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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将军讲过去的事情
来源:天津日报 | 李骏  2021年08月19日15:17

那是个星期天,我真的没想到,自己会在农场遇见过去的老首长。那天当我陪着上级单位来人到郊区办事的时候,看到渔场边上有人垂钓,便走过去看热闹。老远,我没看清人就冲着他们喊:“钓鱼呀?你们!”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我便定格在那里了:是将军呢!

在我读书时,他还是我们学院的老院长,不过现在已退休在家了。尽管如此,遇到老领导,特别遇到的又是位将军,我还是为自己的鲁莽行为吓了一跳。尽管我见过不少更高级别的首长,但因为不是直接领导,所以心里毫无顾忌,能够畅所欲言。那天遇到了直接领导,按过去的性格,我向来是避而远之的,好像怕那些将军们,一眼便看穿了我们可怜的一点阅历;也怕身边的同事,觉得我们接触将军是有个人的某种想法。所以,当我在那里发呆时,将军却向我投来了微笑:“过来吧,是你呀。”或许是因为那天他没有穿那身让人望而生畏的军装,也不像过去那样严肃,所以我斗胆走了过去。

在我的印象里,将军平时不爱说话,也不张扬。所以我走到他身边时,亲切地喊了一声“首长”。将军说:“别这样喊,我已退下来了,这样喊就不太习惯了。”他如此一说,便打消了我的顾虑,我们便聊开了。说实话,以往在学院工作时,我也只是常常站在远处见过将军,觉得他很威严,整天不苟言笑,因此从来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对于我当时这样一个普通的下级,他在日理万机之余,也未必就能知道我是谁。记得有一次,我在学院当选为自学成才标兵和优秀青年,还与将军同台作过报告,那时也仅是从侧面看他、握握手,听到他的鼓励。后来将军退休,宣布命令,我也仅是坐在主席台下仰望。将军虽然还住在这个院子里,但平时很少看到他的身影。听人讲,将军自己说过,“人退下来了,学院的事只能从侧面关心而不能再插手了。再插手,别人便不好干了,我们要相信年轻人”。后来在学院偶尔看到他,没有一点失落的样子。

没想到,这次在农场遇到将军,也没想到,将军是如此平易近人。很快,我们便天南海北地侃起来。聊学院的现状、学员们的状态、军队的改革与强大……两位穿军装的遇到一起,三句话离不开本行。身边的事讲完了,便会扯过去的事。讲着讲着,将军突然对我讲起了过去的战争。将军说:“作为一个军人,如果没有经过战争,有许多事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与懂得。”我说:“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和平。所以应该让战争走开。”将军说:“是的,军人是战止战。而只有那些经过了战争洗礼的人,从战场上的硝烟中走出后,对于权力和权势、金钱和争斗、浮名与虚荣,已经看得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懂得,只要自己和别人都好好地珍惜生活,好好地活着,开开心心地和睦共处,没有纷争,让世界充满爱,生活才最有意义。”

看到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将军兴致很高。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自己永远也忘记不了的事情吧。”说完,将军喝了一口水,“如果说人生最难忘的,我觉得还是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们。”将军讲起了他所经历的战争。那场战争的残酷,我们无数次从报刊与电视上看到,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将军讲起自己的通信员──一个四川兵,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的事。

将军说,那一年的南线战争爆发后,他最喜爱的通信员缠着他,非要上前线参战不可。他那时是师长,看到自己的部下照相、写家信、喝酒,然后士气高昂地唱着歌上战场,他明白,有时他们这一去,那些欢蹦乱跳的小伙子便再也不能活着回来了。所以,在他们的骨灰运送到师部时,那些平时对他敬而远之的部下们才认识到,师长也是人,因为师长的眼泪掉了一次又一次,偷偷地哭了一回又一回。对那个通信员,师长是说不尽的喜欢的,阳光、健康、聪明、伶俐、勤劳、好动。说实话,他当时真舍不得让他上前线,但通信员写了请战的血书,大家都一样。师长便说,那去锻炼一下也好。通信员高高兴兴地到前线去了。走的那天,师长送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不知为什么,一种特别的情绪在师长的脑里回旋。于是,那些天在指挥所里,师长在繁忙之余,还是没忘了要想一下那个平素在自己身边爱唱歌的小伙子。在他眼里,17岁的通信员其实永远是一个孩子。但是战争过后,那个爱唱歌的孩子不见了,从阵亡的名单中,他看到了通信员的名字,面对着那么多的部下,在庆功酒会上,师长举着酒杯,一行行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所有的人都静止在边防的礼堂里,鸦雀无声。

时过境迁,转战南北,当初的共和国师长后来成了共和国的将军。但无论在哪儿,无论岁月如何改变,已扛上将星的将军,却始终记得通信员的样子,记住了他那好奇而又调皮的眼神。多年后,虽然他肩上的将星总是闪闪发亮,但夜深人静,他都要坐下来,想一想那些已经阵亡在前线的战友们。他对老伴儿说:“或许,今天有些人已将他们忘记了,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我们曾经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特别是他们在摔了酒碗后,义无反顾地走上战场时的场景……”

那天,将军对我们谈起此事时,眼睛不自觉地有些湿润。那天的农场看上去灰蒙蒙的,天空有雾。将军说着说着便转过身去,使劲地挤一下眼睛,我知道将军动情了。但他回过头时,他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想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遇上将军,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位从不张扬的老领导曾经上过战场,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作战;如果不是这次偶然的相遇,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个世上,曾经还有那样一个爱说爱笑爱唱歌的四川兵,把生命留在了南线那块多雨而忧伤的土地上……

我在学院工作时,学院里的人都说,作为一个有着四十多年军龄的老兵,将军南征北战,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他始终尽职尽责,从来不忘自己肩负的责任。虽然岁月的沧桑在将军的脸上刻下了印痕,但他却一直神采奕奕。学院里的人还说,过去,将军在位时比较低调,从来不多说话,但他却以关心部属而知名,只要部属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将军都会尽力地伸出自己热情的手去帮助他们,并且从不言功,从不张扬。上班时,他骑着自行车走在人群里,如果不是着那身将军服,谁都会觉得他就是一位普通人。将军也一直把自己当作普通人,所以他在职时恪尽职守,忠于使命,坚持原则。记忆中的每天早晨,我们在出操的时候,总是一大早就看到将军站在学院的操场上,迈着军人的步伐,仰望着那面在风中飘扬的旗帜,久久不语。那时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谁也不会想到,在旗帜飞扬的那一刻,将军曾怀有了怎样难言的心事。

将军告诉我们说,他在退休后曾回过一次老部队。那次他是悄悄地去的,没穿军装,也没有事先告诉任何人。当他站在自己曾经熟悉的、战斗过的地方,看着那一茬茬的新兵和老兵飒爽英姿地站在训练场上的时候,将军眼里闪过的是喜悦。后来,将军又一个人去了烈士陵园,当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冰冷的坟墓,他又一次流下了伤心之泪,过去,在他眼前那是一群多么生龙活虎的汉子啊,可此时,他们都不说话了。即便是在今天,在这个开放繁荣的和平年代,却又有一批新的战友们为了边境扫雷,前赴后继,勇往直前,把新的血,洒在了南线那块忧伤的土地上。新老战友,在地下都已无声无息,他们长眠于此,陪伴着他们的只有秋风夏雨,只有花开叶落……

那一次,由于怕给老部队添负担,将军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来去匆匆,但这事不知怎么的后来还是让那些老部下知道了,他们纷纷埋怨他去了也不打声招呼,好让他们接待一下。将军没有过多的解释,他只是说:“有空,你们就多去看看烈士陵园吧,为他们扫扫幕,培培土……”

将军说:“惭愧啊。我去扫墓时,听说有牺牲了的战士家庭,多少年也没有凑够钱到墓地来一次,父母不能看看儿子,兄弟姐妹不能来看看亲人!他们十七八岁到了部队,从此竟然阴阳两隔!一想,我就睡不着觉,觉得对不起那些部下,他们当年,还是群孩子啊,却履行了保卫共和国的责任。而这样的烈士,在我们建党以来何止千千万万……”

将军和我们聊起往事,往事里带有许多痛苦的回忆。将军的回忆尽管很从容,可话里还是有些伤怀。人啊,哪怕他曾身经百战,也一样难逃平常人的那份真情。那是一种充满了人道的真挚的感情。对于往事,对于过去的战友,对于那些已牺牲的烈士,还有他们的家属,哪怕他已做了将军,身居高位,但谈起他(她)们,他还是动情了,好像那些人是他生命中永远相随的一部分。在我眼里,那是一种我们过去所看不到的感情自然的流露,因为过去,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将军站在主席台上对我们训话,我们只是看到他肩上的那颗将星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看到他从队伍边走过时前呼后拥,我们根本不知道在他那种威严犀利之下,竟然藏有人世间最朴素的情怀……

许多年后,我因工作离开了那里,并且逐渐成长为一名肩扛大校军衔的军官,但只要想起曾经上军校的那块土地,就会想起与将军当年的邂逅以及他曾讲过的故事。

【作者简介:李骏,湖北红安人。先后戍边新疆、西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十一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十二届“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冰心散文奖、长征文艺奖、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解放军文艺奖,连续十届荣获原总后军事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