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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4期|刘亮程:远路上的新疆饭
来源:《江南》2021年第4期 | 刘亮程  2021年08月23日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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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讲述了自己在新疆远行路上,吃过的一次次难忘的新疆饭。沙湾大盘鸡、苦瓜酒、手抓羊肉……这些地道的新疆美食,融于路上风景和行客经历,带着独特的风味。刘亮程笔下的新疆饭,不只是描写食物,更将新疆人的淳朴好客和少数民族待客风俗、饮食特色等悉数尽显,字里行间带着浓厚的烟火人情味。散文语言温暖,叙事开阔,带着对人生的思索。在阅读中,读者仿佛随着作者的视线,驰骋在西北广袤的土地上,行路一半,找一家路边饭馆坐下,闻着新疆饭香,感受味蕾的跳动,内心升起一股暖意……

远路上的新疆饭

□ 刘亮程

有一年,我们开车去阿勒泰,从天山脚下的乌鲁木齐出发,穿过茫茫准噶尔盆地,往天边隐约的阿尔泰山行进。原打算在黄沙梁吃午饭,那里的路边有几家卖拌面和大盘鸡的野店。所谓野店,就是前后不着村,饭馆的矮房子淹没在路边野草中,四周是沙梁起伏的荒漠。那时这条穿越荒野的道路旁人烟少,饭馆更少,南来北往的人,行到这里早都饿了,都会停车吃饭。我们却没饿,行车到半中午时,见路边一片瓜地,便沿便道开车到瓜地边,想买个西瓜解渴,一地西瓜明晃晃熟在地里,却找不到看瓜人,没办法买,只好自己摘了吃,吃饱了在瓜皮下压了一块钱,算是付费。这顿西瓜把我们的午饭耽搁了,到黄沙梁的野店时,都饱着,就说再往前赶,结果一直赶到了黄昏,车里人饥肠辘辘,这时候的大漠落日,就像挂在天边永远吃不到嘴的圆馕。司机说,这段路上再不会有饭馆,也不会有西瓜地。我们穿过沙漠腹地已经到了更加干旱荒凉的阿尔泰山前戈壁。

这时,荒无人烟的路边突然冒出一间矮土房子,土墙上歪歪扭扭写着“沙湾大盘鸡”。赶紧刹车拐进去,车停在院子。所谓院子,就是土屋前一小片修整平坦的戈壁,和屋旁辽阔起伏的戈壁滩连在一起。店里只一张桌子,七八个板凳。女店主的表情也跟戈壁滩一样漠然,不冷不热地说一句“你来了”,那语气像似认得你。你似乎也觉得认识她,只是记不起来。她提着大茶壶,给每人倒一碗茶,那茶仿佛泡了一天,跟外面的黄昏一般浓酽。

忐忑地要了一个大盘鸡,问多久炒好。说快得很,一阵阵。果然喝几碗茶工夫,做好的大盘鸡端上来了,那盘子占了大半个桌子,鸡块、土豆块、辣子满满堆了一大盘。四双筷子齐刷刷伸过去,没人说一句话,嘴全忙着啃鸡,忙着吃里面的皮带面。太阳什么时候落山的都不知道,小店里渐渐暗下来时,我们才从贪吃中抬起头来,彼此看看,谁学着女店主的腔冷冷地说了句“你来了”,大家都笑起来。

我全忘了坐在一桌的人是谁,我们因什么事踏上了去阿勒泰的这趟旅行,只记得吃着大盘鸡的瞬间,我侧脸看着窗外荒天野地里的彤红晚霞,地平线清晰地勾勒出大地的边沿,那是我在千里之外的小县城,时常看见的天边,我们开车跑了一整天,她还是那么远。仿佛比我在别处看见的更远。那一刻,一顿荒远的晚饭,就这样长久地留在了回味里。

多年后再走那条路,有意把时间磨到黄昏,想再坐在那小店的窗口,吃着大盘鸡看荒野落日。想再听那恍惚的一句“你来了”,沿路经过一个又一个路边饭店,一直把天走黑,那土房子再找不见。

大盘鸡是我家乡沙湾发明的一道大菜,说是菜,其实也是饭。新疆饮食大多饭菜不分,拌面、抓饭、手抓肉都是饭里有菜,菜饭合一。大盘鸡也一样,主菜鸡,配料辣子、洋芋、葱姜蒜,外加特制皮带面,搅拌在一起,结实耐饿,适合在路途中吃,也方便在偏远路边店炒制,剁一只鸡,配一把辣皮子,一只铁锅便能炒制出来。

大盘鸡发明那些年,我在沙湾城郊乡农机站当管理员,常被拖拉机驾驶员拽去吃大盘鸡,那些跑远路的司机,吃遍天山南北,还是觉得大盘鸡好吃。好在哪,可能就是盘子大,可以放开吃。不像那些小碟子小碗的吃法,都不好意思下筷子。那时大小酒桌上的主菜都是大盘鸡。一大盘子鸡肉摆在面前,红辣皮子青辣椒,白葱绿芹黄土豆,满满当当堆一盘,能让人胃口大开,平添大吃大喝的豪气来。

沙湾大盘鸡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沿公路传到全疆各地。

到现在,好吃的大盘鸡都在路上。后来大盘鸡传到城郊僻街陋巷,生意依旧红火。城里人纷纷开车来吃,城郊乱糟糟的环境能和大盘鸡相匹配。再后来大盘鸡进了城,乌鲁木齐繁华区开过许多大盘鸡店,没多久都倒闭了。不是城市厨师手艺不好,大盘鸡本是一道乡间野路子大菜,在乡村饭馆和路边的简陋餐桌上,它一盘独大,其他菜都围着它转。到了城里的大餐桌上,七碟子八碗,大盘鸡失去了霸主位置,自然就寡味了。

有几年我们在和丰做工程,常走呼克公路,早晨从乌鲁木齐出发,到黄沙梁那一片刚好中午,在路边沙包下的饭馆吃大盘鸡。那几家店我们轮换着吃过,味道都差不多,好不到哪里,只是那个环境,太适合吃大盘鸡了,屋外摆着永远擦不干净也支不稳当的圆桌,除了路,四周是沙漠荒野。有时刮起风,空气中呼呼啦啦地响,一阵沙尘草叶扬过来,大盘里的鸡肉也随之味道丰富起来。

我有一个亲戚,就在黄沙梁北边的沙漠里,开荒种了几千亩地,说了几次让我去他的农场玩。一次我路过黄沙梁,突然想去看看这个当地主的亲戚,打手机接不通,没信号,便驱车往沙漠里开,在岔路纵横的荒漠中凭感觉行驶了三个小时,最终盯着远远的一缕炊烟来到亲戚家的农场。那缕冒着炊烟的矮房子,坐落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棉花地边,女主人正在做午饭,见我来了,赶紧让小儿子骑摩托车去喊他父亲。

不一会儿,带着一身农药味的男主人回来了,说在开机子打农药。我说,耽误你干活了。亲戚说,让虫子多活半天吧,没事。说着扭头吩咐女人剁鸡,只听房后一阵鸡叫和扑腾声。又过了一阵子,一大盘鸡便做好端上来。男主人从床底下摸出两瓶沙湾苦瓜酒,我们边吃边喝边聊着棉花收成的事,五个男人,一会儿就把一瓶子酒喝光,第二瓶喝到一半时,主人喊小儿子去买酒,我说喝好了,还要赶路呢。小儿子不听我的,一脚油门,摩托车扬尘远去。

那半瓶酒喝完时,太阳已经西斜到棉花地里。主人看着空了的瓶子,不好意思地说酒很快买来了。我说不能再喝了,还要赶路。男主人说,你来了就不要想走。我说真的有事要走。主人说,你要再说走,我就开挖机去把路挖断。

天色黄昏时,听见摩托车声,小儿子抱来一箱子苦瓜酒。我问去哪买的酒,说公路边的小商店,来回一百多公里。我们等了三四个小时,先前喝上头的酒劲都过去了,主人又吩咐剁鸡炒菜重新喝。我看天色已晚,哪都去不了了,只好任凭主人安排。

第二轮酒是在月亮底下喝开的,酒桌摆在沙地上,白天的闷热过去了,凉风从西边徐徐吹来,月光下轮廓清晰的沙丘像在晃动,月亮也在天上晃动。不知何时,同来的三个人早已躺在沙地上睡着了,司机也在敞开的车门里呼呼大睡,剩下我和亲戚举杯对饮。

荒漠之中,明月之下,两个喝高了的人,嗓音高低不平地说着明早肯定会忘记的涛涛大话,那话随月亮升高,又随沙丘起落。

我就在那时听见屋后面的鸡叫,先是一只,接着三只五只,远远地,沙漠那边的鸡叫也传过来。我看着盘子里剩了一大半的鸡肉,突然嗓子发痒,我从自己一个接一个的打嗝声里,也听见了鸡叫。

在新疆,最方便在野外吃的还有手抓羊肉,一锅水,一只羊,煮熟了吃,做起来比大盘鸡还简单。

一次我们到伊犁军马场去游玩,中午约在山谷里一户哈萨克牧民毡房吃煮羊肉。到了毡房,牧民说羊去后山吃草了,主人骑马去驮羊,结果一去半天。到太阳西斜,羊驮来了。招待我们的人说,羊远得很,山路也不好走。我们看着主人宰羊、剥皮,肉放进石头支起的大铁锅里,松树枝在炉膛慢慢烧着,我们耐心地等。

跟我们一起等待的还有盘旋天空的一群老鹰,鹰早在牧民马背驮羊下山时就盯上了,一直追踪到毡房前,看着羊宰了,煮进锅里,它们等着吃骨头。几只牧羊犬也等着吃骨头。还有远近草原上的牧民,他们看着天空盘旋的老鹰,就知道鹰翅膀下面的毡房煮羊肉了,一匹匹的马儿,驮着主人朝着这边溜达过来。

羊肉煮熟端上来时天已经黑了,堆成小山的一盘肉里,仿佛已经煮入了牧民上山驮羊的时间、羊在山上吃草的时间、鹰在天空盘旋的时间,以及我们饥饿等待的时间。

那一餐,我们一直吃到半夜,肉吃了一块又一块,每人面前都堆了一堆羊骨头。酒也喝掉一瓶又一瓶,都没有醉的意思。仿佛我们等了大半天的饥饿,要用大半夜才能吃喝回来。

我的朋友刘湘晨说过他最难忘的一顿饭。

那年他在塔什库尔干拍纪录片,要下山买摄像机电池,站在村口等车,等到快中午,路上连个车影子都没有。就在这时,山坡上说说笑笑来了五个姑娘,在路边的平地上支起帐篷,用石头垒起一个炉灶,放上铁锅,便开始架火烧饭。我的朋友不知道姑娘们给谁做饭,也不便过去问,就老老实实坐在路边等。等得快睡着了,过来一个姑娘喊他,让过去吃饭。姑娘说,我们在村里看见你在这里等车,今天不一定会过来车,明天后天也不一定有车过来,我们给你搭了帐篷,做了饭,你住下慢慢等。

我的朋友常年在塔什库尔干拍片子,住在当地的塔吉克族人家,早已领略了塔吉克人的热情好客。但这样的奇遇还是第一次。他感激地吃完姑娘们做的清炖羊肉,正打算在帐篷里住下,远远看见一辆运货的卡车开来。他多么不希望这辆车过来,最好明天后天也不要有车来,他就一直住在路边的帐篷里,每天看着五个姑娘在石头垒的炉灶上给他做饭,晚上躺在帐篷里,望着高原上的星星和月亮,做着美梦,等一辆永远不希望它过来的车。

他可能是塔什库尔干最幸福的路人了。

同样的幸福经历我也遇到过。

那次我们驾车去和不克赛尔蒙古自治县牛石头草原探路,那是一处远离县城的高山湿地夏牧场,没有正规道路,汽车走的都是羊道,羊群踩出的道大坑小坑,要把车颠散架似的。一百多公里的路,走了四个多小时。大中午时,一行人进到一户牧民毡房,男人放羊去了。我们给女主人说,能否给做点吃的,我们付钱。

女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上炕坐下,很麻利地铺上一块白色单子,把烤馕和小油饼放在上面,沏上烧好的奶茶,让我们品尝。然后,女主人架着外面的炉子,开始煮风干牛肉。

我们出去游玩拍照。这里是一片高山湿地牧场,一块块的巨大石头,像卧在草原上的石牛,全头朝西,任由西风吹凿出头、身体和鼻子眼睛。草原上还有两个小湖泊,挨得不远,像两只望向天空的眼睛。我们玩得忘记时间,直到听见女主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高喊,声音高高地飘到天上又落在草地的大石头间。

那顿肉我们吃得很仔细,肉被风吹干,再煮熟,还是干硬的,只有小块地咀嚼,肉里有风的悠长干燥,有草从青长到黄的香,有石头的咸,有松枝烧柴的火气。一大盘子牛肉,细嚼慢咽地全吃光了。

临走时问主人需要多少钱。

“不要钱。”蒙古族阿妈说。

同行的朋友掏出五百元钱硬塞给阿妈。阿妈扭不过,就收下了。然后,她俏皮地笑着,一人一张把五百元钱塞给了我们一行五人。

像是塞给她的五个孩子。

那年我和一位作家在维吾尔族朋友陪同下,到库车塔里木乡采风。爱说笑话的乡会计开一辆没刹车的破桑塔纳,拉着我们在渠沟纵横的胡杨林里穿行。矮胖敦实的维吾尔族乡书记坐前面,我们同行三人挤在后排。会计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你们不要担心我的车没刹车,刹车多得很,胡杨树、沙包、渠沟都是刹车。确实这样,对面过来一辆拖拉机,眼看撞上了,会计一把方向,直接对在路边沙包上,把车刹住了。

晚饭安排在塔里木河边一户农民家,两间房子,孤孤地坐在胡杨林里。我们进屋脱鞋上炕,炕桌上摆着馕和葡萄干,乡书记让我们坐上席,他和会计坐对面。我们喝着奶茶吃着馕,会计打开自己带来的几包油炸大豆和花生米,乡书记从身后摸出一瓶酒,打开自己倒一杯喝了,又倒一杯给我。维吾尔族喝酒是一个杯子轮流转,转一圈,酒瓶子交给我,我先倒一杯自己喝了,再倒一杯给乡书记,就这样一圈圈地转,几包花生米都吃完了,天上星星出来了,我以为就这样一直喝下去了,突然房门打开,主人端着一大盘煮熟的羊肉进来,接着提来水壶,挨个给我们浇水净手。乡书记说,刚宰的羊。书记带我们双手捧起做了祈祷。然后,他从腰上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刀子,刃朝自己,刀把递给我。我在盘子中间最大的那块肉上割一块自己吃了,又割一块给乡书记,然后刀子递给会计,他麻利地把肉削成小块递给我们,自己也不时塞一块肉在嘴里。

肉吃好已经是半夜了,我以为该开着没刹车的桑塔纳回乡上睡觉了。可是,乡书记又摸出一瓶酒,说刚才是白喝,没有菜。现在菜来了,正式喝。

这场酒从半夜开始,往深夜里喝。与我同行的作家喝几杯说醉了,一歪身躺炕上睡着了。我们在他的鼾声里一杯杯地喝,他睡一觉突然坐起来,说该走了吧。乡书记见他醒了,拉住硬给他灌一杯酒,他又倒身睡过去。我们就在他睡睡醒醒间,喝了一瓶又一瓶。中间有一阵子,我有点迷糊,喝了几杯又醒过来。醒过来我突然开始说维吾尔语,他们都惊奇地看着我,这个前半夜不会说半句维吾尔语的汉人,后半夜张口就是维吾尔语。我用维吾尔语跟他们说笑,给他们敬酒,他们都能听懂我说什么,我也知道我在说什么。似乎我几十年来听到耳朵里的维吾尔语都被酒激活,涌到了舌头根上。

喝到东方泛白,我出去方便,看见房后胡杨树林下隐隐约约的水光,一大片,我沿林间小路走过去,宽阔的塔里木河出现在眼前。整个一夜,我们就在塔里木河沉静的涛声里喝着酒,却浑然不知。

我从河边回来时,听见了鸡叫。天渐渐亮起来,从水流中能看见亮起来的天色,胡杨树梢上的叶子也有了亮光。我回到屋里,见他们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炕,全睡着了,打着呼。那个使劲劝我喝酒的乡会计,还说了两句维吾尔语的梦话,听不清。男主人打着哈欠进来,低声对我说了句话,我听不懂,想回一句,嘴张开,说了半夜的维吾尔语竟半句都找不见。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然后,挤到炕角上和他们一起睡着了。

好多年前,我和回族画家张永和在老奇台镇采风,中午坐在路边小饭馆门前吃拌面。过来三辆马车,车上堆着空麻袋,显然刚卖了麦子。赶车人把马拴在门口的杨树上,一伙人吵吵嚷嚷在门口的大桌子坐下,我以为他们要大喝一场,粮卖了,人人口袋里装着钱。

可是,他们什么都没要。

其中一个人往里面高喊:“老板,来碗面汤,馍馍自带。”

他们从随身布袋里拿出馍馍,每人拿出的都不一样,有白面的、苞谷面的,有花卷,有馒头,摆在桌子上。老板从后堂抱来一摞子大瓷碗,一人跟前摆一个,拿大水勺挨个地加满冒热气的面汤。

“谢谢啦,老板。”其中一个说。

“喝完了再加。”老板说。

他们用面汤泡馍馍很快吃完了,我和永和吃过拌面,喝着面汤看他们赶马车上路。

问老板他们咋喝个面汤就走了。老板说,今年天灾,粮食收得少,农民都舍不得吃拌面,就要一碗面汤对付了。

“不过,他们收成好的时候会过来好好吃一顿。”老板又说。

面汤是新疆最暖人的汤,不要钱。吃完拌面,最舒服的就是喝碗面汤了,汤里全是面的味道,略咸,喝一口下去,面汤烫烫地穿过刚入胃的拉面,那些香味又被勾回来。

有一个笑话,店小二给老板说:“一食客吃完拌面没付钱走了。”老板问:“喝面汤没?”小二说:“没喝。”老板说:“那就没事。”过了会儿,果然食客急匆匆回来,让老板上碗面汤。

我在沙湾金沟河乡农机站工作那两年,每天中午到乌伊公路边的饭馆吃拌面,一次一位种棉花的农民坐在对面,和我一样要了拌面,菜和面端上来时,他先把一小半菜拌在面里,很快吃完,喊一声“老板,加面”。剩下的菜分一半到新加的面里,吃完再喊一声“老板加面”,待面上来,把其余的菜全拌进去,菜盘子拿面掺干净,呼噜呼噜吃了,又喊一声“老板,面汤”。

我被他的吃法感染,也喊了声“老板,加面”,面加了却没吃完。

听老板说,附近种地的农民,天刚亮下地,中午没工夫回家做饭,就到饭馆结结实实吃一顿拌面,然后干到天黑才回家。那一份拌面,要把上半天耗尽的力气补回来,还要撑到天黑。出那么大劲,加几个面都不够的。

路边饭馆的常客多是跑长途的司机,这顿吃了,下顿在千里之外。拌面是最能扛饿的,饭量大的加两三份面,再喝一两碗面汤,弓腰进来,挺着肚子出去。吃拌面的人,吃到加面才是最香的,加面不要钱,最后那碗面汤也不要钱。这是新疆饭的厚道,管吃饱喝好。

进到新疆的大小饭馆,主人先倒一碗烫茶,再问你吃啥。茶水也是免费的。一个不产茶的地方,竟然免费给客人喝茶。

那几年我常坐在路边饭馆喝茶,道路坑坑洼洼,汽车远去后,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来,像岁月一样,落在身上头上,我不管不顾地坐着。那时我年轻迷茫,看着远去的汽车会莫名伤感,仿佛什么被带走了,让我变得空空荡荡,又满眼惆怅。

多少年后我还喜欢在路边的小饭店吃饭,望着往来车辆,想找到年轻时的那份忧伤。我二十多岁时,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想望见四十岁、五十岁的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如今我年近六十岁,知道已走在人生的远路上,此时回头,看见二十岁的自己还在那里,我在他远远的注视里,没有迷路,没有走失。

刘亮程,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等,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有多篇散文选入中学、大学语文课本。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协副主席、木垒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