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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少骅:与角色相互滋养
来源:北京日报 | 周晓华  2021年08月18日07:46

去拜访《觉醒年代》中蔡元培的扮演者马少骅,聊的主题只有两个字——“表演”,这是一个很大且无尽的话题,可因为他有丰富的学养,有几十年积累淬炼沉淀的表演心得,加上他极富感染力的表达(有时连说带演),谈话精彩而轻松,让人不觉时间流逝。

蔡元培的袍子

电视剧《觉醒年代》豆瓣评分9.3分,风靡年轻人的社交平台,今年3月首播后至今仍频频登上热搜,这是以往主旋律作品不曾达到的效果,观众对蔡元培的角色喜爱有加,直呼简直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

剧评家李星文评价他:这应该是马少骅近年来最好的角色,他演的蔡元培有着辛亥革命元老的开朗睿智,有着前清进士的老于世故,还有大功告成后一时忘形的文人气(打着拍子唱戏)。

我们的话题从这个剧聊起。问他,在塑造了一系列诸如孙中山、黄兴、邓小平、陈毅、张大千等历史人物后,这个角色是否驾轻就熟?

他答:每一次塑造角色,对我来说都是脱胎换骨。没有现成的,没有老本吃,每一个角色你都得重头来一遍,蔡元培也一样。脱胎换骨之前,你还要知道他的胎是什么,他的骨是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做什么样的事儿,他为什么成为这样的人,他又为什么做这样的事儿?他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吃喝拉撒睡……你只有把人研究透了,你才有可能用你的骨血把他真实、准确地展现出来,才有可能演活。你都不知道他的胎和骨在哪儿,怎么脱?怎么换?可是研究人,哪有尽头呢?每个人都不一样,蔡元培是蔡元培,邓小平是邓小平,工地上的民工和抗战时的农民,能一样吗?

接到《觉醒年代》里蔡元培一角,他即刻投入到前期研究人的工作中,“我不光做了蔡元培这个角色的功课,鲁迅、陈独秀、胡适、李大钊,还有冯友兰、傅斯年、钱玄同这些同时代的人,他们的相关资料,我都看了。不仅从中拿捏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捕捉他们这些人的共性。”

自己的外貌和真实的蔡元培有出入,那个时代的人也几乎没有什么动态的影像可参照,怎么才能找到角色的精神世界、角色的“神”?他于是自费去了蔡元培在浙江绍兴的故居。

蔡元培故居在绍兴市区萧山街笔飞弄,是一个颇具绍兴特色的明清台门建筑,也是中国唯一专门介绍蔡元培一生事迹的纪念馆,他诞生于此,不但青少年时光在此度过,后来历次返乡也居于此。

在蔡公故居,马少骅怀着非常虔诚的态度感受这栋建筑,感受曾在这栋建筑里生活着的人,按他的说法,他是在“吸取真气”。院内的青石路面,院墙上的砖雕,木窗棂上的雕花,寂寥的书房,早已没有烟火气的灶间……他感受着,感受他卸下“学界泰斗、人世楷模”的标签后是怎样的“凡人”——他的脚步,他的谈笑,他的气息……

他长久地凝视陈列室里的每一幅旧照,在心里和他对话,直到那黑白照片中,那圆眼镜下的目光有了温度,那紧抿的嘴唇上有了淡淡笑意,“我要把他看活,我要用我的血肉去再现他的血肉,我用我身上的细胞再现他已经死了的细胞,让它们活过来。”

从蔡元培的视角出发,感同身受塑造这个角色,他不是去演一个人物的壳,他想体现的是人物的内心世界。作为演员,他觉得,他在诠释角色,也在通过角色表达。

《觉醒年代》中,蔡元培就职北大校长的那番讲话,他准备了两个多月:“天天练,就是练这段呀,绝不是简单背台词,也不是说真的演讲,就是天天在肚子里面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当我讲了几百遍后,慢慢越悟越深,整个这段话滚瓜烂熟,(被)吃透嚼碎了,那就已经不是蔡元培讲的,是我自己在讲,从我心里面讲出来。那天拍摄,十多分钟的演讲,我就看着下面听众的眼睛,把我的感受告诉他们,讲北大是怎么回事,讲应该怎么去做一个北大人,‘既然进到这来,要摒除那些杂念,一不是靠进大学来做官;二不是要挣多少钱’……我讲的每一点在心里都有画面的,就是所谓言之有物,真的是娓娓道来,心里特踏实。剧组的人,包括摄像、照明师、横店的群众演员,都在那儿听,我讲完了,他们全都鼓掌。”

“洗脚唱戏那场戏是原来没有的,为什么改动?我想让他不仅仅是一个学问家,卸下种种身份,他也是一个平常人,这样他跟观众马上就近了,因为他活灵活现、生动鲜活。”为此他专门去学了一段绍兴老戏《汉津口》。

《觉醒年代》的导演张永新也曾在采访中提到:跟我沟通和交流比较多的就是马少骅老师……他对于表演非常执着,经常会给我发很长很长的微信,最长的一段微信在手机屏幕上看得有半米吧,全都是文字打出来的,而且他曾经还有过一天给我打12个电话的纪录,都是在探讨角色,甚至具象到一个包到底做旧做到什么样子,穿的衣服、皮鞋需不需要撒灰。

在细节上较真儿,是马少骅一贯的作风。他觉得穿着代表着一个时代的风貌,而应用之物也体现人物的个性。他拿蔡元培穿的长袍举例:“那个时代,你去拿民国的照片一看,(袍子)不是盖着脚面的,它都是在这儿的。”他站起身来,在脚踝以上比着,“它这样好走路,不会缚着腿,也是那个年代的味儿。所以我就给服装组建议,要把我的那件袍子改短,改短以后我穿上抄手一站,脚下那白袜子、鞋就都露出来了,那个感觉就对了,跟那个年代真实的(照片)一比,一样。”

他指着一墙的书架,“你看,我订《老照片》(杂志),订了好多年了。我经常翻这些资料,看以前不同时代的老照片,然后对比什么时代应该是什么样的穿着,什么样的味道。这样才真实,这些地方你不能艺术化,也不能为了好看做改动。比方说战争片,新四军在太行山打仗,多苦啊,首长穿的鞋都是破的,那些战士还都穿着白衬衫,还都那么白?要是我演,我就光着身子穿那个粗布的褂子,别看就这一点,那就不一样,拿出老照片一对,真实。你得对你的角色负责,必须较真儿呀。永新导演就为了一个道具能一上午不拍戏,你较真儿了,才能拍精品;你较真儿了,观众才能认真对待作品。”

服装道具对塑造人物的帮助是外化的,而拍摄时应该进入到人物彼时状态。他谈到了基础的无实物表演的方法:“我们表演课第一个学的东西就是无实物,比如说削苹果,你在削苹果的时候脑子要有这个苹果,手上要有个刀,知道苹果削在什么地方,皮放到哪儿,你那个时候的注意力是集中的,你的呼吸,你身体的肌肉,你还要是松弛的状态,因为在生活里你不可能端着劲儿削苹果,这就是表演最基础的东西。到现在,我要的是在人物当中的无实物,蔡元培要怎么削苹果?蔡元培怎么写字?蔡元培洗不洗衣服?他怎么把自己的袍子拿到太阳底下晒完了穿上掸掸灰出门?所以每次演一个角色,我都会在上现场的时候,找这个角色的无实物,我自己做一做,找到他的真实感。这一是让我的注意力集中,另外使得自己平静,慢慢进入角色。”

虽然《觉醒年代》杀青已经过去两年之久,他依然在咀嚼蔡元培这个角色:“我有很多地方不满意的,我还在挑毛病,如果有机会再演这个角色,我还能不能演得更真实,更有味道。同时,我也看其他的人物,比如李大钊、陈独秀,琢磨如果我演这些角色,我该怎么演?他们是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个性很不相同,但是他们也有共性,你得研究这种共性。”

演员的最高任务

“每次演戏,塑造一个角色,不论他是大人物小人物,不论他的戏份有多少,我都问自己,这个戏我要给观众什么?我要知道这个戏的中心任务,就是最高任务是什么,找到了这个,你才能去表演创作。”

“最高任务”是戏剧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一个术语,指一部作品创作意向的真正目标。这个词对外行的我非常陌生,我向他请教,他借用他演过的角色来给我做说明。

“你比如说我演一个角色,是个哑巴,那个戏叫‘搭错车’。这个戏我要给观众什么?我理解必须把一个人最大的善良呈现给观众,这就是最高任务。”

电视剧《搭错车》改编自台湾同名影片,讲述的是一对哑父与孤女之间的亲情大爱,马少骅在戏中饰演了一位平凡普通的聋哑父亲,剧中从头到尾全靠手语“说”台词,他却用无声的表演感动了无数观众。

“那么怎么找到这个最高任务?我想首先他是个聋哑人,我于是就到亦庄,那儿有个招收聋哑人的企业,我到那儿体验生活。我一接触才发现,他们比正常人善良,特别善良,而且他们对你释放的善意也很敏感,只要你表现出有一点,他们就会回报你很多。比如我想要学手语,他们都很热情地教我。那我代入《搭错车》的这个角色,你就知道他为什么捡了孩子自己抚养,宁肯不结婚,把全部的生命都给这个孩子,他为什么能做到这个程度——善良。正常人可能做不到善良到‘轴’的这种程度。有这个善良的根在,你才能知道这个父亲为什么有这样的选择,你演的时候就能调动起一切去完成这个任务。”

早年马少骅曾在电视剧《大法官》里演过腐败县长王玉和,这个反派角色在剧中戏份不重,但他的表演,让那个道貌岸然、虚与委蛇、谄媚奸猾的小贪官给观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提到这个角色,却说自己要完成的最高任务是“传达正气的力量”。

问他,为什么要通过一个贪污腐化、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小官员去完成这样一个任务呢?

他笑:“生活中这样的人不少,我讨厌甚至恨这样的人。我常观察他们,在剧里模仿,把这一类人身上存在甲乙丙丁各种‘坏’集中起来,放到这个王县长身上。人前开大会时他的道貌岸然,在私底下他那些肮脏,我外化他的这些言谈举止,暴露他的两面性。因为我内心里是把正直善良作为准则,想要把这种东西传递给观众,当成最高任务。善所以为善,那是恶衬托;正的对立面,那就是邪。你有正的心,王县长这样的,你只要反过来演,那就准确了,对不对?”

种地在耪,读书在讲,学艺在想。虽然成功地塑造了黄兴、孙中山、邓小平、蔡元培等历史人物,虽然他演民工、农民、贪官、警察、医生、聋哑人,演什么是什么,但他从没躺在过去的角色上吃老本,更没有停止过学习。因为他知道找到一个戏的最高任务和最后用表演把这个任务完成,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而缩短这个距离必须通过学习不断提高自己。

为了演邓小平,他反复收听、观看邓小平的讲话录音、影像资料:“我把能找到的他所有的录音都存进MP3里来听,那时候也不听任何东西了,什么广播、电视一概没有,进入我耳朵的就是他的声音。”结果其川音台词之纯正,令剧组上上下下叫绝。

在《生存之民工》中,他演的谢老大是个河南人,他就去学河南话;《沂蒙》里演山东老农李忠厚,他又和当地人从发音开始学起了山东话;《搭错车》里演聋哑老父,他和聋哑人群体共同生活工作,学习手语,40多集的剧,他全用手语,没有开过口,观众看了,以为演员就是哑巴;为使蔡元培更生活化,他加了一段洗脚唱戏的戏,可唱什么才更符合人物?他又专门去学了一段绍兴老戏《汉津口》……

除了演戏、读书、看片,他的脑子里还像装有雷达般地捕捉生活中的一切,去为他创作人物服务。对于那些文学虚构出来的人物,他拿到剧本后,甚至学着把剧本改编成小说,以使自己更清楚角色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马少骅讲起京剧武生泰斗盖叫天,说他常一个人面对着檀香的青烟,细心观察,体会烟在动和静中的变化,把观察、体会得来的心得,充实到表演里去。盖叫天演的《武松打店》,武戏的动作像青烟一样灵动,变幻飘渺,却又毫不吃力,像檀香的烟那样静、沉着和稳。“他是这么悟角色的,生活中的一切偶然现象都能触发他想象,然后他把这些灵活地运用到创造中去。所以只要你用心,自然界的一切人和物都可以触发你,也就是说你可以‘道法自然’。这些学习是无止境的。”

灵魂的工程师

“1978年我考进大学,我的老师说我们这个职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时候根本不理解,找不着,几十年下来都找不着。拍《觉醒年代》,我才从蔡元培先生身上悟到,我都快七十了,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个职业是灵魂的工程师。所以我说角色在滋养我,每一个角色都是,我演过孙文、演过邓小平,从这个角度出发,我要诠释的不是某个具体的蔡元培,可以是张元培、李元培,我要歌颂的是这类人,要把他们演出来,双手捧给观众,借他们来影响更多人。”

他常把自己代入角色中,蔡元培是大学校长,还曾经是教育总长;他在清朝时当过翰林,也曾留学德国,这样一个学问大家,却对他周围的任何人都是谦虚的,所以“大家”二字从何而来,源自他有高洁的品格作为内心世界的支撑。“有时候,对照他,我会突然觉得我的自私、杂念太多了。我要反省自己,向他学习,学习他那种对学子的爱、对学校的爱、对文化的爱,以及对国家的爱。”

“我为什么演戏?”他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有人说演戏是为了奖,也有人说是为了钱。我演戏主要因为这是我喜欢的事业,哪怕角色再小我都无所谓,我极力认真地奉献给观众。如果还想得到点回报的话,那就是观众对我的评价,只要说你演得不错,我就很欣慰。小时候,我顺着马路牙子唱着京剧到学校,心里面很快乐,那时候我就爱这个专业,很单纯,你不会想奖,也不会想钱;到现在我不单单爱这个行业,我还觉得这个专业很崇高,它把人类美好的东西呈现出来。”

他脑子里天天都在想如何成为一个好演员。以前,他实践戏剧学院教的那些演戏方法和手段,从国内外优秀的演员身上去琢磨演戏的方法和手段。可拍完《觉醒年代》后,他有所顿悟:“就是我作为一个演员,我怎么样才能把好的作品捧给观众?要从平时做人、要从根做起,技术上的东西只有一尺,而超过技术的东西是无限的。我喜欢看那些大树,树长得好不好,根很重要,对不对?根深才能叶茂,这个根是你自身的修养,我去塑造一个人物,我必须把我这个根找着,然后塑造的角色才有魅力。好演员,首先看你有修养没有,你没有很好的修养,怎么能创造出好角色?”

“我常常去看黄旭华、钱学森这些科学家的纪录片,和他们比,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你看看‘两弹一星’的功勋科学家,人家为国家做了那么大的贡献,退休了跟百姓一样。我就是个普通演员,做着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值得在人前炫耀?我们国家的工业、科技、经济各方面都在发展,文化自然也要蓬勃向上。作为这个行业里的一粒微尘,我觉得我有这个责任贡献绵薄之力。”

说起纪录片中看到的那些知识分子形象,他们渗透到生活里的学养,他举了个例子:

“有这么一对老夫妻,那个纪录片里都是八十多岁了,老了,没有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他俩深居简出,而且恩爱,少年夫妻老来伴的相互关切,还有沉淀到骨子里的修养……就是看电视,老妻给老头倒个水,那都不一样。我是学表演的,这样的细节很打动我,也都记在心里。”

说着说着他现场表演起来:先扮演老妻,双手捧了虚拟的茶杯轻轻放在老头面前,佝偻着趋伸向前,用手背极轻极缓地碰了碰老头的膝盖,瘪了嘴笑出一脸慈怜,然后轻声细语:“嗯,喝点水,喝点水。”

他又坐回椅子里变成老头,头向前侧伸着,好像耳背的人正努力听清电视的声音,嘴里应着妻子,端起面前并不存在的茶盏,慢慢点头致谢,啜茶……

简单几个动作,一下子把我代入“戏中”。此时恍惚眼前并没有马少骅,只有相伴半生、白首相知的恩爱夫妻,只有那人间静美的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