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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电之影 | 《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棉棉:当你离开我的时候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 | 棉棉  2021年08月24日08:09

你能帮我找一下杨梅花的照片吗?杨梅,就是看上去像樱桃,我在中国吃过的……我找不到杨梅花的照片,因为英文的杨梅就是拼音的杨梅,每次我在网上搜,出来的只是杨梅的照片。所以如果你试试输入中文“杨梅”,可能会看到杨梅花,或者你就输入中文的“杨梅花”试试……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都是杨梅的照片,我要杨梅花的照片,在杨梅成为杨梅之前,它是有花的。

网上说杨梅没有花,杨梅花是虚构,所以我不是很明白。所以,杨梅花到底是什么?

哈哈,虚构,所以是你的书,对吗?杨梅花是一个虚构,叶子是人工的奇幻的。

哦,设想一下,上海没有那么多游客了,但是有你、有我……这才是人工的奇幻的呢……

2020年在时装设计师李阳的车里,我们听到了疫情爆发的新闻,当时我们正往返于荷兰的泽兰和比利时的安特卫普之间。3月的时候,我从泽兰的农庄搬去了安特卫普的一间高层公寓,当时意大利的疫情很严重,已经不能乘飞机回意大利了。农庄的房东本来对我很好,直到她收养的原罗马尼亚流浪狗把屎拉在了我楼下的客厅里,房东觉得我没有留意到它想上厕所的意图。我在不断道歉的间隔说了一句“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有养过狗”时,房东大叫:你不上厕所的吗?房东收养了好几条狗,只有这位来自罗马尼亚的小朋友一直对我很防备,我记得它看我的那种眼神,就像我们很懂对方。

我住在泽兰是因为意大利小村冬天太冷;也因为我一直想写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从泽兰到克诺克的那一片平原上。尽管此时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我虚构中的那一对男女一直开车行驶在那片平原上,他们谈话的语气依旧是柔和的。只是,疫情爆发之后,由于荷兰和比利时的政策不一样,边境规定不断在变化,从平原上的马到爱马仕专卖店不再是十五分钟车程那么简单了。他们偶尔会跟固定的两个朋友打牌,其中一位朋友家的老人特别怕生病,所以每次打牌前他们都会用一种试纸检测,每次检测完毕他们都会欢呼,接着他们边打牌边喝香槟,喝完香槟唱卡拉OK。

有一天,泽兰农庄的房东对我的比利时朋友说,她的朋友在网上看到了一些有关我的令人不安的介绍……那以后,我设想我的女主人公从农庄的点着暗暗的红色的灯的鸡棚里钻了出去,她来到了大路上,走过大片大片的平原,住进了安特卫普的一处高楼里的公寓,这间公寓有一个很大的阳台。莫名其妙地,这个阳台看着就很像上海。

我至今都不知道在爱彼迎上租了四个月的公寓,那一片在安特卫普算是一个怎样的区,当时也没拍那条街(因为不想回家消毒手机),现在想起那条街,和那些我在阳台上的夜晚,就像是另一场梦。在那间公寓里,我曾跟上海艺术家张乐华通过几次电话,乐华的太太是西班牙人,疫情在西班牙爆发时,他和太太及儿子一起搬去了乡下。从那时到现在,每过一段时间我们会相约通一次话,有些谈话我还录了音。

在3月28日的那次通话中,乐华首先建议我去下载一个健身APP,我们交流了一些与疫情有关的日常细节,他说他们居住的村子只允许在某段时间去自家庄稼地里转悠,出门过一条马路的山脚下有一片田是乐华太太家的,那里种了九十多棵橄榄树……在说了一堆艺术家可能会面临的危机之后,我说:所以我觉得如果你没有生活压力的话,应该趁这段时间记日记、画画。

我们说到了我让他画的“好日子”,疫情刚爆发时我曾让他画一幅画,画上要有“好日子”三个字。当时我想的是,也许现在过的每一天对将来来说都是好日子……他很快就发给我“好日子”的照片,用的是他儿子的画画材料,水彩、再生纸、剪刀、胶水,画面上有两个怪兽形状的人在跳舞,有一些“马蒂斯”类型的花边点缀。他画完“好日子”没多久又画了一幅春笋,我说它看着像是没有酱油的春笋。乐华说:作为他想念的上海菜,酱油是必须的。他说他画的是上海的油焖笋,他是照着一张朋友发的照片画的,照片的笋上面有葱花,乐华特地跟我提了一句:正宗的上海油焖笋是不应该放葱花的。

昨天我在手机里找这张“好日子”时,发现居然有三段2020年最后一天他给我的留言还没听。第一段他说:我觉得这种感觉……不识字的状态,一定是一个挺好的事情,如果从整个线索来看的话……第二段他说:因为我觉得只有艺术家一直在思考艺术是什么,对吧?绘画的人在想在当下绘画是一个什么角色……就这种似有似无的问题……第三段他说:还会有挺多话想跟你讲的,就明后天,都行,如果你有时间的话。现在我得去关照一下我的朋友……他开始说上海话,他说到他的朋友刚刚出院。我们经常在电话里商量怎么帮这位被困在国外的朋友,他也是上海艺术家。这三段留言之前的一段我也补听了一下,在这一段的最后他说到:……每次重新提笔面对画画时,所有的问题都是新的。

在接下来的4月14日的通话中,我们说到我喜欢的他的一组作品。他说我让他画“好日子”时,他想到过这组像宣传画一样的作品,他说没有再继续那种画法是因为当时找不到“参照物”。他说:我发现越画越像“政治波普”……我说:最重要的是你画得很好。他说: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我对此又很纠结……这个情况是很为难的。有时觉得“画得好”是缺点,比如人家说“你画得好”时,我会想他们是不是在骂我……上次在法国你说你喜欢那一组作品时,我就在想,有没有可能你给我提供一些“参照物”……有关“好日子”,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一幅老海报,它是一个演出或者一个集会的宣传,但是它有可能看起来像是一件发生过的事情,它有可能发生在1990年代,有可能发生在1980年代,或者更早一点,都可以,它看起来很老,然后我把它画出来,但是它所包含的信息是一个不存在时间的,一个抽象的时间,今天晚上。我想你的脑子里其实有很多这样的“参照物”(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他说的“参照物”是什么意思),因为你是个活动家(他居然这样认为),或者就算不是你做的活动,也是你经历过的,你的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它可能是一场电影的放映,或者是一个Party,或者是一个酒会。它看起来是一个从以前到未来的穿插的东西,有一个“时差”(他其实说的是“视差”),你看着它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你是在看一个老的东西,还是一个以后的东西……

接下来我讲了一堆故事,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我先是告诉他最近连着两天的午夜以后,就是中国的早上五六点时,朋友圈里有一个研究戏剧的朋友(金石)在同样的时间重复发同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关于邵洵美的,他每次发这篇文章的前后,都会有一辆安特卫普的有轨电车从我阳台下开过。接下来我说了邵洵美的故事、项美丽的故事,我还说到了沙逊……我描绘了邵洵美和项美丽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以及我是怎样在意大利小村读到这些故事的……我开始说1930年代的上海,说到有段时间我旅行时只带的两本书,一本是《项美丽与海上名流》,一本是契斯的《达维多维奇之墓》。我开始说《达维多维奇之墓》,之后我又绕回我住的意大利小村,我说到11世纪的五角塔楼和有着17世纪喷泉的广场。我说了一个我在广场上经历的故事,这个故事让我们又回到上海的1930年代……张乐华说:你讲的故事我都是有反应的,不是听过像没听过一样,虽然你说得太快,我也没有全部听清楚,但我可以继续研究,故事的结构……

我们在通话中互相鼓励对方,应该继续想艺术的事情,这会让我们很高兴,我再次说:如果你没有钱的问题,就应该做艺术。我说到有一次当安特卫普的午夜有轨电车在我阳台下开过,我正准备拍一张照片时,收到了上海朋友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有上海早上五六点钟的天空。我说:他是戴着眼镜和口罩拍的这张照片……早上五六点(我觉得是在他自己家)他为什么戴着眼镜和口罩呢?乐华问:那他为什么戴着口罩眼镜呢?我说:我法克完全不知道!我没问,因为我被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吸引了,他接下来告诉我雾气飘到了他的眼镜片上,那让他感觉是在梦中。

那次通话中,乐华着重说明他所说的“过去”并不是“vintage”(他用英语说出了这个词),而他在说未来时也不是在赶时髦,他是想把过去作为一种“参照物”来对待。他觉得预测未来不是艺术家的工作。作为视觉艺术家,“视差”可能更重要,接下来他解释说“类似你看到一个东西但是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东西”。“视差”是一个像“参照物”那样他经常说到的词,最初我一直以为他在说“时差”,后来我知道他说的是齐泽克的《视差之见》里的“视差”,尽管“类似你看到一个东西但是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东西”听起来更像在说“时差”。

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在小村开始种地,参加了很多劳动,所以更敏捷了。乐华介绍到,小村规定每户人家每天只能出门两小时,而且只能去自家的庄稼地里。在这两小时里,他要耙土,要浇水。本来他去庄稼地里是为了写生,因为按照规定他不能去其他地方,之前已有邻居举报说他和他儿子没有遵守规定,所以他一开始是为了合法出行而表演种地,这样邻居就不会举报他,但是后来他真的开始学习种地,并且很快我们居然看到他丰收的西红柿和各种瓜果。他告诉我每次劳动到最后他会“突然让身体停下来画十到十五分钟”。他会环视,观察他的环境,并画下他对“视差”(“时差”)的感受。

乐华在2013年的时候曾经在庐山做过一个项目,其中包含着一个“写生”的作品。考虑到他自己对“绘画”一直保持着距离,那一次他试图带着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态度,背着一个直径三十公分的不锈钢球奔波在庐山各处景点写生。第二年他去巴黎准备自己的个展时,在蓬皮杜艺术中心Jeff Koons的展览上,他看到了无懈可击的叛逆和可以细读的亵渎。当他看到“凝视球”这个作品,看到那一组白色的翻制古希腊雕塑和青色的不锈钢球时,他第一次了解到他用来写生的不锈钢球在美国被叫做“凝视球”,它通常被用来装饰家门口的信箱,引起邮递员的注意。那一刻乐华觉得自己的小心思都在Jeff Koons这个老狐狸面前被拆穿了,作为一个艺术家在此时通常很不容易判断自己的作品。

2015年1月8号,在巴黎Faubourg街75号,在我策划的张乐华个展上,他有一组作品就是与这个凝视球有关,那也是我喜欢的一组作品,完全看不出任何老狐狸Jeff Koons的痕迹。在展厅的门口我写道——张乐华是1980年代在上海出生并在上海长大(在当时)几乎从未出过远门的上海青年艺术家的极致代表。他们是才华、虚无、空洞、冷酷、天真、温情的混合。他费尽心机地对一切既定规则保持警觉、试图绕开并拐弯,每次我想踹他几脚时总能立刻发现他的动人之处:他始终保持着一贯的严肃去“搅乱和翻译”各种大众信息,制造各种词不达意、自我嘲笑及自我虐待……

当我在策划艺术展时,我没有一种策展的概念。这就像,我的主人公一直在我内心的那片平原上开着车,有时转换成另外的场景并且继续移动,起初我并不是非常了解我的主人公,我们一起成长,与此同时,他们会有一些文学性的变化。比如,女主人公回到意大利小村时,已经是一个看上去有着流浪儿般身材的看不出年龄的女性了。说回张乐华的展览,我当时并不清楚他到底在纠结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明白,也许在近处我们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在远方我们接近了自己和彼此的内心。

在4月14日的通话后,为了给乐华找到画画的“参照物”,我发给他一张被废弃的苏联未来主义建筑的图片、一张上海1910年代的照片、一段美国人Andrew Field介绍百乐门的建筑构造的视频(在他拍的《阿拉爵士和布鲁斯》的最后),我还发给乐华我二十年前写的在中国南方的几个女孩子的故事(我想把其中的一位邀请到安特卫普公寓的阳台上,她看着楼下,就像一艘小船漂浮在海上)。那以后我们大部分的谈话主要围绕着种地,以及他需要帮助的好朋友的情况。我看到他身体力行地介入了他好朋友的问题,包括阅读佛经(仅仅是因为听说这样可以帮到这位朋友)、定时给这位朋友和朋友的家人打电话谈话。

乐华和太太孩子搬到乡下以后,他一直说是住在“小村”里,就像我说到在意大利的家时也一直说“小村”的房子。实际上,他说的小村是一座中世纪的西班牙小村,是西班牙最美村庄协会的,叫San Martin de trevejo;而我住的意大利小村也是中世纪的,也是意大利最美村庄协会的,叫Castel di Tora,我的房子出门过一条小马路,上山,也可以看到村口邻居家的庄稼地。

“最美村庄协会”是为了保护人烟稀少的古老村落。Castel di Tora(托拉古堡)在离罗马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它建于1035年,坐落于能照亮我心灵的树林、峡谷、湖泊中间,有着典型的中世纪意大利乡村的建筑场景,它是拉齐奥地区的奇迹之一,虽然我叫它小村,但实际它是一个市镇,尽管登记人口只有一百多人。我的公寓位于Turano图拉诺人工湖岸边的山坡上,湖的周围围绕着以维尼亚山为主的茂密的树林,图拉诺人工湖位于海拔536米处,长约10公里,周长约36公里。它建于1939年,我门前的五角古塔建于公元1000年,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公元1000年时这里并没有湖……如今透过我的窗口,可以看见遥远湖岸上那些隐约可见的房子,它们就像是温柔和希望的象征。有时,那些绿色中的蓝色会让我想起Miles Davis的Blue in Green,那些漫长的没有湖的岁月,这里又是怎样的呢?与托拉古堡小村互相守护着的邻居,是公元10—17世纪的Antuni安图尼村和德拉戈王子的宫殿遗址。它坐落在湖水环绕的山顶,就像被幻想的光环笼罩着,在最美丽的位置以废墟的姿态占据了图拉诺湖的山谷,并且多年被遗忘,直到近年来因自然徒步旅行计划而被重新发现。

疫情以后小村的游客反而越来越多,尤其在天气转暖的五月,我不再能够独享整个山谷和瀑布,最近我经常去湖边。据说湖水下降时可以看见Cornito中世纪遗址。在湖边我看的是格桑卓玛的新书《喜马拉雅童话》。流传于民间的口传童话,被平时居住在上海的格桑记录和撰写下来,故事的长短大多是一个喝茶的时间的长度。那些故事里经常会有孤注一掷的男子骑着马儿在路上……这里有时也会看见年轻的意大利男子骑着高高的白马缓缓走过。那些故事里有湖、大海、鲜花,是神奇也是平凡的生活都遵循着善恶因果,这是我最近读过的最好看的故事。那样的语言和叙事,让人们对神奇的事物和人性的善良升起信心;在湖边读这样的童话,让我相信童话即是生活本身;那些故事里的过去既是现在也是未来,它们与其他童话的区别在于,它们给你提供的不是一个封闭的乌托邦……

显然我住在一个适合隐居的小村,但它并不仅仅代表着一种明信片般的生活。住在这里要克服具体的困难。比如,这里没有取款机,没有超市,我上一次去大超市是在去年从比利时回来的路上。意大利小村小卖部的食物质量还行,我通常用来测试食物的方法就是看吃完以后会不会沮丧,有一些食物我吃了以后会感到非常沮丧,而这里小卖部的食物通常不会。这里有着真实的意大利慢生活。罗马安迪给我找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告诉我其实大部分的罗马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他说:湖是你的美剧!这是安迪的语言。我想起有一次在我评价了当时的爱情之后,安迪说:当你在说“垃圾”这个词时,听上去像是在说Prada。安迪是研究语言的IT天才,他做过有关我写作的一个人工智能DeepCandyK.,在这之前他做了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人工智能,他问这个人工智能的第一句话是:我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人工智能回答说:我是生日!

……我是说,我三十五岁了。所以我想,对于我们这代人,或者说比我再年轻几岁的人来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特征就是没有代言人。我们这一代人完全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没有20世纪60年代的那种统一意识或者80年代的保守思潮。所以说,那种时代代言人的想法反而凸显出整个时代道德沦丧、混乱无序以及人际疏离的实际状态,我觉得这很愚蠢。我喜欢那些听起来比较亲切的东西,仿佛有个人在我耳边说话。我想我写的一些东西至少试图响亮地发出自己的声音,给读者带来听觉上的感官刺激。我的意思是,上帝啊,你知道,其实人们一直以来都在做这件事,甚至两百年以前就开始做这件事。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最后的访谈》

推荐沮丧的作家去看这本《最后的访谈》,非常治愈,在最沮丧的夜里,我在黑暗中听着这本书,一边听一边仔细回顾了沮丧爆发之前我吃了什么食物、用了什么调料,我想一定是我吃的食物里有什么不对劲的,一定只是食物所引发的危机,一边听这本书我一边在想如果他还活着该多么好!

搬到这里之前,我不仅仅是不会坐火车,也不仅仅是不会坐地铁,很多事情我都不会……几年前,我曾住过安迪和丽维娅在罗马的临时公寓,那个公寓的电梯是老式的,从电梯里出来一定要关上门,不然其他楼层的人就坐不了电梯。可是我总是忘记关门。那栋楼住了很多老人,有一天一些老人围着安迪说:为什么你的朋友连电梯都不会坐?当时安迪很严肃地安静地说:她有着一些其他的才能。

乐华一家从他们的小村搬回瓦伦西亚以后,他还是在种地。并且,他想让土壤有更多的有机物,他开始自己做液肥,去森林里找腐植土来培养微生物菌水,用菌水去分解厨房垃圾;用他太太的爷爷的农具翻土;因为不愿意用农药所以每天夜里戴着头灯去花园里检查虫子……今年他在农业方面显然比去年更有经验了。在2021年最近一次的通话中,他告诉我,他太太的家人觉得这个中国人以前每年过来还会画一会儿画,现在整天在园子里,怎么能在地里待那么长时间,有什么事情可以待那么久?我们说到了上海桂花的香味,他说他太太最想念桂花的香味,他还真研究过桂花,好像只能在英国试着种植一下,因为桂花需要在热的地方一下子冷下来时才会开花。这次谈话的最后,乐华发给我福冈正信的《一根稻草的革命》。福冈正信认为西方哲学带来了错误的世界观和农业种植方式,错误的所谓现代种植方式造成了疾病,并带来了医学的混乱。

我说到无法想像用上海的酱油吃自己种出来的萝卜是什么感觉,乐华笑着说:感觉很好,很贴心。我说:就很当代吧,你不觉得吗?他说萝卜是最好种的,无论是小萝卜还是白萝卜。他问我:你见过这里的白萝卜吧!就跟巴掌那么大。他说这里的白萝卜很好吃,跟上海的很不一样,这里的萝卜有一股很重的药味,但是煮一下就没了。他感叹我在小村买不到酱油,他开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买到中国超市的酱油、年糕。其实,我冰箱里有酱油,就是当时买错了,应该买生抽我买了老抽,我从来不知道酱油还有生抽和老抽的区别。

我们说到上海,就像在说另一个平行世界。我再次感叹实在是不太清楚为什么大部分本来很熟的朋友最近都变得更加没礼貌了……也许城里人实在是太忙了(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不是生活和世界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乐华喃喃自语道:对啊,以前在上海,一个画廊开着开着就不见了,一个人过了一段时间就不见了,都不觉得奇怪……我开始说安东尼奥尼的《过客》(又名《职业记者》),我说:此时的世界,此时窗外的阳光,太适合想这个故事了。我们应该去找来看,要找有中文字幕的……

我告诉了乐华我在写作这件事情上最近在思考的事情,他也告诉了我他在艺术上一直以来的思考方向。他说到杭州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他的梦里,而并不是老家上海——他在杭州读的大学;他说到他的导师耿建翌;他说到“滞后”与“前进”不一定只有一种关系,他举了一个例子,他说在DVD被淘汰以后,他做过一个作品是只能在DVD机里才能被播放的。大家在找DVD机放映他的作品时发生的感受,是他关心的。做这样的作品需要克服一些难度,比如一些特定的软件也不容易找到了,而作品的内容只是很普通的他和太太谈恋爱时的日常……但是如果DVD机没有过时,他就不会做这个作品……

我说:我在意大利小村里有一台步步高DVD放映机,最初的时候,我喜欢在小村的雨天看希区柯克,当然DVD对我的意义与对你的不同……

在那次谈话中,我们说好我要给他一个详细的“参照物”的描述,然后他把我说的画出来,我当时大致说了我想让他画的,我想让他画一个在机场的场景,疫情之后第一次坐飞机的场景,有一位亚洲女性,穿着那种黑色的质地很薄的晚礼服,在排队等候安检,她手里拿着一幅包着的画,那幅画露出了一部分,是胡子画的莫扎特……

他说:你会写给我的对吗?我不需要现在就记下来对吗?

我说:对我会写给你的,如果我拖延的话,你可以提醒我。

所以现在,我写给他的,要他画的“参照物”,描述如下:可以是一幅画,也可以是多幅,画中要有一位女性,她的背面,皮肤是健康的颜色,没有任何苍白的感觉,一位亚洲女性,黑色的头发,不是长发,也不是很短,她穿着黑色的露背晚礼服,很薄的质地,没有人会穿这样的晚礼服出现在机场。在白天的机场,大家在排队过安检,秩序井然,每个人的样子,穿的用的你都可以随意发挥。这位亚洲女性夹着一幅画,这幅画没包好,露出了一部分,是经常在上海Don画廊做展览的艺术家胡子画的莫扎特,机场的环境,过安检的轮子在转动,诸如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