天,那天在厂工会参加迎新年活动,正好发现墙角纸箱子里塞了很多各种颜色的绸子,不知道是扎彩旗用的还是扭秧歌用过的,皱了巴叽,像是废弃不用的,就顺手抽出来两条大红色的,心想这丝绸轻灵顺滑又透气又有弹性,裹在肚皮上不是既可以起到本命年红腰带的作用,又可以解决不舒适的问题?于是晚上回到家就去找住对门的惠妹子帮忙给改成一条红腰带。惠妹子抿嘴一笑,二话没说就动起手来。清洗、剪裁、缝合,两头再给缝了个搭绊,第二天老冉接过来一展开,一股清香味儿扑鼻,这应该是木香洗衣液的味道,他平时洗衣服最爱用木香洗衣液,这味道闻着提神。系到腰上,宽窄松紧正好。这心里那个舒服。

这惠妹子名叫辛惠,属羊的,二〇二〇年也有五十多岁了。跟老冉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雒城本地人,又都属于“工二代”,也就是说,他们的父辈都曾经是这雒城重型机器厂建厂时的第一批工人,而他们又子承父业,依然在这雒重工作。算起来,两家住对门也有二十好几年了。打从见第一次面起,老冉对这辛惠就有一种似曾相识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八十年代的时候,很多老电影解禁,其中一部《柳堡的故事》老冉看完后就发觉辛惠长得非常像电影中的二妮儿。不知不觉的,他也就常把自己想象成影片中的那位小战士李进。其实当时老冉已经结婚了,岳父岳母都是五十年代上海支援内地的技术工人,尽管媳妇曹艳也是在雒城出生的,但可能是受家庭的影响,生活习惯却还是上海人那一套,跟老冉这些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不是父辈们的强力撮合,老冉是笃定不会娶这么个媳妇的。虽然不像一看见辛惠那样心里面就熨帖,但毕竟跟曹艳已经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所以几十年也就这么过来了,而他跟辛惠之间,也仅限于心理感觉层面,两人是不可能有啥出格的事的。然而老冉明知道不应该对辛惠有那种感觉,心中也常怀愧疚,但就是赶不走撵不开。每次一见到辛惠,脑海中就会回响起影片中那首《九九艳阳天》的优美旋律。就为这旋律,他还专门学会了吹笛子。下班回到家,有事没事就吹上一曲,心里面的烦恼就没了。不过,这可是他的小秘密,一直深藏于内心,是他心里面的一小块美丽圣洁的香巴拉,从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过。问题是,老冉的老伴竟也喜欢辛惠,喜欢辛惠天生的那种乖巧和随和。曹艳喜欢吃汤圆,而且只喜欢吃那种甜甜的芝麻馅儿的,于是辛惠一到周末就做好了芝麻馅儿的汤圆给送过来,嘴上还说是赶巧了赶巧了,正好自己家汤圆做多了一些,怕浪费,请曹姐帮忙吃一些。你瞧这多会说话。曹艳欢欢喜喜吃了,心里面还不会生出啥的不好意思。老冉还特别喜欢看到辛惠扎着大辫子、走起路来辫梢左右甩哒的样子,瞧上去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不过,她也有许多的不如意,结婚那么多年了,一直没能生个娃,据说是她有问题。老公原来在总厂销售处工作,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前两年主动申请调去了新疆分公司,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工作太忙,往往半年一年的也不见回来一次。好在赶上了老冉家这么个好邻居,让她的孤寂日子平添了许多安慰。二〇一八年初老冉想办法把她从铸造分厂调到了他所在的机修分厂,待遇虽然没变,但劳动强度肯定是降了下来。不过还没来得及感谢呢,二〇一八年底厂里又搞了次部分职工分流,又把她流回了家里。对此她倒是没啥怨言,但老冉心里面总感觉欠了她点什么。

去年,也就是二〇一九年上半年,总厂分管领导找老冉谈话,内容是关于干部队伍调整的问题。名义上叫退居二线,实际上就是请他们这一拨接近六十岁的把位子腾出来,让一些年轻干部上位。当时他正担任机修分厂精工车间主任,算起来在雒城重机这家老国企已经工作了将近四十年。从普通的学徒工做起,每天拿把锉刀跟在师傅屁股后面,吭哧吭哧苦学苦练钳工技术,一步一个脚印,从班组长做到了车间主任。至少在机修分厂,若论钳工技术,说他第一,没人敢称第二。考虑到他这时候已经是八级钳工,领导希望他能接受返聘,技术方面再带带年轻人,继续为厂里发挥余热。当时他没吭声。他这人就是这样,表面上蔫巴,骨子里孤傲得很,而且心思还特别多。

跟他搭档了十几年的车间书记齐志远,因人高马大又好打抱不平,人称齐老大,当时对领导说,你们别劝他,劝也没有用。他属驴的,驴脾气倔起来谁也拿他没辙。这头倔驴连上海都不去,他还会接受厂里返聘?要知道,上海那可是金饭碗!

这话说得倒真没错,上海那边的确有公司愿出重金邀请他加盟,据说还不止一家。

老冉儿子博士毕业后,几个同学合伙创业,在上海张江成立了一家高科技公司,主要从事激光加工相关技术设备的研发和生产。经过几年的打拼,公司即将在中小板上市。二〇一八年的时候,儿子的一位客户听说他爹老冉是知名大国企雒重的八级钳工,当即发出邀请,希望老冉退休后能来上海,担任他在宝山一家模具企业的技术总监,开出的年薪为税后七十万人民币。消息传过来,老冉老伴像买彩票中了大奖,高兴得睡不着,跟在他屁股后面一个劲地唠叨劝他干脆提前办病退,说他这辈子车间主任也算是干到顶了,还不如抓住这机会去上海挣些钱,一家人又可以团聚。可老冉推说男同志病退不好办,而且自己也确实没啥毛病,说再等两年真退了再说。气得老伴骂骂咧咧整天叽歪个不停,似乎是老冉中了彩票却又不急着去兑奖。恰好这当儿儿媳妇二胎又生了个大胖小子,老伴一赌气便借口说帮着儿媳妇照看月子,就自己提前办了病退,径自去了上海。丢下老冉一个人,成了单身狗。照常上下班,但每天吃饭基本只能去外面喝豆腐汤对付。

这回好了,虽没到退休年龄,但谁都知道退二线跟退休没啥区别。没了借口,你再说不去上海,只怕跟哪头都不好交代。消息灵通的老伴一天几个电话地催,老冉的应对办法只是一个拖,像块橡皮糖一样,不温不火,回答只是说不急不急,再等等看,再等等看。不过上海那家模具企业的老总倒是通情达理,说尊重老冉的意见,老冉什么时候想过来了随时可以过来,这个位置会一直给他留着。但如果能尽早过来那是最好。话说得相当到位。

有次在楼道里,辛惠问他为啥不去上海,他正端着打包带回来的豆腐汤滋溜溜在喝,听见问题,停了嘴巴,却仍低着头,眨巴眨巴眼又用力咽了两口,不知是唾沫还是汤渣,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为啥?为的是上海喝不着咱雒城这老豆腐汤呗!你不知道我就好这口?瞧瞧,杏仁黑豆的,多香!”然后就把话题岔开了。到底为了啥,当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也许,原因不止一条两条。也许,就只有一个。

他这人有些习惯挺有意思,比如,当他需要静下心来想事儿的时候,或者心情不好极度郁闷的时候,就会一个人默默地站到台钳跟前,随便往台钳上夹上块钢板啥的,拿把大尺寸锉刀,开始锉那块东西,一下两下三下,站姿标准,手法纯熟精到,只是锉,也不知道他打算锉成个啥。别人的办公室放办公桌、档案柜,条件好的还有沙发茶几啥的,但他的办公室甚至家里的密封阳台上却多了个钳工台,钳工台上蹲着个台钳。那钳工台既不是铸铁的也不是花岗石的,只是个粗木的,没有基准平面,表面粗糙,敦敦实实,台面只比台钳大不了多少。有时候他能一站四五个小时,只是锉,皱着个眉,阴着个脸,脖子上常年围着条白毛巾,出汗了就扯动毛巾往脑门上脸上揩上一把。而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吹笛子,当然一般是在家里吹,在厂里即便遇上点啥高兴事,他也会故作矜持表面不动声色。他吹笛子几乎永远只吹两首曲子,一首是《九九艳阳天》,另一首是《扬鞭催马运粮忙》,不厌其烦反复吹,听的人都烦了,他仍是兴致不减。也不是说他不会吹别的曲子,但似乎只有这两首最能表达他的心情,或许也最能体现他的水平。笛声悠扬,溜边溜沿都是快乐。

那一阵子邻居们发现,自打领导找他谈话之后,他非但没有埋头上钳台锉东西,反倒是吹笛子的时间段变长了变多了,几乎是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吹上好一会儿。怪事儿啊!他高兴个啥呢?是退二线了不烦神了一身轻了?还是将要打包启程去上海拿高薪了?但无论怎样,要么去上海要么接受厂里返聘,你也必须得有个选择啊,不可能真的啥也不干了,就此赋闲在家来个十三不靠,整日价散步遛弯儿吹笛子吧?

一个月后,当分管领导再次找他谈话,征求他的意见,询问他的决定的时候,他却掏出了一份打印好的申请报告递了上去。领导看完呆了半晌没说话,然后站起身后退了几步,把他从头到脚上下来回仔细扫了好几遍,好像他变成了个怪异的陌生人。然后点了点头,啥也没说,只是小心捏着他那份申请报告,背着手走了。

原来他是相中了厂里的一块闲置地皮,想向厂里申请租赁下来,在上面建个轻钢结构的仓库,对外出租。换句话说,他是既未答应厂里的返聘,也没同意上海方面的高薪邀请,而是选择了自己创业。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个决定是不是够奇葩还真讲不清楚。

不过总厂很快同意了他的申请,地皮年租赁使用费三十万元,建仓库的所有费用由申请人自己想办法解决,总厂不掏一分钱。除此之外还有个附加条件,就是他至少要带上三至五名总厂的分流人员。没想到他不仅立刻满口答应,而且还主动要求再加五名:“五名少了,给我十名。不过,这十个人必须都是咱机修分厂的分流人员。”

“为啥一定要是你们机修分厂的呢?”领导问。

“因为,我欠他们的。”他回道。当然,这十个人里面肯定会包括辛惠。

事后领导私下里悄悄问齐老大:“你是车间书记,跟老冉搭档也有大十几年了,你知道他为啥非要机修分厂的吗?”

齐老大一怔,猛嘬了几口香烟才回道:“熟悉些的人肯定比较好相处不是?雒重这么大个老国企,好几万员工,光分厂就有十几个,他咋知道你们会塞些啥样的人进来啊?”

领导似乎还是没听太明白,摸了摸下巴还想问,却被齐老大打断了,“放心吧领导,他老冉能保证给厂里带好这十名分流人员不就行了?总厂分厂总归不都是咱雒重的人嘛!”

领导咂摸咂摸嘴,估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没再细问。

虽没跟领导详细说,但生就一张白话嘴的齐老大却对车间其他人嘚啵:“咱机修分厂的人不管是在岗的还是分流的,手里头多多少少都有些技术,最起码动手能力一般都会比其他分厂的人强,你们还真以为老冉这老小子只是打算守着仓库挣那点儿可怜巴巴的死钱哪?实话告诉你们吧,仓库出租只是他旱涝保收打底的营生,手上有技术,踅摸着靠手上的技术挣钱那才是正道。八级钳工的手艺能白瞎了?这才叫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既然齐书记这么看好冉主任的技术实力,干吗不乘这机会,自己把自己也调整喽,加盟他的队伍,继续搭档下去呢?”有人就撩齐老大。

“好事儿啊!早退晚退都得退,自己伸直了总比让人拽直了强!”齐老大一转身还真就找领导谈去了。

这时候就到了二〇一九年七月份了。好在老伴临去上海之前把家完全交给了他老冉,其中当然就包括了存折银行卡之类的。算了算,要建一千平米的仓库,轻钢结构,全部采用单层隔板,加上地坪、窗户等等,自己亲手建,每平米造价大概六百多块可以解决。瞒着老伴,从存折上取出六十五万,注册公司,购买部分简易办公家具以及建材,勉强也够了。这可真的是全部家底了,说不好听点儿的,真的是棺材板钱,万一让老伴知道了,还不知道是啥后果。齐老大倒是提出来帮着承担一部分,可老冉坚决不同意。原因是头年齐老大夫人刚因车祸去世,闺女离婚后带着个孩子北漂在京,家里的经济情况并不好。

工期一个多月,到八月中旬的时候,仓库算是建成了。但接下来的招租工作却遇到了不小的问题。

首先是不方便。

他相中的这块长方形地皮位于总厂的西南角,原来是总厂的高压变电所。二〇一六年总厂全面技术改造升级,变电所迁到了厂区的东北角,并进行了扩建,这块地便闲置了下来。这块地紧抵着西和南两边的围墙,围墙是那种下半部砌砖、上半部加装铁栏杆的半透明式。建变电所时,只做了两面墙,围起来正好是个南北走向的长方形。总厂批准的可租赁地皮,仅限于原变电所围墙以内,露天地面上布满了高压变电设备拆除后留下的预埋螺栓,还有混凝土基座,高高低低,像座废弃的摩托车训练场。而且仓库的门也只能全部开向西面,南面不能开门,原因是南围墙外是一片绿地花圃,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点缀着几棵塔松,白色的木栅栏矮矮的却很讲究,草丛中隔不多远就插了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严禁踩踏”,或者“小草在睡觉,请不要打扰”之类。而西围墙外,市政正在新建一条双向六车道的道路,沿厂区西围墙,南北走向,正好在仓库门前,计划工期两年,二〇一九年初才开工。也就是说,老冉他们的仓库建成后,差不多要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仓库门都不能正常出入。新修的道路都是先开挖,从地下管网到做基础层,仓库门前始终横着一条大沟,虽然不深,但出入还必须得自搭长条形木板,就像是靠码头后的大木船,只能搭跳板上下。虽说道路建成后劣势会变优势,货物装卸及人员进出都会很方便,但眼下这一年左右时间内的困难却是不那么容易克服的,谁会花钱租下仓库却只能空在那里做摆设?

其次是还有个比较邪门的说法,说是这块地不吉利。直接的证据是原先建在这块地上的高压变电所曾遭遇过两次雷击,并且还都是这座城市内极为少见的球形闪电引起的。变电所因为有避雷设施没遭啥损失,只是跳闸停了会儿电,但紧邻变电所西侧的一棵高大的新疆杨树,不仅被拦腰击断了,而且还燃烧了起来,一直烧到了根部。可见当时的雷电威力有多大。据说雒城民间一位有名的风水师曾拿着罗盘在这块地上转悠过好几次,之后就说该地犯火形煞,尤其是西侧道路修建,与南侧原先道路平交,形成了新的尖刀煞,煞上加煞,极难化解。除非将地块上的建筑由方形改成圆形,方可在一定程度内化解,而且那种化解也仅是减少损失,灾并不可全避。这种说法传出后,有承租意向的商户更是普遍抱定了宁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心态,无形中也给招租增加了难度。

不过老冉却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暂时的不方便是实情,但要看对谁来说。对于东面那排门面房内的一个个老板们来说,正好是就近搭便,不仅不是不方便,恰恰是给他们扩大业务提供了方便。在这个问题上就是要低下头来多瞧瞧眼前,你们不要说咱属鼠的就鼠目寸光,那种属长颈鹿的喜欢昂首挺胸高瞻远瞩的在这里全没啥用。至于说啥犯火形煞,那更是一群江湖骗子在胡说八道。

他说的是南面围墙绿地花圃东侧的一排两层的门面房,距原变电所也就两三百米距离,是总厂劳服公司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租户多是专做雒重生产的农机产品的零配件批发商。但这些批发商大多规模不大,讲求的是快进快出,迅速周转,一般不太愿意过多地加大库存占用资金。唯一的一家有意向扩大规模的,老板姓白,说话挺冲,据说有亲戚在辖区派出所上班,说租可以,但有三个条件:一是西侧道路修好前,租金减半收取;二是要想办法从南面,也就是有绿地的一面开个临时便门进出;三是要求独家整体承租,还要有转租权。这简直就有点欺负人了。老冉的想法是只拿出三分之二出租,留三分之一自用,主要还是想揽一些精密模具协作加工的活,也就是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有仓库出租,维持日常基本费用,另一方面凭手上的技术,开拓业务。雒城是老工业基地,改革开放后冒出了一大批加工制造类配套企业,需要找外协的不少,所以不可能同意他独家整体承租。

然而,也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没人知道他老冉是怎么跟这位白老板谈的,竟然将租赁合同签了下来。不过并没让他独家整体承租,而是租给了两家,另一家是专做轴承批发的,而且也都同意不在南侧开便门破坏绿地了。白老板占了六百平方,轴承那家仅两百平方。租金都按老冉定的标准交,不存在修路期间减半问题,有困难共同想办法解决。至于转租权,免谈。老冉自用两百平方,一小部分隔开做办公室和值班室,剩下的全用做模具等外协件加工车间。

以齐老大对老冉的了解,他老冉应该是那种典型的技术男,智商高但比较偏,不吭不哈地喜欢搞些小革新小创造,擅长埋头琢磨那些犄角旮旯所谓奇技淫巧方面的事儿,比如九连环十连环的新的更快的破解方法之类的玩意儿,或者怎样通过铣、锉弄出来个内榫卯结构的钢模,燕尾槽如何达到一缪甚至一微米级别的严丝合缝等等。这种人聪明却往往不谙世故,缺点就是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咋也想不到他竟然还会使手段搞招租,并且还真就搞成了!

实在想不明白了,有一次忍不住就问老冉到底使了啥招术搞定的,“让咱也学学。”老冉先是神秘地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凑到齐老大耳边悄声回道:“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无手段就是最好的手段。”说完一乐,背着手走了。气得齐老大冲着老冉背影直嚷嚷:“故弄玄虚个啥?五毛钱牙签,你还拿一把!”

不过有一点齐老大是清楚的,老冉的这个新公司虽说各项启动资金等都是他一个人出的,但他却跟大家承诺,公司做起来了后,赚的钱除了每年固定上交总厂的三十万,再留一部分用于公司发展,以及按百分之十的比例逐年提出来归还老伴存折外,剩下的全部作为年度奖金分给大家。目前公司成员加齐老大一共十一位。他嚷出来的口号是:必须做到全员持股。也就是说,公司人人有份,都是老板。记得当时大家都表示要从自家存折上拿点钱出来入股,但都被他拒绝了。不用掏钱而又能成为公司股东,这样的好事到哪去找?于是就有许多人要求加入,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不过他一再表示,等公司发展起来了,欢迎大家加入。

一个多月点儿时间,这一千平方米的轻钢结构仓库就搭建起来了。站在南侧的绿地花圃边向北望过去,崭新的绛红色坡形屋顶,银灰色的墙体,上面交错排列着不同粗细的几何图案,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竟能给人一种欧洲花园别墅的感觉。绿地、鲜花,飞舞的蝴蝶和蜜蜂,花香青草香扑鼻,老冉、齐老大和那一班子人兴奋了好一阵子。

这是二〇一九年八月份。

全烧没了。

地面上到处是水和泡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焦糊味,火烧火燎的那种,让人紧张。

喷洒已停止,两辆消防车停在西侧新修道路的碎石路面上、车顶的警灯仍在高速旋转,警报虽不响了,但仍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几位头戴钢盔和面罩、身穿消防战斗服的战士正在快速盘着消防水带。一辆金杯面包车改装的消防指挥车,车顶的探照灯强光射向现场,强光中两位未穿消防战斗服的军官蹲在地上翻动着什么,可能是在进行火场勘验,查找火灾原因。

“您就是冉主任?”一位军官左胳膊下夹着个文件夹,从老冉身后闪出来。

“是的是的,我就是冉夕华。”老冉声音发抖,心砰砰跳。

“请跟我过来做一下笔录。”军官右手朝着消防指挥车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接近指挥车的时候,老冉听到了哭声,应该是个女人,忽高忽低,是从指挥车里面传出来的。

走近了,老冉才发现指挥车靠推拉门一侧站着好几个人。车内昏黄灯光映照下,认出来站在最外侧的是总厂保卫处的汤处长,身旁立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人,是保卫处的干事。见到老冉和齐老大过来,汤扬起手打了个招呼,一脸严肃。接着就看到了白老板,裹着件军大衣,正用一双晶亮晶亮的耗子眼,充满仇恨地瞪着自己。四下里很黑,这应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小刀子般的冷风贴着地面嗖嗖扫过,老冉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略一低头,想躲过那寒光四射的眼光,却陡然想起来,这白老板也是属鼠的,好像是七二年生人,今年也是本命年。记得就是上个星期,国内湖北以外地区刚解除封闭,白老板一家刚回到雒城,白给自己打电话说媳妇给炒了两家乡菜,让过来喝两杯。推杯换盏当中听白老板说,今年腊月二十八跟媳妇逛家乡的庙会,在路边地摊上发现有卖本命年红腰带的,媳妇就给买了一条,不知道是啥材料的,像是用几根红色毛线编在一起的,好看是挺好看,就怕不结实,系不了几回就断了,媳妇索性就一下子买了三条。好在便宜,才五块钱一条,买三条才相当于一根糖葫芦的价钱。媳妇又硬逼着给系上,说是本命年命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当时自己还跟白老板开玩笑,说咱俩一对耗子兄弟,你若下缸底偷油吃,我肯定负责咬着你尾巴让你先吃,不过,你可得给咱留点儿,别都吃完了。白老板笑着说,你也别松口,不然咱俩都落到了缸底,爬不上来可都得死。当中好像还听白老板说他媳妇姓蔡,生下个女儿,丈母娘给起了个小名叫白菜,说是名贱好养。当时自己还干了一杯,说这倒霉名字不好,得换一个,哪怕换成个猫狗都行。白老板回答说现在放开二胎了,正打算再要一个,白媳妇还嗔骂了一句,说去你的,瞧你那臭德性,背了一身债还尽想美事儿,等债还清了,发财了你娶个二房给你生去吧!说完了还呸了一声,当然是笑着呸的,其乐融融。记得小蔡钵子头,嘴巴挺大,却长了一口好牙,笑起来嘴角上翘很好看,就是皮肤糙了点儿。那天白老板喝得高兴,竟拿出来只唢呐吹了起来,吹得老冉直叫好。之后两人还聊了很久的民族乐器。听小蔡说,白老板出来做生意前是农村乐队的唢呐手,当地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白黎明唢呐吹得好。他决定出来做这生意,还差点跟乐队那帮兄弟翻脸。“不过没办法,在乡下做唢呐手真挣不到多少钱。”白老板说。

哭声越来越大了。是白老板的媳妇小蔡。此刻正坐在车里,俯在驾驶员后面的椅背上,旁若无人地放声痛哭。

其实老冉在此之前,脑袋一直都是蒙的,像是刚睡醒还未回过神来,直到听到这呼天抢地的哭声才像是被迎面泼了瓢凉水,完全清醒了过来,扑愣扑愣脑袋,心头立刻被一种摊上大事了的恐惧感攫住了。扭过头,他又扫了一眼那边仍然蹲在地上勘验现场的两名军官,心里像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直发虚,原先的那点儿自信也不知溜哪儿去了。对火灾原因,此刻的他是既想尽早知道,又怕知道。会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的吗?不太可能啊,所需要的各项建材,从彩钢板到隔墙板到不同规格的角钢、型材,锚固用的螺栓螺丝垫片,照明用的电线电缆开关电器,乃至用于重新做地坪的混凝土石子、水泥等等无一不是他亲自去采购的。不仅是货比三家精挑细选,而且对材质尤其是电器产品的安全性能指标的要求,更是绝对放在第一位的。自己的东西哪能不尽心呢?并且,仓库的建设从开窗通风口的设置到功能区的划定等也都是严格按照国家有关仓储规范做的,消防验收还是一次性通过的。这样的仓库咋会说着就着呢?会是使用管理问题?那更不可能了,一千平米的小仓库,安排了三位专职人员管理,白天两位,夜里一位。一向以工作严谨负责著称、跟自己搭档了十几年的原车间书记齐老大长期住在仓库边上的办公室里,专门负责夜里的巡查和保卫。管理方面可以说是万无一失。难道是白老板存放的那些货物自燃?也不太可能,虽说里面是有不少的橡胶件、塑胶件,但都是原包装密封好的,总厂仓库那边大批量的一模一样的货物咋不自燃呢?

接下来应该就是责任认定和追究了,自己可是瞒着老伴用“偷”出来的钱建的这仓库,如今烧了个精光,如何向老伴交代还不知道。退一万步说,万一是因自己采购的电线电器不合格造成短路引发的火灾,恐怕还面临着一个赔偿问题,赔多少,不知道。投入的钱加上赔偿的钱,那真的就是天塌地陷的事,会不会就此要了自己的老命还真不好说。他又朝那边的勘验现场扫了一眼,伴着哭声,心头的恐惧感中又加上了焦虑。

“这位大姐,您能不能控制点儿?我们先了解一下情况,嗯?”拿文件夹的军官劝道。

看来没用,小蔡肩膀抖动着,哭得更厉害了。

“让她哭吧!哭累了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军官转向老冉,“我们先来吧。”

军官问的都是一些基本问题,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以及仓库的使用情况之类的,很简单,一二十分钟就结束了。老冉在笔录上签字的时候军官说希望他手机能保持通畅,随时接受进一步的询问,老冉用力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这时候小蔡的哭声小了一些,一抽一抽的,抬起头泪眼迷蒙地迅速朝在车门口围观的人扫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了倾诉。抽抽搭搭的,边说还边打起了嗝,可能是吸入了寒气。虽然是断断续续的,总体表达却还挺清晰。

渐渐地,老冉和齐老大都听明白了,白老板来这儿做生意的钱大部分是向银行贷的款,由她姐夫担保的。姐夫在省城开饭店,原来的生意不错,但今年赶上新冠疫情,元月底的时候就被统一要求暂停营业了。去年姐夫的饭店扩大规模,连开了两家分店,连装修带租金几乎将账上的钱花光了,原指望今年甩开膀子大干一场,谁曾想赶上了这疫情,眼看着就揭不开锅了。至于她和白老板,借了钱来雒城,通过派出所亲戚的关系在这雒重大门口租下门面房,专做雒重生产的农机产品批发。由于家乡马店那边销售渠道比较畅通,这边进货,那边销售,生意确实不错,一年下来,也算是挣了些钱。今年元旦前,雒重搞了一次库存产品的六折清仓促销活动,只针对内部的一些长期合作的老关系户,他们托关系找门路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批到了条子。为了这次极为难得的低价进货机会,他们不仅又贷了款,还把去年赚的钱基本上又重新投了进去,而且又另外借了些地下钱庄的高利贷。如果这次进的这一大批低价货按去年的售价全部销出去了,不仅能还清银行的贷款,解除姐夫的担保,连本带息还清地下钱庄的高利贷,而且还能交清在雒城看中的一套学区房的首付,顺便也解决了女儿小白菜的上学问题。不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算是抓住了一次机遇,做成了一笔非常划得来的大买卖。如果不是因为疫情封路两个月,进的这些货差不多都已经被拉走了,要知道堆放在仓库里的货不仅占用资金,而且每天都有利息的,早一天销出去就早一天赚到钱,同时也就早一天解除了风险。可万万没想到,这一把大火,将全部货物烧了个精光。要知道这些产品中的大半都是一些塑胶件和橡胶件,还有一些拖拉机上面的电子电器产品,最经不得火。即便是一些金属器件,过火之后也是一塌糊涂,清理之后再卖出去也要打大折,否则就是一堆废铁。

小蔡越说越伤心,浑身抽搐,哭到最后声音像鸟一样,只剩了啾啾声。

老冉有些站不住,膝盖一软蹲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齐老大问。

“没事!没睡好,有点儿晕。”老冉咕哝道。

“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已经这样了,怕也没用。”齐老大也蹲了下来,同时点了根香烟,抽了起来。老冉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当东边天际现出鱼肚白的时候,现场勘验工作才结束。负责勘验的两位军官走过来时,老冉发现军官身后还跟着一位警察,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跟白老板的身材很像,走近了再仔细看,五官竟也挺相似,不知道是不是白老板的那位亲戚。

没人招呼,现场的所有人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去。估计心情都是一样的,都渴望尽早得知火灾的原因。

“我们还需要对现场的这些物品带回去上仪器做进一步的检验,所以暂时还无法告知大家引发火灾的具体原因。请大家耐心等待。”其中的一位军官大声说道。老冉注意到他们的手上都拎着几只大号的样品袋,袋子是半透明的,里面塞着些黑色的胶泥状物品。

“冉主任,我们是不是要谈谈?”说话的是白老板,此刻正站在老冉身后。

老冉吃了一惊,心想这人动作咋像鬼似的,刚才明明看见他还在人群的那一侧,跟汤处长站在一起,啥时候溜到自己身后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刚想回答说具体善后要等消防单位的火灾认定报告出来再说,身边的齐老大却抢先说道:“谈啥?具体要谈啥先跟我谈,冉主任这会儿身体不舒服。”齐老大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白老板最多一米六几,两人面对面站着,齐老大个头上就占了压倒性优势。

“我这边的货有两百八十多万,有进货单为证。现在全在你们的仓库里给烧光了,你们咋也得给个说法吧?”

“你嚷嚷啥?啥说法也得等消防单位的权威结论出来!咋?你还想讹人咋的?”齐老大没客气。

白老板张嘴还想说啥,却被老冉抬起手制止住了,“白老弟,啥也别说了,等消防单位的报告出来,如果是我的责任,甭管多少,我冉夕华砸锅卖铁也会赔偿你,即便不是我的责任,我也绝对不会一推三六九见死不救!到时候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你看中不中?”

白老板嘴巴动了动,没再吱声了。但老冉发现,刚才跟在消防军官屁股后面的那位矮个子警察并没有过来,只是站在人群的另一侧,双手抱在怀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透过烟雾在盯着自己这边。老冉心头一凛。心想如果是这片辖区的警察,这时候应该过来跟自己说几句话才是,连个招呼也不打,只是站在远处阴冷冷地盯着自己这边,会是啥意思?慢慢地把视线从警察脸上移开,却又瞥见辛惠正推着辆自行车站在西边碎石道路上,脖子上缠着条大围巾,熹微中,似乎围巾上和头发上都像是染了一层霜。恐怕她在那儿已经站了许久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消防单位那边仍然没有动静。

这七天当中,老冉的主要工作就是忙着催款。从去年九月份开始,老冉的外协加工就接到了好几单业务,当然主要都是原来熟悉的朋友介绍来的。截至二〇二〇年春节前,所承接到的外协加工费已达五十多万元人民币。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如果一切正常,到二〇二〇年底,加工费达到或超过一百万应该是没啥问题的。这仅仅是他们利用手上的技术创造的外协加工费,不包括仓库租金。问题在于,由于外协加工费历来都比较零碎,大些的几万元,小些的只有几千元,而且很多都还需要多次反复加工,比如一些精密模具,大的套小的,进展到哪一步才能加工哪一步,并且周期还都挺长,这就需要采用记账签字方式,等全部完成后再付清全部款项,一次性开具总额发票。赊账的结果势必造成有一些应收账款需要跨年。买卖刚开张,又都是熟人介绍的,为了维持这些长期客户关系,当然不可能逼款太甚,一般都会给客户多留些付款的时间余地。这样一来的结果就导致大部分的加工费都还没收上来。过年后又是封城封路停工停产,大家都窝在家里,更不可能去催款付款了。现在仓库烧了,火灾原因还没出来,如何恢复或者赔偿都还不知道,但外面欠的钱总还是应该抓紧收回来的。即便到时候万一真要赔偿,没钱肯定也是不行的。然而催讨应收账款并不顺利,原因很简单,就是大部分的工厂都还没复工,需要等待。

没事的时候,老冉会立在封闭阳台的台钳前,继续埋头锉他的东西。仓库烧没了,他的家就成了临时办公室。他家住一楼,进出也还方便,十几个人每天都来碰次头,然后再出去该忙啥忙啥,齐老大更是干脆就住了过来。

老冉他们住的这宿舍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雒重建厂时苏联人帮建的,统一的赭红色外墙,墙体厚度能达到一米多,楼层都不高,客厅却挺大,而且跟阳台是连在一起的。在整个雒城新区,像这样的建筑有四五百幢,可以想见当年的雒重的规模和曾经有过的辉煌。即便是到了今天,这些文物级的老房子由于年久失修,上下管道老化经常堵塞,门窗变形,地面开裂,内墙墙体剥落,暖气管道锈蚀不能正常供暖,但那些退下来的众多老工人、老干部、老技术人员却还都舍不得搬离,毕竟这老房子陪伴了他们的大半生,见证了他们曾经的火红岁月。夕阳映照中,辉煌依旧,气势仍在。

那天齐老大躺在客厅长沙发上,一边听着哧嗞哧嗞锉东西的声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冉扯着闲篇。

“我估摸着,这些天白老板一家的日子怕是很不好过。”齐老大说。

“嗯。”老冉头也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个声音。

“这场火,对白老板一家可说是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哦。”

“你想啊,如果把他这次的进货生意当成是场赌博的话,他这赌本也下得胆太大,太彻底了。他媳妇不是说,除了留了点儿生活费之外,其余的全部投进去了。客观地讲,他这次进货价格确实是非常低,机会把握得也非常准。假如没遇到这次疫情还有这场火,他应该是赢定了的。”

“呃……历史从来没有假设,结果就是一切。”老冉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眼睛依旧没离开台钳。

“这就应了那句话,人有千算,天只有一算。不论做啥事都应该留有余地,绝对不能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谁知道看上去挺完美的计划执行当中会发生什么?其实严格说起来,你冉夕华和他白老板这次犯的是同一个毛病,都是对风险估计不足,你是押上了自己的棺材本,他是投进去了他的全部身家性命。两只耗子都对本命年的所谓命犯太岁的说法没有从根本上引起重视。”

老冉停下手中活,抬起头瞥了齐老大一眼,“你以为你是在车间大会上作报告哪,咋又扯出本命年来了?”

“别回避,我说冉大主任!既然两只都系了红腰带的耗子都未能免灾,那么遭灾之后两人的结局会是怎样,恐怕就要看你们两条不同的红腰带的法力和灵性了。哈,一条是厂工会的旗子改的,另一条是街头地摊上淘的,有意思啊!”齐老大说着一翻身坐了起来,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着,吸了起来。不大的客厅里很快就被烟雾填满了。

“那你说说有啥不同?”老冉推开一扇窗户,想放放烟气,一边又锉了起来。

“你嘛,按照最坏的结果说,假设,我是说假设呵,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几乎就没有。假设消防队的最终报告认为是电器或线路故障引起的,那么你就要赔偿,你不是还有兜底的嘛……换句话说,即便到了最坏的地步,大不了你会自尊心严重受损,但绝不至于跳楼,而白老板就难说了。也许是我不了解,假如他媳妇那天的哭诉是真实的话,他是存在跳楼的可能性的……”

“嗯?这话怎么说?”老冉停了手上的活,转头瞅着齐老大。

“我是说,你毕竟还有你那宝贝儿子,还有你儿子快要上市的公司兜底……”

哐当一下,老冉将锉刀扔在了工作台上,“听说过啃老的,还没听说过啃小的!我冉夕华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确实是我的责任,我做牛做马也会把钱赔上,绝不会让儿子为这事承担一分钱!”边说边扯下手套,摔在钳台上,迈步就要出门。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唢呐声。很近,应该就在门外,好像正对着自己这户在吹。稍愣了一下,转头跟齐老大对视一眼,然后猛一拉门就跨了出去。没想到却是白老板,此刻正叉开两腿稳稳地立在单元门口台阶上,鼓着个腮帮子,铆足了劲在吹唢呐。不过,吹的不是《百鸟朝凤》,而是哀乐,就是殡仪馆里每天都会响起的那首曲子。

不过这唢呐吹得是真好,仔细听听其吹奏水平,应该不在专业民乐团的唢呐演奏员之下。

先是哀乐,接着是根据前两年流行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改编的曲子,再就是阎维文经常演唱的那首《母亲》,就是歌词中有“这个人就是娘,这个人就是妈”的那首,一首比一首悲惨,老冉想不到这些流行歌曲竟也能改编成哀乐,并且其悲哀程度丝毫不亚于那首常用的葬礼乐曲。关键是唢呐这种乐器似乎天生就适合演奏这类悲惨调调,降E小调转强,再转大调,把个呜咽、悲苦表达得淋漓尽致,再然后又是激昂和决绝,真的是裂石流云,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听了没一会儿老冉就有种置身殡仪馆告别大厅的感觉,满眼是鲜花翠柏、一眼望不到边的花圈,还有耳畔撕心裂肺的哭声。

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白老板停止了演奏,从身后拎出来一块缺了一角的白色展板,一米多高,上面用那种很粗的红色水性签字笔写了一行大字:还我血汗钱!

“咦,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咋成了农民工讨薪了?”齐老大一看展板就火了起来。

白老板根本就不理睬,扫了老冉和齐老大一眼,然后耷拉下眼皮继续演奏,竟越吹越起劲了。

其实刚才老冉一听白老板吹的曲调倒真是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媳妇小蔡是不是自杀了,但转念再一想又觉得不至于,印象中小蔡是挺有主见的一个人,虽然面对这场灾难和损失异常痛苦,但还不会糊涂到在消防单位的结论没出来之前就寻短见。待到白老板亮出展板才明白,这是白老板在造势,在给自己施加压力,当然同时也是一种宣泄。估计在等待的这几天,他们夫妻俩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现在的这些从农村冲杀出来的年轻人跟过去那些不识字的农民已经大不一样了,不仅敢想敢干,而且遇事也知道怎样动脑筋使手段了。假如在过去遇到这种事,按他们惯常的做法一般会上门来大吵大闹,动刀动剪子,或者干脆给你表演一出跳楼上吊投井,而现在已经知道改换手法占领舆论高地了。造势就造吧,知道的人多了倒未必都是坏事。都是厂里的老职工,他相信白老板演的这一出很快就会传到总厂的领导们耳中。好和坏、利与弊往往都是相对的。火灾这种事情既然发生了,所有相关的内容想瞒也瞒不住。

这时候人越围越多,拄拐杖的,抱孩子的,推着自行车去买菜的,甚至连大门口摆摊卖烧饼的,都被这悲天悯地的唢呐声吸引过来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指指点点,说啥的都有。

劝说是没用的,制止又制止不了,那就让他继续吹吧。老冉拽了一把齐老大,两人回到屋内,刚捡起钳台上的手套打算继续锉东西,又一转念,自己干吗不拿出笛子跟他PK一把呢?他吹他的,我吹我的,看看谁能压得过谁,没准还能把他给搅了。想到这里,回卧室拿出笛子,干脆也来到单元门口,就站在白老板对面,对着吹了起来。

此时白老板正吹着出殡曲《苏武牧羊》,看到老冉拿着笛子出来,只用眼角瞄了一眼,还是继续吹他的。老冉毫无疑问吹的还是自己最熟悉的《扬鞭催马运粮忙》,一个欢快悠扬,一个悲伤哀怨,把个单元门口变成了个音乐PK的擂台。围观的人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了。人群中不时还响起叫好喝彩声,其他起哄架殃子的更是不一而足。人们不明白,看上去明明是在卖惨讨债,怎么会变成了唢呐与笛子对吹的音乐会了?难道当今社会已经高雅到了对话或者争吵不用语言,而改用音乐了吗?

吹着吹着,老冉明显感到气力不支,想换一首《九九艳阳天》接着吹,但又感觉着那首太温婉,于是还是继续《扬鞭催马》;唢呐换成了《闯将令》,笛子还是《扬鞭催马》;唢呐再换成《秦雪梅吊孝》,笛子还是《扬鞭催马》。唢呐声越吹越起劲,高亢悲壮依旧,笛子声却越来越弱,几近气若游丝。

事后齐老大调侃道:“这场擂台赛其实拼的不是技艺,而是气力。获胜的肯定在后劲足的一方。”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场音乐擂台赛竟然会以白老板突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而结束。

可能是哭声实在太惨,老冉发现自己的眼眶也湿了。

一直到第八天的上午,火灾原因的认定书才出来。

十点多一点的时候,老冉的手机响了,是保卫处汤处长,通话内容很简单,就是通知老冉以及与此次火灾事故相关的人员立刻来保卫处。老冉明白,这肯定是认定书下来了。于是想都没想就拨通了白老板的手机。白老板很不客气,张嘴就问:“认定书咋说?是不是认定了是线路短路引起的了?”老冉听了这话尽管心里非常不舒服,但还是很冷静地回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该咋就是咋,你放心,我是不会耍赖的!”说完摁了电话,叫上齐老大就直奔总厂保卫处。路上齐老大说:“一个大男人当着那么多人号啕大哭,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吹得太投入,自己把自己吹哭了呢!后来才感觉着恐怕不是,他恐怕真是到了快要崩溃的地步了!”老冉撇着个嘴,一句话也没说。

没想到一见面汤处长就是一顿数叨:“好你个冉夕华,水平是越来越高了,自己不出面,学会让手下的女员工来纠缠总厂领导了?”说得老冉一头雾水,“啥……啥意思?谁来纠缠领导了?”“还装?辛惠她们是你手下员工吧?你干脆让她们几个来这儿上班得了!”老冉好像是听明白一些了,恐怕是辛惠她们几个这几天一直在找领导,说了些啥不知道,但应该是在领导那里为自己,当然也为自己这个新公司做解释工作,目的应该是希望能得到领导们的理解和支持。“以后有啥想法有啥要求,自己来提,别尽让手下几个老娘们来磨叽,车轱辘话说了一筐又一筐,太烦!”汤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份消防单位文件拍在老冉面前的桌上。

认定书只有一张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该火灾事故基本情况描述,第二部分是重点,内容为:“经调查,对火灾原因认定如下:起火时间为xx年x月x日x时x分,起火部位为白黎明使用的仓库西南侧部位,起火原因排除人为放火,排除雷击,排除自燃,排除电器线路故障,不排除遗留火种。”第三部分都是罗列现场勘验情况,附现场方位图示意、平面图示意、询问笔录、现场照片、监控视频等证据。最后是告知当事人,如有异议,可自本认定书送达之日起十五个工作日内,向xxx消防支队提出书面复核申请。云云。

看了三遍,老冉他们看出来,这份认定书对于此次火灾原因,并没有明确指出是哪一方面的责任导致的,客观地说,这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不论是冉夕华还是白黎明,或者是另一位无关紧要的轴承租户,都不需要承担赔偿责任。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赔偿不赔偿的问题了。老冉这边虽然说建仓库的钱是从家里“偷”出来的,但毕竟还有一些外协加工的应收账款,如果全部收回来,至少可以弥补一定的损失,可以偿还大部分从老伴存折上“偷”的钱。但白老板被烧掉了的货,其中的大部分却是从银行贷的款以及借的高利贷,高利贷的利息可是每天都在涨,这些钱咋办?

火灾认定书下达三天后,雒重总厂做了个格外人性化的决定,鉴于老冉他们公司在此次火灾中的损失,以及他们在外协业务开拓方面取得的成绩和前景,当然还有他们主动为总厂分忧积极吸纳分流部分工人的行为,总厂决定,由总厂出资,恢复重建该仓库,而且,直接就建成两层混凝土框架结构的,依然交给老冉他们公司租赁使用。另外更让大家高兴的是,总厂还决定免除老冉他们二〇一九至二〇二〇年两年的土地使用费,条件是再增加十名分流的工人。

接到通知后,老冉第一时间给白老板打去电话,想告诉白老板,他会按照总厂的方式,同样免除白老板两年的租金,希望白老板能打起精神来,继续努力,尽早把贷款以及借款还上,但白老板的手机却停机了。跑去白老板的住处,房东说,两天前白老板一家就退租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这么跑路了?老冉有些不太相信。躲地下钱庄的高利贷也许有可能,但应该不会置银行贷款的担保人——小蔡她亲姐夫于不顾啊?那不是把她姐夫给坑了吗?

一个星期很快又过去了,总厂安排的施工队已经进场施工了,被烧毁的仓库现场堆满了钢筋水泥沙石等建材。

这一个星期里老冉几乎天天在设法寻找白老板一家,他甚至想到了报警,可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有人说白老板一家可能是去了广东,说是小蔡有亲戚在那边做房地产,很有钱,小蔡想去借些钱把这边的借款还上。也有人说,白老板一家可能是去了云南瑞丽,说是之前曾听小蔡说过,他们在那边也有熟人,说可以帮他们过境去到缅甸的翡翠矿场挖矿,一旦能挖到好毛料,就可以彻底翻身,不仅能还清全部欠款,而且能在广东买一套大房子,下半辈子再也不用这样辛苦,担惊受怕。还有人说,他们可能已经被高利贷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了,一家三口早跳了黄河了。

老冉是绝对不相信他们一家三口会跳黄河的,因为白老板和小蔡都不是那种甘心服输的人。

一连许多天,老冉心口都像压了块石头,堵得难受。那天闲着没事,他一个人溜达到火灾现场,建筑工人正忙着施工。火灾垃圾被临时堆在人行道上,还没来得及清走。黑乎乎惨兮兮的一大堆,像座一人多高的坟墓。老冉心想,这就是白老板孤注一掷的那几百万以及自己的六十多万了,转眼就成了这样,也真够诡异的。想一想人活在这世上,追求美好生活本没啥错,但孤注一掷去跟老天爷赌运气,恐怕就有问题了。想到这里,他看看周围没人注意,慢慢地撩起羽绒服,松开裤子,猛地抽出腰里的红腰带,在手里团了团,一使劲,扔到了垃圾堆上。恰好这时候贴着地面刮过来一阵邪风,打着旋四下里肆意乱窜,裹起树叶和沙土漫天飞舞,就在他略一闭眼想躲开沙尘的工夫,团成团又自己展开的红绸子腰带被风刮到了半空中,翻滚了几下,很快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