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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曾剑:慈悲引
来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 | 曾 剑  2021年08月18日08:35

六弟失踪那年十二岁,是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时值暑假,他帮家里割水稻。那天的阳光如麦芒。他光着上身,穿着与他身体很不相称的军绿色八一短裤,胸脯往下罩在短裤里,赤裸的双脚陷进泥水,像穿了一条绿色的朝鲜族长裙。他戴了一只草帽,这使六弟看上去很滑稽,像一只站立的青蛙。

六弟太需要一身像样的衣服了,但家里没能力给他做新衣。他那件八一军短裤,是大哥从部队邮寄回来的。我望着六弟青蛙样的矮个子,觉得他缺的不仅仅是衣服,还有营养,他应该像村长的苕货儿子那样,十几岁还喝奶粉。要么像屠夫奇货的儿子,每天晚上喝骨头汤。我家不行,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喝奶粉喝骨头汤,只能在梦里。

六弟浑身是泥。

我在六弟一侧。我割稻谷的宽度是六弟的两倍。我一排十四棵,六弟七棵。这样我们才能保持相同的速度,并排前进。

我比弟弟大六岁,这年我参加了高考,但我没考好,大学录取通知书于我,是镜中花水里月。我打算“双抢”过后,返校复读。

“双抢”是抢割抢栽,乡村最累人的活。我们割到田中央,六弟突然站起身,把镰刀一扔,镰刀尖啄在泥水里,镰刀把指向高远的天空。

走了。我出家当和尚也不种田!六弟说。

我以为他是累了,说气话,没理会他。他蹚着泥水向田边走,上了田埂。他在田埂上回望一下我,也许是回望那片在他眼里大得无边无际的水田,尔后,摘下头上那顶斗笠一样的草帽,顺手一挥,草帽像飞碟一样,飞得那么高那么远,飞入山坡上的松树林,消失了。

六弟走向坡地,走向松树林,上了林间的小路。那条小路通向山的那边,山那边是野水塘,野水塘那边又是一个山,山那边是我们竹林湾。

晚上回家吃饭,母亲问,小六没跟你一起回?我说,没有。他不是先回来了吗?

我们这才知道,六弟不见了。

母亲的声音,在黄昏的暮色里嘶喊着。除了大山的回音,什么也没有。六弟失踪了。六弟从我们割谷的那个水田回家,要路过野水塘。母亲怀疑他在野水塘里。野水塘经常死人,有人干活,干着干着,觉得累了苦了,活着没意思了,就一头栽进野水塘。野水塘今年还没死过人,按母亲的说法,去年死去的野鬼,还没找到替身。

母亲坐在水塘边哭泣。我说,怎么可能,他那么会玩水,像一条鱼。他不会淹死在水塘,除非他自己要死。可是,他那么小,怎么会想到要去死。

小六……母亲喊着六弟的小名。她哭诉道:我的小六呀、儿啦,我虽然生了六个儿子可我不嫌多啦,手背巴掌都是肉咧,你小六最小,我对你还要厚一些呀儿啦,你怎么就走了咧……母亲坐在塘埂上,拍打着自己的双腿,痛哭流涕。他让父亲和我们下去水捞六弟,我们说六弟不可能在水塘里。父亲说,野水塘那么大、那么深,就是在里面我们也摸不到,你莫要再把我别的儿搭进去。父亲和我们都不下水,母亲骂我们心狠,骂父亲老虎都不如:虎毒不食子啊!母亲哭泣着,好像是父亲把六弟弄死了。母亲说着,自己就要往水塘里扑。母亲不会水,她下水就是白送一条命,我和父亲被母亲所迫,下水去捞,一会儿,湾子里会水的都来了,穿着短裤,纷纷扑进水里。有不愿把短裤弄湿的,就在远处的塘角脱光,背对着众人下到水里。塘埂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仿佛六弟真的淹死在野水塘里。母亲的哭声感染了很多人,带动更多的女人哭泣,有没下水的老男人也陪着抹泪。几乎整个竹林湾的人都来了,比过年在水塘边捞鱼还热闹。

麻球在半山坡冲野水塘这边喊,你们搞个么事呢?有人回应说:小六淹死在野水塘了。麻球喊,你们瞎说个么事?小六从后山坡往县城方向去了呢。我问他到哪里去,这个猪屙的不吭声。我叫他跟我回,他不应,一句话都不说,像被哑巴鬼缠上了。

母亲听说六弟没有淹死在水塘,停止哭泣,那些在水塘里忙碌的男人纷纷上岸。没有穿裤衩的,游到水塘远处,站在浅水处,背对众人穿短裤。暮色中,能看到远处那几片屁股的白。

帮忙的看热闹的人慢慢地往竹林湾走。母亲进了屋,喝了凉茶,平息下去的情绪再次暴发,她开始了她新一轮的哭泣:他身无分文,连一件上衣都没穿呢,这夜里,还不得喂了蚊虫。黑灯瞎火的,还不得把伢吓死?

母亲让父亲去找,父亲说,找做么事,一定是到哪里玩去了。玩够了,累了,就回来了。母亲让我去找。天那么黑,去往县城的路要通过八角山、七个洼,还有一座大水库。水里有浪,浪拍石坝,像鬼哭;山上有树,风吹树梢,像狼嚎。

我等到第二天天亮开,才借了一辆自行车,驶上通往县城的路。一路上我没看见六弟。到了县城,人挤人,人挨人,就算六弟在这些人群里,也像大海里的一条鱼,找不到的。

我骑车回家,接着割稻谷、插秧。家里那么困难还供我读书,我却没考好。我像赎罪一般,成天泡在水田里。

母亲开始了她没完没了的哭泣。她怀疑我那天打了六弟,要不,他怎么突然就跑了呢,干活累,也没人逼他。我说我一根手指头都没动他。

每天黄昏,在得知六弟消失的那一时段,母亲总会眼含眼水,自言自语,诉说她对六弟的思念,和对他离去的悲伤。后来累了,母亲每周只哭两次。弟弟离家前,是石桥镇小学五年级住读生,每个周日下午,带了大米和咸菜去,下周六下午背着空米袋和空的罐头瓶回来,这成为母亲哭泣的两个新时段。六弟该回来拿粮拿菜了,不见人影,她哭一阵,诉说两句;六弟该走了,不见他到米缸铲米,她哭一通。有一次,母亲本能地给六弟准备好盐菜,往他的米袋里灌满米,却不见他的人,母亲恍然醒悟。那一次母亲哭得特别忧伤,特别漫长,哭黑了天地,怕影响鸡群入舍,她坐到石拱桥上接着哭。一湾子的人围过来,怕她跳水。

时间也许无法冲走人的忧伤,但忧伤到底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淡。第二年,母亲只为小弟哭泣过四次,一次是他的生日,一次是他出走那天,还有一次冬天来临,母亲想象着弟弟只穿一件军用短裤,想他一定很冷。大年三十那天,母亲也哭了。不过母亲讲禁忌,这次没有哭出声,只是悄然落泪。

六弟离家的这个秋天,我没有选择复读。初冬时节,我逃离竹林湾,踏着大哥的足迹,走进军营。

我们再次见到六弟是六年后的事,这年他十八岁。他出现在我家门前,身着土黄色僧服,脚穿白底黑布鞋。六弟还活着!一家人先是惊喜,接着困惑了,不明白他怎么就当了和尚。我们家世代没一个出家人。

母亲一边哭着骂着六弟心狠,走了不跟家里说一声,一边去取楼板下吊着的腊肉。麻球说,你莫瞎搞,他是和尚,么样吃得肉!六弟朝着麻球微笑,麻球如同受了表扬,脸乐开了,两颊麻点乱颤。

麻球麻脸、踮脚,是我们竹林湾唯一的光棍。麻球似乎自得其乐,看不出他孤独或寂寞,倒是有老婆有一大堆儿子的父亲,常独坐一处,默默抽着自卷的烟。六弟回来又匆忙离去的那个夜晚,他坐在碾场的石磙上,黑暗中烟的星火一闪一闪。烟熄灭了,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肯回屋睡。我去茅厕时看见了他。那天晚上的月光很明,我发现他脸上有两道亮闪闪的东西。父亲哭了。我在父亲身旁坐下。

一双凉鞋,父亲说。

我不明白父亲所指,父亲说,老六是因为一双凉鞋而离家出走的。父亲接着向我讲述六弟离去的那个夏天。父亲说,那个夏天,六弟向他要一双凉鞋,父亲不买,说他不像我,大了,读高中,要是考得好,还是个大学生呢,不能打赤脚了,而他还小,打赤脚就可以,不必要凉鞋。再说,夏天一闪就过去,秋天就要来了,要买,也得买双胶鞋。其实那年六弟不小了,十二岁,眼看就要到县城读初中,知道爱美,知道害羞。他坚持要凉鞋,不想光脚板。父亲同意了,但父亲手中没有钱,农民手里,常常是见不到现钱的。那天上午,父亲挑了两个半箩筐的稻谷,到镇上卖了,给六弟买鞋。父亲买回来的,还是胶鞋。我们那里天热,胶鞋到十月才能穿得住,这意味着九月一日这天,六弟得光着脚丫去学校报到。他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穿着一双新胶鞋,任凭双脚在胶鞋里闷着焐着,挺到十月,天就凉爽了,穿胶鞋就正常了。

父亲把胶鞋递给六弟时,六弟并没有接,转身走开了。父亲就把胶鞋摆放在我们床下。我发现那双鞋后,还为六弟有双新鞋而高兴。我不知道六弟向父亲要凉鞋的事。午饭后,我和六弟到稻田割谷,这天下午,六弟失踪。

我说,当年六弟离家出走,是怕苦,怕干农活,你不用自责。父亲说,是那双鞋,他是因了那双鞋。父亲脸上出现因愧疚而显得痛苦的神情,这神情传染了我,我感到心里有一丝隐痛。

我后来多次回想六弟的成长轨迹,我觉得他出家为僧,绝不仅仅是因为那双并不存在的凉鞋。

六弟这条生命差点没能来到这个世界。生下五弟后的第二年深秋,母亲的肚子再次鼓起,像要炸开。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已经非常严,梅花鹿来竹林湾,让母亲去引产。

母亲掀起衣襟,露出圆鼓鼓光溜溜的肚皮。她抓起梅花鹿的手,往她肚子上拽。她说,你摸摸看,她还在动哩。母亲固执地认为,她肚子里是一个女,母亲一直想要个女。母亲说,她马上就要生下来了,你舍得把她弄死?

麻球后来说,我的母亲用她的肚子孕育了我的六弟,也用她的肚子保住了六弟。他说,每次梅花鹿来让我母亲去医院引产,母亲就掀起她的衣襟,让梅花鹿这个老光棍摸她的肚皮,摸她肚里的娃,计划生育政策那么严,我的六弟才得以存活。

麻球的话是放屁。母亲得以让六弟活下来,完全是因为她的一次跳水。梅花鹿最后一次让母亲去引产时,母亲去跳水。那次是真的,但后来有人分析那其实也是假。母亲没有跳河,没有跳井,而是跳水塘。跳水塘,也不是跳深水区,而是在浅水湾。母亲没有像别的乡村妇女那样飞奔入水,也不像有的妇人,在无人之野,悄然将自己隐入水中。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向水塘。母亲从水塘的浅水湾往水深处一步步走,像鲤鱼精那么淡定。水刚淹没母亲的大腿时,母亲就被我的二哥拽了回来。二哥拽回母亲之后,上厨房拿了一把菜刀。二哥说,梅花鹿,你要是让我们没了娘,我就把你的鸡巴剁下来,反正你一个老光棍,留着它也用不上。你要不信这个邪你就试一试。那时候,二哥才十三四岁,不懂事,大人说杀人,多半是吓唬人,而小孩子嘴里无戏言,且年少,杀人不犯法。梅花鹿怕了,动用他的关系,到乡卫生院给我母亲开了有心脏病不宜引产的证明。六弟得以在母亲肚子里继续活着。

我说六弟没有家,六弟说,谁都有家,家是一个人的栖息地。栖息的时候长了就是家,栖息的时间短,那个地方就是客栈。

我不知道净心寺是六弟的家,还是他的客栈。

六弟是净心寺的住持。净心寺是红安较早的寺庙,有着六百年的历史,先前叫圣灵寺,破“四旧”时遭到毁坏。六弟到庙上那天,三间破庙屋在风雨中飘摇,庙屋四周残垣断壁。一位八十多岁的僧人,在那里敲打木鱼。整个寺院,别无他人。

见到六弟,老僧说,法师,你是来当住持的?六弟说,我来看古迹,我不是出家人。老僧说,法师不必隐瞒,你来把这个寺庙修建复原吧。六弟说,我没有钱。老僧说,你来吧,你来,资金就来了。

老僧的话,让六弟失眠了三个夜晚。三天后,六弟住进了圣灵寺。

六弟觉得一切都是天意,他一身便服,戴着旅行帽,老僧竟然一眼看出他是出家人。

六弟在我的印象里模糊而缥缈,他留给我的记忆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每次面对一身僧服的他,我同样没有真实感,有时甚至觉得他不是我的兄弟,他更像是父亲母亲的养子,好像是父亲母亲从路上捡来的。

六弟成为一个和尚,不能娶妻生子,父亲自责,一直懊悔没给他买他想象中的那双凉鞋。多年以后,我回想六弟的人生历程,尤其是他童年经历,认为那双凉鞋其实不重要,六弟也许很快就将它忘了。真正应该自责的是母亲,母亲不该在他三岁将他送人。

这还得从我家那头小花猪说起。

这年过完春节,父亲从麻球家赊来一只小猪崽。麻球没有老婆,家里养头老母猪,那猪特别能下崽,一窝十一二只,都说他这杆老枪火力旺,面对这样的说笑,麻球也不生气,只要猪崽多、猪崽壮实,能卖来钱,能让他不种田地,只在村子里捡猪粪,也能把日子过下去,他就是乐呵的。

父亲挑选的是一只好看的小公猪,它出生不久,就让麻球找来兽医给阉了。小猪到我家后不怎么吃食,病恹恹的。父亲找来兽医金船,金船说小猪崽治不好,得了癌。父亲就要把小猪崽退给麻球,说它在他家就病了。麻球怕猪有传染病,传染给他家那些还没卖出去的小猪,答应父亲,这赊猪的钱不要。有人让父亲把这只猪送到山上,随便挖个坑,埋了。父亲不忍心,这好歹也是一条性命,不能活埋。父亲说,就养着吧,生死由它。这只小猪崽就在我家待了下来。六弟喜欢它,它成为六弟的玩伴。那时候,我们经常看见六弟抱着小猪崽,把它抱到石桥河边的浅水湾。到了水边,六弟把小猪崽扔进水里,看着猪崽在水里向岸边游。那个得了癌的、被病痛折磨着的小猪崽,却是那么渴望生存下来。它努力地往岸边游,六弟再把他扔到水里,小猪崽再次游回,如此反复。

小猪崽成了六弟的宠物,我们每天看见六弟抱着小猪崽往石桥河浅水湾跑。有时他不抱小猪崽,他拽着它的耳朵或尾巴。从清晨到傍晚,他一直同小猪崽玩耍。中午时,他累了,小猪崽也累了,他和小猪崽就在浅水湾柳树下的石头上睡觉。我们农村人,是没闲心养宠物的,小猪崽成为我们竹林湾第一只宠物。

小猪崽全身黑色,但被六弟弄得浑身是泥,成为一只小花猪,六弟给它起名小花。无论它当时在吃食,还是在奔走,六弟喊一声小花,它立刻停住,翘起头,竖起耳朵,睁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六弟。然后,它跑向六弟。

突然有一天,小花好了,不再病恹恹的,眼睛变得黑亮黑亮。它能吃,跑得快,飞速地长,好像要把前两个月欠我家的还回来。麻球说,小六一次次把猪崽往水里扔,像要把猪崽淹死,我当时想,这孩子心狠,长大了怕是人都敢杀,原来他是佛心,把一只判了死刑的小猪给救活了。

麻球想要猪崽钱,父亲说,男人的话,吐口唾沫是颗钉,麻球悻悻而去。

进入仲春,某一天,六弟带着他的小花,在浅水湾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也看见了六弟。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后来说,六弟跟着一只猪玩耍,那只小猪崽那么听他的话,他觉得神奇。他感到奇怪的还有六弟的衣服,膝盖破了,屁股后面也破了。他的父母怎么就不能给他买一套新衣服,再不济,也得给他缝补一下吧。

在六弟的眼里,那是一个很体面很有亲和力的男人,他的气质征服了六弟。六弟还是很多年后在电影中看到那么惊骇的、令人生敬畏之心的场面:他站在河中央,顺河而下,河面的雾像锅里的蒸汽翻腾着,看不见他的脚,只看见他的上半身。他戴着一只斗笠,看不清脸。年幼的六弟以为看见了鬼。我们竹林湾的大人,常言河里有水鬼冒出来抓人以吓唬孩子,不让他们独自到河边玩水。

六弟带着他的小花飞奔离去。

河面那个体面又威风的中年人是捕甲鱼者,他当时并非在河面漂浮,他站在一只竹筏上,六弟没看清雾中的竹筏和他的双脚。我们竹林湾的人好客,他很容易就在我们竹林湾落脚,进到河西那两间旧屋。他后来找到我家,向我的父亲母亲道歉,说他可能吓着孩子了。他记住了这个在我家出出进进的孩子。他手里用稻草绳系着一只甲鱼。他说,把甲鱼给孩子炖着吃了吧。

第二天,他又送来一只说,这只甲鱼就不要炖着吃了,他对父亲说,你拿到县城去卖了,给孩子买一身衣服吧。父亲望一眼六弟膝盖上的两只破洞,和近似开裆裤的裤裆,尴尬地红着脸,扯着嘴角笑。

事实上,捕甲鱼者给父亲的第一只甲鱼,父亲清晨就拿到镇上卖了,还了一笔小账。第二只甲鱼,父亲依照捕甲鱼者的吩咐,也卖了,但他没给六弟买衣服,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第三天,捕甲鱼者再次登门,他依然用三根稻草搓成的细绳拎着一只甲鱼。他对父亲说,我们一起去县城吧。

他戴着草帽。春日的阳光,已有让裸露皮肤不适的热度。他们走到城郊,捕鱼者给自己加了一副墨镜。父亲看他像电影里的一位刺客,或者劫匪,怕是会吓着别人。父亲说,你摘了眼镜吧。他不摘。父亲说,要不我一个人去,这次卖的钱,我不干别的,一定给小六买一套衣裳。

父亲没想到,一只甲鱼,轻松就给六弟买一身衣服,这么看来,这个捕甲鱼者是一个富有的人,他一天要捕五六只呢。

父亲给六弟买的是一套蓝色海军服,父亲特地给六弟买大些,以便让他第二年还能穿。衣服拿到家,穿在六弟身上,五弟哭得死去活来,在地上打滚,父亲只得从六弟身上扒下那身衣服,给五弟穿上。六弟倒不在乎,还穿那身破衣服,与他的小花开心玩耍。

捕甲鱼者后来自己到县城给六弟买了一身衣服,他亲自给六弟穿上。他对父亲说,没想到让你办件事这么难。

几个回合之后,捕鱼者与我们一家人熟悉起来,这让整个竹林湾人羡慕。

捕甲鱼者捕来甲鱼,卖给那些鱼贩子。鱼贩子杀价狠,他又不愿去市场。父亲提出帮他卖。父亲膝盖受过伤,走路比一般人慢。那时我家没有自行车,那条路也不通汽车,十几里山路,父亲走着去走着回。捕甲鱼者给父亲辛苦费,父亲不要,他提出给误工费,父亲还是不要。奇货在村南头的观音山下杀猪,捕甲鱼者就会去奇货那儿割两斤肉,送到我家。母亲炖了肉,会叫捕甲鱼者过来与我们一起吃饭喝汤。捕甲鱼者与我家的关系显得密切,像是我家的一位亲戚,像是我们家的亲人。他越来越像父亲的兄弟、我们的一位叔叔。

捕甲鱼者像一个英雄一样存在于我们竹林湾。每天天刚亮,他撑了竹筏出现在清晨的雾里,雾时浓时淡,他时隐时现,像是在仙境里畅游。太阳出来了,光线慢慢亮起来,他的样子清晰了。他站在竹筏上,仙风道骨,玉树临风。他戴着斗笠,穿着盖过臀部的半长衫,手握长钢叉。那柄钢叉有一根细的竹把,长约两丈有余。他用钢叉捕捉甲鱼,也用它在水里撑杆划行。我们常站在岸边看他,看他在离河岸不远处将二齿钢叉伸进水里,长长的竹竿没入水中,他轻轻刺杀着泥沙,忽左忽右,不紧不慢,好像不是为了捕捉甲鱼,而仅仅是玩耍。约莫半个时辰,他将长长的竹竿往上收,竹竿尾朝天空刺去,钢叉露出水面,钢叉上夹着一只甲鱼。他将竹竿倾斜,下压,竹竿尾浸入水中,钢叉朝上,近在他眼前。他在明亮的阳光下端详他的甲鱼,像欣赏一件宝物。我们看过他捕获的甲鱼,大小差不多,略阔于大人的手掌。让我们惊奇的是,那些甲鱼竟然毫发未损。我们怀疑他是妖孽,迷惑了这些甲鱼。我们甚至怀疑他往水里撒了迷魂药,但麻球否认了这一说法。麻球说,他果真撒药,那鱼为何就不翻白肚?他果真撒药,这么大一条河,他得撒多少?麻球说着,将手伸进甲鱼桶里,抓起一只甲鱼。甲鱼被他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紧紧地卡着,无法动弹。甲鱼伸出它长长的脖子,回头咬麻球,但它的头只能够着它自己的后背。麻球说,就是这原理,那个家伙的钢叉,正好卡住了甲鱼的肋骨,而不是刺中甲鱼。甲鱼有着厚厚的龟甲,那二齿钢叉轻轻地在泥沙里试探,碰着这坚硬的龟甲,捕甲鱼者就用钢叉探寻角度,将它卡住,而甲鱼的皮肉未受伤残。

那时候,石桥河两岸的人还不怎么吃甲鱼,红安城和武汉市已经吃得凶。多年以后,著名的九头鸟饭店开到北京,开到沈阳。那里的招牌菜就是炖甲鱼汤。用麻球的话说,甲鱼汤是补药,喝了它,胯裆里总是硬邦邦的,非用布条把撒尿的东西绑在大腿上而不得行走。

捕甲鱼者是一个快活的人,天暖和时,他一个猛子扎进河水里,在水里能待四五分钟,他的头顶不断地冒出水泡,麻球说他是在水里换气。待他从水里抬起头来,那甲鱼就卡在他手里了。他在水里左右晃动着肩,双脚踩着水,不让自己沉下去。他露出他的胳膊和胸脯上的肉疙瘩,露出肚皮,高举双手,向岸上的人展示着他手里的猎物,实际上是展示着他的一身肉疙瘩。

除了偶尔上我家吃饭,捕甲鱼者很少做饭,他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竟然还有这么好的身体,这让竹林湾的人对他充满猜测。麻球说,他不怎么吃饭身体还那么好,得益于他喝甲鱼血。麻球的话,没多少人信,因为没有人见过捕甲鱼者杀甲鱼,也没见过甲鱼的尸体。麻球说他把甲鱼的尸体炖着吃了。可我们几乎没看见他住的屋里冒出烟火。他是一个神秘的人。竹林湾的男人常将重担歇在桥上,羡慕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何方高人,这么玩着戏耍着就把钱挣了,把好日子过上了。麻球说,这个男人,这么一身紧绷绷的肉,夜里一个人可怎么过,竹林湾的男将,看住你们的女人吧。

我们少年对捕甲鱼者崇拜得五体投地,多次到他住的屋里要拜他为师。竹筏上载不动更多的人,他分批带我们坐筏子到河心,但这种刺激性活动很快被我们的家人扼杀,他们怕我们掉到水里起不来。捕甲鱼者怕竹林湾的女人呢,女人会来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与他搭话。她们的目光是欣赏的,甚至有更多的含义。

有一天,母亲让六弟管这个捕鱼者叫干爷,母亲的举动遭到竹林湾妇人们的嘲讽,他们说,母亲想让六弟占捕甲鱼者的便宜,还有更难听的,说母亲不顾自己四十多岁,颜尽色衰,看上了三十多岁的美男子。母亲不理竹林湾长舌妇们的闲言碎语。母亲说,只要这个男人同意小六叫他干爷,她们的话,就都是屁。竹林湾的妇人,包括部分男人,等着看母亲的笑话,哪知这天傍晚,捕甲鱼者就站在石拱桥上,冲着河这边喊,儿子,儿子,来拿甲鱼,连“干”字都省去了。竹林湾的人看见六弟从桥东向桥西跑去。捕甲鱼者将一只肥大的、脑袋从后背拽到尾巴处捆了的甲鱼递给六弟。捕甲鱼者说,儿,拿去!

这只甲鱼成为我家又一笔收入。这笔收入并不大,但却是现钱。我家那时难得有现钱,常常是瘸脚的父亲挑着稻谷换来柴米油盐。

六弟同那个捕甲鱼者亲。他捕甲鱼,也顺带着捕别的鱼。他捕甲鱼的时候,弟弟远远地站在岸边看,他就喊,儿,离远一点,站到草坪上去。他上了岸,六弟就会去牵他的手,跟着他在阳光下走向桥头的旧屋。那屋顶很快就会飘起炊烟。自从他叫六弟“儿”后,他屋子里的炊烟浓了、密了。六弟常能吃到他灶上的炖排骨,或者红烧鲤鱼。隔两三天,六弟还能喝到甲鱼汤。

突然有一天,六弟喊捕甲鱼者爷,省去了“干”字。我们那里管亲爹才叫爷、叫父或叫伯。

六弟叫他爷,大哥二哥管捕甲鱼者叫哥,没人觉得尴尬,各论各的叫。尴尬的是我,我不知道随大哥二哥叫他哥好,还是随六弟,叫他叔爷。

三十多岁的捕甲鱼者,因为长期浸泡在水里,一脸光鲜,不同于父亲他们这些伺弄田地的男人灰头土脸;也不同于奇货这样的屠夫,散发着血腥和猪油的腻味;更不同于麻球,一身猪粪臭;就是乡村教书匠刘映山也很少下田,长期在教室待着的人,也不比他看上去更干净。转业军人银山也没他洒脱。

捕鱼者姓程,竹林湾的人都叫他程师傅。我们起先以为他是耳东陈,他说不是,是“禾口王”的程,麻球就叫他“禾口王”,后来被竹林湾的人误称为“河口王”,这名字增添了他的传奇色彩。

秋天的时候,河口王要走,眼看六弟撕心裂肺大哭一场,毕竟,他与河口王那么熟悉,都叫爷了。

当然,对于一个不足四岁的小孩子谈感情,似乎太矫情,他还是有奶便是娘的年龄,还是谁和他好,他就依赖谁的年龄,缺乏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作出准确判断的能力。其实我们一家人都缺少准确判断,否则,也不会让六弟跟着河口王走,倘是那样,等待六弟的,可能就是另一种人生。

母亲对河口王说,你把你儿带走吧。我们当时以为这是母亲的一个玩笑,我们没想到母亲是认真的。我们更没想到,河口王竟然一口答应了。即便这样,我们并不阻拦,反而觉得占了大便宜。河口王有手艺,跟着他吃得香、穿得暖,还能到外面上学。

河口王说,他没儿,要把六弟当自己的儿,让六弟跟他姓程。我们说,他把六弟带去行,让六弟跟他当儿子也行,但不能让六弟跟他姓程,那是出卖祖宗。母亲说,祖宗在哪里?咱们家这么穷,祖宗给咱们留下一份家业了吗?你们吃的穿的,祖宗掏过一分钱没?管他姓什么,管他走到哪里,他小六都是我的儿,将来我要享他的福。

这天上午,河口王收了竹筏、鱼桶、钢叉,回了铁匠铺。母亲叫河口王在我家吃饭,河口王不,他说,你们给我这么好个儿,应该我请客。于是,午饭是在铁匠铺吃的,母亲去帮忙做菜,河口王买来麻球家的一只老母鸡,让母亲杀了炖了。

饭后,六弟高高兴兴地跟着河口王走。我问六弟,你真的要离开我们去给河口王当儿子?六弟忽闪着一对大眼睛,认真地点头说,是的。

六弟是在秋天走的,那时他快四岁了。河口王回去时没走水路,与来时不一样,来时是顺水行舟(筏),回去是逆流而行,不适合水路。六弟幼小的身影跟在河口王身后蹦跶着,我似乎并不太伤感,甚至很羡慕六弟,没有人去想六弟这次远行会给他后来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影响,我家弟兄多,他不在家更好,少一张吃饭的嘴。

在村口,河口王转身朝着我们挥手,说回去吧,过年我带老六回来,最晚明年夏末秋初会回来看看。六弟也朝着我们挥手,说回去吧。他的动作和口音,像极河口王。

六弟走后,父亲好歹沉默了几天,母亲却像没事一样,成天乐呵呵的,好像不是送走了儿,而是捡回一个大胖小子。麻球说母亲,心狠啊,这么好的儿送给别人。母亲说,好儿才送人哩,不好的儿,哪个要? 麻球说,要送你送我呀!母亲说,送你,送你将来让他捡猪粪?

年关到,河口王并没带六弟回来看我们,第二年夏秋也没来,我们几乎快将六弟忘记了,竹林湾的人却挑起了这桩记忆。麻球说,那个河口王莫不是个人贩子?不会吧?人贩子哪有工夫在这里一待就是几个月,是人贩子他早下手了。麻球自问自答。他对母亲说,你莫不是把你儿卖了咧,河口王给了你几多钱?母亲说,你莫放屁,他是享福去了。

母亲说着,眼圈湿了,她是硬着头皮说的,这让我们觉得母亲到底还有着一颗母爱的心,儿再多也是她的儿;儿再多,少了一个她也伤心。

父亲爱面子,说,兴许忙,河口王明年就会带小六回来过年,或许像他说的,夏末秋初回。父亲叮嘱我们这事不要到外面去说,要说就说六弟在外面享福,让石桥河两岸人家都羡慕。但我家人多,五弟又小,没长心眼,嘴像映山,大人的话像山洞的回音,很快被他传出去了。

我说了吧,河口王就是一个人贩子,你家小六这下可怜了,麻球说。

我造孽,我有过,母亲说,你们以后就别再提他了,他要是有良心,他干爷不带他回来,他自己也会回来看我们。他要是没良心,就当我没生他。往后你们也不要再提他,不要在我心口捅刀子!当时以为他是个女,我才把他生下来咧。

我家自此没人提六弟,他是鱼刺,是卡在我们每个人嗓子里的鱼刺,我们一动嘴,嗓子就难受。

与六弟玩耍的那只猪,在六弟走后的日子里疯长,好像以此来纪念六弟。腊月里它长到近三百斤,家里把它杀了,我们过了个好年。母亲说猪是六弟养活的,要给他留一刀肉,约三斤一刀的五花肉,母亲将它熏成腊肉。第二年暮春时节,气温骤高,腊肉眼看留不住了,母亲才把它切了,炒了,一家人吃了好几天。

六弟七岁那年夏天突然回来了。他穿得干净洋气,看来在河口王家生活得还不错。河口王变了模样,脸上蓄了粗黑的胡须,人也显老相了一些。他牙白,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母亲急忙进灶屋,给他们做热汤面吃,接着做晚饭。母亲以为他们是回来看看,河口王却表示他这次回去就不再带六弟。他以前是想让六弟当他的儿,他们夫妻一直没有孩子。六弟去后的那个冬天,她媳妇怀孕了,第二年生了个儿。这应该是六弟带去的好运。他们没有嫌弃六弟,依然待六弟如亲生。可今年,他媳妇让他把六弟送回来,说孩子七岁了,该上学了。

河口王说这话时,满脸愧疚,低着头,像个罪人似的不敢正视我们。

河口王家离得远,要翻过大别山南麓的天台山。他当天没有走,在我家住下。我家人多,睡觉一直挤得让人尴尬。六弟走的那年,大哥去了部队,两年后,二哥到县城学手艺,这时候家里可以腾出一张床来。河口王与六弟在大哥二哥的床上睡了一晚。

母亲清晨起来,给河口王煮了鸡蛋面,三个鸡蛋,河口王一口没吃,全都拨进六弟的碗里。我看见他在我家屋后拐角处抹了一下眼泪,而我的六弟已经很懂事了。他躲在屋角,默默抽泣。

有人说河口王不讲良心,是六弟给他家带来好运气,他那么多年不孕的媳妇才生了儿。也有人说河口王够意思,人家帮咱们养了三年半,好吃好穿,走时还给孩子钱,这情分,也算是可以了。

河口王离去后,母亲将屋角抽泣的六弟搂在怀里:六儿,我的六儿,母亲的眼泪涌出来。六弟用手狠劲掰开母亲搂着他的手,冷冷地说了声,我不是六儿,我是程浩,禾口王的程,三点水加一个告的浩。母亲一时没听明白,我听明白了,他姓了他干爷的姓。严格意义上讲,那个河口王不是他的干爷,是他养父。

六弟进了屋。母亲去烧火做饭,蒸米饭,煎鸡蛋,炒茄子。是给客人烧饭的礼节。六弟说,我要吃面,我不吃饭。

六弟已经不习惯跟母亲叫娘。父亲说,你叫娘,这是你亲娘。六弟几次张嘴,到底没喊出一句“娘”。

麻球问六弟,跟你爷过得咋样?长这么高了,可怜,瘦了。小时候没得吃没得穿,还长那么胖。

六弟沉默不语,好像麻球问的是他身后的那面墙。

当年河口王为何跑到我们竹林湾好几个月不走,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麻球,他当时问过河口王,河口王笑而不答。现在六弟也是笑而不答。六弟的表情像极了河口王,是一种傲慢的冷笑。

六弟后来跟我说,他爷仗义,帮朋友打架犯了案逃了。那年逃到我们竹林湾,说竹林湾很像他们程家寨,有山有水有河有桥,就留下不走。后来他接到那边人捎来的信,说那案子已经结了,朋友一个人兜住了,并未把他牵扯进去,他白受一场惊吓。

六弟性格变了,变得内向。跟着河口王离开我家前,他那么开朗,就是一个小顽童。现在他像一个成熟的大孩子,喜欢独坐某处。他应该是想他河南那个家,想他爷,只是他不说出来。

多年以后,我回望六弟的生活历程,认为他十二岁那年离家出走,炎热的夏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体力劳动,这些只是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他当年被送出之后,没能回到我们家。他回来的只是身体,而他的心,一直留在他养父那里。

六弟离家出走后的第二天清晨,麻球敲开我家大门,将捡猪屎的粪箕往我家门一墩,猪屎溅了一地。他几步跨进屋,对我父亲母亲说,小六肯定是上他养父家去了。他这么一说,我们一家人恍然大悟。六弟从养父家回来五年了,我们几乎忘记他幼时送人的事,忘记了他曾经有一个养父。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养父家在哪里,只知道他是河南新县人,那个村子叫程家寨。父亲翻山越岭,到河南境内,在外过着近乎乞求的生活,终于打听到了河口王。七天后,父亲返回,样子像一个乞丐。

父亲什么消息也没带回。消息是六年后,六弟回家告诉我们的,六弟说,那年他的确去了他养父家,他养父有意收留他,养母婉言拒绝,他无处可去,又不想回我家,从电影里知道少林寺的和尚慈悲为怀,能收养无家可归的人,他便只身前往少林寺。之后的经历,六弟只字不提。

六弟出走这年,我们老杨家发生了很多事。秋天时节,大哥在部队破格提干,成为一名排职军官;我二哥相亲成功,只等年底结婚,虽说彩礼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压力如山,但这毕竟是喜事;这年初冬,我一身军装,去了东北军营。我离开时,母亲扯着我的袖子哭,他说小六要是没走,看见他四哥穿上军装,不知多高兴呢。母亲的话,将六弟出走前的那个下午拽回我眼前,我转过身,痛哭不已。

六弟重回我们竹林湾的情形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的是讲述者的语气,和他们对细节的描述。麻球说六弟直接进了家门,才有母亲去取楼板下吊的腊肉被他阻挡之事,但五弟的描述则是另一番情形。五弟说,当那个头皮铁青身着僧服的年轻人出现在我家门前时,他以为是来乡村化缘的陌生和尚,他听见母亲惊呼道,六儿,我的六儿!他说母亲一眼认出了他,母亲说,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隔多少年我都认得。

那个下午,母亲盯着六弟脖子上挂着的佛珠,眼泪也像佛珠似的成串成行,她数落着:儿啊,我可怜的儿,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啊儿啊……六弟没吱声。他不看母亲,空茫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的石拱桥。父亲望着他最小的儿子沉默不语。沉默是他一贯的状态。六弟的目光越过石拱桥,朝向河西岸,那里曾是河口王借住之处,他一定是在找寻往昔的记忆,但显然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他走到河边,望着缓缓流淌的石桥河水,发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一声叹息。

六弟在河边驻足很久,长时间沉默不语。他越来越像父亲,喜欢沉默,习惯沉默。母亲多次呼喊,他才走进家门。

乡邻们拥到我家。六弟消失这么多年,他们来祝贺,顺便探听六弟当年出走的缘由,这么多年在哪里。六弟什么也不说,只是双手合十,作揖,算是同人打招呼。

六弟这身装扮让父亲觉得很没面子,但六弟并没像别的出家人那样,张口闭口阿弥陀佛。他头上没有戒疤,这让父亲多了些许安慰。当有人问六弟,你么样搞得出了家,当了和尚?一贯寡言少语的父亲说,小六没出家,他只是到少林寺学武。少林寺里的人,都是穿僧服的,他是武僧。

此时电影《少林寺》的浪潮已过去数年,但它留在人们脑子里的印象根深蒂固。父亲随口说出少林寺,六弟不辩解,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走路如风,站如苍松,虽然一脸谦和,却令人生畏。母亲问六弟,不再走了吧?六弟说,走,我是回来当兵的。六弟声音低沉,语气却很肯定,不容商量。

母亲的心里略为踏实些,他怕六弟出家当和尚,当兵总归是要回来的。

那段时间,我们一家人的心情,喜忧参半。出走多年的六弟回来了,我们高兴,但他的一身僧服像一团雾,堵在我们心里。我们那时对佛教还不了解,只知道出家了,当和尚了,就不能吃肉,不能娶媳妇。不能吃肉可以理解,不能娶媳妇,在我们看来,太残忍了,就像麻球,没个女人,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母亲去给六弟弄点吃的。这么多年没回,她去取楼板下的腊肉,这与后来麻球的讲述一致,麻球说,他是和尚,吃不得肉。父亲说,他不是和尚,他是武僧。麻球说,武僧也是僧,僧就是和尚。六弟打断了他们的辩论,六弟说,我不吃肉。六弟说,他很早就不吃猪肉,他看见猪肉,就会想起小花。他居然还记得小花。

几天后,红色的招兵标语贴满街巷,像林子里的枫叶,煞是耀眼。六弟换上宽松的运动服,报名、体检。他不叫杨六郎,叫程浩。杨六郎是六弟以前的学名。父亲说,还叫杨六郎吧。六弟坚定地说,不,我是程浩。

父亲眼望石拱桥,满眼苍茫。

村干部却不让六弟报名,说六弟不姓杨,不是我家的人,不能占我们石桥村的名额。那时候,居民身份证还未全面实行,乡村干部通融一下,完全可行。父亲说,乡邻乡亲这么多年,你们看着他长大的,他是我的儿,你们都知道,怎么就不能让他去当兵。民兵连长这才说出实话,他说,你家当兵的人太多,村民有意见,说要雨露均沾,好处不能都让你家占。

那时候,我和大哥都是军官。

父亲不再多说,当即回家做了几个菜,他要请民兵连长来家喝酒。父亲跑了两趟,民兵连长到底没来,执着的父亲宰了一只下蛋期的老母鸡,将其炖得烂熟,装进一个老瓦罐,连同汤水一起,给民兵连长家送去了。父亲的举动感动了民兵连长。民兵连长说,叔啊,今年咱们石桥河村就一个指标,包括竹林湾在内,十几个湾(村)子,想去的人多,你要有心理准备。父亲说,先让他进体检吧。

六弟很顺利地通过了体检,父亲全程陪同。父亲回来说,小六肯定能去,石桥村一同去的那几个人,像个么东西?不是个子矮,就是长得丑,我家小六,无论个头、长相,都是最标准的。

最终去的不是六弟,而是下河湾一个叫梅春喜的小伙子。梅春喜身材矮,脸又黑又瘦,是与六弟一同走进体检站的人里条件最差的一个,但春喜的叔叔是副镇长,兼管武装部工作。民兵连长说,叔啊,按说该你家老六去,可我真的扛不住。

父亲要到乡里找武装部理论,民兵连长说,叔,算了,衣服都换了,结果改不了。父亲沉默良久。

下河湾的春喜一身军装,由他那个矬子伯陪同,从下河湾走来,踏上石拱桥,再从我家南面踏上通往镇上的路。他们的身影消失后,六弟坐在桥头的一只石狮子上吹唢呐,六弟吹的是《渴望》,《渴望》是我们这代人的记忆,这部电视剧热播的时候,六弟还是个孩子,现在他却吹得这么动情这么忧伤。一村子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放下茶杯,静静地听。有人还陪着落了泪。

一曲《渴望》之后,六弟脱去他的运动服,换回僧服,再次在竹林湾消失,像他十二岁那年一样,不同的是,那时候天气炎热,而这天,天气阴冷,天空飘着细雨。任凭我们的母亲在细雨中呼喊,六弟的背影,依然在蒙蒙细雨中渐行渐远。

六弟这次算不上远走他乡,他就在红安地界游走。他看古迹,访寺庙,直到他来到圣灵寺,遇到那个老和尚,六弟剃度、烧戒疤,正式出家。

父亲去请他回,在他面前黯然落泪,他不回。他说,这是命。

第二年初冬,我们镇征兵的名额没那么紧,镇人武部还记得六弟,有意让六弟去,说是驻港特种兵,无奈六弟头上有了六戒疤,算文身,不符合征兵条件。

六弟走出县体检站,他一脸平静,看不出他内心有无悔意。他第二天就去了武昌,那里有一家佛学院。他在那里学佛诵经,学做法事。他成为大法师依正的弟子。

六弟天禀异赋,学经诵经奇快。六弟做法事认真,一道程序都不落下。两年后,六弟从佛学院毕业,回到圣灵寺。六弟回圣灵寺的第二天,老和尚无疾而终,享年八十六岁。有居士说,老和尚一直在等我的六弟。六弟把老和尚埋在寺院后面的山坡上,葬礼简朴,但仪式隆重,六弟给他超度。

那有着三间旧瓦房的庙,前面有河,曰桃花河,水流不大,流水不急不慢,流向红安县的母亲河——金沙河。庙倚山而建,半山腰有一宋代的塔,名曰桃花塔,每到春天,塔下的坡地野桃花盛开。庙后靠近山坡连接处是一片开阔地,长着杂草和灌木。近庙处是一片竹林。竹竿是紫色,竹叶翠绿,叶上生紫色斑点,是为紫竹。庙本身是旧的,有着许多年历史,地基是粗大的石头,房子进行过几次翻新,使庙还不算太旧,但冬天一定是潮冷的。

六弟将圣灵寺更名为净心寺。他在寺庙后的紫竹林旁立了一块碑,上书“紫竹林”。

六弟在寺庙念经。念经他一个人就行,做一台法事,人手就不够了,慢慢地,就来了几位法师,年龄都在六弟之上,却推举六弟做住持。晨钟暮鼓,响彻周边乡村,寺庙的香火旺起来。六弟把这些香火钱用来建庙,建大雄宝殿,塑巨幅如来佛像、观音像,请来大理石地藏王菩萨。后来有居士出资,把净心寺后山坡买下来,六弟建围墙,建斋堂房舍。净心寺名声远扬至麻城、孝感、罗田、英山、新洲、武汉。

六弟当住持这年夏天,我回乡探亲。在紫竹林间,我与他聊天。我叫他法师,他叫我施主。

我很想知道那年他离家出走,到底去了哪里,都经历了什么。他怎么就进到寺庙,同谁学的会吹那么令人动容的唢呐。他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余生我只想好好修行,再无他话。他似乎一直与我保持着距离。不仅是我,包括我全家。一两年后,国家统一办理身份证,六弟度牒上的法名为怡心,身份证上的名为程浩。他似乎有意要远离我们杨氏家族,那么决绝,那么彻底。

六弟离家的那几年,就这么像书页一样被翻过去了,他不说,我们只字不提,生怕触及他的痛。

六弟一心在净心寺修行,做法事,他希望自己能平静下来,却总还是少不了尘世的干扰。

大嫂下岗在家。她想盘下一家小饭店,想让六弟给她资金,六弟不同意,我那时休假在家,大哥把我带到寺庙,让我当说客。他说,你很少回家,你的面子六弟会给。

六弟没给我这个面子。六弟说,大哥大嫂不是做事的人。六弟说,我没有钱,这都是居士们的钱,他们捐来建庙的。我说,这庙建得已经很好了,莫再投那么大的资,大哥大嫂有困难,你就尽点心。实在不行,算我借的。六弟不为所动,无奈大嫂赶到庙上,坐在菩提树下抹眼泪,说她不做点事,让人瞧不起。说当嫂子的有困难,六弟不帮,说不过去。六弟就去了他的斋房,拿来五万块钱。六弟说,只有这五万,是我个人的钱,是居士们给我的供养,我攒下的,准备续交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的。将来老了,念不动经,做不得法事,得靠医保活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按说大嫂不应该拿钱,但大嫂拿了。大嫂拿到钱,她突然不想开小吃店,说小吃店的活脏、累。别说干活,就是守着那些客人她也耗不起。她再添五万,在小区买了一个车库,简单装修,把车库改造成麻将馆。六弟知道此事,摇头叹息。六弟说,正经人家,谁开麻将馆。

六弟的医保就没交上。

偏在这一年,六弟出了车祸。这年初冬,寒流来得早,天上飘着细雨,细雨落地成冰,视线也不好,有个居士家的小儿子病重,医治了很长时间,没见好转,请六弟去做法事。本可以等到天气好转再去,六弟是热心肠,怕人着急,知道小孩及家人最需要精神上的安抚,便冒雨前行。该六弟命中有此一劫,平时总有好心的居士替他开车,那天竟然都有事,找不到一个人。六弟自己开车,快到地方时,出了车祸。

消息是侄儿宏告诉我的,他说幺父遇车祸了,人在武汉陆军总院抢救。接到电话时,我懵了,脚打软,双腿支不起我的身体。我给大哥打电话,大哥说,你不用担心,没生命危险。你放心工作。但他声音震颤,想是受了惊吓。我给五弟打电话。五弟说,我在他身边,你放心。可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问六弟能接电话吗?五弟说他睡着了。我总觉得他们是瞒着我,便向领导请假,飞往武汉。

六弟躺在病房里,戴着氧气罩。氧气罩下,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这让我想到了死亡,我眼泪涌出来。五弟及时安慰我,说没事,他只是睡着了。六弟可能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睁开眼。他不能打招呼。他搁在床沿的右手轻轻地动了一下,但没能抬起来,只是中指弹了一下。五弟会意,让我握住他的手,我就握住他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是那么无力,无法抬起,只能用手指在我掌心弹了两下,再弹了两下。我会意,他是叫我放心,说他没事。他的眼角滚动着泪,但他坚强,没让眼泪流出。

戴着氧气罩的画面我从未见过,恐惧感再次袭来,我开始抽泣。五弟轻轻将我推开,他怕我的样子引得六弟过于激动。六弟不能太激动。

六弟不吃不喝,说他有罪孽,要惩罚自己。我们没办法,找来主治医生,医生说,必须得让他吃饭,吃点流食,喝牛奶,不吃东西是要死人的。我们说服不了他。五弟找来几个老居士,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他们站在六弟床前,说,法师,你吃东西,你不吃,我们就不走,也不吃。六弟这才开始进食。

三天后,六弟的气色慢慢好起来,医生给他摘掉了氧气罩,准备给他做手术。医院通知准备十万,我们一时没这么多钱,六弟也没有积蓄,居士捐的钱都用于建庙,像水一样流过。我们弟兄只凑了四万。一些居士赶来,这个二百,那个五百,很快就凑齐了手术费。

五弟赶回净心寺。六弟出车祸后,五弟去净心寺帮忙看管寺庙。

六弟的手术需要全麻。手术前,六弟拉住我的手,还是那样子:没有落泪,泪在眼角噙着。他说,出家人没有家,我的一切都在庙上,都是庙上的。我身无分文。如果我没能醒过来,就把我火化了,埋在庙后紫竹园坡地,不要墓碑。我没有亲人。至于父亲母亲,我没能好好孝敬他们,就拜托四哥了……

我抽泣着。我说你不要这么说,你不会有事的。你是法师,你超度了那么多亡灵,你为居士们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你不会有事的。我双膝无力,跪在地上倚着他的床。我把他的手拽过来,贴在我的脸上。我说,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我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他小时候,我们对他亏欠太多。他于我当兵之前离家。我曾希望自己像大哥资助我上学一样资助他,谁知他在我还没走出农村时,就先我一步离家出走。我后来成为一名军官,有了工资,他却早已不再是学生。他最终成为一名和尚,恐怕也是他的无奈之举。

我不敢想往下想。一个人总共才多少根肋骨?他左侧断了七根,右边断了八根。不幸中的万幸,有一根断裂的肋骨离肺很近,几乎戳到了肺,却定格在那里,否则六弟很可能当场死去。

六弟最后闭了眼,许了个愿。他说,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把庙建好,红安信佛教的居士多,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庙。庙要有镇庙之塔,如果我活着,我到处行游,徒步化缘,一点点地积攒,在净心寺后面建一个塔。他的声音很小。他许愿的同时安慰了我,让我知道他有着生的愿望,也有着生的希望。我哭着说,行,没问题,一定没问题,我等你。等你手术成功,你这个心愿,我们共同帮你完成。

正说着话,两个穿着灰色僧服的人走过来,约五十多岁。走在前面的那位面容庄严,气度非凡,慈眉善目中透着洁净、不俗。身旁的五弟说,他就是六弟的师父依正法师。后面的那位法师,个子略矮,年龄略大一些,是他手下的和尚。

师徒没有说话,只是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懂依正法师,他是在极力挽留六弟。

我们瞒着家里人,到底没瞒住,他们还是知道了,父亲来电话询问,我告诉他说小六只是手骨折。父亲高血压,心脏也不好。我们也瞒着母亲。母亲要知道六弟伤得这么重,还不得整天哭。为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整天哭泣,不吉利。

父亲没来。我想联系一下河口王,联系不上。我问六弟是否联系一下他,六弟摇摇头,说算了。听他语气,似乎能联系得上他。他们没来,依正法师和他的随从,就是这次来看望六弟的长辈代表。依正法师与六弟情同父子。一直噙在六弟眼里的泪到底滑落下来。依正法师的眼泪也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的眼泪,触动了我。我忍不住再次抽泣。

手术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冲进卫生间,趴在窗台号啕大哭。我正哭着,手臂被人拽着,我回头,是依正法师。他说,我回寺庙了,我去给怡心和尚做法事,这儿就辛苦你了。

依正法师在佛学院教书,间或来宝通寺做法事。宝通寺离陆军总院一墙之隔。他沿着走廊往外走,迎面而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背影包围在阳光的光晕里,像他身上自发的光芒。他仙风道骨,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坚信有他加持,六弟不会有事。

六弟的手术做了四个小时,这是多么煎熬的四个小时,毕竟是全麻手术,每一分钟都在担惊受怕。我脑子里各种画面跳出来,根本不受自己左右,不受头脑控制。一会儿是六弟在护士的搀扶下走出来,满面笑容;一会儿是护士拿着一张病危通知书,说患者不行了,让家属签字;更可怕的画面是,六弟全身盖着白床单,降起的鼻子在白色床单下看不到一丝气息。我双腿无力,像一摊烂泥,就要塌下去。

大哥是一个刚强的男人,一个从不叫苦从不落泪的男人,此刻他眼里到底有了泪水。他说六弟可怜,小时候家里没人管他,父母能力有限,我们几个当哥的没好好资助他读书。大哥说,咱们那地方穷,认干爹的,被送人的,也不在少数,偏他又被送回来,如果一直在养父家,也许……我哭泣道,大哥,你别说了,你一说,我这心里像刀割似的。

我盯着手表,盯着时钟,盯着分钟,盯着秒钟,时间那么漫长,我盼着它过得快一些,却又害怕那一刻到来,不敢面对。四个小时终于快过去,依正法师来了。他说,法事做完了,做得很顺利。没事的,手术应该很成功,放心吧。依正是大法师,我们相信他的感觉,他淡定的神态让我内心镇定很多,大哥紧锁的双眉也稍有舒展。

手术室的门打开,我们兄弟拥过去。六弟的脸是露在白色薄被外面的,这让我们松了第一口气。护士随后一句话,让我们心定下来。护士说,手术非常成功。护士说,他还在麻醉中,还得一个钟头才醒来。

护士向我们家属交代了一些事项,比如什么时候可以吃流食,什么时候可以喝水,这几天不能翻身等。护士知道六弟是出家人,叮嘱我们特别细。

悬着的心落地了,眼里的泪涌出来,这是目睹亲人劫后余生的欣喜之泪。

护士经验丰富,六弟果然在一个小时后醒来。他睁开眼,凝望着洁白的房顶,然后扫视着我们。当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他静静地闭了眼,长吁一口气。然后他睁开眼,轻轻动了一下右手。我没有伸出手去,我做了个请的姿势,让依正法师上前。我觉得此刻依正法师才是六弟最应该接触的人,他最能给六弟传递光、传递能量、传递温暖。他们两手再次相握。六弟气色很好。

晚上,六弟吃了米粥,喝了几口人参汤。人参汤是红安城的居士在家炖了,开私家车给送过来的,这的确让人感动。新洲的居士还炖了乌鸡汤,弟弟坚决不喝。那个居士说,你现在是病人,为了尽快好起来,可以喝的,佛祖不会怪罪。六弟还是不喝,那个居士就说,四哥守着你辛苦,四哥喝了吧。我这几天守着六弟,几乎成虚脱之状,腿膝酸软,就一边喝着乌鸡汤,一边凝望着双眼灵动的六弟,浑身被抽走的力气慢慢回到体内。

我在六弟身旁放了一张行军床。一觉之后,我试图同他谈及那场车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我讲了。他说那是一场无法避免的车祸。车行到新洲附近一座桥上,他行走在自己的车道,车速并不快。迎面来了一辆三轮车,因为下着雨,天很冷,落雨成冰,地面湿滑。那三轮车突然失控,向他撞过来。三轮车是敞篷的,在那一瞬间,六弟看见车斗上并排站着三个孩子,小学生模样。那个开车的人应该是送孩子上学。六弟猛打方向盘,躲开他们。桥下是一条季节河,此刻河里没有水,河床很低,河并不宽。六弟说,在眼看车要撞上护栏的那一刻,他用力踩了一下油门,企图越过那条河落到对面岸上,这样落差就会小一些。车飞了起来,果然冲向对岸,落在对岸的一棵松树上,将松树主干砸断,车的惯性让车落在树干的前方,车就架在断下来的树桩上,茂密的树冠像一块巨大的海绵,搁在车底下。

六弟的描述让我后怕,我不敢想象。我进行了种种推测,好几种可能都会要了六弟的命,不幸中的万幸,六弟活着。如果那车直接掉进河床,那么高,六弟肯定就完了;若那棵松树没有断裂,车被反弹回来翻滚到河底,六弟也会体无完肤;若没有那茂密的树冠缓冲,六弟也完了;还有一个东西保住了六弟的命,那就是安全带,尽管它勒断了六弟的十五根肋骨。若非如此,六弟就摔出去了。六弟说他胖,勒着难受,平时不怎么系安全带的,那天有雨,路滑,他就系上了。

我问那辆三轮车停下来了吗?是谁打的120,是谁通知的家人。六弟说那辆三轮车上的人到现在也没露面,当时应该是没有停下,谁叫的120他也不清楚。六弟说,他当时只感到车被反弹后,像要坠入旱河河底,这时,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托了车一下,然后他就没了意识。

差点没了人命,弟弟对他的做法却没有任何悔意。他说,躲开他们是必须的,怎么着也不能撞着孩子。

我向原单位续假,直到六弟出院。这期间我和侄子宏照顾六弟。不但有居士来看他,有的买保健品,有的给钱。六弟不要,有人硬要给,他就让我记下那些居士的名字、钱数。他说,这些人情是要还的,到时他会去看他们。有陌生居士不留姓名,扔下钱就走。六弟就让我把这些钱收下,他到时用于建庙、修塔。

因为没交医保,全部自费。那些居士的钱,可谓雪中之炭。

六弟出院那天,几辆轿车来接他。我跟着车队去送,正好回家看看。我们于黄昏已近时到达净心寺,寺庙前的柏油路上是长长的车队。迎接的人分立路的两旁,都手持红蜡烛。队伍一直排到净心寺门口,场面非常壮观。有的居士都七十岁了。六弟从他们身边走过。我看见烛光里他们的脸,一张张脸泪光闪闪,我也是热泪潸潸,为六弟这么受人尊敬而动情,更为他劫后余生而喜泣。那一刻,我的心开阔了许多,我想,也许是命中注定,六弟该着吃这碗饭吧。

六弟的床,五弟给他铺好了,房间收拾得干净。他的被褥全部是新的,衣服、帽子、鞋和围巾,早有居士替他准备好。

六弟踏入自己的斋房前,缓慢转身,向居士们挥手致谢,示意他们回去歇息。净心寺静下来。

我于第二天清晨被居士接走,去往武汉天河机场。我没同六弟告别,但一路上,眼前都是六弟躺在病床上的情景,我心里酸楚。

六弟开始更加忙碌地行游、化缘、做法事、念经。他要还愿,就是在寺庙的后方建一个塔。这期间,除了去医院取下固定肋骨的肽合骨钉,他没怎么休息过。

有两个做生意的居士知道六弟要建塔,表示要捐赠,另有一个房地产老板要独自出资,六弟拒绝了。六弟要自己化缘,在普度众生的同时,靠众多居士的施舍来建这个塔。那个老板说,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凑够资金?六弟说,少则三年,多则五载。老板说太慢了,太耗时间,师父也辛苦。六弟说,比起唐玄奘赴西天取经,我这不值一提。再说,辛苦是必要的修行。

六弟化缘,朝拜寺庙。五台山普陀山,他每年都去。大山大庙他去,小山小庙他也去。他化缘,接受别人的施舍与捐赠,也施舍别人。

三年后,六弟开始建塔,塔建了三年。挖塔基时的第一锹土由依正法师铲起。下地基的第一块砖六弟亲自砌上。塔高13.8米,足有四层楼那么高。没有钢筋,全部是青石和水泥。一个居士是石匠,免费为他砌砖,五弟和灰,当小工。三哥也来帮他。塔的高度,地基大小,塔身形状,都是六弟自己设计。石匠师傅在上面干活时,大哥在下面胆战心惊。大哥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毕竟六弟此前没干过建筑,但没人能阻止他。石匠安慰大哥说,你放心,法师聪明,我盖过很多楼,也盖过塔,他这样设计非常合理。

三年后,塔建成,六弟举行了开光典礼,来开光的法师是他的师父依正。那天的依正精神矍铄,满面祥和。

净心寺后的净心塔,与桃花坡上的桃花塔相呼应,提升了净心寺的庄严感,使之更具宗教的神秘气息。

净心寺一直在不紧不慢地扩建中。大哥给我来电话,让我劝劝六弟,说寺庙不要建这么好,不要投资这么大,他说六弟太张扬,建这么气派,将来都成了别人的。他说他同六弟说过多次,六弟不听,他希望我能劝说六弟。我将电话打过去,六弟说,寺庙从来不是他的,也不会成为别人的。寺庙是居士们的,净心寺是红安、麻城、新洲甚至武汉部分和尚和居士的精神憩息地,是他们安放灵魂的地方。一个人的灵魂,总得找个地方安放吧?六弟说。

我理解六弟,就像我,一个作家,总想把自己的作品写好,六弟也想把寺庙建好,这是他的事业。

净心寺门前的桃花河也叫放生河,每次净心寺有重大法事,比如正月初一迎新年,正月初五迎财神,正月十五的元宵会,都会举行放生仪式。寺庙派人,到水产市场买来鲫鱼、鲤鱼、白鲢,放进门前的桃花河。鱼儿们会沿着桃花河慢慢游向金沙河。也有鱼不慕大江大河,就在这条河里不紧不慢地游着。放生它们时,眼看着它们游走了,第二天清晨,发现它们又游了回来。他们恋着这个地方。因为是放生河,这里虽然鱼儿成群,却从未有人捞鱼。万物有灵,鱼也不例外。

六弟喜欢这条河,只要没出门,清晨和黄昏,他都会走出净心寺,在河边散步。有时他会蹲下来,看水里那些鱼自由自在地游玩。

有一天,这条小河掀起大浪,差点出了人命,惊骇了六弟,惊骇了寺庙里的每一个人——一个人跳入放生河,被六弟发现,六弟和另几位和尚及时将她救起。是个女子,二十多岁。将她救起时,她已是奄奄一息。女居士们把她抬到她们的斋房。

我叫灯萍,醒过来后,她说。

几位女居士看管着她,问她何以要走这条路,原来是爱情受挫——被男友抛弃。

我知道法师的大名,知道法师是好人。我想死,我怕我死了不能入土为安。法师是好人,我跑到寺庙门前来死,就会有人给我收尸,给我超度。

所有人都庆幸她没死在放生河。一条放生的河,若淹死了人,将来还怎么用于放生。

是灯萍这个名字,使六弟决心让她留下来的。灯,容易熄灭;萍,水上浮萍。六弟觉得,若不留她在净心寺,她这条生命很可能会熄灭。

灯萍跪在六弟面前,要拜六弟为师。这是和尚庙,不是尼姑庵,六弟不收,只让她在庙里静养。好在庙里总有义务帮工的女居士,她住在女性居士那栋楼里,也还方便。削去长发的灯萍面容洁净,眉目清秀,与被从水里捞起来那个灯萍判若两人。

净心寺以前管账务的和尚迷糊,账老是搞不明白,六弟见灯萍面善心慈,信赖她,让她管理账目,管理寺庙的收入与支出。六弟把功德箱的钥匙也交给了她。

每逢周末,大哥会到寺庙看看,他不放心净心寺。大哥见灯萍第一眼就觉得她不像信佛之人,让六弟赶她走,一个尼姑(大哥这么称她)在和尚庙,让人说闲话。六弟说,寺庙清净,没俗世那么多事。她若走,我不留。她若不走,不能赶人家,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

灯萍在净心寺,一待就是三年。

这年正月初九,玉皇大帝圣诞,灯萍说去水产市场买放生鱼。六弟做完法事,准备举行放生仪式时,发现鱼没买回,也不见灯萍人影。打电话没人接,起先以为出了什么事,派人去县城水产市场打听,她常去买鱼的那个老板说,根本没见她的影子,没有来过。

六弟让人去她的斋房查看,她放钱的铁柜子开着,里面是空的。再看大雄宝殿,几只功德箱空无分文。她这是带着钱逃了。六弟说,这些钱加一起,至少十万。

有居士说,清晨看见过一个男人到庙里来找她,骑着摩托车,莫不是被他勾走了。后来就有消息说,那个带走他的男人,正是那个抛弃他的人,他们破镜重圆。

这样的男人她还理他?六弟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净心寺里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这个传言。新的消息通接踵而至,说灯萍的确还俗了,与那个抛弃他的男人扯了结婚证。

六弟说,先不说钱的事,我得去见她一面。她有孽障,我要帮她消除孽障。六弟找到灯萍的家,她的老父亲给六弟沏茶,问灯萍下落,老人不告诉。六弟说要报警,找派出所。这么大的数额是要判刑的。灯萍的老父亲,七十多岁了,扑通一声跪在六弟面前。他说,法师谢罪,法师饶恕小女。小女有过,罪过在我,我四十多岁才有了她。她妈死得早,我没管教好。钱她都用了。他们结婚买房,钱不够,就把寺庙的钱填进去了。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能帮你做点什么?我到寺庙做事,我替她还债,你千万别找派出所来,派出所一插手,她这辈子就完了。你知道的,她也是跳过河的人。她好不容易有了家,想过正常人的日子。法师,大法师,求求你,放过她吧!

六弟扶起老人。六弟说,你这么大岁数给我下跪,我心里过不去。你知道不,这些钱都是居士们捐来建庙的,有的施主比你的年岁还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分钱一分钱攒下,十块二十块捐到功德箱里。这事先这么放下,你告诉灯萍,让她好好做人,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她若能做到这一点,我就算了,她的罪孽我来背。她若不好好做人,不行善积德,这笔账我早晚是要算的。我不算,菩萨也会找她算。

灯萍的父亲老泪纵横,再次欲跪,六弟抓住他的双臂阻止了他。六弟说,是我的罪孽,她入得寺庙,吃斋念佛,是我没传授好。

走出老人的家,走出这破旧的两间瓦屋,六弟不寒而栗。

居士们在净心寺的河边等六弟。他们见六弟没要回钱,愤愤不平。六弟几句话压住了他们心中的怒火。六弟说,灯萍师傅虽然走了,但毕竟她在这里辛辛苦苦帮了寺庙三年,起早贪黑,也不容易。她还俗了,过日子去了,那十万块钱,就算是她三年的工钱吧。这十万块钱是她挽留爱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挽留爱,也是挽留她的生命。一个居士说,她那年跳河,怕是施的苦肉计,她见师父心善。六弟说,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复杂。放过她吧,我们都放下。阿弥陀佛!

第二天清晨,六弟从净心寺出发,行脚去五台山朝拜、请罪。他背着帐篷和吃食,风餐露宿,单程十五天,全都徒步。他替灯萍受罚,消除孽障。

出家人最怕惹红尘,有点风吹草动,名誉扫地,威严不再。六弟在这方面做得好,一直守身如玉。直到有天,一个女婴的降生。围绕这个女婴,净心寺外,引出一些故事。

其实这个女婴与六弟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六弟抱养的一个孩子。某一天,身为妇产科医生的周万丽居士来电话说,有一个女大学生在她那儿要流产。胎儿足月了,女婴,非常健康。女大学生男友也在。他们是一对来自四川的大学生,就读武汉某名校。周居士说,师父你来吧,你来劝劝他们,我想办法拖他们一会。这么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就这么杀死,我真的不忍心。师父,你来,让他们留下这个孩子,你带到庙上,我们居士一同抚养。六弟听说要流产,伤人性命的事,急忙赶去。六弟在医院的走廊里见到了那名男性大学生。六弟说,你们犯了错误,但孩子是无辜的。留下她,不要伤害性命,否则你一辈子可能活在自责中。周居士对那个女大学生说她的情况并不好,流产了,可能以后就难再怀孕。生下孩子就不存在这种情况。六弟给男大学生一万块钱,说,去劝劝她,留下孩子。孩子出生后,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这一万块钱你拿去,给你的女友买些营养品。读书很辛苦的。

六弟一身僧服,慈眉善目,声音柔中有刚,男大学生被他震慑住了,不敢做害人性命的事。他进产房见他的女友,女友已被周医生说动心,两人一拍即合,一条小生命就保住了。

孩子出生四个小时后被带到净心寺。

周居士要上班,六弟不能带孩子。周居士向法师推荐李尚好。六弟认识李尚好,她与周居士是闺蜜,来过净心寺多次。李尚好三十出头,不能生养,被男人休了。婚姻受挫之后,她宅在家一心向佛,靠前夫给她的青春损失费度日。此人我在净心寺见过一次,她长得倒是不错,但面相并不温和,不像吃斋念佛之人,但六弟说她有佛心,有佛性。她们还有一个闺蜜叫杨慧心。她们三人以佛结缘,以姐妹相称。

六弟给女婴起名心泉。那个四川大学女生长得漂亮,心泉遗传了她,好看,人见人爱。心泉十个月时就会说话,她第一声呼喊是管六弟叫爸,这让众和尚居士特别惊讶。六弟这位习惯掩藏自己感情、常常心如止水的法师不觉热泪奔涌。六弟本来是想做好事,救一条性命,从那一刻起,他决定把心泉当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

心泉叫六弟爸,叫得那么自然,六弟心里平静下来,喜悦和幸福像这静夜的风,很轻很柔,心要静下来,就才能感受到。

一个晴朗的正午,寺庙的和尚居士围坐用斋,李尚好抱着心泉进入斋堂。心泉当着众人的面喊李尚好妈妈。那时候六弟也在,他在众星捧月的位置就座。众人望着师父,一个个面露惊骇,毕竟,心泉是管师父叫爸爸的,叫李尚好妈妈,这不合适。

六弟一脸平静,像是没听着一样。他拿起筷子说,吃饭吧。

年过七十的黄菊香站起来,走到李尚好身边,她拉起心泉的小手,指着李尚好说,心泉,叫阿姨。李尚好说,叫妈妈。语气那么坚定,不容置疑。

黄菊香原本是想化解尴尬,却让场面变得更加尴尬。

所有的人都默默吃饭。李尚好抱着心泉回了自己的房间,留给众人一个笔挺的腰板。她原本有着轻微的驼背,自从有了心泉,那腰板就挺直了,哪怕抱着孩子。

黄菊香追出来,在院子里同李尚好说起孩子管她叫妈的事。黄菊香说,李居士啊,孩子管师父叫爸,师父是出家人,他没有家,没有后人,他领养个孩子,我们都替他高兴。心泉叫他爸,叫得那么亲热,师父那么开心,但孩子不能管你叫妈,这样不适合。

李尚好说,我养她一场,不管我叫妈叫什么?黄菊花说,叫阿姨。李尚好说,阿姨多了,哪个阿姨这么精心养过她?她叫我妈,这是必须的,孩子不能没有妈。她管师父叫不叫爸,那是师父的事,你去问师父。黄菊香说,看你说的,这是师父抱养的伢,么样不管他叫爸。李尚好说,这不得了。孩子管我们叫爸妈,是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没爸没妈,师父把心泉当掌上明珠,舍不得让她受委屈。

黄菊香是这里的老居士,除了六弟,也算是德高望重。但她的威望这次在李尚好面前严重受挫。

这天是阴历初一,又是星期天,周万丽和杨慧心从武汉驾车过来净心寺拜佛,也看望六弟,她们的师父。心泉管六弟叫爸爸,正合她俩之意,她们当时就想让六弟把心泉养大,六弟将来老了,也好有个依靠,但管李尚好叫妈妈,是她们没想到的,她们明显感到不适。杨慧心灵性,脑瓜子一转,来了主意,她说,心泉是周姐接生的,是我俩送过来的,我们都喜欢心泉,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三人平时以姐妹相称,就让心泉管周姐叫大妈,管我叫二妈,管你李尚好叫小妈,我俩出钱,尚好小妹出力,替师父把心泉抚养成人。她们就教心泉叫她们大妈、二妈,改口管李尚好叫小妈,心泉一一叫过。她们三姐妹带着心泉,到县城最大的超市买了好几套衣服,还有进口奶粉。三个妈妈带着一个孩子,其乐无穷。

黄菊香夸赞杨慧心聪明,困惑她多天的事,她就这么轻松解决了。

然而,两个月后,周万丽和杨慧心再来净心寺时,情况变了,尽管心泉还像先前那么,叫周万丽和杨慧心大妈二妈,却不叫李尚好小妈,还是叫妈妈,叫得那么亲热。尤其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她这边喊了李尚好妈妈,转身朝着六弟叫爸爸,弄得像尘世里和睦的一家三口。周万丽和杨慧心是聪明人,什么也没说,像是没听见心泉的叫喊。

黄菊香说了。黄菊香把周万丽和杨慧心叫到自己的房间喝茶。黄菊香说,小李这样做不合适,要不得,会毁师父的名声。师父是大家的师父,不是她一个人的师父,心泉怎么能跟她叫妈妈呢,她是故意的呀,心泉叫师父爸爸,那是他的养女,李尚好就是个保姆,怎么能管她叫妈妈,孩子不懂事,都是李尚好教她的。你们关系好,像亲姐妹,你们两个要劝劝她,叫她让孩子改过来。

周万丽微笑着,杨慧心跟着微笑,都没有言语。她们走出黄菊香的房间,走出净心寺,自此,她们很少来净心寺。

黄菊香仗着她年高,敢在六弟面前进言。他说,师父,你教心泉莫管李尚好叫妈,这样对你影响不好。六弟淡然一笑,说,我让她改过来。事实上,心泉在李尚好前面还是妈妈妈妈地叫着,六弟似乎并不在意,或许是没办法,孩子成天跟李尚好在一起,那么小,还不是她让孩子叫她啥,孩子就管她叫啥。

黄菊香是虔诚居士,她为维护六弟的声誉,找我的大哥当说客,让他劝劝六弟,让李尚好离开净心寺。黄菊香说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庙里的和尚居士都觉得不妥,有一个和尚还因此离开了净心寺。大哥去见六弟,告诉他不要为一个李尚好把名声搞坏了。六弟说,我与她没关系。大哥说,可外人觉得有关系。孩子叫你爸,就不能叫她妈,叫她妈,就不能叫你爸。六弟说,孩子可怜,他需要爸需要妈。不能让心泉受委屈。大哥语气重了,说,又不是你亲生的!大哥这句话惹怒了六弟,戳痛了他。六弟说,不是亲生的怎么样?是亲生的又怎么样,还不是送人了?六弟对大哥一向很尊重,他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同大哥说话。看来少时那次家里把他送人,他一直记恨着。

大哥说,你是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过去的事就不要老纠缠。六弟沉默不语。他喝了口茶,说,我要去诵经了。

大哥说六弟耳朵根硬,油盐不进,这样下去怕是要吃亏。

大雄宝殿早已建完了,塔高耸而立,这净心寺的规模气势都有了。大雄宝殿东侧有空地,居士们建议六弟在此建副殿,供奉更多菩萨,六弟没有采纳,他找来一个工程队,在那片空地上建了一间大平房,室内摆上桌子、椅子。平房一面墙上立一块白色的写字板,既可写字,也是投影机屏。这间平房,是六弟心中的希望小学。净心寺周边没有小学,所有的孩子都到县城读书,大人去租房或买房陪读,少数家庭买不起房,租不起屋,小孩成为无学可上的留守儿童。六弟想让他们到净心寺来上学,五弟的两个孩子也可以来,将来还有心泉。常来净心寺的居士中有不少是退休老师,退休前曾是高中初中小学老师,听说六弟有这个心原,纷纷表示愿意免费教学。

我无法对六弟的经历进行整体地有条理地讲述。我长期在东北,他的故事我亲见的少,听别人讲述的多,都是碎片式的。我每次回乡,也就跟他见一面,匆匆忙忙。

除了那条放生河,我喜欢净心寺的紫竹林,出寺庙东墙那道圆形拱门,就是紫竹林。某年春天,六弟在紫竹林旁建了一座莲花池,盛夏,莲花悄然绽放。和尚居士们,在寺庙里念经打坐久了,到紫竹林走走,欣赏紫竹的秀丽、莲花的静美。紫竹林的晚上也是美丽的,夜露从紫竹上滑落,滴在莲池里,声音清越。露滴像六弟手中的念珠,粒粒滚动,滴滴沁凉。

那次见六弟,我们喝茶,听六弟怡心法师吹箫,一曲古韵之后,我沿着寺庙东墙离开净心寺。我心里似乎轻松多了,满脑子一片纯净。

净心寺往南踏过放生河桥,再行一百多米土路,过一条塘埂,就是公路。公路上停着一辆车,一个居士在等我。我往外走,六弟送行。他站在放生河畔。我走上塘埂回头望,六弟已转身。我看见净心寺的门前有一道光,清澈柔和,不宽不窄,像一道通向远处的神秘之门。夜风袭来,六弟正沿着那道光,走向净心寺大门。片刻,六弟的背影隐去,那道光也随之消失。

池塘里蛙声起,风吹动塘埂上的桂花树叶的声响,清脆细密。我闻到了桂花的香气,这些桂花树都是六弟亲手栽种。

十一

农历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萨圣诞,净心寺举办法会,桃花村几位年轻人大闹法场,说六弟占用他们村的地。说净心寺香火旺,六弟应该给他们村交好处费、土地保护费。六弟没理会,他们扬言要到佛教协去告六弟,说他是假和尚,真和尚怎么会有老婆孩子。六弟觉得他们羞辱了他,上前踢了一个年轻人一脚,给另一个人一拳,把其中闹得最凶的那位按倒在地。

这是我所知道的六弟第一次动手打人,居士们也是第一次看见六弟这么凶。那三个人倒在地上不起,挨了一拳的说胳膊打脱了臼;被踢的说踢中了要害,站不起来;被按在地上的说肋骨折了,动弹不得。他们一伙中有人还报了警,打了110,派出所出警,幸好大哥赶来,同在公安系统,这事便压下去了。那三个人到医院走了一圈,并无大碍,却花去净心寺不少钱。

我知道这事后,给六弟打电话,说他作为一个行善信佛的和尚,不该动手打人。六弟说你不知道情况,那是附近村子里的几个游子,平时在县城靠打架过日子,他们就是想到寺庙里搞点钱。我对他们挺好,他们每次来,水果、茶水供着,走时还会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 他们得寸进尺。土地使用权,租用合同,是与村干部签了字的。至于老婆孩子,你是知道的,孩子是我领养的,李尚好只是帮我带孩子的一个居士。六弟说,这边的情况你不太了解,就不要掺和,好好干你的工作,争取当个将军。我说,将军当不上,争取干到退休吧,免得回地方再找工作,麻烦。

我近期计划写一部长篇,向单位请了创作假。我同六弟说好了,让他在净心寺给我安排一个房间,我对身居寺庙的创作环境,怀了美好的憧憬。

时令进入腊月,我按计划进驻净心寺。我越来越喜欢到寺庙,喜欢那里的清静,喜欢那里播放的佛歌。我喜欢听六弟带着和尚们唱经。六弟唱经的声音极具磁性,显得空灵。我第一次听到时,以为是CD里的佛经。我听不懂,心却因此而平静。

院子里,寒梅傲雪,凄美动人。

黄菊香向我走来。他说四哥,你看这花开得多好。我说是的。她说,这都是师父种的。我说我知道。她说师父喜欢梅花。我说我知道。她说他是为李尚好种的呢。我说,你不要瞎说。她说李尚好以前不叫李尚好,叫李冬梅,李尚好是她认识怡心法师后改的,啥意思你知道不?尚好,与和尚好呢。我无奈地苦笑,觉得她的话很无聊。我说,你们不要乱猜疑,不要背后议论师父。黄菊香说,我是为师傅好,师傅是我们的度命人。

黄菊香说,四哥呀,你得劝劝师父,这样下去要不得,师父那么有才华,长得也尊严,师父是好人,是唐僧,可惜碰上李尚好这个白骨精,这么下去,师父的名声会毁了咧。你们弟兄得把她赶走,心泉不能再让她带哩,她心眼多,让她带孩子要废了呢。可怜啊,师父为了她栽了这么多梅花。我说,师父栽梅花,与她没关系。法师喜欢梅花,梅花耐寒、耐苦,师父小时候受了很多苦。

我突然对黄菊香有些反感,七十多岁的人,住在寺庙里,吃斋念佛,图个清静,哪来这么多事。我说,莫非院子里不种梅花种菊花。菊花能熬霜,但菊花是寄托哀思的,不吉利。

黄菊香知道我不喜欢她谈论六弟和李尚好,就离去了,但她的话,却在我心里留下疑团。我借口招呼六弟吃斋饭,去了他的斋房。他的斋房很漂亮,琴棋书画都有。他洗漱完毕,准备下楼时,我问他,你与李尚好到底有没有那种关系。他惊骇地望着我,问,你怎么问这个问题?看他那眼神,似乎在说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还值得问吗?那么,这显而易见,是有还是没有?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做错了一件事,脸如火烤。

黄菊香是个执着的人,她去请来六弟的师父依正,依正法师与六弟在他的斋房谈了什么,我并不知晓,我只知依正法师那次离开净心寺后,就与六弟淡了来往。据说,他曾经想收回六弟的戒牒,终是不忍心。戒牒收走,六弟就没有资格在净心寺当住持。

几天后,化雪了,六弟带着几个和尚去九宫山朝拜,我也去了。九宫山有一个很大的道观。在六弟的带领下,我们见了道长,吃了斋饭,在道观住下。第二天朝拜完毕,六弟带我们上山顶看风景。在一片隐秘之地,有一小庙显露出来,六弟说,传说这是李自成遇害之地,他来此敬香拜佛,被农民发现,农民以为他是盗贼,将其打死。

我觉得脊背发冷,觉得不吉利,跑这么远来朝拜九宫山,已经很好了,为何非要爬这么高,看李自成遇难之地。

六弟见我面色不欢喜,说更多的人传说李自成没死,说他隐姓埋名,去了湖南石门夹山寺,做了一名和尚,名奉天玉和尚。

这次随同的还有李尚好,她把心泉也带来了。这年心泉四岁,那双黑亮的眼睛招人喜欢。她不说我们那里的方言,她说普通话。她声音好听,小精灵似的。一同去的还有一位白居士。他们都叫她小白,小白年轻漂亮,我们红安人,大学毕业。本来在武汉找好工作,大学时期处的对象提出分手,她精神骤然受到打击,萎靡不振,一度抑郁,几乎不能上班。听说有个净心寺,净心寺有个大和尚,是大法师,她慕名而来。六弟选了个吉日良辰,给她做了法事,她立刻觉得心清气爽,看透了命运和爱情,即所谓的顿悟。自那以后,她每到周末,从武汉回乡,上庙,敬香拜佛,教授寺庙小学的孩子们学文化,有时她回老家看父母,有时太晚,她就住在女居士那边斋房。她对六弟十分崇敬。

去九宫山的路上,大家不声不响,那种一心拜佛的虔诚从心里溢出,表露在脸上。返程时很放松、很开心,转折出现在一个苹果上。平时如果外出朝拜,李尚好喜欢跟着,她除了表示自己的佛心,还会照顾心泉,照顾六弟。六弟是大伙的师父,都照顾着他,这没什么不妥。这天,她再次关心六弟,他说六弟早晨斋饭吃得少,还陪着九宫山的主持唱了一会经,口干舌燥,她削了个红富士递给六弟,六弟说不吃,吃不下。六弟接着闭目养神,她就拿回苹果,与心泉分吃。行了一程,白居士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六弟。他说,师父,你吃吧,润润嗓子。六弟接了。六弟吃着苹果。六弟可能真的渴了,他大口大口地吃,吃得香甜。这时就听李尚好一声咒骂,如裂帛般尖利:小狗子,一个女伢,坐没个坐相,站没个站相,不要脸。骂人的同时,扇了心泉一巴掌。六弟爱心泉,视她为心头肉,这可能与他没有家没有后人有关。李尚好打在心泉脸上的那一巴掌,其实是打在了六弟的脸上、打在六弟的心上。大客车上有和尚居士二十多人,都知道那两个苹果是导火索,但谁也没吱声。我站了起来。我说,小李,你干啥呢?有什么事你说,莫拿孩子撒气。

李尚好朝司机吼叫:停车!高速上没法停车。她喊停车,不停车她似乎就要往下跳。司机没停车,也没理她。六弟慢慢站起来,移到心泉身边,让心泉依靠着他。心泉满脸泪痕哭,六弟的眼角也噙着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车进入山洞,太阳的光线没了,阴影袭来,悲凉入骨。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小和尚。小和尚眉目清秀。小和尚小声对我说,李居士越来越不像话,好多居士被她骂跑了。有的居士听说她在庙里,干脆不来。现在竟然敢动手打心泉,心泉才多大。我要是师父,非抽她几个耳光不可。也不知咋的,师父好像怕她似的。

我说,师父心善,不与她计较。

我们不再说话。我心里沉沉的。我没想到李尚好这吃斋信佛的居士,还不如我们俗世之人,一个苹果,弄出这么大动静。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八点钟时,白居士开始给几个孩子上课,李尚好突然冲进教室,骂白居士不要脸,假装教书,跑到这儿来勾引男人。可怜一个大姑娘,被李尚好骂得掩面而逃。

年轻的白居士逃出净心寺。在净心寺大门外,她停下来,对着净心寺的大门磕了三个头,那磕头声像净心寺的鼓声那么浑厚。她起身时已是泪痕满面。她轻轻地说了句:净心寺,我再也不来了……

白居士喜欢着一身白。她像一朵圣洁的白莲,冰清玉洁。她是那种让人喜欢却又不忍去伤害她的女孩。

小和尚和黄菊香追上放生桥,他们没能追回白居士。他们目睹白居士的身影消失在塘埂上那些桂花树影里,那是怡心法师亲手栽种的桂花树。小和尚说,白居士多好的人,都怨李尚好,她容不得别的年轻女人上庙来,她吃醋。我说,你小孩子不要多嘴。黄菊香说,他说的是真的,李尚好造孽啊,最近折磨师父哩,让他给她在县城买房,还要买独门独院的两层房。我说,凭啥?她说,凭她是心泉的妈,说是给心泉买的,心泉要到县城读幼儿园。她拿心泉降着师父,师父不听他的,她就打骂心泉。我说,那就不让她带心泉嘛。黄菊香说,说的就是这事咧,可心泉离不开她,离开她就哭,那哭声啊,能把人的心撕碎,师父就受不了。师父是软心人,可这心也太软了,硬是拿李尚好没办法。

十二

原来寺庙也不清静,我无心久留,在这里写长篇的计划宣告失败。我决定回老屋竹林湾陪父母待几天。六弟送我。车行过放生河桥,驶过土路和塘埂,行上柏油路。六弟表情凝重。他没穿僧服,一身宽大的运动装,给人印象是心宽体胖。昨天车上和今天教室发生的事,他都经历了。脸上伤感的情绪像雾一样笼罩着他,看来出家人也不能完全做到无我,他们的情感其实更丰富,只是他们隐藏得更深。他一直不说话。车载音箱播放着歌曲:我不想,说再见,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不想说再见,泪光中看到你的笑脸。我不想说再见,要把时光留住在今天……

我懂六弟,他在用歌声诉说着他此刻的心境,但我没想到这一别,我们自此没能再见。

我与父亲同卧一张床上,睡通腿。父亲老了,他的双脚整个晚上都散发着凉意。我小时候,父亲不是这样的,我偶尔与他睡在一起,他的脚像火盆一样温暖着我。父亲半夜就醒了。他一直盯着天花板,那眼睛亮闪闪的,好像噙着泪。他莫不是想六弟吧。我们弟兄这么多,他最惦念的就是六弟,毕竟他还没成个家。我懂父亲,我计划吃过早饭就走到公路边搭顺道车去县城,再到净心寺。我应该去帮帮六弟,哪怕清扫一下寺院。未等我出发,五弟来了电话,说六弟失踪了。我说是出去做法事了吧。五弟说,不是,他以前出门总要告诉我的。他随身的布袋没了,小车钥匙留在他的桌子上,车没有开走,人就这么消失了。电话停机。我问,李尚好在吗?我问这话时,脑子里想,若他还俗,带着李尚好和心泉到某处过日月,我倒可以接受,和尚太清苦。五弟说,在,李尚好和心泉都在。

我和大哥赶到净心寺。

有人猜测六弟是到某个寺庙闭关修行去了,也有人说他还俗了,还有人翻出他的身世,说他该不会去找他的养父,那个河口王吧。

我不知道六弟的离开与李尚好有无关系,与白居士有无关系,还有黄菊香、依正,也许还有我们,他的悄然离去,也许与我们都有关系,也许与谁都没关系,仅仅是他个人的选择。

我开着六弟的车去了武汉。我去依正法师所在的寺庙。我见到了他。我问他知道怡心法师的行踪不,他摇头,伤感在他那双慈祥的眼睛周边蔓延。师徒一场,他心里还是有六弟。

年,不觉就到了。大年三十的黄昏,天空飘起了雪花。雪下了整个晚上,到清晨,雪停了。净心寺一片宁静,晨灯照耀,能看见梅花,能听见梅花钻出雪的掩藏往外绽放的声音;能听见东墙外紫竹枝丫不堪重负,堆雪滑落的声音。净心寺除了雪的白,还是雪的白,像梦境一样虚幻。

初一,上香的特别多,都是奔怡心法师来的,现在怡心法师不在了,一定不会那么多香客,但香客总会有的,毕竟菩萨还在。菩萨在,就有人来敬菩萨。

五弟早早地打开门,将大门至大雄宝殿的道路清扫出来,尔后净手,进到殿里,摆上供品,点上酥油灯,点上香。烛光轻轻摇曳,香味散出来,烟缕缕上升。五弟抬头,看一眼如来佛,将如来佛两旁的众菩萨,用敬畏的目光一一请过。我和小和尚跟在五弟身后。我看见那些菩萨的眼神活泛了。众神都在。

积雪挡不住香客们的虔诚,香客们已经陆续往净心寺来。他们进到大雄宝殿,朝着菩萨跪拜。五弟站在菩萨一侧。他不会做法事,不会唱经,小和尚也不会。谁朝菩萨磕头,五弟就敲三下木鱼。木鱼发出的声音短促、清脆。

我想六弟,我打开手机,搜索六弟的微信,他的微信名为“慈悲引”。我没有搜到,他删除了我。

六弟还会回净心寺吗?五弟不会唱经,不会做法事,净心寺,他能守住吗?他能守到六弟回来那一天吗?六弟为之耗费如此多的心血,净心寺不会像大哥说的那样,最终要落到别人手里吧。

我心情沉重,似乎梅花枝丫上的那些雪,都积压在我心头。我走出净心寺。沿着放生河,踏着厚厚的积雪,我走了很远。我依然能听见木鱼声。五弟有股蛮力,将木鱼敲得很脆很响。响声骤起骤落,不如晨钟那么浑厚,不如暮鼓那么绵长。

一句诗,伴着木鱼声,在我耳旁响起:不知何处吹芦笙,一夜僧人尽望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