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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8期|何新军:风中的秘密(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8期 | 何新军  2021年08月19日07:21

1

这个午后,我的村庄似乎集体陷入了梦境。旧有事物的呼吸变得悠长,平时总是响在耳边的私语声消失了。一条土路,像从西边高梁上啪地一声滚下来的布卷子,沿着透明的胡同,骨碌碌向东展开而去。对面的沟洼,裸露出粗黑的皮肤,蜷缩着身子,浮起的灰蒙蒙的山岚,似乎它们半眯的眼睛里,露出的神秘目光。

路上没有一只觅食的鸡,没有一只散步的狗。树梢上没有麻雀的叽叽喳喳声。就连天空,也没有一只鸽子的飞影。

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爬上墙缝,吊起身子,与半空中的纸风轮嬉戏。墙缝插着一截高粱秆,高粱秆的一头是一拃长的细竹棍,竹棍上固定着纸风轮。这是用废旧作业本上牛皮纸做成的,上面还留着演算过的数学题。风不认识这些数学题,伸手抚弄着风轮,似乎要问个究竟。风轮鼓着肚子,不停地摇着耳朵,不停地躲避风的抚摸,不停地转着,委屈似的呜呜叫起来。也许,得不到答案的风生气了,有那么几下,下手重了,把风轮鼓着的肚子压瘪了,风轮紧贴在高粱秆的一头,假装不动。没有伙伴的风,似乎觉得这样有些无趣,就要离开。风轮却慢悠悠地在竹棍上转圈圈。风渐渐忘记了它要弄清楚的数学题,渐渐与风轮融为一体,它钻进风轮的肚子里,与风轮一起摇动着耳朵,上下翻飞。它们发出了快乐的叫声。

在村里,也许只有风是自由的。风想在哪里起就在哪里起,想在哪里待多久就待多久。风常常会带给我一些新鲜气息。比如,草木的清香,早早钻进鼻孔,在身体里走过漫长的一圈后,从皮肤上慢悠悠地渗出来,身上就有了草木的鲜明标记;苹果清悠的香味,在风中十天半个月不消退,母亲说,我的脸蛋上有两个熟透的苹果,泛着贼光。

在风中,我还能听到鸟的鸣声,狗的吠声,鸡的叫声,骡马牛羊的吼声,山梁上的唢呐声,谁家婆娘粗恶的骂人声。有些声音在风中飘着飘着就散了,飘着飘着就消失了。有一天,走在胡同里想再听听这些声音时,却怎么也听不到。这时就想问问风,你们把那些声音带到哪里去了?风无语,风只能把其他事物的秘密带过来,却不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

2

我最想听的是父亲的声音。风跑过田野,跑过山洼,跑过树林,跑了很久之后,再返回村庄,我把头伸进风里,侧着耳朵,还能听到父亲的责骂声。

我不知道那一天下午,为什么就比别的同学作业慢。班长已经把其他同学的作业本交给老师。我却因为迟缓不敢独自去老师的办公室:那个光线灰暗的土箍窑里气氛肃静得让人害怕。于是,我把作业本卷起来,藏在衣服的口袋里带回家。第二天上课前,在教室门口,我才把皱皱巴巴的作业本战战兢兢地交给老师。班长不知道我已交了作业。刚一上课,班长站起来向老师告状,说我没交作业。我已然生出恐惧,心扑通扑通直跳。为什么不能按时交作业?似乎老师的话就要脱口而出,等老师追问的声音响起时,我就要惊慌地站起来,涨红脸低下头,等他严厉训斥。可老师却例外地没有问我,他照例对昨天的作业进行点评,然后把得了满分的学生名字念出来。我的作业得了满分,且是全班唯一一个满分!我的名字从老师的嘴里蹦出来,从讲台的位置下来,满教室跑。我不敢相信自己!心里不再是恐惧,而是不期而至的惊喜,是从地底下的黑暗中,猛然飘到半空中,看见了美景般的兴奋!

我的同桌,本该在昨天的作业本上,整整齐齐地写上数学老师布置的算术题。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在作业本的那一页,画了一张潦草的画。老师把他的作业本提起来,给全班学生看。他画的是一头猪,模模糊糊的猪。我还没有从老师表扬的惊喜与兴奋中清醒过来,同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课间,或许是心血来潮,或许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也画了一张画。扬起巴掌的老师,咧着嘴的学生,画的下面有一句话——土疙瘩里生出的土话。

老师在来学校的路上,发现了写在纸上的那句土话。

我一直认为,是半路上的风告诉给老师那个秘密的。风扬起的尘土扑到老师身上。匆匆赶路的老师,本来要停下来,擦一下眼镜片,然后继续赶他的路。风却在这时把钉在土墙上的一张白花花的纸掀起来,并在纸上弄出哗啦的响声。老师那双近视的眼睛凑到纸跟前。主要是,他似乎从哗啦哗啦响的声音里,听出了谁的嘲笑声。那一刻,他认定那个扬起巴掌的人就是自己。他有些心虚地撕下那张纸,快步离开。他开始调查,是谁在明目张胆地骂人。

我的堂妹和她一年级的同学,蹲在校园的空地上,用一节电池里取出的黑芯子,写着当天学习的生字。老师把他宽大的手掌甩在我脸上时,我的堂妹没有认真写她的一撇与一捺,她看见我脸上印出红色的五线谱,鼻孔里的血是五线谱上惊出的音符,滴滴答答,缠缠绵绵。

比往日迟回家的我,遮住脸,顺着墙根溜进院子。有一个身影比我溜得快,堂妹的花书包在厨房门口闪了一下。父亲、母亲,还有院子里忙着盖新房子的人,都在盯着我看。他们的目光,像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那个时刻,虽然不是一天中光线最强烈的时候,但是所有的目光一瞬间集中到身上,我竟有火辣辣地灼烧感。害怕、羞愧、疼痛……我在种种不可描述的感觉中,恨不能钻进墙根下的老鼠窟窿里。

也许是父亲嫌人多,他狠狠地瞪我一眼,却没有大骂。在村子里,颜面有时候比金钱更可贵。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正在院子里忙着盖新房的父亲,身体里钻出了什么异样的东西。父亲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捆绑了。父亲为他的颜面在努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最终,他丢下手里的活,不顾我的执拗和反对,拉着我去找老师。路上,他只差一点把我丢到沟里去。他阴沉的脸,在阳光下的阴影里,像被封冻的水面,旁人不敢多看一眼。

老师家里,同样有一群人在盖新房。我站在他家的屋檐下,像会喘气的稻草人一样,被院子里复杂的目光,扫过来再扫过去。

屋里的声音传出来。

父亲说,我识字少,懂的礼不多,但是娃娃的学习不能松了,往后你照样要好好管教他。父亲说,他不听话,你路过给我说一声,我自有办法管教,他还能上天了。

自此以后,父亲的许多声音,像遗落在路边的黄豆,像撒在院子里的玉米颗粒。这些声音,一律有着他镶上去的假金牙上的光,粒粒饱满。村子里的风,把这些声音收起来,装进它的口袋,卷进它的长袍,没日没夜地疯跑。我正低头想心事时,当头一声断喝,风中传来的父亲的声音吓得我赶紧抬起头,慢下脚步。听一次,心里还会有做错事的揪心,还会生出恐惧的感觉,想着以后不能这样做了。听着听着,父亲的声音减弱了,心底的恐惧也减弱了,这时只有内疚,只有自责。再听时,父亲的声音滑过耳旁,若游丝,心里只剩思念了。风带着我这个秘密,许多年。

3

傍晚时分,风飞进院子,跟着人喂猪,跟着人赶鸡进圈,跟着人抱柴火烧炕,人烦了,就早早上炕,把风丢在院子。院子里的风转来转去,逗逗这个,弄弄那个。布门帘最没脾气,被风掀起来放下去,再掀起来挂在门口的钉子上。敞口窑里的树叶、玉米皮,被风拽出来,追得满院跑,能听见飒飒的脚步声忽东忽西。石槽沿上的脸盆可不这样,它讨厌风的挑逗,从槽沿上跳下来,咣的一声响,想给风一个警告。正要睡着的我,心里恨着风,发誓要把村里的树都砍完。我一直认为,风从树上来。许多时候,只要听见树上的叶子刷啦啦响,或者光秃秃的树梢呜呜呜地叫,我就知道风来了。我不光要砍完村子里的树,还要把周围几里地内的树都砍完。

就在这时,我蓦地记起门前树下的草堆里,卧着的一只白得发亮的鸡蛋。

下午,羊在沟洼吃草。我坐在土坎塄上,盯着西斜的一大片阴影。太阳终于落山了。树梢的鸟儿开始鸣叫,藏在草叶下的虫儿也发出了别扭的声音。山头的阴影完全覆盖了我的影子后,暮色忽地淹没了远处山的轮廓,树的轮廓。我拉着羊,踢着脚下的草叶准备回家。忽然,“呱呱——,呱呱——”的叫声,从树下的草堆里蹿出来。猝不及防的声音,让身后的羊猛地拽脱开我手中的缰绳,向一边奔跑。失魂一样的我,在原地打着趔趄。一只鸡,一只花母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它从树下的草堆里跑出来,拍打着翅膀向墙根逃去。等我回过神来,鸡已经跑远。从门里出来的大婶,赶着鸡进院子。我气急败坏地骂了一阵鸡,把羊缰绳重新拉在手心里。

这时,我看见一只白得发亮的鸡蛋,卧在树下的草堆里。门前的大婶,似乎忙着什么。我只瞥了一眼草堆里的鸡蛋,却不敢靠近它,因为大婶这时候直起身子,向这边张望。莫非,她也看见了这只白得发亮的鸡蛋?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草滩,离开了卧在草堆里的鸡蛋。我记得转身的时候,还忧伤地看了它一眼。如果大婶弯腰拾起它,肯定能发现我留在它上面的忧伤的目光。

一只鸡蛋对于我们何村的家庭来说,就是油、盐、醋的一部分,就是平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铅笔刀、一本作业本、几块橡皮;就是十个洋糖、两个柿子、半两葵花籽。

大婶养了三只花母鸡,哪只鸡在什么时候下蛋,她都一清二楚。找不到鸡下的蛋,大婶会在门前的草滩里,像寻绣花针一样,把每个可能藏鸡蛋的地方翻个遍;会拿个烧炕灰耙,弯下腰在鸡窝戳半天,有时会把半个身子伸进鸡窝里,就差给每个鸡蛋起个名字,叫着它从鸡窝里跑出来。大婶为了鸡蛋,跟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奶奶起冲突,跟叔母半个月不说话。当然,也会把怀疑的目光丢给我母亲。

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找一个铅笔刀呢?既秃又粗的铅笔尖,写在作业本上的字,老师看了说,你是老扫帚扫院——老爷画胡子。我起初不懂这话的意思,老师说得多了,我才知道我的字既不清秀也不美观。同学的铅笔刀借得次数多了,他会说,铅笔刀丢了。前几天我跟母亲伸手要削铅笔的刀子,母亲骂了一顿,把奶奶削苹果的刀子丢给我。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的小刀,像奶奶没了牙齿的嘴,咬不下坚硬的食物,它只会把铅笔芯一节一节弄断。

睡在炕上,我把卧在草堆里一只白得发亮的鸡蛋,一个崭新的铅笔刀联系在一起。它们折磨着我。我睡不着觉。

我担心大婶把那只鸡蛋收走。那么,我的铅笔刀才会在梦中向我走来。如果我现在趁着天黑,趁着村庄里的风,去把鸡蛋拿回来,那么,大婶会不会怀疑我,而跟母亲吵架、闹矛盾呢?

第二天早晨上学前,我早早起来。我看见,那只惦记了一个晚上的鸡蛋,还卧在树下的草堆里!莫非是大婶没有看见它?或者是她看见了,却被其他什么事打扰了一下,而没有来得及收走?

村子里的风,还没有停。事实上,我不希望风在这个时候停下来。我想,风会把小路上我的那些浅浅的脚印,用土填平;风会把黎明前我的那个模糊身影吹散;会不会把我身上的气息吹到沟下的水渠里,哗哗流走。

那天早晨,我在风里做了一回贼。

当我拿着新刀子削铅笔时,我一直觉得大婶站在我身后,她在那棵大树下转着圈,在花母鸡出现的草堆周围转着圈。

只是不知道,风会不会为我守住这个秘密?

4

也许太阳刚刚出来,一个女人的叫骂声,从东头蜿蜒而来落进院子里,落在我枕边。我还没有完全睡醒,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侧耳细听,听来听去,也没有听明白。谁家的女人?为了啥?在骂谁?女人骂街的事情,我听得多了,此刻,我完全不必关心谁家的女人,为了啥,在骂谁。

女人的声音,被高处的庄稼遮一下,被低处的屋角挡一下,最不济也会被起伏的山洼缓冲一下,传到西头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不清。但是语声中的恶意,充斥在村子的上空,又散落在每家每户的院里院外。村子里除了女人的叫骂声之外,其他人静悄悄的。或许是村里人在这时候也不想说话,都想让女人的叫骂声更多一点落进自己的耳朵里,第一时间探知到别人的秘密。女人语声中的恶意,似乎落在了每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院子里有了动静,父母亲先后走出屋门,各忙各的。

女人越骂越凶,我站在屋后的玉米地头,感觉女人把她肚子里的愤恨,照着我隔空兜头而下。我害怕被她发现偷听似的,赶紧低了头,蹲下身子,在玉米地里找着豆角摘。似乎有人在劝女人,一个男声,愣愣的,同样也听不清他说的话。村东头的男人,没有阻止了女人骂街的事。或许男人劝解不了女人,或许男人女人僵持着。男人的声音听不见了,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着。不过,女人的声音里有了嘶哑,那种尖利的想要撕碎一切的东西消失了。

吃早饭时,母亲和父亲说着话。我想问问是谁在骂人,也许我那点小心思早被父亲看穿了,他瞪了我一下,说,赶紧吃饭,以后出去少惹事。姐姐幸灾乐祸地朝我眨眨眼,报仇一样还朝我笑了笑。我不生气父亲的呵斥,也不生气母亲的沉默,我生气的是姐姐的嘲笑。蒸馍里夹了菜,出了院子。我赌气地想,等我知道谁骂人以后,肯定不会告诉姐姐的。

我去找虎平做作业。晌午时分,我俩走到升爷的院子外,坐在土坎塄上,望着院子里满树黄色的香蕉梨发呆。

村子里的风说起就起。我们靠着的树、升爷院子里的梨树,树梢一起轻轻摆动起来。我不光听到了树叶的刷啦声,还听到了风中传来的私语声。一个声音说,哎,你知道吗?菊英家的一只红公鸡不见了,找了几天没找到,许是被谁偷去了。另一个声音说,我也听说了,不知哪个缺德鬼偷的,菊英妈可怜的,偷她的啥里,有本事去偷××家的,看人家不打断他(她)的腿。你说这是谁偷的。我也说不准谁偷的。菊英妈也把那狗贼骂美了,祖孙三代都给翻出来了,也够那贼受的。骂顶啥用,把贼拉出来,打断腿,叫他(她)长些记性。最后的声音听起来恶狠狠的,似乎贼就在面前,似乎正遭受着毒打,正长着记性呢。

我对升爷家满树的香蕉梨没了兴趣,却对谁偷了菊英家的大红公鸡有了兴趣。谁偷了大红公鸡?我把头伸进风里,侧着耳朵,仔细听,风中的声音却消失了。谁偷了大红公鸡?我在脑子里把村子里的每个人(当然,虎平和我,以及我两家的亲人排除在外)想了一遍,以我的经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对象。那么,谁是贼呢?我想到了风。

村子里的风,永不停歇。风张着透明的翅膀,在大路上、田野里走累了,就挤挤挨挨在房檐下,台阶上,或者磨磨蹭蹭在屋后墙根下,伸着鼻子张着耳朵。从村西头到村东头,没有谁能拦住风,它们就在这儿嗅嗅,在那儿闻闻。谁家屋里发生的事,风都知道。一些不想见人的事,也被风逮个正着。张家的鼾声被带到了李家,王家屋里的悄声细语被带到了赵家。而李家的事,迟早会被赵家知道。村里的人读不懂风的言语,村里的人把头伸进风里去,侧着耳朵听,十天半个月就能听出一些消息来。

几天以后,我拉着羊从碾子窑经过。长锁家的粪堆上,几根鸡毛在风中挣扎,像谁在轻轻地招手。我用脚踢开一些粪土,一堆混在粪土中的鸡毛赫然出现在眼前,几根细骨头扎在土堆里,像见不得人似的,不抬头。我忽然明白了是谁偷了菊英家的大红公鸡。而此时,我却不敢声张,我把这秘密还给风,悄悄溜走。

5

秋天,村庄里的风变了似的,一夜过后,风里有了一些连奶奶也不知道的锋利东西,奶奶也会害怕,奶奶说,瓜娃子,不敢把衣服脱下来,风会钻进骨头里去。

我不知道,风有没有钻进人的骨头里去,我只知道,风吹进田野,从庄稼地的那一头出来后,地里的庄稼都变了样。豆叶消减了水分,失了夏日盛装般地的光彩,隔几日再看它,圈里养的黑猪那样,两只耳朵耷拉下来。玉米的秆和叶子像走了很长的路,又像经了一场大病,染上了地里黄土的颜色,凄然的样子。

肯定是风把它们变成这样的。那么,这风中藏着什么呢?母亲也不知道。

母亲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把眼前这烦人的庄稼颗粒归仓。麦收时节,村里的布谷鸟,一声接一声。母亲站在麦地边,手搭上前额,心里的愁像汹涌的河水,在麦穗上起伏。一捆捆麦子到了场里,母亲的指甲被掰断了,手也被割破了。解开麦捆上的腰绳,她叹息着放下木杈,拿起木锨。沉重的麦口袋能压弯母亲的腰,能压折我的嫩骨头。好不容易在细雨中喘口气,待把腰板伸展开,恼人的秋庄稼又急不可耐地赶了过来。

地里的庄稼商量好似的,齐刷刷涌到人眼前。对着漫无边际的庄稼,人往往会陷进去,仿佛还能看见先前留在地里的汗水,像踏上去的脚印,密密麻麻的。如果把这些汗水收集起来,肯定能听到大地上流淌的水声。或者潮起潮落的声音,从远古而来,震动着耳膜,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我们钻在玉米地里,风却跑远了。密不透风的玉米林里,只有热。玉米棒子被拧下时的吱呀声,打不破周围沉闷的气氛;玉米叶薄刀片一样,不时在裸露的胳膊上划上一道新鲜的伤口,汗水渗进去,立刻火辣辣疼。我们像蜗牛一样,驮着沉重的壳缓慢爬行。

晚上,坐在院子里剥玉米皮。头顶的月亮露着半个脸,仰头看上去,她脸上的湿润给我带来了清凉。寒意降临时,夜已深了。疲倦来了,来到我的指头上,手上的玉米皮不肯褪下去。接着瞌睡从角落里出来,爬上我的肩,爬上姐姐的帽辫子。母亲的身上却爬满了月光,此时的月亮,就像监工一样不肯躲进云层里去。模模糊糊地听见母亲说,睡吧。我的意识似乎马上清醒了过来,赶紧站起身,拍打胸前的玉米须。而母亲还坐在那里,似乎被月光拽着,不让离去。

我们掰完玉米,开始割豆子。海叔套着两匹骡子在耕地。村里人一致认为海叔耕过的地,穴头拐角很少再动用镢头挖。耕秋地的那段时间,海叔显得都很忙,往往这家的秋地还没有耕完,那家的主人已站在地头等着他。有时,海叔晚上卸了犁,刚进家门,就有人隔门喊海叔,叫海叔第二天早早去耕他家的地。

我家是海叔耕地的最后一家。海叔驾着皮毛光亮的骡子走在地犁沟,母亲抡起镢头,砸着被犁翻出的土疙瘩。正在耕地的一匹骡子忽然偏离了轨道——拐出地犁沟,挣脱海叔的控制,向一边撒蹄便跑。海叔明白过来时,手里的缰绳已脱落。另一匹骡子受到影响,也撒开蹄子。明晃晃的犁铧,眼看就要戳到蹄子的什么地方。海叔惊叫一声,提着皮鞭子跑出去。母亲丢下镢头也跟着跑出去。秋天的田野上,马上热闹一片。有人丢下地里的活,从东头跑过来,有人从西头跑过去,路上的行人支起自行车。拦牲口的人越来越多,若不是有缰绳的牵绊,两匹骡子估计能跑到天涯海角去。

真是吓人,母亲气喘吁吁地说,明晃晃的犁铧,戳破了骡子身上的什么地方,那是要赔钱的。头发凌乱的母亲,站在地头上。有那么一刻,我看见风,从母亲的发间穿过,随风起伏的白发,似乎母亲受了惊吓的心,剧烈跳动。村庄里的风压在母亲的肩上,压在母亲的背上。

母亲瞬间矮小了下去。

肯定是风把她变成这样的。

风不停地吹,母亲挂在墙上的表不停地走。只有我的村庄,没有风的翅膀,没有钟表的腿,不管村里的风飞多远,墙上的表走多远,我的村庄还留在原地转着圈。好长时间,风再返回村庄后,时间“哗”地一下与风走在一起,风有多老,时间就有多老。

风落在母亲头发上、肩上、脊背上,也落在村庄里的树上、柴草垛上、土墙上和猪牛羊身上。有一天,我看见母亲“哗”地一下变老了,一夜之间,我的村庄也“哗”地一下变老了。

我想,我也会老去。因为,没有人能走出村庄里的风,走出风中带着的秘密。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8期)

何新军,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四川文学》《中学生阅读(高中版)》《中华活页文选》《散文百家》《北方作家》《黄河文学》《岁月》等杂志。作品入选《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11年度佳作选》等选本。出版散文随笔集《回声》《左耳里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