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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9期|黄咏梅:蓝牙(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9期 | 黄咏梅  2021年08月20日08:27

黄咏梅,女,1974年生,广西梧州人,现居杭州。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出版小说《一本正经》《给猫留门》《少爷威威》《走甜》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家奖、汪曾祺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等。小说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

责编稿签

“蓝牙”在小说中既是具体的物化对象,也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黄咏梅借助一首《突如其来的爱情》举重若轻地致敬了一代人的青春和爱情,更书写了一场心灵的探险。当蓝牙连接起孙芊蔚和程木易,其实也连接起了过去和现在,那个曾经天真清澈意难平的少女,那个此刻在情愫漩涡中徘徊的成熟女性,万马奔腾的内心戏如同惊雷响起。经历了一个本我与超我的博弈后,在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中孙芊蔚放弃巴黎小酒馆,在渺远的星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七斗星,重新为自己赋形。蓝牙接受范围变为无限可谓锦绣传神之笔,深具精神能量,让人难忘。

—— 安 静

《蓝牙》赏读

黄咏梅

油纸伞的色彩,天空的色彩,游人服装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的阳光一一将这些颜色调到至亮。这是她第一次踏入丽江古城,却不合时宜地先在心中盘点箱子里的衣服,哪一件能配得上这些鲜艳?她不是那种喜欢拗造型的女人,这可能是她近年来的一种心理惯性?出门变得有些焦虑,焦虑晴雨,焦虑衣履,焦虑酒店的枕头是否贴合她的颈椎……结果总是失算,哪一次出门都会感觉错带或漏带了一件必需品。

唯一庆幸的是,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放进去了那件帽衫,就在箱子里的最表层,做好了空间不够随时可放弃的准备。这两年,她调暗了自己,衣服基调脱不了黑灰藏青,在她身上找不到一朵花卉的图案。那件帽衫是例外,买来打算春天夜跑穿的,颜色是不太常见的嫩绿。不过,孙芊蔚在古城里轻易就找到了它的同色系,在那些抬眼即见叫不出名字的多肉盆栽里,有各种程度的绿,它就是那种透明、亮晶晶的绿。孙芊蔚一眼就辨别了出来。这绿色多少缓解了一些她的焦虑。

预订的房间数量不够,他们要分成两拨分住两处。她被安排住在新义街的一间民宿。门楣被垂落下来的紫藤花遮住,庭院深深,从门口望进去,只能看到尽头一块巨大的照壁。穿过一段近二十米的长廊,拐个弯,才能看到露出天空的院子,以及院子里两两相对的客房。

她的房间是103。服务员告诉她,一楼,北面是单号,南面是双号。穿过院子时,她看到一张长条茶几,几只小茶杯里余下绛色的茶,深浅不一。有根烟被搁在烟灰缸沿,慢吞吞将余生最后一口气吐向它旁边那盆又肥又矮的多肉。估计是刚坐在这里的两男两女,现在站到了院子一侧,手机对着草地上一匹卧着的木马拍照。发房卡的时候,负责团队后勤的小单告诉大家,这里是当年马帮头子的老宅。103房间门口正对着那匹木马。当中没拿手机的年轻女人朝她笑笑,说,这马好萌呀。孙芊蔚礼貌地点点头,应了声,是呢。

民宿都是木头建筑,用那种不上漆的整木。房间当中一根大梁柱,如果不是屋顶阻隔,会以为那里种着一棵老树,树皮斑驳,枝叶都在房顶之外。仔细看,才能看出人工做旧的手法。木门隔音不太好。孙芊蔚简单洗了洗脸,等热茶的温度适口,等到院子里讲话的声音消失了,她才打开房门,走近去看那匹匐地的木马。跟建筑的整木相反,它由很多块碎木条拼接而成,色调像灰岩剥落的石块,裸露着骨骼,筋脉、鬃毛与木纹的沟壑纵横吻合,真像是一匹茶马古道退役下来的老马,卧下,就从此走不动了。孙芊蔚在院子里走一圈,从某一些角度看过去,那马不像马,倒像是谁即兴搭起的一堆乱木,即将燃烧起来,即将被人围着跳锅庄舞。刚才路过玉河广场,那里有一块闪动的电子大屏幕,游客在里边围着篝火跳舞,孙芊蔚觉得那是更为壮观的广场舞。

转过一个拐角,孙芊蔚斜眼看到了二楼走廊上的老谢。她朝他挥挥手。他随即晃了晃手上的烟。这手势如此熟悉。老谢瘦瘦的中等个,站在某个角落,朝人晃晃手中烟,漫不经心打个招呼。就算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不再有关联,在更久一点的将来,他们老得杳无音信了,孙芊蔚相信这动作也会伴随这个人的名字一起浮现。他们没再说什么,对于各怀心事的这类时刻很默契,无话也不尴尬。

老谢使新环境引起的那点兴奋感黯淡了下来。等她转回103房门前,那匹正对着的老马又像一匹马了,是一匹忧郁的老马。

来丽江是老谢的选择,作为PR的一次团建,或许说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更为确切些。老谢将要调离公司总部,到一个三线城市的分公司继续任PR经理。这消息瞒不住。即使老谢在公司茶水间悄悄告诉过孙芊蔚,但彼时其实早已不是秘密了。他们这次的团建不设主题,务虚,公司就当出钱给老谢请客,答谢一下团队。在梵净山和丽江之间,老谢最终选了丽江。孙芊蔚对老谢讲,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我竟然没去过丽江。她和老谢都是70后。老谢在70头,她在70尾,行事风格却像隔了一江水。老谢对她的话没反应。说起千禧年前后,文艺青年界忽然流行一句调侃的话:“不是在丽江,就是在去丽江的路上。”孙芊蔚处于那段时间的河流里,似乎不应该掉“队伍”。老谢很不以为然。不是对丽江,而是对“文艺青年”这个词。按照孙芊蔚对老谢的了解,如果不是照顾手底下那几个“80后”“90后”,他更希望去腾冲。因为最近他忽然开始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仅有一小时的午休时间,他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耳机里播着王树增的《1911》,闭目,迷糊时会被某个高音惊醒。他对现在进行时态的新闻和八卦丧失了议论的兴趣,倒是时不时在跟人聊天的时候会冒出“大多革命都起源于对腐败的抗议……”搞得人不知怎么接话。

在这家美国驻华公司之前,老谢是报纸的财经编辑,猎头以年薪六十万的条件把他挖过去,为公司完美处理过几桩影响恶劣的危机公关,升到PR经理的时候,他把孙芊蔚也从报社挖了过来。他们一直搭档得很好。老谢利用原先在报社的资源为公司摆平媒体,孙芊蔚为老板起草的新闻通稿,无论在报纸还是网站上发表都恰如其分。他们在真实与谎言之间找到了一些模糊的句式和语法,乃至标点。不过,这几年,除了负责撰写公司形象的新闻稿,他们处理负面消息显得有点束手无策。无论如何,现在人们穷追真相的呼声虽响,但耐心越来越少,而指望制造一个吸引眼球的新热点去覆盖一个负面消息,对老谢他们来说简直就像买彩票。老谢慢慢变得有点佛系,工作思路和方式都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改变。相比对外公关他更关心企业内部文化,他在年会上跟员工大谈情怀二字,年度工作计划的第一项就是要在公司成立读书小组,定期举办读书分享会。据说老谢在公司某一次中层会上,陈述举办这种形式陈旧的活动的必要性,他打破了历来的报告流程,以沉重至痛心的语气说,整个公司里的人,都不像人,一点人的味道都没有。传出来的话说,老谢讲完,整个会场沉默了三分钟,就像集体进行了一次默哀。孙芊蔚认为这传闻有夸大的成分,但场面尴尬可以想见。最终的结果是公司随老谢去折腾,反正这类看不见收益的活动,零成本,只会为老谢的年终总结报告写上一笔。暗地里他们认为老谢对公司发展提不出有建设性的意见。

一个月当中有一个晚上,老谢让下属把咖啡室布置成沙龙,由各部门派职员轮流参加,在临时充电挂上墙的几盏温柔壁灯下,分享指定读物的读后感。参与者大多是资历较浅可差遣的年轻人,他们通常是坐在灯下,照着一张A4纸念,听上去内容专业得可疑,很多是从豆瓣或者知网上复制粘贴下来的文稿。孙芊蔚是读书会的组织者,负责在老谢主持的交流环节给大家递话筒,同时在多次冷场的时候运用她的机智保持活动的流畅。不过,需要孙芊蔚递话筒的机会渐渐少下来,老谢拿着话筒一直讲到了散会。

读书会办了六期下来,孙芊蔚感到有点难以为继,她甚至担心随着一些女职员带着家里没人照看的小孩过来,读书会有可能会变成亲子教育中心。多亏了《了不起的盖茨比》。

春节前夕的一个寒夜,老谢让孙芊蔚从拜访VIP客户的新年礼物里,扣下了一些多余的巧克力,用漂亮的包装纸将它们包得像一本本书,他打算给参与者一些“物质营养”。不知道是巧克力还是盖茨比的缘故,发言的年轻人比前几次都活跃。老谢很满意,孙芊蔚读出了他那种微笑里竟然有着父辈的宽容甚至宠溺的成分。几个分享者照着A4纸念出了与故事主题相近的观点,与前几次不同的是,他们用自己的话总结出诸如女主黛西是个“渣女”,盖茨比是美国中产阶级的牺牲品之类的结论。在孙芊蔚给老谢续咖啡的那会儿,老谢轻声对她说:“看来选书很关键。”他庆幸遇到了《了不起的盖茨比》。

气氛的转变从一个新职员的发言开始。这个西服袖口露出一截白衬衫的年轻人,有着那种不放过任何场合表现自己的欲望,语气跟语速一样冲。他抛出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反映了人性最真实的一面,不应该特指美国或者哪一个国家的人。批判这种真实性的人,都很虚伪”的观点。他滔滔不绝地维护黛西,认为人爱慕虚荣没有什么不对,虚荣是人成功的最大动力,也赞赏盖茨比那种拼命发财之后再将心爱的人夺回来的行为。总而言之,盖茨比和黛西,就是霸道总裁和灰姑娘的故事,是今天所有年轻人的梦想。至于结局,那是因为盖茨比太讲情义,遇人不淑,被坑了。他那种一本正经地自黑的语调,引起了众人几次哄笑,在他讲完“他们完全可以有另外一个结局,女有意,郎有钱,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这句话之后,还出现了几阵零星的鼓掌声。这情形应该算是读书会成立以来的一次高潮了。接着这个新职员带出来的话题,有人开始抢话筒,其中一个大概处于刚失恋的状态,他拿话筒的姿势像正在喝一支百威啤酒,他哭丧着脸说很羡慕盖茨比,被女朋友甩了之后,他没有能力成为霸道总裁,他做梦都想在她家边上盖一所豪宅示威。气氛热烈起来,没抢到话筒的也开始相互议论。一些根本没看过这本书的人,从盖茨比顺利转移到了他们关心的恋爱、买房这样的现实话题上。就在某一个抢话筒的间隙,大家听到有人猛地一拍桌子,又一拍桌子。老谢接连拍了好几下桌子,震落了搁在杯子边的小勺。大家看到他掏出一根香烟,第一次在读书会上打破了室内禁止吸烟的纪律。打火机的火苗跳动了好几下,孙芊蔚在老谢接过话筒时印证了那种颤抖。

有一小段时间,老谢成为公司的热议。年轻人说,PR的那个老谢真能装,明明自己中产了才来跟人谈铜臭味的危害。与老谢共事多年的老友则纷纷为他的职位担心,拿着厚厚的俸禄还到处散布美国梦终究破碎的原因——“美国佬总是以为钱能买下一切”。

……

(未完,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