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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1年第8期|曾剑:八月山楂
来源:《鸭绿江》2021年第8期 | 曾剑  2021年08月18日08:32

陈继续是观音寨小学的老师,教语文。观音寨小学在观音寨南坡。观音寨往东二百米是农场。

农场有两个光棍,一个叫亏荣,一个叫吉喜。奇货不算农场的人,他的屠宰场在农场,他只有杀猪时才去。奇货不是光棍,他是毛刺的爹。农场有一头郎猪,壮如牛犊,它给周边的母猪配种,替两个光棍赚烟酒钱。农场有一棵山楂树,开花的时候,一半白色,一半红色。亏荣说,那是一棵阴阳树,它自个儿跟自个儿恋爱、传粉、结果。

某年七月间,一个午后,正是农场人少的时候,我和毛刺溜到山楂树旁。一颗颗青色的山楂,强烈地诱惑着我。我往山楂树上爬,一个男人的歌声飘荡进我的耳朵:“七月楂,七月楂,男人吃了裤裆翘,女人吃了奶子大……”是亏荣,他的声音像土蛤蟆,让我战栗。我害怕裤裆翘。无端地翘裤裆,是一件丢人的事,不是正经人。在我们乡村,女人奶子大也丑。

我从树上下来不久,亏荣拽着树枝,摘了几个青绿的山楂,扔自己嘴里一颗,给吉喜一颗。我和毛刺惊诧地盯着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并未异于常人。

学校那边,虽然有学生读书,却没这边热闹。不少高年级男生喜欢舍近求远,不在操场旁的厕所解手,而跑到农场这边来。他们是想路过厂里的猪圈,看这里的郎猪配种。往往那边钟声响了,这边的郎猪还没完事。他们不走,他们看,还笑嘻嘻的,等郎猪母猪折腾完毕,他们才欢腾着奔向教室。都是不爱学习的家伙。

陈继续来抓他们。他们看见老师来了,就跑进厕所,把裤子褪下来,蹲在坑上装作解手。陈继续说:“你们要屙,就在那边厕所屙。”调皮捣蛋的学生说:“那边刚才坑是满的,蹲不下,憋不住。”陈继续说:“那就快点屙。”学生说:“拉肚子,刚提上裤子,又要屙。”等陈继续转身,他们扬起头来,朝着猪圈那边,嘻嘻哈哈地看。

陈继续说:“你们快点,别跟我玩心眼儿。”他管他的学生不管我。我和毛刺是学龄前儿童,他管不着。陈继续喊那几个学生,学生不提裤子,他没办法,骂了句“朽木不可雕”,径直往回走。到底是老师,讲文明,不看郎猪母猪那龌龊的场面。

那只郎猪虽然身高马大,但已然老了,那事做得拖沓、漫长。奇货凝视着它们,离它们三步之遥。我也在凝视。我有一种想尿的感觉。

半晌,它们停止折腾。奇货叹一声:“我的个娘嘞,比自个儿上还累。”他倒在那青青草坪上,仰面朝天。他的裤裆里像立了个棒槌,圆圆地顶着他的裤裆。他喊了句:“难受死了。”

放学后,陈继续走在石桥河河坝上,我和毛刺也走在河坝上。陈继续下了课回家。我们玩饿了,回去吃饭。我们在河坝上相见,奇货跟在陈继续身后。奇货说:“老师,你刚在农场看了郎猪和母猪,现在回屋,肯定急着跟你那个大个子桂莲睡吧。”陈继续加快脚步,但并不能将奇货甩掉。他干脆停下来摇头,皱着眉毛说:“下流,庸俗,俗不可耐,不可救药!”奇货也不生气,只是朝着他笑。他便转过脸来,对我和毛刺说:“少跟这些粗俗的人在一起,少上猪场,莫去看那猪做丑事,不学好!”毛刺说:“你刚才不也上了猪场?”

陈继续满脸通红,道:“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也不知他是说我们,还是说奇货。

毛刺是奇货的独子,奇货惯着他,从不训斥他。

一天下午,毛刺对我说:“四郎,走,到农场去玩吧。”他叫我小名。我说行。毛刺比我小半岁,长得比我高,有主意,是我们的“王”。我跟在毛刺身后,来到农场,很远就听见吵闹声、打架声。我们快跑过去,是那两个光棍,正推搡陈继续。陈继续是学校最老的老师。他们说是推搡,其实是下拳头。毛刺的爹奇货也在。奇货明里是在拉扯,暗里是助纣为虐,我看得出来。陈继续终于愤怒了,他打不过他们,便像一个女人一样,伸手挠了亏荣。亏荣的脸上冒出血来。亏荣也不擦脸上的血,觍着一张血淋淋的脸,去找大队干部。

我很快知道了他们动手的原因,还是因为郎猪。那天,几个大孩子又逃课,到猪场看郎猪母猪配种。陈继续去喊他们,发现那几个孩子看得着迷,而那两个寡汉竟然不驱赶他们。陈继续觉得是他们带坏了孩子,训斥他们,让他们不要养郎猪。他们不理陈继续,还对着耸动着屁股的郎猪吼叫:“快点!继续,继续!”

是可忍孰不可忍,陈继续上前,指着亏荣的鼻子理论,于是就动起了手。

大队干部批评了陈继续,说他作为人民的教师,竟然动手打伤了人民;还说他为人师表,管不好自己的学生,竟然怨别人。

只有我知道,陈继续受了内伤,亏荣是恶人先告状。但我是小孩,没有发言权。我后来在猪场游荡,发现亏荣和吉喜炖猪肉,与几个大队干部同桌而食。

我可怜陈继续。上小学后,我成为他的学生,我叫他陈老师。我努力读书。那些不听话的孩子,依然跑到猪场看郎猪与母猪配种,陈老师依然去管教,去把他们往教室赶。

小学的第一个暑假,午后,我正在家门前的大槐树下写作业,陈老师来了。他背着一个黄军挎包,像个小学生似的。他是我们的班主任,他送走了那批五年级的学生后,从一年级开始带我们,将一直带到小学毕业。他说我有出息。他说他要带出一批有出息的孩子。

陈老师看我的暑假作业写得怎么样,他告诉我要好好读书。他说:“农村伢,不读书,就没有出路。”他从他的军挎包里抓了两把红色的小果子,放在我写作业的凳子上。他说:“这是山楂,红山楂。”我惊骇地望着,像望着就要爆炸的弹药,耳旁想起两个寡汉条子关于“八月楂”的顺口溜,脸红了。

陈继续说,莫听他们瞎说,这山楂是可以吃的,只是七月份的时候,它们还不熟,青涩,只待八月底,红透了,又酸又甜,好吃着呢。他自己吃了一个,让我也吃一个。我举着晶莹剔透的红山楂,疑惑地望着他。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望着他两腿往上的地方,并没出现亏荣和吉喜所说的那样的情形。陈继续笑了,说:“吃吧。山里伢,除了野果子,没什么正经水果,这是可以吃的。他们两个是吓唬你们,不让你们摘,他们自己留下来吃。他们吃不了,就到石桥镇去卖。”

“龌龊,不可理喻!”陈老师说,他用我那时还不懂其义的词,表示了对那两个光棍的不满。

“吃不到山楂事小,歪门邪说教坏了孩子事大。”他说。

“好好学习。”陈老师叮嘱我,“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成光棍,当寡汉条子,像亏荣和吉喜一样。”

我对光棍没有太明朗的概念,但陈继续以亏荣和吉喜为例,我就懂了。我害怕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他们住农场,没有自己的家。他们住的屋黑漆漆的,锅凉灶冷。我问:“陈老师,为什么不多种一些山楂树?”陈继续说:“乡村人嘛,思想保守,喜欢摘现成的果子。”

陈老师看了我的作业,说写得不错。他背着书包,去了毛刺家。我与毛刺同班。但毛刺不像我,他看到陈老师的影子,跑了。那个暑假,他的作业一字未动。

收假后摸底考试,我得了双百,陈老师疼爱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此后每年暑假,离九月开学还有十天左右时,陈老师都会到他的学生家里走访。他的挎包里装着山楂。他把山楂分发给他的每个学生。

陈老师总穿着整洁的中山装,理着三七分的头,即便在夏天,他也穿着短袖衬衣,而不像我父亲他们,穿着背心,更别说光个大膀子。他的中山装或短袖衬衣口袋里,永远别着两支钢笔,一支红墨水笔,一支蓝墨水笔。蓝墨水的写字,红墨水笔用来批改我们的作业。那两支钢笔,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标志,但它们曾成为亏荣和奇货他们嘲笑他的道具。

我三年级时的某个下午,母亲请陈老师到我家,以我母亲的口吻,给远方的亲戚写信。写到一半,蓝色水笔没水了。他另一支笔是有钢笔水的,可是写信怎么能用红墨水?他的目光在我家春台上寻。我家没有钢笔水。这时,他盯着我胸前的口袋说:“杨春野,把你的钢笔借我用一下。”我这才想起,我的上衣口袋里也着一支钢笔,可那是一支假钢笔。那是我不知在哪儿捡的一个笔帽,我把它别在口袋上做样子。这时我已经三年级了,该练习钢笔字了,但家里卖鸡蛋攒钱,还没攒够给我买钢笔的钱。

我站着不动,脸如火烤。母亲说:“你什么时候有一支钢笔?你哪来的钱?”我不吱声。陈继续说:“我用一下有什么关系。”我怕陈老师说我小气,有笔不借他用,何况是给我家写信,只好窘迫地说:“是假的,只有笔帽。”我把那只笔帽摘下来,以证明我没撒谎。陈继续笑道:“没关系,没剩几个字。”他往他的钢笔里滴了两滴水,接着写信。

我躲到屋外,额头顶着墙,我羞愧地哭了。石桥河的风吹过来,泪飘荡到土墙上,土墙洇湿一片。我看着墙上我的泪痕,我想,我什么时候能有一支钢笔?我家什么时候能盖上青砖瓦房?这时,陈老师走了出来。他好像听见了我的心里话。他说:“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带着你爹你娘,到城里住楼房。”

第二天,也是黄昏的时候,陈继续再次来到我家。他将一支崭新的钢笔别在我上衣口袋上。他说:“三年级,该用钢笔了。好好练,自己学着替家里人写信。”

母亲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说:“怎么是好?么时候才能给你钱?”陈老师说:“春野他娘,你说的么话,给钱?我这是送春野的。”

那是一支崭新的钢笔,英雄牌,我超喜欢。陈老师很可能是去二十里外的县城买的,石桥镇上恐怕都没有像样的钢笔。

陈老师走了。母亲望着他的背影说:“他女人桂莲,是城郊的菜农,城镇户口呢。漂亮,个子高,当然,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母亲说:“还不是陈老师有文化,他要像你爹那样,桂莲才不会从城里跑到农村来,追着撵着要嫁他。”

我快步走上石拱桥,目送陈老师的背影。我在桥上站了很久。夕阳沉下去。我听见母亲喊我吃夜饭,我没回。我站在桥上,默默地仰望星空,月亮在苍穹中升上来,几颗寂寥的星星,离我很近,好像向着我靠过来。

小学毕业前的某个午后,午休时间,教室里缺了好几个人,他们并没按要求在课桌上睡午觉,他们的座位空荡荡的。陈老师望着那几个空座位,没吱声。我很想告诉陈老师,毛刺去猪场看郎猪配种了。他不但自己去,还带去几个同学。陈老师没问,我就没说。何况我有时对毛刺发怵,其实是惧怕他爹奇货手中的杀猪刀。

上课铃声响了,毛刺还没有回来。陈老师说,杨春野,去把刘红兵喊回来。杨春野是我的学名,我倒是记得。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毛刺学名叫刘红兵。

我飞奔到猪场。毛刺在那里看郎猪母猪,看得正带劲。几个同班男生围着他,众星捧月一般。他们嘻嘻哈哈笑着。我喊他,说陈老师让他回。他说不用我管,反正他不想读书。我往回跑,去向陈老师告状。未等我回到教室,陈老师往这边走。他可能知道我喊不回毛刺。

毛刺消失了。我们四处寻找,看见山楂树浓密的树枝里有人影在晃动,是毛刺,他无心上学。

陈老师喊毛刺的学名,没能成功,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像寒风灌进破门在破屋里打转,淹没了他自己的声音。那与毛刺一起逃学的几个男生,像正在吃食的鸡遭到驱赶,四散而开,接着向教室的方向奔跑,只有毛刺,无所谓地站在树丛里。

陈老师上前,捏着毛刺的耳朵,让他跟着他。毛刺歪着脖子,顺从地跟着陈老师走。这时,他们的背后传来说唱声,是亏荣的声音,用的是湖北大鼓的曲调:“天怕乌云地怕荒,雪怕太阳草怕霜,蜈蚣怕的是天雷响,学生怕的是教书匠,继续——走!”

毛刺本来是顺从地跟着陈老师走的,他突然推开陈老师,说了句:“我不怕,我怕个屌!”

每次杀猪,毛刺的爹都把猪尿泡、猪蛋子留下,让他的女人炖给毛刺吃,毛刺身体长得高大,都成半大小伙子了。他这一推,力量奇大,把陈老师推了一个趔趄。陈老师到底没能站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瘦弱的陈老师没能一下子爬起来,他先是翻转身去,双手撑地,双脚收缩跪起,这才慢慢站立。他去抓毛刺,毛刺早已像一条鱼游进水里一般,钻进一旁的松林里。

我冲过去,喊道:“陈老师!”他没应我,顾自说了句:“早晚要告诉上面,把猪场搬走,要不就在坡那边盖学校。伤风败俗,伤风败俗!”然后,他默默地往教室走。二百米的路程,他用了很长时间。他走得很慢,样子有些瘸,好像是摔伤了,也不知是胯骨,还是腿,还是尾椎。我去搀扶他,他轻轻推开我。他就那么默默地往前走。回到教室,他望一眼我们,望着那几个刚才去猪场的男生。他没有批评他们,只是长时间望着他们,尔后,他说了声:“上课!”

陈老师的声音是哽咽的,我感觉到他哭了。我没有看见他的眼泪,但我知道,他心里哭了。我回想刚才的一幕。我认为是亏荣的湖北大鼓和吉喜夸张的笑声刺激了毛刺。我自此对两个寡汉条子充满怨气。他俩还说“继续——走”,他们是故意的。在乡村,老师不同于一般种田人,受人尊敬,连七八十岁的老者,都叫他陈老师,很少直呼其名。他俩不但直呼其名,还是在那种场合,完全是戏弄陈老师。我鄙视他们。他们活该打光棍。

毛刺再也没回到学校。

他爹奇货拿着杀猪的刀追他,要像捅猪一样把他捅了,他也不回。那年乡村已经分田到户,比我们高半头的毛刺不喜欢与水田里的泥巴打交道,加入了打工的行列。他一下带走了好几个同学,都与我一般大小,也不知道他们出去了都能干些啥。

毛刺离开的那天上午,陈老师望着教室后面空荡荡的一角,许久地凝望着,一阵剧烈地咳嗽。我看见他嘴角挂着一缕鲜红,但他很快用袖子拭去了。那鲜红,应该是他咳出的血。

自那个上午起,我学习特别认真,好像不认真,就对不起陈老师。

我爱上陈老师的课,尤其作文。他鼓励我们用比喻句。他说:“山楂红了,像红玛瑙。”我们都没见过红玛瑙,他就反过来,说一颗颗红玛瑙像熟透了的山楂。陈老师常自己写作文,当我们的范文。有一次,他运用对比的手法写了篇作文,题为《鞋》。他写道:“一个冬日的早晨,我穿着厚厚的棉鞋,却嫌冷,不想去上学。在父亲的催逼下,终于走进教室,发现一个同学竟然还穿着单薄的解放鞋。他正专心听课,似乎全然没感觉到冷,一双渴求知识的眼睛盯着黑板……”那堂语文课,我哭了。我觉得陈老师笔下的那个“我”应该是毛刺,而那个穿着解放鞋的同学应该写的是我,因为整个冬天,我从未拥有一双棉鞋,也从未缺过课。

小学毕业,我考进了县城。我们两个毕业班七十三人,考到县城的只有我一个。有人考进县城实验中学,是观音寨小学历史上头一回。我还记得我拿到通知书的情形。其时,快到午饭时间,母亲在门前的古槐下搓洗木盆里的衣服,父亲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喝着酽茶。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一本《今古传奇》。我听树下阴凉的空气里,有一个热烈的声音传来:“杨春野呢?杨春野在吗?他的通知书!”

我当时并不是特别惊喜,甚至还有些平静。我学习好,考初中不是问题,但我断然没想到我考进了县城。

父亲迎出来。

总分全乡第一,陈老师说:“了不起啊,杨大志,你养了个好儿啊我陈继续七十三弟子,七十二闲人,就他是个宝。”陈老师哈哈笑道:“你家杨春野的数学不是最高的,但他的语文整个乡第一名,作文是满分。作文都被《红安文艺》杂志社主编要走了,说是要发表。”

母亲问:“作文要么样?”母亲并不知道发表是怎么回事。陈老师解释说:“就是要刊登在书上,杂志上。”

母亲夸张地“哎哟”一声。

陈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他一直教我们语文。他脸上乐开了花。

我回想那篇作文,虽然它最终没能在《红安文艺》上变成铅字,但它给我的鼓舞是巨大的。那篇叫作《八月山楂红》的记叙文,我写得并不华丽,我写道:“山楂青涩的时候,我们想吃,却吃不得。等到山楂红了,我们都回家了,在家帮父母干农活儿,忘记了山楂,陈老师摘下红山楂,送到我手中,并且检查我们的作业,叮嘱我们要好好学习……”

我还写了毛刺不上学,把陈老师气哭了的事。我还写了几件别的事,但我没写陈老师阻止学生们看郎猪配种,也没写他与两个寡汉条子打架的事。我觉得,那些事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小学生的作文里。

陈老师把鲜红的录取通知书递给我,我内心狂喜,鼻子却酸涩。我流了泪。我不好意思,低着头,不敢看陈老师,怕他看见我流泪。母亲训斥我:“这孩子,不懂事,快去给陈老师泡茶。”

母亲停下手中的搓洗,将陈老师让进屋。陈老师像先前的每一个暑假一样,从他黄色军用挎包里掏出两把红山楂塞给我。

母亲坚持留陈老师在我家吃午饭。望子成龙的父亲,平日里节俭,那天出奇大方,要杀鸡待客,那是一只还下着蛋的芦花鸡。陈老师不让,父亲坚决要杀,不像平时那样“问客杀鸡”。他趁陈老师与母亲说话的工夫,一刀剁下了那只鸡的脑袋。

一杯白酒下肚,陈老师话多起来。其实话也不多,老是那几句,重复说:“了不起啊,不容易啊,我带两个班,七十三弟子,七十二闲人。杨春野他是个宝,创了观音寨小学的历史,作文满分。他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作家哩。”

陈老师的话夸张,他似乎仅仅想说那句“七十三弟子,七十二闲人”,就把别的学生贬得一钱不值,其实,除了我考上了重点,考上普通初中的,也有三十多个。

父亲满脸堆笑说:“是你教得好。”

陈老师说:“还是你的种好。”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哪儿有点不对,歉意一笑,说:“还是春野学习认真。七十多个学生,只一人考上了重点,全乡也没几个。”

父亲脸上的笑容堆得时间长了,就有些僵硬,像假笑。

母亲讲卫生,用一副公用筷不断地给陈老师夹菜。陈老师不理会母亲夹到他碗里的菜,只疼爱地看着我,重复着他说过的话:“满分作文,春野将来有出息,说不定能成为一名作家。你们家呀,再困难也要供他读书。”

我是爱读书的。虽然每年开学,家里总没能将学费提前准备好,但父亲母亲毕竟没让我失学。陈老师的话让我温暖,我躲进自己的房间,面对通知书,热泪如注。

有一天,我从县城回家拿米拿菜,听母亲说:“陈老师得了癌,是肺癌,大口大口地吐血,说医院都不收了。”

“他还打听过你呢,问在县城尖子班,学习跟得上不。”母亲说。

我这才想起,我每次回家,匆匆忙忙的,竟然没有想起去看陈老师。陈老师与我同住一村,他家在村子的北头。我飞奔而去。他的婆娘桂莲在堂屋里搓衣服,见我去了,洗手给我泡茶。我问:“陈老师呢,”她说:“在床上躺着呢。”我就要往里进,她说:“屋里脏,他也起不来,你就不看他吧,有这个心就行了。”那时乡村还没有一次性杯子,她把玻璃杯放进一只大瓷盆里,用开水烫了又烫,给我沏了茶。很烫,我朝着杯子吹了口气,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了一下杯沿。她说:“杨春野,你不装大,不嫌脏,将来能有出息。”她说:“陈老师得病以后,湾子里的人都不上我家来,嫌我家脏,还怕被传染。他们从不喝我家的茶。”

她这么说,我心里就有疙瘩。因她夸我懂事,不装大,我只得硬着头皮坐着。这时,就听一个声音传来:“是春……野……回来了?”

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房间看,没有看到,只听见风箱一样的喘息声,接着是陈老师婆娘大声惊呼:“我的个娘嘞,你咋爬出来了!”我低头一看,陈老师竟然是在地上爬行。他已爬到里屋与堂屋相连的门槛上,抬着头看我。他骨瘦如柴,两腮下陷,露着很白的牙。不是在他的家,我一定认不出他来。如果不是陈老师的婆娘在一旁,我头皮会奓开。他完全脱了形,不像他,不像一个人,瘦长的身子使他看上去更像一条蛇。

他强装笑脸,笑得有些尴尬,甚至骇人。

“春野。”他说。他努力地告诉我:“我转正了,拿国家工资了,一个月五十六块呢……”他的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五十六块钱,那时对于我们山里人来说,的确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数字。但从他的表情看,他的喜悦并非这几十块钱,而是“转正”这件事本身。他盼转正盼了很多年。

他还想对我说什么,他的婆娘朝他挥手,然后一步跨过门槛,搀扶着他,把他往床上送。我想去搭把手,陈老师的婆娘伸手,将里屋的门当的一声关上了。

我木然地盯着那扇门。

陈老师的婆娘骨架大,像个男人,已看不出母亲描述她的那种美丽。陈老师教书时,犁田耙地,都是她干。瘦弱的陈老师,倒像个家庭主妇。

我突然想起,现在其实还在暑假里,正是山楂红透的时节,只因我们是高中,提前半个月开了学。

我流着泪,奔跑在石桥河畔,奔跑在观音寨脚下,奔向农场。我看见树上挂满红色的山楂。我长高了,不用爬树也能够着。我摘了一大捧山楂,奔向陈老师的家。我不顾他的婆娘阻拦,径直进了他的屋。我把山楂放在他的床头柜上。陈老师用右手食指中指夹起一颗,举在眼前,对着窗。他说,像红玛瑙,真好看。

我看见他眼角有泪水。我受不了,极快地跑出来。

母亲在我家门口。她好像一直站在那里等我。她似乎猜测到了我去陈老师家的感受。她说:“这人啦,没法说。想当年,她桂莲嫁了个教书的,多么趾高气扬,把陈老师当个宝,成天跟前跟后,像陈老师的尾巴,陈老师像个大尾巴狼。现在人家病了,也不好好伺候,怕传染,不管他,戴着口罩给他送饭,屎尿都懒得替他打扫,比打发要饭的还不如。狼心狗肺,狼心狗肺!”一个女人骂另一个女人,往往是狠毒的,目不识丁的母亲,把从我这儿学的成语都用上了。

你永远别想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听到她关于另一个女人的好话,

我对母亲说:“你少说两句。你就喜欢对别人说三道四。”我声音奇大,几乎是吼,以此表达我的不满。

母亲继续她的言说。从她的言语中,我知道学校还是那几间石头瓦房,暑假,学生都不在。亏荣仍住在农场黑漆漆的屋里,看上去很老了,当了五保户。母亲说:“他曾把一个精神病女子弄到农场,想传宗接代,没能成功。那个女子对他又喊又叫。每天早晨,他的脸上都会有新鲜的血痕。一个星期后,那个女子消失了。吉喜还算年轻,把农场的田地承包下来,一下子成了万元户,上农场提亲的好几家,他选择了一个粗壮能干活儿的女子为妻。”母亲说:“他娶的不是婆娘,是长工。”

各人有各人的痛苦,各人有各人的喜悦。母亲告诉我他们的痛苦和喜悦。

第二天清晨,我沐着霞光去了农场。山楂树还在,猪圈还在,奇货的屠宰场也在。就是那条从山上流经屠宰场和山楂树旁的小溪沟,也还在。我变了,我离这一切越来越远。

陈老师从查出癌症到病逝,只有一年时间。按他的遗嘱,他被埋在学校后山坡。他咽气前说,他刚转正,成为国家的一名正式教师,却没能更好地教孩子们,他要躺在学校的后山坡,听孩子们的读书声。

我喜欢写作,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地区文化局,写小说,也当编剧。文化局有个楚剧团,我编现代楚剧。

一次回乡探亲,我在县城碰见毛刺。我们惊立街头,各自给了对方一拳,之后拥抱,之后勾肩搭背地往饭店走。几杯啤酒下肚,我们心有灵犀,都想到了陈老师。说话间,毛刺竟然落了泪。他说:“陈老师是个好人,可是我当年没听他的话。”

“听说我走后他就吐血了,是我把他气成这样。”毛刺说。他任眼泪默默流淌。他大口地吸着烟,好像那烟是他的后悔药。我说:“你不用这么自责,他是肺癌,与长年教书有关。他吃了太多的粉笔灰。”毛刺说:“至少是我加重了他的病情。”

“我们去看看陈老师吧!”他说。

他说的是陈老师的坟。

我跟着他,走向附近的一辆面包车。车体很旧,很脏。看起来,毛刺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他带着几个人搞装潢,其实就是刮大白。他说:“陈老师没看错,还是你有出息,当作家,文化人,成天穿得干干净净的。”他问我:“结婚了吗?”我摇头。他问:“有女朋友了?”我摇头。他说:“听说你手下有个楚剧团,楚剧团里那些漂亮女孩,不随便让你选?”我说:“瞎说,庸俗!”

四五十分钟后,我们到了观音寨脚下,看到了那快要倒塌的石头瓦房。学生的读书声稀疏,但也还响亮,像白亮阳光,在我们头顶闪动。

学生走得差不多了。越来越多的人到城里打工,把孩子也带去了。听说观音寨小学要撤,合并到石桥镇小学。

我们见到了毛刺的爹,那个叫奇货的杀猪匠,他将观音寨寨顶坍塌的旧庙修葺一番,住进庙里当了和尚。他最后一次杀猪受挫,一刀下去,猪没死,跳下案板跑了,他去追,反被猪咬了一口,将他的腿肚子撕下一片肉来。猪把人咬成这样,这在十里八村还是头一回听说。那头三百斤的大猪,最终没有死于他手,而是跃下悬崖。他说,这是老天的旨意,告诫他一生杀猪太多,如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怕死后阎罗王不收他,让他成孤魂野鬼在阳间游荡,到时无法托生为人。他便住到庙里当起了和尚。

关于他为何出家当和尚,还有另一个版本,说是某天晚上,他梦见一位老和尚,头上无发,雪眉白髯。老和尚在他面前将白色拂尘一挥,说,你杀猪无数,殃及你儿子。跟我走吧,去吃斋念佛,行善积德。不然,因果都将在你孩儿身上得到报应,阿弥陀佛!

奇货跟着老和尚走,被石头绊了个筋斗,一梦惊醒。老和尚不见了,老和尚的话却清晰绕耳。梦中的山也有印象,就是观音寨。

我在庙里见到了奇货,他不叫我春野,叫我施主。我叫他奇伯,他不答应,我叫他依正法师(墙上有他穿着僧袍的像,写着法名),他面带笑容,应了一声“阿弥陀佛”。

母亲说:“呸,生成一张馋肉贪色的脸,不像吃斋念佛人。他每天让她那个小眼睛的婆娘给他送饭。隔几天,那个女人还在庙里陪他住一晚。什么和尚,假和尚。”

母亲对周围的人和事,越来越喜欢主观诊断。她很为培养了我这样一个大学生而自傲,说话越来越爱用成语,好像她是一个文化人,好像是她这样的文化人家庭,才能培养出我这样的大学生来。她的话常常让我感到肉麻,我不便戳穿她,毕竟,她是我的母亲。

那夜,毛刺请我喝酒。他说:“他要挣很多钱,将来将整个农场的田地,包括农场房屋,农场的一草一木,都承包下来。”他说:“粮食不值钱了,没人愿意在田地里像泥巴狗一样折腾,我要把农场的所有土地都用来种山楂。到时候,开一个食品加工厂,制作山楂糕、山楂饮料、山楂罐头。”

他还要把猪场建成大型养猪场。

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述着农场的未来。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望一眼金色的夕阳。我并不完全赞成他这么做,我更希望农场的一切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如果毛刺果真发达了,只需把学校修葺一新,留住孩子们,留住他们琅琅的读书声。养猪场不要弄,我不喜欢它散发出的气味。这里也不需要山楂林,有这一棵就够了,一半开红花,一半开白花,如同寡汉亏荣说的一样,是一株阴阳合欢树,自己跟自己相恋、传粉、结果。它的果子先是青涩的,八月底熟透,挂在青枝绿叶间,簇拥着,像一团团火焰。一个乡村教师,将它们摘下来,装进挎包。他沐着黄昏的光,走访他的学生。每见到一个学生,他给学生抓一把。学生凝望着手中的山楂,它红如玛瑙,晶莹剔透。

曾剑,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联办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研究生,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及第二十八高研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鸭绿江》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黑石铺》;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军内外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