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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1年第8期|冉正万:烧舍利(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1年第8期 | 冉正万  2021年08月23日08:40

冉正万,贵州人。在《人民文学》《花城》《十月》《中国作家》发表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八匹马》等八部。出版有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的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等七部。曾获第二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等奖项。

《烧舍利》节选

文/冉正万

年轻时,他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为名字没取好。父亲给他取名时煞费苦心,希望他自学成才,因此叫他李自成。上中学时,得知李自成的结局就想改名。可他不敢进派出所,既担心自己猥琐的形象被人奚落,也对警察的威风凛凛感到不适。参加工作后,他坚决改名,李姓是大姓,重名特别多,但只要不叫李自成,叫别的什么都可以。某天看到墙上一句标语:一切什么什么。行,就叫李一吧。当时开始办第一代身份证,重新统计资料,连生日都可以自己说了算。从农村来的,大多不知道自己阳历的生日,只好将农历作为自己出生年月日,反正相差不大。李一不但顺利改名,连生日也改,既不依阳历也不依阴历,改成当年一月一号,好记。人生三大喜事都赶不上改名成功,于他是浴火重生脱胎换骨。上中学时,《甲申三百年祭》一文讲到李自成的失败,教室里哄堂大笑。语文老师反应过来,加进李自成烹煮福王,本来是个残忍至极的故事,教室里却再次笑声四起。历史上那个李自成的任何故事在他们看来都好笑,因为他们身边有个脸红脖子粗、恨不得钻地缝的李自成。改名成功后,单位的同事不敢再叫他李自成,否则他会发火。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脾气不好,气鼓鼓硬邦邦,少惹他为好。

李一老家很偏,不仅偏得他父亲没听说过李自成,他上完高中也不知道上海路和上海是什么关系。填志愿时看见冶金专科院校在上海路,毫不犹豫地将冶金学校填成第一志愿。毕业后分到牛心山。牛心山产汞,西周时期就已开采,对外简称牛心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宰牛场或者畜牧场。工作第二年,东欧剧变,宣布独立的乌克兰大量抛售汞,牛心山矿源本身也接近枯竭,双重压力导致矿山停产。李一很难过,他不怪乌克兰,也没怪矿山领导无能,他坚持认为自己改名不久,“李自成”仍然是他的魔咒。

技术干部要么离职经商,去沿海寻找机会,要么等待新的企业上马。主管部门决定在市区划一块地,建石墨粉厂。有人跃跃欲试,相信未来很美好;有人垂头丧气,担心生产石墨粉不是他们的强项。只有少部分人离职,拿上买断工龄的钱远走高飞。李一工龄短,买断不是好选择,但年轻技术员是单位动员主动离职的对象。他不动声色,每天新报纸一来立即看报,不看正文,专看致富信息。有一则烧舍利的培训广告把他吸引住了。广告说,目前人们对舍利了解不多,但未来一定会有很多人希望留下自己的舍利。一般人害怕触摸遗体,因此学会这门技术后,不必担心竞争;人总是会死的,因此也不必顾虑没有雇主;公墓越来越贵,烧成舍利放在家里远比葬公墓便宜。李一笃信从小所受的教育,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遗体不过是一堆物质,将一种物质转化成另一种物质,有什么好怕的呢?与生存比起来,无法生存才可怕。

培训学校在佛山,办好离职手续后,他转汽车再转火车,第三天下午,走进烧舍利培训学校。称“学校”是为了方便,其实是一个小型火葬场。李一在这里遇到老乡杨小平,两人从此以师兄弟相称。培训时间半个月。结业后,李一回到牛心山,杨小平回距牛心山五十公里的西桥县城。李一仍然住矿山宿舍。好多人都走了,空房间很多,没人赶他。他印了十盒名片,见人就发。当时见过名片的人还很少,出于好奇纷纷收下。不像现在,需要在交通拥堵地段强行往车里丢,或者往宾馆门下塞。没过多久,有人打电话请他去烧舍利。逝者是牛心山小学老校长。当地农村人去世后实行土葬,但公职人员必须火葬。老校长的子女都在农村,对火葬难以接受。烧舍利让他们看到希望,觉得怎么也比烧成一堆灰要强。

李一按照自己在佛山所学,让老校长的子女把骨灰交给他,他要在特殊的炉子里再烧一遍才能烧出舍利。不能在宿舍里烧,也不能在家属区烧,更不能在办公楼里烧。他扒开一个废弃的矿洞。把高温炉建在洞口。李一感到特别幸运,如果不是矿山停产,他真不知道应该在哪里烧。时代不是为个人准备的,作为个人,只有主动适应时代变化。这是他在一本杂志上读到的句子,深以为然,暗想今后成家,有了子女,可用这句话做家训。若能成功,他将在未来成为家族分支中牛心山一脉的始祖。

李一严格按照笔记本上记录的程序操作,先将骨灰研磨至两百目,然后用水稀释,放进印模成型。将半成品放在炉子里烧两小时,温度摄氏一百至两百度。冷却后再烧。如是三次,最后一次温度高达一千三百度。烧结三天后,把铅盒里取出来的东西冷却。按理说,冷却后的东西就是舍利子。可李一捧在手上的是一碰就散的骨灰。重复操作了一次,骨灰仍然没变成舍利。李一急得发疯,花掉了一大笔钱不说,他无法向老校长的子女交代。急火攻心,六天六夜没合眼,噗地一口血喷出来,然后栽倒在矿坑里。醒来后炉子和液化气罐不见了,小工具散落一地。拖着失败的身体回到宿舍,又睡了两天。楼下小卖部老阿姨可怜他,给他熬粥,给他喂水。体力恢复后得知,炉子和气罐被校长的子女丢到河里,其他东西就地砸烂。

他不怪他们,他们不来找他麻烦已让他感激不尽。和失败比起来,他最担心的是成为笑话,但这不可避免,他已经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这比当年“李自成”三个字引发的哄笑更让他无地自容。如果不是他眼睛瞪得像乒乓球那么大,从来不笑,“舍利子”三个字一定会成为他的绰号,响彻整个矿区。

石墨粉厂建起来后,汞矿区落寞得像被抛弃的原野,办公区没有一个人,只有家属区还有几十户。附近农民卖菜卖鸡卖鸭自然形成的街道也人影稀少,理发店服装店粮店人去屋空,只有几个杂货店仍在营业。李一在小街和家属区卖水果,好处是没城管追赶,他想摆哪里就摆哪里,坏处是摆上一天有可能一斤也卖不出去。他既不看水果,也不看想买水果的人,低头看着双脚之间方寸地,箩筐上插了块纸板,标明什么水果和单价。没卖掉的拼命吃,这期间他吃完了一辈子的定量。水果吃多了牙酸,风吹上去像掉光了似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卖的不是水果,而是一半心酸一半绝望。

…… 

(未完,节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第8期)

谈短篇小说写作

——《烧舍利》创作谈

文/冉正万

我写短篇小说,是为了将生活赠予的灵感及时保存下来。稍纵即逝的灵感用短篇去表现,才不至于像一小撮盐落进一口井里似的被忽略。要让它有味道,只有把它化在一小碗水里。最近几年写了二十几个短篇,写得很慢,反复琢磨,穷尽微薄的才华,不再有新的想法再投出去。最好的状态是像纳博科夫那样:天才一样思考,像受人尊敬的作家一样写作,而说起话来却像个孩子。我喜欢无法归类的作家,比如布鲁诺·舒尔茨,他既能像卡夫卡那样能突破表象和细节的真实,用谜语将不确定性推向所有可能的方向,又能像马尔克斯那样总是充满激情。我不知道下一个将写什么,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短篇可以写。我只知道,这是我钟爱的文体,只要有新的灵感来敲门,我就会把它好好写出来,供奉给亲爱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