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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8期|阎欣宁:浮豆(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8期 | 阎欣宁  2021年08月23日08:43

名家导读

正是那段与枪朝夕相伴的日子,成为他后来枪支系列小说的重要源泉。他写的故事,他塑造的人,就在那时埋下了种子。数年后,他创作出了大名鼎鼎的“三枪”:《枪队》《枪族》《枪圣》。可以说,“三枪”奠定了阎欣宁在军事文学上的地位。

一一 作家裘山山

这种以枪为媒来写军人并通过枪直接进入人物内在意蕴的方式,在阎欣宁此后的一些重要作品中进一步得到强化,他终于找到了一种更属于自己写作和平时期军旅小说的方式。

一一评论家潘凯雄

《浮豆》延续着阎欣宁小说的“那些特点”,譬如其中无可遮掩也未曾遮掩的“军人情结”,充沛丰盈的现实性(它仿佛也是“我”的经历和感慨),流淌一般娓娓道来的叙述语调和它所营造的沉浸感,譬如几乎“无对抗”、不在虚构中“制造矛盾、解决矛盾”的故事方式……然而它又有自己的丰富和独特,它所讲述的,是阎欣宁的“另外发现”。与这种“另外发现”相匹配,《浮豆》有意在文字中建造了大片大片的空白,有意一次次地点到又止,有意在故事中“抽去”数十年的时间留给想象和感慨……它较之阎欣宁以往的诸多小说,似乎回音感更重,而且这个回音感并不是单一向度,而是拓展着,向每一个人的经历和命运中拓展着……

一一作家李浩

阎欣宁,一九五二年出生于青岛。曾在部队服役,转业后在文学期刊工作,后任厦门市文艺创作中心主任,现退休。著有长篇小说《追水营》《铁券丹书》《中国爹娘》《来复线》《地平线》《遵义!遵义!》等,小说集《枪手沉沦》《枪族》。中短篇小说曾获《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昆仑》《作品》《广州文艺》等刊物奖。一九九二年获庄重文文学奖。

浮豆(节选)

■ 阎欣宁

老九连的战友聚会因为疫情一推再推,终于在春夏之交吹响了集结号。这季节南北温度几无差别,来到这亚热带的海边也并不感到热。石斗印亲自驾驶他的奔驰SLR,去高铁站接站,他只接两个重磅人物:老连长钟升和老指导员田纪亮,这是老九连五十年前的两根擎天柱,无疑也是半个世纪后老九连战友们聚会的精神表征,其他人,就交由别人接待了。

钟升那趟高铁比田纪亮那班动车到得早。石斗印抄过行李后,试探性地说,老连长,我先把您送去酒店吧,指导员那趟车要四十分钟后才到呢。钟升反应很快,立马回道,那何必来回跑两趟?咱在这等会儿,说说话,接了老田一块儿走。正合了石斗印本意,两人便在停车场站着聊了起来。钟升的目光和话题,当然不会落在一尘不染的奔驰SLR上,他一开口就是五十年前,这才是本次聚会的主题,应该始于车站见面。

那时的钟升二十四五岁,由团作训股副连职参谋下到九连任连长。九连的木枪、工兵锹都知道,这位北京籍的“革军子弟”是标准的“飞鸽牌”,下连镀镀金,暖热了脚窝子就颠个屁的了。而指导员田纪亮才是“永久牌”,他是一九五九年入伍的老兵,在九连政指任上干了五个年头了。这两人搭档看似天地悬殊,却是最佳组合。九连这个家,两人究竟谁说了算,九连的木枪、工兵锹自然也都一清二楚。那时的石斗印,还是炊事班的新兵蛋子,对连队主官的懵懂认知,还真不如那些木枪、工兵锹。果然,钟升在九连不到两年就调到师部作训科,后来调到军作训处,又下到另一个甲种主力师的主力团任团长,再后来就调回北京了,在一家军事研究机构工作,正师职大校的位置上奏响了休止符,不用说现在隶属于地方管理的军休所的那帮人,准老干部。

微信本也寻常,却也屡创奇迹。这几年,老九连的旧部兵马一找仨、仨找俩的,居然联系上了当年多半人,拉起一个名为“老九连”的微信群,居然有八十来号人马。于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终于有了这次聚会。起初,石斗印担心田纪亮年事已高,来不了。田纪亮当年一直留守九连,直至解甲。转业后,他在家乡某局挠哧到副局长的位置上,摁下了停止键。现在已八十多高龄了,他在微信私聊上告诉石斗印,现在出门一根(拐)杖,在家一个(马)桶,尿频尿急,出远门都要悄悄用上老年纸尿裤。他还提醒石斗印,他们这拨当初的新兵蛋子如今也年近古稀了。他这一说,石斗印掐指算算,可不是嘛,若不是有人提醒,他差点忘了呢。不管怎么说,该来的、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这让所有人都很开心。当年,田纪亮可是老九连唯一一个六五年取消军衔制前佩戴过军衔的人,老照片上梳分头的少尉似乎在诠释着青年才俊这个烫心的词汇。而钟升却是老九连唯一一个佩戴过八八式新军衔的人,由他们领衔老九连的战友聚会,真是实至名归。

那年,新兵蛋子石斗印下了炊事班。在老九连,干老炊的不外乎是能干的和不能练的这两种人,前一种是扎实能吃苦,深得连首长们信得过的好兵,后一种则是反应慢,军事训练成绩上不去,怕拖连队后腿,被打发去烧锅做饭的。石斗印属于哪一种还真不好说,反正炊事班长一提出要这个“石头人”,连长和指导员都同意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因连部会议室门窗维修,支部会议临时改在室外那棵苦楝树下,支委们坐在马扎上围成一个圆,钟升和田纪亮并排挨着。炮排长正在发言时,他俩透过圆的切边看过去,看到石斗印正在炊事班门外的水龙头下漂洗绿豆。那大概是翻仓库抖搂出来的陈年绿豆,只见他用力在军用菜盆里按顺时针方向搅着,在换水前他明显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倒掉脏水,却双掌并起一把勺状,慢慢地将水面上的浮豆捞了出来。石斗印那个小心翼翼的动作在暖阳下拂去了人们的倦意,连长和指导员相视一笑,就都有了些许会意。

小石,石斗印,你过来。钟升打断炮排长的发言,喝道。

石斗印放下手里的浮豆,在围裙上擦干手,跑步过来,还抬手向支委们围起来的那个圆抬手敬了个礼。

小石,浮在水面上的豆子都是被虫蛀空了的,你不倒掉,还捞出来干吗?指导员不等钟升开口,抢先发问。

有些发窘的石斗印嗫嚅道,我掐了掐,那些绿豆并没瘪肚,还是实芯儿,可以吃。

钟升说,扯淡!实芯儿怎么会浮在水面上?明明是蛀空了嘛。

石斗印脸更红了,小声说,那我倒掉。

田纪亮说,别忙,你还是问过你们班长或司务长再处理……

那些浮豆最终有没有吃到全连的肚里,连长和指导员都没再过问。豆儿大的事,能有多大?

在出站口,钟升乍一见到田纪亮有点吃惊,随即才和旧时的记忆吻合起来。那是个矮墩墩的老男人,挺胖,稀疏的头发雪白,戴着墨镜,步履缓慢,有些气喘,他一手拉着拉杆箱,一手拄着一根手杖,那是根韩国产的高档碳钢登山杖。当年在老九连,每逢并肩行进在连纵队之首,身材挺拔修长的钟升和矮胖的田纪亮总是在直观上不大和谐,甚至引人发笑。有捣蛋兵说,连长和指导员一排列,就是个阿拉伯数字“10”。这话传到两人的耳朵里,钟升笑了,说是十全十美的“十”吧?田纪亮则说,不一定吧,或许是十面埋伏的“十”呢?

钟升接住老田扫瞄的目光,快步迎上前时,还来得及想到,这并非是老弱者助力的扶杖啊,而是巴顿将军手里的那根玩意儿,形象的道具罢了。

三个人的手就交替着握到了一起。

钟升说,指导员,你这身子骨可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啊。

田纪亮摘了墨镜,上下瞅了瞅钟升说,小钟啊,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没变啊,那年在九连你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你看你那头黑发……到底是军粮养人啊。

石斗印就在一旁笑。

钟升也笑道,老指导员,这玩笑有点恐怖啊,几十年不变,那是成精成怪了。我这头发,嘿嘿,染的染的,弄虚作假了。你看小石的头发,原生态的黑,一白不染。

石斗印尴尬地摸了摸头顶,还是一味地笑。

于是,三人都做起四十年还是三十年未曾谋面的算术,朝停车位走去。

石斗印安排的“瑞尔”大酒店是这座县级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车停下来,石斗印也一并下了车,当即有服务生替他开去泊车,另有服务生来接了行李。走到大堂前,石斗印掏出手机,点开绿色“健康码”的截屏图片,朝门口保安晃了晃,钟升和田纪亮也都掏出手机。

石斗印说,有几个来报到的老兵还在使用老人机,这倒提醒了我,出入宾馆、景区连健康码和行程卡都没有那哪成?我打算送每人一部智能手机,先请大家登记,看使用电信还是移动或者联通卡。

钟升一笑道,石斗印,你出手可真阔绰,行,不愧是老九连出来的,情义无价。

田纪亮戳点着登山杖说,小石,这次聚会你掏了大腰包,破费不少,得小几十万吧?

石斗印笑笑,说,电梯到了,请。

当年排以上干部来报到的,都是一人一个套间。石斗印象征性地半搀着老指导员进了客房,钟升在隔壁。

钟升走进门,眼睛四下扫了扫,一股无名火当即蹿上来,就手抄起电话按了“九”,要通总台,让服务员来取走桌上的假花。服务员动作很快,钟升的火气消失得更快,假花还没出屋,他已心平气和了。

当年石斗印捞起的那几把浮豆,后来在连长和指导员间引发了一场意见分歧。钟升想将他调到步兵排,行的话年底先当个副班长,一步步走下去,准是个倍儿棒的好兵。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绿豆被他痛惜地捞上来,这种无缝隙的心思其缜密程度,无疑给连长留下了深刻印象。田纪亮却不同意,那几把浮豆让他看出了小石勤俭持家本分好兵的底色,这样的好苗子留在炊事班,将来接下班长的位子甚至再考虑司务长的人选更合适,步兵班长好挑,炊事班长难寻啊。在人事问题上意见相左,这在两位连主官还是首次。当然,最后的结果无悬念,石斗印火头军的角色未变,后来果然接替了炊事班长。但在列入干部预提苗子后,却因为连队司务长的空缺被后勤处下来的一个老仓库保管员占了,想改提排长,因军事技术的原因干部股又不同意。拖了年余,女大爹娘愁,兵老再难留,石斗印还是复员了。那时,钟升早已调出老九连了。

简单洗了把脸,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来,打开手机浏览了一下微信各群的消息,房门被轻轻叩响。“请进”的余音未落,石斗印手捧着精美的瓷花瓶走进来,瓶里是玫瑰、牡丹、菊花等,五彩缤纷不说,香气扑鼻,全是真家伙。他把花瓶摆在桌上,笑道,对不起,老连长,我忘了跟酒店交代一声了。我们这种小地方,五星级也是徒有其名,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希望老连长多担待。

钟升反倒几分窘了。他夸张地耸动鼻子嗅着弥漫的花香说,哦,石斗印,我这人你也了解,最看不得假,越是美丽的东西越造不得假,否则就是最大的亵渎。对了,现在你有空吗?陪我到各房间转转,看看已经报到的弟兄们。

石斗印说,房间里哪还有人,都在大堂报到处认人认班排,忙着合影呢。

钟升高兴地抓起手机起身说,那更好了,我们去和弟兄们见见面。

下楼的电梯内,钟升还在想,从假花出房到真花进门,这才多点时间?石斗印这办事效率够可以了,不愧是事业有成的大老板,一是他对这酒店的掌控力了得,二是他手下人的快手快脚不简单啊。

大堂里果然人声鼎沸,几十号白发苍苍的老头一惊一乍地成堆打圈,真有点沸反盈天的味道,连保安和大堂副理都躲得远远的,对这平素里最容不得的喧嚣视而不见。钟升的情绪一下子就被调理上来了,他想,是了,聚会如同开会,所有会前会后的小范围交流才收益最大,而大会的照本宣科只是某种仪式。

见到钟升和石斗印,老兵们呼啦一下围过来,争相寒暄、握手,那一刻,钟升更加找到感觉了,只是诸多皱纹横布的老脸却让他一时对不上号,谁是谁有点闹不清楚,岁月轻而易举地击溃了记忆,所有来自老九连的回忆需要使用钩沉式的方法,一点点地淘出来才行。

钟升当年下到老九连任职前,曾在作训股翻看过团史。老九连是抗战中驻守胶东的某部伪军哗变投了八路过来的,后编入县大队。一九四八年,胶东十三纵组建成军,才随队编入野战军序列。连史老则老矣,却又有些不堪。钟升的心底很有些许的疼痛,心气郁闷,却又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那时他想,选择不了出身,那就重在自我表现吧,好歹不能让连队败在自个儿手上。老九连在团里说不上多好,也论不上多差,属于那种“不骑马,不骑牛,骑着毛驴赶中游”的大路档。他到任后,曾推心置腹地对田纪亮谈起此事,不料,对方对哗变的连队血脉竟全然不知。老田在老九连已任政指多年,更关注连队现状的根系,而钟升不同,他更看重的是血脉。根系那东西一旦生出,会无拘无束地疯长,而血脉却有着严格的传承渠道,二者大不可同日而语。钟升说,老田你别忘了,史上我军凡新军编成,必将能征善战的主力老部队、老分队列其番号之首,由强至弱,依次排列。咱们连排在老九的位置上,也许就已经说明问题了。田纪亮那时就有几分不悦,几分不服,说那又怎么样?一支连队和一个人一样,选择不了出身,但可以选择未来,咱团王副参谋长还是“解放牌”的俘虏兵呢。

那群老头大声地自报着家门,在帮助钟声“钩沉”起五十年前的记忆,又纷纷争邀着与钟升合影。会务筹办者在大堂竖起的招贴板上,彩色喷绘的图片、标语下,张贴了许多老九连老兵当年的旧照,很有些翻江倒海的招旧感。钟升注意到一旁冷落的石斗印,过意不去,凡合影必招呼他一同“入框”。他还留意到,一些老兵的穿着服装明显过时陈旧了,甚至还有早年无所不在的化纤衣料,与自己和石斗印的穿着似乎隔着一个半时代。还没容他心生更多的感慨,有个个子瘦小的老头挤了过来,他眉眼间全是笑意,抬手朝钟升敬了个军礼,说,老连长,你还认得我啵?

钟升认出来了,先朝他肩上擂了一拳,笑道,李荣光,理发员,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呀,你这小子一点没变啊,五十年前就这一身猴气嘛。

那时的连队理发员,在连部除理发外没有多少事,但行军时除了扛担架外,还要负责携带连长、指导员的文件等用品,这一“用品”就有些分教,可以是办公用具、文件材料,也可以是私人生活用品。钟升那时常要夹带几本厚厚的小说,在那最缺乏小说的年代里,也不知他打哪弄来的。这些额外的负担常让瘦小的李荣光暗自叫苦,自古远路没轻担,他连自个用的黄草纸都算计着张数携带呢。钟升那会儿却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有时候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说,小李子,辛苦你啦。相比之下,田纪亮却连自己的“小包袱”都打在背包里,不给理发员增添负担。

拍完合影,李荣光说,老连长,我这次专门带了理发推子来的,有谁想要忆忆旧,重温当年老九连的生活,可以去找我理个发。

钟升一愣,他没想到不起眼的理发员如此用心,不由得伸手摸摸头顶说,好啊,真难为你了,有空儿我就去理一个,看看你手艺退步了没有。

李荣光说,连长,想当年你每次坐下来让我理发,都说要看看我手艺进步没有,怎么现在偏说退步呢?

钟升高兴地笑道,好,好啊,李荣光,凭你这思路,说明你还不老。回家这些年,就靠剃头的手艺吃饭吗?

李荣光说,年轻时干过几年专业的,早就转业余了,现在就是给熟人和孙子、外孙理理发,还得戴上老花镜了。

钟升大声对周围聚拢的老兵说,大伙儿听到了?老理发员要重温旧技了,希望各位都踊跃献头啊,我一定带好这个头,记忆嘛,就要从“头”开始……

晚上的开场宴会,才是聚会的重中之重。

十几大桌,除主桌上安排了当年排长以上的干部——依现在的叫法,应当是“军官”了——其他各桌多是按当年的建制班排或同乡间自由择座,这就有了几分亲和的气氛。所有人都换穿了专为聚会赶制的草绿色军用T恤,上面印有鲜亮的军徽和当年部队番号,对了,当年这绿可是被称作“国防绿”。

主持人先请老指导员致辞,田纪亮挥挥手杖说,他口齿有些不清,记忆也有些问题,还是请连长代表老九连连部,一并表示个意思吧。

钟升见老田把这当成力气活儿,也就不推辞,走到讲坛前,握住话筒。

弟兄们——请允许我使用这称呼,我觉得没有别的叫法比这更让我满意了。

在座老兵们哗哗地鼓起掌来。

钟升继续说,人到老了,心理和生理机能都在逐渐退化,会格外喜欢追忆过去,特别是与老友聚会,这也是人类共生作用和类聚效应的体现。这种聚会,每个老九连的人,不计从前与过后,只记录你在老九连的那一段岁月时光,无论两年还是三年服役期,就像在全幅视频中,选择从A区到B区的刻录下载,定时定段,也就是说,在老九连的那些日子,才有了你我他也就是我们的共同时光。除此之外的意义就不大了,无论你是官场纵横或商海沉浮,无论你飞黄腾达还是落魄乡野,一概略去不提吧。毕竟,我们虽然没在弹雨纷飞中蹲守同一条战壕,也在同一口行军锅里抡过马勺。和平年代和平兵,一个伙食单位可比一个作战单位更为重要。我想对弟兄们说一句话,咱当过兵的人这一辈子有“三退”的节点:退役、退休、退户,退役无须多说,无论你干部转业还是战士复员都包括在内;退休呢,就算你回乡种地,干不动了撂下锄把子那天起就算此类;退户,也就是退出户口簿的那一天……大伙儿不要笑,神仙也躲不过这一劫。我要说的是,这“三退”的节点都要正确对待,在每一个节点来临之前,都要无愧于岁月赋予你的责任,享受生活给你带来的种种乐趣,终而无悔,死而无愧。我的话完了。

全场又是掌声雷起。所有人都有点意外,老连长所致的“辞”,至少不大像这种场面上的话。

回到主桌的钟升留意到,田纪亮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一副淡淡而又沧桑的笑。这老家伙,口齿没故障,记忆也没毛病啊。他讷讷道,抱歉了,老田,不够抒情是吧?可抒情先要动情,动情却未必会抒情,我实在不大会讲场面上的话。

田纪亮还是那般笑,淡而沧桑。

主持人又请东道主石斗印致辞后,就开始举杯了,气氛由此渐入佳境。

钟升和田纪亮在石斗印的陪同下,端着酒杯巡视各桌敬酒,走到哪桌,都是晃眼的焦点。钟升在各桌都忘不了提醒弟兄们都要敬“石总”一杯,他为这次聚会没少操心,更没少破费。一旁的田纪亮就端着杯子补充道,每个人才象征性地交一百块小钱,这么多天的吃喝住行,还有纪念品,哦,更不用说每人一部智能手机了,要动用石总多少资金,大家可以自己估算一下。石斗印似乎早习惯于享受这种“恩主”的叨念,矜持地笑着端高了酒杯说,当年一口大锅里抡马勺的弟兄们,说这个干啥,喝!喝了这杯酒,什么全都有。于是,诸多的酒杯一次次围向石斗印,钟升和田纪亮反倒边缘化了。两位昔日的连主官并不介意,还有些小小的得意。私下里,他们曾交流过,石斗印麾下的那个集团涉及房地产、外贸等多种营生,他的家产早就上了几个亿!但守着老九连昔日弟兄,他们谁也不提“几个亿”,对多数人来说,那是个难以破解的天文符号,无法化解成一部部智能手机和一桌桌酒席,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石斗印是大忙人,真的忙,将老连长和老指导员送到酒店没多久,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等到晚宴开始,他在酒店已经几进几出了。他道歉说,业务上的事儿,总有一些必须事必躬亲的急活,身不由己啊。钟升和田纪亮就笑着一起点头,连声道,理解万岁,理解万岁。石斗印几分坦诚地向两位连首长表示,老九连的聚会,任何人不应自高向低地俯视鸟瞰别人,大家都站在同一道地平线上,扭头回望,每个人的过往都是平面的,而非立体的,这是一条必须遵循的聚会法则,对我这个聚会的发起人更显得尤为重要,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吧。

田纪亮说,小石,有你这份心意,就什么都有了。咱老九连前来聚会的每一个人,在过往的岁月中,都曾经奋斗过,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各自的小家,每个人都有着平常或平淡的阅历,每一个老九连的兵都是胜利者,我们战胜了困难、困苦或者困惑,都挺不容易。若提及体制,无论内外,我们都曾经列队在同一面连队的军旗下,这才是我们聚会的主题。

钟升说,老田,刚才的致辞,该着由你来啊。

…… 

(未完,全文见《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