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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文学》2021年第6期|黄亚洲:又一个春天在岁月里走散(组诗)
来源:《特区文学》2021年第6期 | 黄亚洲  2021年08月19日08:13

黄亚洲,诗人、作家、编剧。曾任中俄莱蒙托夫国际诗歌节学术委员会委员。出版长篇小说等各类文学著作四十余部,其中诗集三十部。诗歌作品曾获中国鲁迅文学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中国马鞍山李白诗歌奖金奖。二〇一五年获美国世界文化艺术学院院长奖。

 

又一个春天在岁月里走散(组诗)

◎黄亚洲

❄大雪只是把我洗干净了

大雪只是把土地漂洗了一下

哪怕再猛烈,哪怕把鹅毛的概念全部借来,哪怕

把土地压在身下喘不过气,鼻孔都不让露出

 

其实心里明白,从来没想过土地是洗得干净的

兽在洞中假睡,蛇在梦中发情

只是一些甲虫被摁死,只是用肤浅的道德

擦拭了一下土地的皮肤

手势柔和,如白衣护士

 

当然,会有一些干净的禾苗会出土

鹅黄的芽尖是白雪的变色

至于其它的,全是老样

洞穴连着洞穴

社论接着社论

 

大雪只是把我洗干净了

哦,我多么愿意长出童年的冻疮

多么愿意看见一辆手拉车过桥上不去

我去推

晚上,再把自己推进自我表扬的日记

 

大雪只是把我洗干净了

幻想连着幻想

挫折接着挫折

 

❄初春轶事

彩虹刚弯成弧形

一只燕子就冲过来了

燕子是春天射出的子弹

 

我中枪倒下

按照柳枝的轨迹,进入湖面

水波的抚摸是我的渴望

西湖一直有女人般的温存

 

又一粒子弹射来:不准游泳

师傅,我有冬泳证。特许

啥季节了,没见燕子都来了?罚款!

 

我的长裤就在湖堤上

彩虹弯下手,伸入裤袋

熟练而美丽

 

❄节目单

还给舞台,是时候了

将头套、面具、无框眼镜、手杖

左衣袋的扑克、右衣袋的帕子

还有袖管里的一串鸽子,或者是,一群金鱼

 

该还的都得还了

要讲信誉,借一辈子了

 

让我在黑暗中站起,蹑手蹑脚

走到最后一排,拣个位子

让人,看不见我的抠耳挖鼻

让我,抬起鼠眼,再看一眼舞台上那些胸脯与舞裙

那些插科打诨的清口,之后

就从后门离开,不必再叫一个世界转过身来

拦我

 

在黑暗里保持一份自觉,是必须的

或许,二十年后,你们会通过一张废弃的节目单

查询一个节目,问人在哪儿

答说,可以察看最后一排

或者是,他十年前好像就走了

 

或许,你们会去翻看那些头套、面具、无框眼镜,手杖

但会发现,都有人使用着

掰也掰不下来

 

那张节目单,古人称作《史记》

今人称作“市志”

 

❄诗人的降生是个不大不小的事件

事情是在钱塘江走累的时候发生的

再走几步钱塘江便改名杭州湾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

我降生了

 

我的降生是个不大不小的事件

在杭州城河边一个普通院落里,我扔下脐带

哭得没心没肺

 

开始我以为我的哭声只关系到另一个人的哭,与

另一个人的笑

后来才明白不仅于此

 

另一个笑的当然是我的白胡子祖父

他的小儿子一成婚就捧出一个大胖儿子使他兴奋

另一个哭的,是我母亲

她私奔到杭州终于产下了儿子与大家庭中的小小地位

贫困中的一线希望使她喜极而泣

 

后来才明白不仅于此

我的啼哭还关系到诗歌的笑容

由于我有力的哭叫,中国诗歌增添了一部分数量,与

一部分质量

 

虽然微不足道,虽然身子骨很轻

但它们是《诗经》向前吹出的蒲公英

 

它们落在我的骨骼间抽芽

钻入我恋人的心房疯长

在大众的舞台上痉挛与声嘶力竭

它们是传媒预告中的一个又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

 

或许,杭州的两位诗人市长苏东坡与白居易都不知道我

会写诗的杭州人龚自珍与戴望舒也不认识我

这皆有可能

但是我知道他们曾经钻过的大街小巷

他们嚼过的果子,我都吃过

他们念过的关关雎鸠,我倒背如流

 

很多年过去了

我也走累了,我常踱步钱塘江

看杭州湾每天为自己举上一捧潮水,这晚年的激烈的花

这婴儿般没心没肺的啼哭

 

这就让我知道,我出生在一条江走累的地方

是有缘由的

 

一条江走累之后的万般生动

甚至逆生长,甚至反潮流

就是诗

就是我

就是节骨眼上,一个人的近乎疯狂的尊严

 

❄闪 电

瞠目结舌,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

让天空裂成十数片

伴随轰鸣,屋顶与床铺一齐塌了

我告诉你,爱就是可以这样大喊大叫的

 

不由分说,就是这样了

你可以看见,所有的手指都在痉挛

星星,这些天空的扣子

都去哪儿了?

还有彩虹,这条润滑的拉链?

 

不清楚酝酿的路,有多漫长

那些云朵,那些山雾,甚至那些

树梢,那些鸟翅,是不是都参与了合谋?

 

也不知道,热情发生的确切位置

只知道一种信仰瞬间爆炸

表达的方式,很有些曲折,但是

绝对耀眼

 

稍纵即逝

或许,也是爱情的品性

 

之后,光滑的天空上

果然不见了一丝一毫的颤抖

风在叠被子,山岗与河流都叠得整整齐齐

 

光亮给了太阳,声音给了花叶

爱情一个转身,竟然变得这样和蔼

显然,刻骨铭心的,还是她的十指尖尖的狰狞

她的曲折与耀眼,是人类伟大的死去活来

 

❄方 式

像鸟一样聚拢

像鸟一样离散

是我游戏的方式

 

像风一样聚拢

像风一样离散

是我责任的方式

 

像爱情一样聚拢

像爱情一样离散

是我倾诉的方式

 

像宗教一样聚拢

像宗教一样永不分离

是我出走的方式

 

感谢游戏、责任、爱情

愿意匆匆忙忙,结伴于我

走一趟世界

 

感谢宗教,匆忙之中

仍没忘记挥挥手

送我上路

 

❄我多么感谢我这副皮囊

我多么感谢我周身的皮肤

把八方边界,划得这么泾渭分明

我是个热爱和平的人

我从不越出我的边界一步

 

我多么感谢我的牙关,哪怕火星四射

也遵循老祖宗的遗训

拧开最后的唾液,浇灭

即将出口的祸乱

 

我多么感谢我的头发

在岁月的引导下攀登长白山的时候,还须

忍受来自理发室的雾霾与乌云

遭受荼毒,不吱一声

 

我多么感谢我的教养

从三字经与弟子规里流来的涓涓溪流,始终

润泽着我内心的导火索

亲爱的,你划亮的火柴根本没用

 

最终,我多么感激你的离去

你让我明白,我是个多么无用的人

我的来世,或许能让我的灵魂与皮囊分开

声若虎吼,侵略成性

 

❄又一个春天在岁月里走散

春天是腮帮上的红晕

春天的温度最适合男人和女人见面

春天是屋顶上夜猫惨厉的叫声

 

又是一个春天的黄昏

我看见河流在地平线那儿拐弯

它离天空与大海各近了一步

它身上落的,不是晚霞

是桃花瓣

 

我茶杯里的龙井,谁来斟满?

用地平线绣花的那个人,可听见了

落日的响动?

 

又是一个静静的春天,在岁月里走散

不闻任何响声

就如同,花瓣落入水面

如同,心酸的河流

在嘴角拐弯

 

❄候 诊

疾病与我一起在长椅上枯坐

神态安静,它并没有为即将到来的审判与惩罚,而

稍显冲动

 

继续啮咬我,像一条

可爱的蠕虫

它知道时间还很充裕

 

只是,齿舌有点放慢节奏

由于我悄悄煽高了体温,它觉得食物有些烫嘴

 

问题是,赐予我的叫号比蠕虫的爬动更慢

所有的长椅上,都坐满了人

时间,死在太平间里

 

只能让蚕食继续进行,这多么无奈

我通知我的心脏、肠子、胃、肺一齐设伏

尽量卧低,不出声音,防止减员

就让战火蠕动吧,我闭上眼睛

 

一场战役的延误,已无可避免

仿佛是惯例,时间总是与生命为敌

远处药房,那些片剂与粉剂的援军,全在黑暗里午休

即便此刻惊醒,也无法得知我的围城

在何处方位

 

只能与疾病保持平静,或者,设法

在暗中麻痹它

尽管知道,这无用

疾病这蠕虫,向来,狡猾狡猾的

 

尽管知道

时间本身,就是

疾病

 

诗歌的颜色(外一篇)

◎黄亚洲

前些年,经常听人打这样的比方:楼上不慎泼下一盆水,打湿了三个行人,这三人中必有一个是诗人。这比方还有各种变体:比如不是泼下水来,是砸下石头来、倒下竹竿来等等。三分之一也有变异:有说是十分之三,有说是十分之九。

话虽夸张,道理是有的。也许我们国家是诗国之故,历朝历代,以诗为荣、以诗作冠,诗人实在太多。尤其是国家走上了改革开放之途,各种主义思潮蜂起,目不暇接,大街上磕磕绊绊的到处都是。

诗是类似象牙之塔的东西,塔不是船,可以一船一船地把渡口弄得不剩一人。佛之塔与佛之船是两个概念,前者体现成就,后者象征善行。塔不是通道,可以随便进入。如若钻进塔的人太多,“塔里的女人”就自然成了大超市里的马大嫂们。那份兴高采烈,那份嘈嘈杂杂,是让人怕的,是会让不懂诗和不怎么热爱诗的人对诗歌惟恐避之不及的。

不能睁开眼睛。什么都是诗。

呓语是诗,梦话是诗,五更天的磨牙是诗,看见女人眼皮子打结巴也是诗,一个字是诗,两个字是诗,三个字更是诗,一把词汇撒在桌子上叉叉麻将就是诗,骂人放屁也是诗,而且是好诗。诗歌泛化的必然结果就是—诗歌失踪了,没有了,到处寻也寻不见了,要动用国际刑警组织满世界搜了。

我现在出言粗鲁而沙哑,并非对众位诗友不恭,委实是在劣质商品之海里游得筋疲力尽了,呛坏了喉咙,所以满口血丝,其实相信诸位也有同感。

有人不同意把诗歌与象牙放在同一只柜子里。我不能同意。那是你听着像诗,是你的“接受美学”。口号就是口号,诗就是诗。历朝历代,把口号当诗的人都不叫诗人,叫号衣者。

我本人写诗也有好几个阶段很臭,虽未曾以屁入诗,但也是那味儿。好在自己鼻子还灵,或者事后鼻子还灵,嗅一嗅,能知道档次。

现在情况有点转机,诗人队伍开始减员,诗歌刊物卖不动了、送不动了,乃至打烊了几家,这应该算是好事,并不是文化不繁荣。诗界慢慢像个地方了,露出一些塔形了,或者像倒坍的雷峰塔那样能见一截塔基了,这都是叫人嘘出一口气的事。

而我,并不是自然而然的塔中之人。我的诗龄也不短了,有许多时候诗写得还不如人家的歌词。衙役没有少当,轿子也没有少抬。我对自己的定位是:我是拉一拉能拉进去,推一推能推出来的人。第一批和第二批被清除出塔的诗人堆里,我估计,不会有我,但是我口袋里也没有门票,有幸混迹其中,自始至终都是战战兢兢的。

写诗是应当战战兢兢的,起码在战术上是应当战战兢兢的。就那么几粒字,能不一粒粒悬在嗓子眼上吗?

如果由于我的离开而使象牙之塔更加剔透,我愿意立即跳窗坠塔。

诗是象牙色的。诗没有第二种光泽。就是这样。

 

关于主旋律诗歌的琢磨

不少人称我为主旋律诗人,答对了。因为我确实写过不少主旋律诗歌,而且,写作过程,还觉得蛮享受的。

关于主旋律诗歌,好像也能划两类,一类是窄义的—祖国啊,革命啊,迎风飘扬啊,改革开放啊,这样一类。

这样的诗我写过不少。记得我1970年发表于正式报刊上的第一首诗,最开头的两句就是“十月的山河十月的旗,十月的阳光洒万里”,那是为纪念国庆,发表在十月一日。

正式发表诗歌啦,正式成为一名业余作者啦,当时那种开心劲儿是没法形容的,尽管那年头还根本没稿费一说。

另一类主旋律诗歌,据说是概念宽泛的—生活啊,阳光啊,人生啊,青春啊,历史啊,山河啊,爱情啊—健康向上,心态积极,那就可以了。

但是一到五一、七一、十一这些重大节庆关头,报刊杂志约稿所要求的“主旋律作品”,往往又是窄义的理解。

所以这么一来,不少诗人对“主旋律诗歌”就缺乏好感了,明确表示自己的感情与此不对路,并且,有时候,指着我的背影以及一些诗人的背影说:“看他们这些主旋律诗人!”

他们说这话,有他们的底气。我听了呢,也从来不动气。说实话,我也挺喜欢从来不写主旋律作品的诗人的那些高歌低吟,他们表达的也是真感情,有的感情拿捏得挺叫人动容。我读罢,常掩卷长叹:才华啊!

不过,我前面说过,我在写作“主旋律”的时候,也是觉得蛮享受的。譬如我2005年“重访长征路”,一路走,一路触摸当年的艰苦卓绝,心头豪气常是如鹿冲撞,联想到民族、出路、历史、国民性,一行行不请自来的诗句便会从我的这些联想中侧身而过,夺门而出,拦都拦不住。那种“行吟诗人”的感觉,委实享受。记得当时在一路颠簸的汽车上。我一路朗读给我的同行者听,他们就表现出惊喜,给我鼓掌。我相信那些表情也不全是装出来的,掌声也不全是礼貌与客气。

在2009年2月爬上积雪皑皑的黔南山头,为正在铁塔上架线的抗冰灾勇士朗读“致敬”之诗,我也觉得是一种享受;5月,在都江堰采访时我以诗文呼吁重建一所幼儿园,随之见到那些读了诗文的人飞赴灾区捐款捐板房,新建的“爱心亲子园”仅震后80余天就落成开园,更觉得是无上享受:喔,一首小诗真有如此的作用呢!从这个角度说,主旋律诗歌并非百无一用,里面也隐含着银元和一些“大爱无疆”,有干货。

譬如描绘一个人,有人喜描发肤,甚至更空灵的,描绘眼里的秋波、转身的娇羞,描绘顾盼流连、欲说还休、欲拒还迎、情发礼止,都是好手笔;我呢,兴之所至,好描写骨头,肩胛骨、腰椎、腿骨、膝盖骨,这也是一种喜好。有时候自己也会觉得硬邦邦,“大词”过多,过于理性,甚至狰狞,应该趁早揖别,但就是揖别不了,唯大词中埋伏的力量,仍然对我有相当的吸引,磁铁一样。

这可能与我的年岁与阅历有关。

有人说你这并不是入木三分,也不是刀刀见骨,唯有写好了发肤与表情,才是骨头的真表现,而你这叫直奔主题,你拿出的骨头不是力量而是骷髅,这不是真艺术,或者说,不是青春永葆的艺术。

这就没有办法,唯有见仁见智了。在我,只习惯于这样直起喉咙歌唱,唱得脖上青筋爆起。青筋也算是骨头的变种。

我愿意我的歌声里出点主旋律,也不在意一些好朋友脸露不屑。当然,同时,我的阅历也告诉我,作为一个诗人还要做很多呐喊,甚至抱怨、牢骚和愤怒,因为看看周遭,许多该做的事情没做。

这样的抱怨与呐喊,说起来,也可以是“刀刀见骨”的,也应该是主旋律,这又是主旋律的一解了,可谓之“第二种忠诚”,一种褒贬不一的定义。文艺前辈就此都有论述与悲壮的实践,在此不敷细述了。

我在我的“行吟”里,见什么表达什么,有时候把梅花唱绿了,有时候把柳叶唱红了,有时候一不小心把骨头朗诵成了骷髅。这种情形都有,也不少见。自然这很有些扫兴,但是,我想,真性情就好,不必“吾日三省”,不然做人就太累了。

抑或,真性情就是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