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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专栏 《广西文学》2021年第8期|丁燕:有风度的风度村
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8期 | 丁燕  2021年08月24日09:15

“风度”是一个村庄

“隘子”意为道路狭隘,易守难攻。始兴县的隘子镇虽面积不大,但却赫赫有名——这里不仅有“满堂客家大围”,有“龙斗峰”,还是张九龄的故乡。这位唐朝开元年间的名相,是始兴县人,因具有远见卓识,被誉为“岭南第一人”。张九龄自幼聪明敏健,善写文章,任宰相后屡建功勋。在岭南人看来,他最大的功绩,是建议唐玄宗开凿大庾岭,修通了梅关古道,让从中原到岭南的交通得到很大改善。

从隘子镇出发后,汽车一直行驶在山路上,一圈绕着一圈,每一圈都看着十分相似。突然,路旁出现了一个牌匾,上面写着“省级红色村,风度欢迎您”。风度村既是贫困村,又是“红色村”。在广东,有六十个“红色村”党建示范工程,旨在弘扬优良革命传统,传承红色基因,挖掘保护红色资源,将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与保护利用红色资源紧密结合,从党的光辉历史中汲取奋进力量,让红色精神成为党组织和党员引领脱贫攻坚、推进基层治理的动力源泉。

风度村的原名叫彩岭村,位于隘子镇的南面,总面积有三万四千多亩,人口近两千人。村民主要靠种植水稻、玉米、番薯、芋头、香菇、花生和灵芝等为生。然而,由于可耕地很少,且离县城太远,交通不便,村民们即便再精打细算,日子也总是入不敷出。很多人家的大米都不够吃,便用芋头和番薯煮粥代饭。2017年被列为“红色村”后,风度村走出了一条红色党建与脱贫攻坚融合促进之路。

崔智成是风度村的“第一书记”。他看上去像个英姿飒爽的运动员,浑身透着干练劲——身着短袖T恤衫、迷彩裤和长筒雨靴;在那头乌黑的短发下,是浓眉、深目和高鼻,宽厚的肩膀像横梁。站在上午的阳光下,他的脸部反射出异常的金黄色,甚至连双手和胳膊也闪着金光。他走路的频率非常快,全身的骨节异常灵活。无论走到村子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能说出与之相关的故事。原来,自2016年开始,他便来到了村里。当第一轮扶贫工作结束后,他原本可申请返回原单位,但他总感觉村里的事还没干完,故而申请了第二轮扶贫。

和城市相比,村庄是一个相对乏味的地方。出现在这里的事物,看起来都格外相似——一栋民居像另一栋,一条巷道像另一条,一片农田像另一片。然而,崔智成驻扎在村里的这四年,不仅村庄发生了改变,连他自己也发生了改变。2020年夏天,当东莞科技局的领导来村里考察时,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的变化太大了!”他身上的青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融通。他真正地成熟了——这是扶贫工作带来的成长。他感慨道:“扶贫工作具有复杂性、丰富性和不确定性,能让人在锻炼中成长起来。”

最初来到村里时,他努力克服语言障碍,用客家话挨家挨户做调查。摊开本子拿起笔,他一条条地记录着,生怕漏掉了什么。他没想到,这种调查得到的结果是令人惊骇的——村民们在梯田上耕作,每年仅收成一次,可耕地少之又少;村里的巷道没有铺柏油,孩子们跑过时灰尘腾空而起;人们住在泥土屋中,墙面腐败,屋顶的黑瓦残破,墙角泛着青绿霉斑;有的人家,除了木桌、木椅和木床外,几乎别无他物;有的男人好手好脚,似乎什么零件都不缺,但脑子却是一团糨糊;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坐在门前木凳上,脸庞像皴裂的戈壁,皱纹爬满额头和嘴角,青筋暴突在手背上。后来他才发现,原来村里七十岁的老人家都在干活——虽然满头白发,腰背佝偻,但依旧忙碌地锄草、施肥和摘菜。

要想改变这里,便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自己融入其中——不仅是身体的融入,更需要心灵的融入。正午时分,看到有人在搬木桌,他便赶过去帮忙——脱了外套就开始抬,胳膊上的腱子肉一愣一愣地凸起来;傍晚时分,他到贫困户家访问,正赶上大妈在做晚饭,他便在灶火前帮忙烧火;深夜时分,他来到另一户人家,这家的房子已衰朽不堪,墙皮脱落,墙基也不稳当,他三番五次上门,劝屋主人趁国家有危房改造补贴,赶紧建新房。“当真有补贴吗?”“当然,有四万呢!”“四万啊?”对方的脸上浮出一个迟疑的微笑。

在工作队和村委会的努力下,风度村已修建了桥梁、道路和水坝,还购买了全民健身体育器材;又挖掘了历史遗迹,并对遗迹进行抢救性修复;还对革命烈属、伤残人员、孤寡老人进行慰问,解决革命后代教育及老人医疗等问题。然而,村里的生活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容易。在原单位,崔智成不过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而在村里,大事小事都要他来负责和解决。有一天,有个村民气势汹汹地来找他,面露愠色地质问:“听说你给别人家发了九千块,为啥我家没有?”他拿出奖补的有关政策,指着上面的条例反驳:“那家人有三个上学的孩子,每人每年有三千元生活补助,你家有人在上学吗?”崔智成提高了声调:“在村里生活,不仅要和人搞好关系,还要和狗搞好关系。走村道时要格外小心,除了注意石板上的青苔,还要注意时不时窜出来的大狗。”村里的狗一般没有主人跟着,也不拴链子。而现在,当他走在村里时,不仅村民会热情地打招呼,连狗儿们也都默默地摇着尾巴。

张发奎与风度村

在崔智成的车上,我发现了一本书:《张发奎口述自传:国民党陆军总司令回忆录》——他最近正在研读。“不了解张发奎,便不了解风度村!”原来,张发奎于1896年出生在这个小村。八岁时,他和一位小伙伴去游泳,但那个伙伴不幸溺水淹死,他因怕回家挨打,便去了广州。他在那里当学徒学染织,十六岁时从军当兵,曾任孙中山大元帅府的警卫营长。之后,他成为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国民革命军北伐时期的名将。1980年,他病逝于香港,终年八十四岁。

跟在崔智成身后走进风度村,感觉小村虽然极朴素,但却格外整洁。清晨的阳光洒在连绵的群山上,让树林显得容光焕发,也让天空变得湛蓝新鲜。山脚下的党群服务中心,是一栋白墙灰瓦的两层小楼;楼房对面挺立着“卫生展示栏”,张贴着各种动态信息;路边的指示牌上,红底白字写着“消防取水点”;路灯上缀着红色的中国结和五角星;篮球场是泛白的水泥地面,顶部撑着大棚;在“城乡社会养老综合服务中心”里,几个耄耋老人正低声聊天。这个小村充满古意——木杆上编织着辫子一般的大蒜,晾晒的衬衫裤子都抻得平平展展,石板路上看不到任何垃圾碎屑。“现在的村里很干净,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四年前,路上到处都是烟头——老辈人总是习惯性地到处丢烟头。后来,村里请了贫困户当清洁员,还配发了环卫车。

我们来到了一条水流发黄的小河旁。河边有座小桥,桥的对面便是“向华泉”。原来,这里既是村里人泡温泉的地方,也是大家聚会聊天的地方。在崔智成的协调努力下,村里在温泉旁修建了彩岭广场——草坪、红砖地、各种运动器械、红旗雕塑和射击训练雕塑。“你看,这个公园是四方形的!其实,设计图是我自己画的!”崔智成坦言——因为资金有限,请人设计的费用太高,他便自己操刀干了起来。公园建好后,村民们都举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

我想起刚刚经过的那条小河——一百多年前,那个八岁男孩就在那里游泳。他因害怕父亲责骂而离家出走。那时的他,也许并没有注意到父亲作为成年人的痛苦——那痛苦就藏在眼睑下。在广州当学徒工时,他经常一文不名,但却依旧不敢回家。后来,他的命运能发生大的反转,和他本人的机巧聪慧是分不开的。当他花重金修建“贵庐”时,也许是想落叶归根的。然而最终,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他在香港落了脚,成为真正的游子。“家”这个字,应是张发奎一生的隐痛。

革命历史陈列馆

我惊诧地发现,作为始兴县第一个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风度革命历史陈列馆”看起来很像海丰县红宫红场的缩小版。陈列馆虽然朴素内敛,但和小村的格调正好相配。在陈列馆的墙上,挂着很多张描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农民运动的图文;在电子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这个村的历史沿革。在那些战火纷飞的年代,东江纵队与珠江纵队曾在这里会师;而张氏宗祠不只是祠堂,更是张光第、吴新民等人组织秘密农协小组的地方。一尊雕塑重现了上世纪最激越的一幕——1944年冬天,在祠堂里召开过一次秘密会议。围着那张木桌的几个男人,或坐或站。雕塑是按人体比例雕刻的,显得栩栩如生。

漫步馆中,我看到墙上有一幅图片是《风度学校校歌》——风度学校被誉为“革命摇篮”,在学校大门两侧写着的“培育后代精英,铭记革命源流”,正道出了这所学校的意义。在另一张图片中,拿着“旋风”旗帜的是风度篮球队队长吴新民。“篮球把文明的种子带到了山沟!”如今,风度村成立的篮球队便命名为“风度球队”。总是带队打比赛且总能获奖的崔智成笑了起来:“我喜欢打篮球,所以便组建了球队,但我不是故意去做的。后来我发现,原来这里早就有球队时,感觉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崔智成慨叹:“一切东西,只有做过才知道不容易。”在他看来,“第一书记”其实是个多重身份,既要忙扶贫,又要忙产业,还要防洪和防火。筹建“风度革命历史陈列馆”时,他为了节约经费,能自己干的事全都亲力亲为。为了刷墙,他自己戴上白手套,拎着桶子,用滚子一点点涂抹。墙刷白了后,还要打扫卫生。他便将两根长杆绑在一起,七八米长,又在顶部绑上抹布,一点点擦拭。

陈列馆建成后,他不仅撰写了解说词,还因为没有讲解员,便自己“顶硬上”。第一天讲解时,他起了个大早,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换上了蓝色短袖衫、白色休闲裤和运动鞋,一派精干模样。虽然他努力地放松心情,但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而紧张。面对游客,他如何开口?当第一个词语从舌尖吐出后,其余的词也便跟着说了出来。虽然说得磕磕绊绊,但毕竟还是撑了下来。等讲了几次后,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像被捋直了,词语一个接一个地被弹了出来。他为那流利而感到纳闷——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天赋!

他接待了很多游客。最难忘的是有一次接待革命先烈的后代。他嘿嘿一笑:“经验都是在工作中总结出来的。”在那个雕塑中,有革命先辈吴新民,但那时,谁都没想到要给雕塑做个姓名牌。当吴新民的女儿询问“哪个是我爸爸”时,崔智成便指了指一位戴眼镜的男子。女儿抱着雕塑就哭了起来,大喊“爸爸”。后来才发现——雕塑里有两个戴眼镜的男子。吴新民的女儿很支持他的工作,捐了很多父亲的旧物。崔智成和队员开着货车去邻村取时,村干部上前阻止:“你们搬什么!”他说:“我们做了个展馆,要搬些旧物。”村干部说:“不要搬太多啊,我们也想做个展馆。”

在革命历史陈列馆里,还有一个专门卖灵芝的大柜子——那是崔智成和队员一起使劲抬进来的。游客来参观陈列馆,是不用买门票的,但他叮嘱讲解员在最后加上一句:“大家可以买一点我们村产的灵芝,也算是消费扶贫。”在他看来——“搞产业扶贫,就是要把产品销售出去;况且,有些人是真心想买,因为我们的产品是原生态的。”他坦言:“微信扫码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这些钱,最后都到了村集体的账上。自2019年9月开馆以来,有两万人来此参观。

风度学校的“风度”

现在的风度小学,一二年级加起来共九个人。而此前,这个学校的规模很大,学生也很多。张发奎一生戎马,但却极重视文化教育。风度学校,便是由他出资修建的。作为第一任校长,张光第为这个学校定下了办学理念——“用陶行知的教育理念来办学”。就在这所小小的学校里,居然涌现出了五十多名共产党员。风度村离县城的距离非常遥远,这里是个天然的宝地,基本上没发生过战争。1936年,当风度学校建成后,便成为抗战时期始兴县委的指挥中心,也是东江纵队、珠江纵队和风度大队会合的地方。

全赓靖有着一头乌黑的短发,孩子气的刘海,椭圆的脸庞上除了浓眉、大眼和薄唇,还架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她总是穿着一袭旗袍,看起来是个聪慧而文弱的女子,然而,她的一生却充满了传奇色彩。作为风度学校的第二任校长,可能是她人生中最为华彩的篇章。全赓靖是满族人,她考入北平国立艺术学院,结识了许多进步青年,阅读到许多进步书籍,思想倾向进步。日本侵略中国后,北平各界掀起了抗日救亡运动,而全赓靖也毅然地加入到抗日行列。然而,她的婚姻生活却非常不幸——丈夫婚后两年便去世。因为张发奎是她丈夫的好友,所以在1939年时,张发奎邀约全赓靖到风度学校任教,后来她成为校长。

当全赓靖来到这个山区学校时,被眼前的景象所深深震撼——这个岭南小村和北方的村庄完全不同。这个村庄不仅远离城市,且被大山拽到一个坑窝中,夏季燠热而漫长,冬天短暂得像不存在;这里的阳光总是放荡而刺眼,地面像一口烧红的平锅;这里的台风总是神出鬼没,暴躁时能掀起巨大浪花,过后又带来喘不上气的低气压。她努力地调整着,让自己尽快适应南方的天气、饮食和生活。

全赓靖为风度学校带来了一股全新的气息——北方的气息!政治的气息!抗日的气息!她引导全校师生关心国家命运的走向。在学校的周会上,她会将这周抗日的进展通报给大家。她的声调因高亢而变得又尖又细——“东三省已被日本人吃掉了!”“广州和延边也开始被吃了!”“每天、每小时都有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入城中。”全赓靖的手看起来非常纤细,有着精致的线条和结构,但挥舞起来时,却显得格外有力。人们在这双手的感召下,体会到了一种尖锐的渴望——抗日!抗日!抗日!

当风度学校成立自卫队后,全赓靖请张发奎发一些武器,用以保卫学校。张采纳了她的建议,发了一个营的装备。后来,风度抗日自卫大队打游击时,用的就是这些装备。1939年冬天,当日军向粤北进军时,全赓靖创作了《风度学校校歌》,并请人谱上了曲。这首歌后来更名为《风度大队队歌》。

风度,风度

诞生在抗战其中

建立在粤北山城

义勇决诚是我们的校训

教、学、做是一贯的作风

我们要实现广大人民的希望

更不要忘记打日本的决心

为故乡文化开一条新道路

为民族解放建立一支生力军

风度,风度,随着时代前进

风度,风度,随着时代前进

当全赓靖校长挥手打着节拍时,那镜片后的黑眼睛里闪着火热的光芒。事实上,她在那段时间里,并非安静平和,反而惊心动魄!1944年,当北江特委李福海在曲江被捕后,全赓靖四处奔走,最后将李福海保释出狱;1945年,当北江特委林华康来始兴后,被国民党拘留审查,全赓靖又以校长名义将他保释。终于,在1945年5月,全赓靖举起拳头,在宣誓中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年6月下旬,她带着儿女和进步师生加入了风度抗日游击队。因高度近视,她无法随军打仗,党组织便安排她做民运工作。白天,她走家串户,向农民宣传抗日;晚上,她举办民众夜校,教农民识字唱歌,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1945年8月1日,国民党“围剿”始兴县外营村时,全赓靖不幸被捕。敌人用电刑逼她投降,但她却宁死不屈、坚贞顽强。当她在江西寻乌被杀害时,年仅三十六岁。消息传到风度村后,闻者无不悲伤流泪。那是岭南一个极为古怪的夜晚——一轮夺目的白月亮挂在半空,让苍穹涂满了清冷的苍黄色,让人们在高温中感觉格外寒冷。然而,这是最后、最后的寒冷。所有的村民都知道,曙光就在眼前。

不一样的米粉和灵芝

风度米粉厂看起来像一幅幅摄影作品的联展——那个上下两层楼的厂房甚为宽敞,白墙红顶,线条流畅,色泽艳丽;那些工人们将米片塞入机器后,一根根米粉便被切好了。这个魔幻的过程,就像孕妇产下胎儿般神秘;那些挂着围裙戴着帽子的大妈,用翻飞的手指将米粉一根根摆放整齐。那些细细的粉丝在阳光下闪着光,充满了食物特有的高贵感;那个年轻的妈妈用布兜将孩子背在身后,双手忙碌地干着活,脸庞上浮现出一种恬静的满足感;那些晾晒在户外的米粉,摊在又窄又长的竹床上,一束挨着一束,像一个个巨大的蚕宝宝。它们就那样安静地躺着,比任何媒介都更直接地表达出生命的真实。

进入灵芝产业基地后,我发现那个昏暗的空间很像蔬菜大棚——顶部蒙着黑色棚布,脚下是黑乎乎的泥地。一根根椴木用塑料袋包好,一个挨一个地放在地上。椴木要先放在高压锅中蒸一遍,杀菌后再把灵芝的菌种打进去。灵芝看起来厚实而有光泽,像一把把小伞,枝干呈浓黑色,顶部则是灰黑中泛着酱红的颜色。我在地上看到了一些白色石灰,原来是为了防虫的。

这个基地共十五亩,是2018年投入了七十万元修建的。灵芝是个宝——“种一年,收五年”,而且不是收一次,从七月到十二月都能有收成。灵芝的药用价值早已得到公认——可以泡水喝,也可以在炖猪肉、牛肉和鸡肉汤时加入。灵芝具有养心安神、养肺益气、理气化瘀、治肝健脾的功能,对治疗疲乏有神奇功效。崔智成感慨道:“搞农业的风险很大。种的时候怕种不出来,种出来又怕销售不了。”他记得在2018年1月的某个周末凌晨三点,他的手机响了。话筒里传来刺耳的声音——“崔书记啊,不好了,八级台风把灵芝基地的棚都卷到天上去了!”那一刻,他浑身颤抖,欲哭无泪:“为什么这样!”那时,刚刚种下去的灵芝还没长出来,就已经夭折了,没办法,只得种第二次。

在2016年时,风度村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有三十三户九十三人,到2020年,这些人已全部脱贫,人均年收入达一万六千元。崔智成坦言:“对风度村来说,如何脱贫已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致富。”工作队累计投入两百二十五万资金实施扶贫项目——建立了米粉厂、灵芝基地,且入股电站,又购买商铺出租等,均获得了预期效益。到2020年,风度村的集体年收入超过三十万元。

不要让快乐被偷走

崔智成是个典型的东莞仔——父母曾是东莞石龙中心小学的教师,而他则是在东莞读完小学、中学后,又考入东莞理工学院法律系。他觉得自己读大学的经历就像上了另一所高中,因为“没有人文环境的改变”。大学毕业后,他到东莞科技局工作时才二十一岁。他坦言:“其实,我很胆小。”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经历实在简单,就是三点一线——“要么在单位上班,要么去打球,要么在家里。”他的工作主要是搞配套——某企业若拿到了国家项目,地方政府要给予相应的配套资金。虽然也加班加点,但性质还是比较单一。在来扶贫之前,他的生活像一条小溪,可一眼望到底。

当他决定走出舒适圈,到村里扶贫时,几乎所有的朋友都一致反对!然而,他还是想试一试:“试了,可能失败,但也可能成功。如果不试,根本不可能成功。”现在,五年倏忽而逝,他已从一个单纯的年轻人变成沉稳的中年人。“扶贫在我的人生里就像是一场军训,也像是读了个研究生。”他胳膊一挥:“肯定是收获更多!”然而,这收获里却凝结着无数的汗水和泪水。从三十二岁到三十七岁——他将人生中最华彩的时光奉献给了风度村。现在,他已将韶关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虽然以前也出门旅游过,但却从没在东莞之外的城市生活过。”

每当听到有人说扶贫多么辛苦时,他都摇摇头。“不能让自己陷入悲苦情绪中,要正确地面对困难。我要快乐扶贫!”他在风度村已驻扎了四年。这是个不算大的村子,巷道交叉,屋宇灰旧,看起来乡里乡气。然而,这里的角角落落,都留下了他的个人印记。工作之余,他唯一的爱好便是打篮球。他不喜欢抽烟喝酒,也不喜欢吹牛聊天。他说自己最幸福的一刻,便是带着球队去县城打球,听别人高声说:“隘子的人来啦!隘子的人来啦。”2017年,他在村里组建了风度村男子篮球队。2018年,他率隘子镇男子篮球队在全县篮球比赛中获得镇历史上第一座奖杯。2019年,他又带领队员收获了隘子镇第一座冠军奖杯。篮球于他,不仅仅是一项体育运动,更是一种精神寄托。很多扶贫干部到了村子后,因为业余生活匮乏,总感觉郁郁寡欢,但崔智成却不一样——他庆幸自己拥有篮球。在他看来:“打球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团结年轻人,还能改变整个村里的风气。”

2017年底,父母从东莞来村里看望他。两位老人先到镇里的酒店登记了房间后,才来到村子里。眼前的儿子似乎成熟了许多——身体变壮了,脸庞变宽了,面孔上也有了笃定的表情。然而,等看到儿子住的那间小屋后,母亲的脸色陡然凝滞起来。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台电风扇外,别无他物。母亲什么都没说,好像被阳光刺痛了眼睛,猛然背过身子,低下头抽泣了起来。父亲无言地拍打着她的肩头,试图让她平静下来。站在父母身旁的他,紧紧地咬住下嘴唇,直咬得那里出现斑驳和猩红的印子。

虽然他说了要“快乐扶贫”,但谈及自己的女儿时,他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刚来扶贫的那一年,女儿满七岁,上小学一年级。而现在,女儿马上要上初中了。在整个小学阶段,他从没有接送过孩子,也没有辅导过一次作业。他坦言:“只有努力地干好工作,才能不辜负家人的期望、领导的嘱托、东莞的瞩目。”

结语:大时代里的普通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岭南,人们以自己的方式参与了历史,并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自己的身影。那些遍布中国大地的红色种子,最终,燃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大火。当我来到风度村后,看到的不仅仅是百年历史的风云变迁,更有人民对幸福生活的不懈追求——他们的故事各不相同,但他们试图通过劳动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的愿望,却是一致的。历史是一本大书,既要记住大人物,也应记住小人物,因为他们就是构成“人民”这个群体的一分子——他们就是具体而实在的人民,就是眼神里闪烁着博爱之光的人民。

【丁燕,20世纪70年代生于新疆哈密,1993年至2010年生活在新疆乌鲁木齐,后定居广东东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出版有《工厂女孩》《工厂男孩》《西北偏西,岭南以南》《岭南万户皆春色》《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与爱》《阳光洒满上学路》《双重生活》《沙孜湖》《和生命约会40周》等多部作品。作品曾获第六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文津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百花文学奖、《亚洲周刊》2016年年度“十大华文非虚构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