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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陶一样的眼睛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裘山山   2021年08月17日07:33

裘山山,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成都军区一级创作员,先后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奖,文津图书奖,四川省文学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多项奖励。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

伍映方。(作者供图)

在见到伍映方之前,我对黑陶一无所知,对靖窑更是一无所知。所以,当我来到靖安,走进伍氏靖窑时,人是懵懂的。即使跟着众人看了一圈儿作品下来,赞美归赞美,心里并没留下太深的刻痕。

但是,当我们坐下来,和靖窑主人伍映方先生面对面时,我却猛然被打动了,被他的一双眼睛打动了,准确地说,是眼神。我发现在整个交流过程中,无论是别人说话,还是他自己说话,他的眼神都是凝聚的,沉静的,从不东张西望,或者扫来扫去。虽然面带微笑,一双眼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某处,似乎那里有我们看不到、只有他能看到的东西。细细琢磨,那眼神里有深邃,坚韧,执着,有内敛,宁静,思索,有谦逊,感恩,平和,还有激情,梦想,灵动。

这样的眼神,该怎么形容呢?

也许只能用黑陶来形容。

要让黑陶的色泽之美,造型之美、装饰之美,在中国重放异彩

我试着走进黑陶的历史,才知道它是如此悠远漫长。

陶器几乎是与人类共生的,从目前的考古发现,至少已有两万年的历史了。而黑陶,出现的也相当早,大约在中国的新石器时代。词典上说:表里、胎质均呈黑色的陶器,称为黑陶。由于黑陶制作技术复杂,烧制难度大,已失传三千多年。

2010年10月,江西靖安的老虎墩遗址,出土了一件令考古专家惊喜万分的文物——蛋壳黑陶觚。这一黑陶器物距今已有4500年,被国际考古界誉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制作”。它胎质细腻,胎体极薄,表面还抹有一层薄薄的黑衣,胎体厚度仅1毫米左右。故以蛋壳喻之。

这一发现,不仅震惊了考古界,也震惊了伍映方。

当伍映方面对那一尊尊“薄如纸、硬如瓷、声如磬、亮如漆”的蛋壳黑陶觚时,不仅仅是震撼,还有激动,还有自豪,还有钦佩,还有羡慕。那么精良的制作,那么优美的线条,那么明亮的色泽,那么规整的造型,即使在具有先进设备和成熟制陶技艺的今天,也难以完全复制。他简直无法想象,几千年前的陶艺同行,几千年前的靖安人,是怎样靠一双手烧制出来的。

在震撼敬佩之后,他的“野心”怦然萌动:我要解开这个谜团。我要向古人学习,也用靖安本地的原材料,也用纯手工制作,也用柴窑烧制,来恢复黑陶制作技艺,原封原样的复制出老虎墩蛋壳黑陶觚来。我要让黑陶的色泽之美,造型之美、装饰之美,在中国重放异彩。

你只要给他一盒火柴,把他放到山上去,他就能创作出陶瓷作品来

伍映方的父亲就是一位老陶艺人,十三岁学艺,心灵手巧,制陶的工序样样精通,是多家陶瓷厂的技术骨干。因工作太忙,他把伍映方他们兄妹三个,交给乡下的母亲抚养。

伍映方三岁那年,乡下传闻要发生大地震,一时间人心惶惶,奶奶非常担心,连忙让儿子把孙子接走。父亲只好将7岁的哥哥和3岁的他带到陶瓷厂。到厂里后,7岁的哥哥上学去了,3岁的他只能跟着父亲去上班。

他就这样开始了与陶艺的缘分。在满是大人的世界里,伍映方丝毫不感到无聊,那些泥巴和坯胎让他感到亲切,那窑里的火让他兴奋。他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泥巴和乡下的泥巴不一样,这里的泥巴遇见火时,就会变成漂亮的陶器瓷器。这让他非常着迷。他每天乐此不疲地捏泥巴,一双小手在与泥巴的亲密接触中,变得灵动巧妙。到六七岁时,他已经会拉陶罐坯了。

就在他读高二时,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江西靖安县香田乡政府为了改进并提高本乡的陶瓷厂工艺技术,将他的父亲伍先崇,作为技术人才,引进到了香田陶瓷厂。一年后,香田陶瓷厂的产品质量显著提升,政府便提出让他们全家迁到靖安。

一到靖安,伍映方就正式向父亲提出了学习制作陶器的想法。一来,他看到父亲接下了让靖窑重放异彩的艰巨任务,想参与其中;二来,当时他们家孩子多,经济拮据,他也想分担。

起初父亲坚决不同意。父亲觉得,自己一辈子就是个手艺人,儿子不应再做手艺人了。但伍映方说,如果你非要我上大学,那等我毕业了,还是要回来跟你学制陶。父亲沉思良久,终于说,好吧,你想清楚了。如果真的要跟我学,就必须学好,学出个样子来,不能给我丢脸。

父亲的这几句重话,非但没让伍映方退缩,反而更激发了他的干劲儿。他发愿一定要学出个样子来,不但不给父亲丢脸,还要争光。

他眼里那种坚韧的光,就是从那时开始闪现的。

此后,伍映方全身心地走进了陶瓷世界。他用十年时间,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传统陶瓷制作的各项技能,点点滴滴都不漏。而立之年,他已经把自己锻造成一个合格的陶艺师了。陶瓷制作的十八般武艺,七十二道工序,从挛窑,淘土,拉坯,成形,装饰,上釉,烧制,他全都熟练掌握,操作自如了。用他朋友的话说,你只要给他一盒火柴,把他放到山上去,他就能创作出陶瓷作品来。

伍映方徜徉在陶瓷的世界里,尝试制作各种各样的器皿。各种颜色的釉瓷一一试过。他也全国各地去跑,有好窑的地方一一看过。各种技法,各种器皿也都一一学过。他的技艺提高很快,做出来的陶瓷也很受欢迎。

但不知怎么,他却感到迷茫,有点儿找不到方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难道就这样和大家一样,去做一些适应市场的产品,或者去拿几个奖,评几个大师头衔吗?

他觉得那不是他想要的,不是他的梦想。他不想做工艺品,他要做艺术品。二者虽然一字之差,在他心里却是天差地别。

他的眼里闪着梦想的光。

聆听到了来自大自然的声音

幸运的是,他认识了一位叫单庆华的朋友,单庆华的文化修养、艺术眼界都让他钦佩,他便拜他为师。单庆华看出了伍映方的迷茫,提议他静下心来读读书。他给他推荐了李泽厚的书,宗白华的书,还给他推荐了孔子、老子、庄子、诗经等国学经典。

伍映方就在他的陶瓷作坊里读起书来。书读得越多,伍映方越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也越觉得自己的作品不理想。当下那些陶器,还远不是他想要的作品。

直到靖安黑陶的出现。老虎墩出土的蛋壳黑陶觚,极大地震惊了伍映方。虽然此前他对古陶瓷也有所研究,但主要是在宋代黑釉瓷领域。比如:黑釉油滴、黑釉兔毫、黑釉虎斑玳瑁、黑釉木叶天目剪纸贴花、窑变等等。虽然也有突破,但依然停留在硅酸盐化工原料配方的层面。面对蛋壳黑陶,他才知道,自己以前的做法不是古法,是现代工艺。几千年前的古人,完全是凭柴烧,凭手工,做出了那么精美的蛋壳黑陶觚。

伍映方终于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最开始,伍映方充满了信心。他想,几千年前的古人,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都能做出来蛋壳黑陶,现在的条件如此之好,自己的手艺也已经娴熟,重新烧制出蛋壳黑陶应该问题不大吧?

没想到真正做起来,才发现实在是太难了。黑陶制作技艺已断代了几千年,没有任何资料可循。要想复制成功,只能硬着头皮不断做试验,采用倒推法一步步地走,也就是否定之否定,从一次次的失败中爬起来。

首先需要攻克的难关是拉修薄坯。所谓蛋壳黑陶觚,就是薄如蛋壳,最薄处仅0.2mm左右,像是蛋壳里的那层膜。伍映方婉拒所有的访客,将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夜以继日地苦练拉坯。饿了,妻子将饭送到工作间,困了,就把椅子拼到一起躺一会儿。他像着了魔一般,反反复复的拉坯、修坯、再拉坯,再修坯……他的手越来越巧:厚度由1毫米到0.9毫米、0.8毫米……他不是在拉坯,他是在挑战极限。

终于,经过数个月的努力,伍映方攻下了拉坯这道难关,他可以娴熟地拉出1毫米以内的薄胎了,最薄处仅0.2毫米。

之后是挛窑,之后是装窑,再之后,剩最后一个难题了,也是最难的难题了:烧窑。

经过几十年苦练,伍映方对窑火风向和温度的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俗话说“三年出一个状元,十年出一个窑火师”,可见掌握窑火的温度多么不易,温度相差几度,时间相差几分,烧出来的作品就完全不同。而柴烧就更难了。其火候的把握,全靠人的判断。

很多人都劝伍映方改用电烧或是气烧,出品率高,没那么辛苦,也不愁卖不出去。可他毫不动心。他明白,柴烧不确定的气氛,以及剧烈的升降温,对釉面及坯体产生影响而烧成的作品,其温润、内敛、自然之美,是升温相对恒定的电气窑无法达到的,特别是瞬间产生的特殊窑变,非柴窑烧成不可。

更何况在他心中,那团火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神奇。不仅是燃烧薪柴,更是人与窑的对话、火与土的共舞。柴烧作品拥有的浑厚内敛的质感,其“火痕”与“灰釉”所构成的自然美妙的纹路,是人工永远无法达到的。

我忽然意识到,伍映方眼里的光亮,就有柴烧的火光。或者说,他长期专注地看窑火,那火光已落入眼底。

柴烧一窑,通常需要60个小时左右,其间需要烧窑人不眠不休,轮班投柴,加柴的速度和方式、薪柴的种类、气候的状况、空气的进入量、窑内的气氛等细微因素,都会影响窑内作品的色泽变化。

只要窑火一点燃,伍映方的全部生活就转移到了窑边,或者说,他的整个魂都附在了窑上。连续数十个小时不眠不休,随时掌握各个窑室的火候。溜火、紧火、歇火,不允许出一丝差错。哪怕疏忽了一捆柴,也可能会让整个窑内的作品毁于一旦。夏日是成群的蚊虫围攻,冬天是刺骨的寒风围剿。双眼熬得通红,布满血丝,皮肤也是严重失水,干燥得吓人。

但这些对伍映方来说,都可以忽略不计。他的全部身心都在黑色陶瓷上。从挛窑拉坯到烧制,九九八十一道坎,已经一路艰辛地走过来了,就看这最后一关了。

但是,满怀的期待,却一次次的落空了。

最开始烧出的几窑,不但没有一件黑陶,甚至连一点黑色的影子都没有。千辛万苦,全部化为乌有,那种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

怎么办?是继续实验还是放弃?毕竟烧制一窑的成本需要几十万元,简直就是在烧钱。由于他一直埋头黑陶技艺的研究,没有走市场,也就是说,只投入,无产出,在啃完老本后,他差不多陷入了身无分文的困境。

伍映方看着自己每次烧窑记录下来的一沓沓厚厚的数据,再看看那一窑窑的废品,内心非常纠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弃,和别人一样,烧制普通的陶瓷,以他的技术,照样可以有市场。但不想妥协。不想背离初衷,他要和那个黑黝黝的器物死磕。

在又一个不眠之夜后,他对妻子说,我再烧最后一窑,如果还不成功,我就放弃。他说这话时,眼里有一种不屈的光。妻子很贤惠,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什么也没说。

那一年是2013年,伍映方已进入不惑之年,但他依然要为难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和黑陶过不去,烧“最后”一窑。这最后一窑,是背水一战。让他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得厉害。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他真希望古人能跨越几千年来保佑他。

终于,一件黑色的留着些许白的陶作,呈现在他眼前。他惊喜万分,自己数年的努力,总算出现了一线曙光,他终于触摸到了烧制黑陶的关键点:对泥料的处理和对窑温的控制。

这最后一窑,成了第一窑,希望的第一窑。

此后,伍映方继续研究,反复试烧,渐渐的,一点一滴的,终于摸索到了古人烧制黑陶的真谛,终于掌握了断代几千年的技艺,终于让四千五百年前的蛋壳黑陶觚重生了!

当他捧着用古法烧制出来的陶瓷,看到质朴浑厚的陶瓷上散发出天然的色泽时,终于聆听到了来自大自然的声音。

他已经把自己烧制成了黑陶

蛋壳黑陶觚等系列黑色陶瓷全面恢复古法烧制成功后,伍氏靖窑一时声名鹊起。面对这一切,伍映方丝毫没有大功告成的感觉,他依然心静如水,尽可能地婉拒一切与黑色陶瓷研究无关的事。他的理想,依然是最朴素的那个,就是在有生之年,做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而不是其他。

回望来时路,伍映方说,我在制作黑色陶瓷的路上走了三十年。前十年,是由简到难,把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微小的技术,每一种方式,都一一学到手。而后二十年,是由难到简,是回归。这回归的路,走得更艰难,更漫长,至今还在继续走着。

三十多年的制陶经历,让伍映方总结出了烧制陶器的三重境界。第一境,有意为之,有意得之。也就是说,想做成那个样,果然是那个样。第二境,有意为之,无意得之,即烧出来的作品,超出了自己的预料。而第三境,是最难得的,即无意为之,无意得之。一切都在不确定中,这种不确定,便有着无穷的魅力,犹如神赐。

伍映方说这话时,我发现他的脸庞黝黑明亮,闪动着黑陶般的光泽。也许,他已经把自己烧制成了黑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