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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1年第8期 | 郭雪波:一群野马跑过荒原(节选)
来源:《山花》2021年第8期  | 郭雪波  2021年08月18日08:29

此文,为蒙古野马被盗名成为普氏野马的那段历史,以文学形式作了一次梳理和正名。

——作者

十九世纪,准噶尔盆地还鲜为人知。

在那个多事的一八七八年夏天,盆地里格外闷热,如火炉蒸人。

北边的阿勒泰山和南边的天山大脉联手,把盆地紧紧裹住,尽管从西侧山岭豁口吹过来些域外的凉风,但这是徒劳的,无法驱散被两大山脉捂住的窒闷和难以忍受的湿热气息。

盆地上游的玛纳斯河,缓缓流淌,黎明时分,这里十分安静。

沿岸有一群野马突然呼啸而过,似乎受了惊吓。毛色乌黑的头马“阿吉日嘎”,四蹄如雪,双耳如尖刀般直立,额上的弯月形雪印如神灵的印记,它神骏而威风八面,正护卫族群风一样疾驰。玛纳斯河岸边的土瓦人,喜爱蒙古野马,称其为“腾格林·苏里克”——天马群。远古以来,野马繁殖于东方蒙古高原科布多盆地和马鬃山南麓的哈拉淖尔、以及再往西的罗布淖尔无人区域,那会儿那里还是茫茫无际的湿地荒原。几百上千一群的蒙古野马,奔驰在荒野上,自由如野风,疾驰如闪电,嘶啸如雷鸣,真如天之骄子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荒原上。后来,部分野马迁徙至准噶尔盆地玛纳斯河一带,亦被称之为准噶尔野马。

受惊的这是一个小马群,只有二三十匹马,本在河滩草地上安宁栖息,大马吃草马驹吃奶,母马晃头摇尾驱赶蚊虫,正在这时,在高坡上鹤立守望的头马“阿吉日嘎”,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吚——咴——咴!

顿时,野马炸群了,如闻惊雷四散逃去,蹄声如疾风。

随即从灌木丛里传出一阵枪声,爆豆般猛烈扫射。

可惜,已迟,子弹呼啸着,只把野马后头的草土打得冒白烟,伤不到马匹了。瞬息间野马逃得无影无踪,连小马驹都如羚羊般敏捷,风一样从河边草地上消失,翻过前边的小山岗不见了,地上只丢下一摊摊新鲜的马尿和一坨坨新鲜的粪蛋,散发着腥臊气。

可恶!那匹头马太贼了!

从灌木丛里冒出几个老毛子来,叽哩哇啦,汉语、俄语、还有不知什么语混杂着乱骂。这些老毛子金黄发,蓝眼珠,白肤色,牛高马大,每人手里端着一杆双筒猎枪。为首的是一个瘦高个儿戴眼镜的中年人,一脸沮丧,用熟练的汉语吐着脏话。

阿吉日嘎,我们管它叫阿吉日嘎!尊敬的少校大人!

一个土著向导向他谄媚,笑言。此人头戴一顶破毡帽,矮矮瘦瘦,长相好似一只黄鼠狼,鬼头鬼脑,看不出是什么部族的人。他手里还拎着一根套马杆,显然是想着若有野马被老毛子打中,他就扑过去套住它们。

阿吉日嘎?阿吉日嘎是啥意思?

被称为少校的那位首领没太听懂,侧过头看向导。

阿吉日嘎,就是,就是——“黄鼠狼”低笑说,就是指那种,睾丸、睾丸还没有被割掉的种马,嘿嘿——

嗨,野马群里的雄性儿马,不就是都这样的吗?难道还有人专去给它们做手术吗?

这倒没有,没有,不可能的——谁还敢靠近它们呀,会踢死人的!但是,我们还是管头马叫阿吉日嘎,阿吉日嘎——嘿嘿嘿。“黄鼠狼”晃动着小而尖的萝卜头脑袋,嘴里继续嘟囔,土瓦蒙古人的马群里,头马就是不劁卵子的儿马嘛,就叫阿吉日嘎,这个还有错?

好吧好吧,随你,就叫阿吉日嘎好了!少校说着,掏出烟斗点燃,悠悠吐出一句,我要逮住它!

啊?老天爷!“黄鼠狼”抱头,失声,随之摇头疑问,您的意思是,活捉?

对,活捉它!我要带回我们伟大的帝国,献给我们的沙皇!

可是,如果开枪打死它、制成标本带回去,就方便多了,少校大人。

不!我要带着活的野马回去!我要让蒙古野马在俄罗斯大地上繁殖成群!这事儿,你不要再说了!少校已经拿定主意,不容置疑。

少校四十来岁,留着小胡子,身板儿挺直,虽然身穿野外活动的猎装,但军人素质明显地外露无遗。此时,他心中对刚才的事有一丝疑惑,本来他们藏身之外很隐蔽,可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有意无意的奇怪鸟叫,便惊动了那匹警惕性很高的头马阿吉日嘎。这鸟声,究竟来自何方?他挨个儿审视二十三名手下,包括向导“黄鼠狼”,毒毒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脸上,如一道寒锋刮过一般。人人都摇头,以表示鸟声不是他们发出的,他们连个屁都没敢放过。

报告少校,那个鸟叫声,是夜猫子叫的,我也听见了。“黄鼠狼”有经验。

夜猫子?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夜猫子是一种野鸟儿,大名叫猫头鹰,白天眼瞎,夜里能看见草丛里的老鼠。它一叫,老鼠就打哆嗦不敢动弹,嘿嘿。

意思是它把我们当成老鼠啦,所以发出了警示叫声?

八成是——

混蛋!少校喝斥“黄鼠狼”,踹了他一脚。然后,少校又陷入了疑惑,自语,难道那匹头马阿吉日嘎,果真是听出夜猫子的啼叫是在报警吗?那个瞎鸟儿,有那么神吗?

报告少校,小的听这里一位萨满巫师说过,万物有灵,飞禽走兽之间都有灵犀可通呢,八成——是通了吧。“黄鼠狼”说完躲开去,怕少校再踹他屁股。

少校招招手让他过来,没有踹他,只是十分郑重地告诉他,我一定要活捉那匹头马阿吉日嘎!听明白了吗?你要继续带着我们跟踪这支野马群,钱少不了你的,我再给你加钱好了!

一听加钱,“黄鼠狼”眼睛顿时黄了,红了,又绿了,拍着胸脯豪迈地说,哈拉骚,哈拉骚(俄语“好”读音)!没问题!码脚印儿跟踪,这是本人的强项,十天半月后就能追到它们!

少校向“黄鼠狼”伸大拇哥,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导是从漠北蒙古西南的科布多城附近招来的,原是一名从清兵营里跑出来的逃兵,偷营房物资受到鞭笞,便出逃了。问他叫什么名字,囫囵说一句“黄树勒”,被老毛子就叫成了“黄鼠狼”,他也不在意。

于是,这个老毛子盗猎团伙纷纷上马,跟随“黄鼠狼”继续追踪野马而去。

这是漫长而艰难的追踪过程。风餐露宿,顶风冒雨,还要克服一阵阵袭来的疲倦和时不时升上心头的恐惧。同时这是对耐力、毅力、胆量的极度考验,当然同时要有足够的银子。一个月之后,在飘着小雪的初秋日子,他们终于寻觅到了这个野马群的踪迹。

那是在准噶尔盆地大东南,奇台至巴里坤的丘沙河旁边。

看,野马!少校——!

带路的“黄鼠狼”眼睛尖,在前边发出喜叫,差点儿从歪坐的马背上摔下来。

百米远处,有一匹落单的野马,正独自在茫茫雪地上蹒跚而行。顿时,这帮疲惫不堪的老毛子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纷纷滑下马背,伏地观察。

少校举起胸前的高倍望远镜,对焦那匹孤马。

是匹受伤的年轻儿马,脖子和肩背处均被咬伤,流着血,好像腿部也被踢伤了,一拐一瘸的。显然,它经历了一场战斗,肯定是大胆地向头马阿吉日嘎发起挑战,为年轻的母马,为争夺王位,进行了一次惨烈的搏杀之后不幸落败,被头马无情地逐出了马群。

上帝啊!这是主赐给我们的良机!快,悄悄围上去!少校下令。

少校,要活捉,还是制标本?黄鼠狼手里举着套马杆,跃跃欲试。

看它的样子受伤挺重,腿骨又断了——追上去再说!上!普少校挥挥手。

正这时,从树丛里又传出那一声奇怪的夜猫子叫,唷——唳——!

啼声瘆人,直刺心肺,穿透力极强。蒙古语猫头鹰叫“唷——唳——索哈尔”,意思是夜里鬼叫的瞎鸟,可这只“瞎鸟”白天也发出鬼叫,而且始终追随着这支老毛子盗猎团队转悠,真是见了鬼了,死死恋着他们不放。

一听夜猫子叫,那匹受伤的野马顿时受惊,发现了有人追来。它立刻奋蹄急逃,尽管一颠一瘸的,依然使出浑身的力气飞驰起来,比普通的马快出了好多,眼看就要逃出包围圈了。

开枪,快开枪!别让它跑了!普少校见状,急忙发出命令。

一阵急风骤雨般的枪声,震耳欲聋。早已手痒的盗猎者们纷纷扣动扳机,几乎是近距离直射。子弹,没有飞多大一会儿。

砰砰!砰砰!砰砰!

罪恶的子弹,准确击中了这匹荒野上的自由生灵。

老毛子们赶过来,从四面围住野马,呜哩哇啦哇狂叫,大笑,兜着圈子。他们是一群枪法熟练的哥萨克军人。野马,终于倒下了,在血泊中倒下了,几次挣扎着想站起来,都未能成功。鲜红的血,从它胸口、肩部、大腿处喷射而出,汩汩流淌在白白雪地上。洁白的雪地被染红了,神圣的大地被玷污了。尽管倒地,野马依然凶猛,四蹄乱踢,双眼喷火。然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嘶,它,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倒毙在自己的土地上。

它的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始终未闭,直视着那些个蓝眼珠的陌生人类。

这匹野马,始终未明白这几个老毛子为什么朝它开枪。

它就这样悲壮地死去了,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少校跳下马背,狂笑一声,张开双臂扑在还在流血的野马身上。他亲吻野马的额头,亲吻它的脖颈,亲吻它的长长的马鬃,而那一绺鬃毛根根如铁丝般坚韧、生硬。然后,他踩在马脖子上拍照,抱着流血的马头拍照,再站起来,转着圈,细细欣赏他的战利品,悠然自得,掏出金属扁酒壶猛灌了几口。

然后,他发出一声狼般的大嚎。

沙皇陛下,我,普热瓦尔斯基少校,没有辜负您的期望!终于为您捕猎到了一匹蒙古野马,纯种的蒙古野马!从此,它已经不再是蒙古野马,也不叫准噶尔野马,我要向全世界宣布,它的名字叫普热瓦尔斯基野马!我还要活捉那匹头马阿吉日嘎带回去,献给您,陛下,让普氏野马在俄罗斯大地上繁殖成群!请相信我普热瓦尔斯基少校吧,尊贵的沙皇陛下!

是的,他的名字叫普热瓦尔斯基,全称尼科莱·米哈伊洛维奇·普热瓦尔斯基。

溜进中国的盗猎者,沙俄总参谋部情报军官,普热瓦尔斯基少校。

沙俄军官普热瓦尔斯基少校开始仔细打理战利品——珍贵的蒙古野马。

他把马头、马蹄子、马的骨架全部完整地保留下来,只剔除容易腐烂不易携带的马肉和马内脏,他要制作一具完美的栩栩如生的野马标本,献给伟大的沙皇。他还把射进马身上的几粒子弹,一一拣出来,连上边的血污都舍不得擦便认真包裹好,珍藏起来。这都是他炫耀的资本,记录着他创造的“光荣”历史。

这是一八七八年夏天,发生在准噶尔盆地的真实故事。

国破山河遭殃。鸦片战争失败,八国联军入侵,东西方列强如一只只扑在羊身上的虎狼,饕餮掠夺。普热瓦尔斯基,此人 1839 年出生于俄国斯摩棱斯克,中学毕业后参加俄步兵团,1861 年入参谋本部军事学院学习。自 1867 年开始他以探险之名潜入中国,从彼得堡出发,先经边境城市恰克图进入蒙古的库伦,穿过漠北高原和祁连山进入青海境内。他一路探险考察,测绘地图,记录山川河道及地貌气候特点;后来又在东北乌苏里地区、蒙古草原考察,畅行无阻。1876 年,他窜入罗布泊和准噶尔盆地,随后两次赴西藏,数次横贯蒙古,穿过贺兰山、鄂尔多斯等地。他的“考察和探险”皆受沙俄陆军部安排,有二十三名哥萨克武装士兵护送,实以收集情报为真正目的。

此时,他把珍爱的猎枪擦了又擦,拍着“黄鼠狼”的肩膀说,亲爱的“黄鼠狼”向导,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军人的高超射击本领,才是进入其它国家的最好护照!这比什么都好使!哈哈哈——

普少校威武!“黄鼠狼”冲他伸大拇哥,一边探他口风,少校大人,这匹落单的野马证明,我们离那支野马群已经不远了,我估摸着三天后就能赶上它们!

不,不,亲爱的“黄鼠狼”,听我说,计划改变了。从明天起,你自己一人留在这里,继续跟踪那支马群吧,等我们回来——

等你们回来?难道你们要回去了吗?尊敬的少校先生!“黄鼠狼”吃惊,一时摸不着头脑,满脸的疑惑。

不不,好不容易进来的,哪能回去呢!我们要先去一下别的地方走一走,然后再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吧!

普热瓦尔斯基少校扬了扬手里的一封电报,脸上流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别的地方?那是哪里呀?天堂吗?

离天堂很近了!普少校笑了起来,很欣赏“黄鼠狼”的想象力和幽默,想了想说,告诉你也无妨,是青藏高原,一个又远又神秘的地方!

普热瓦尔斯基的目光此时远远眺望着极目处的大南方。

啊?还真是够远够神秘的!

去那里干嘛呢?——难道,那里也发现了野马吗?

呵呵,不是野马,是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黄鼠狼”歪着头犯起了心思,老毛子跑到那么远的天边,要盗取啥宝贝呢?这种好事不能少了他“黄鼠狼”的份儿——于是他动起念头说,少校大人,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这荒山野岭的,求求您还是带上我走吧,也许我还能帮上你们的忙呢——

你能帮上什么忙?那里都是藏民和德都蒙古人的地盘!

不瞒大人说,我小时候曾经在那一带流浪过,还会说一点藏语和德都蒙古语呢!那里,我熟!“黄鼠狼”拍起胸脯,信誓旦旦。

好啊“黄鼠狼”,你也够神的!没有你不曾去过的地方!普少校打量着眼前这位不乏狡黠的向导,还是很谨慎,问他,那你给我说两句藏语听听!

“黄鼠狼”果然没有说瞎话,嘴里嘀里嘟噜叨咕出一串儿藏语,很像是那么回事。

普热瓦尔斯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拍了拍“黄鼠狼”的肩膀。其实他手下也有会藏语的,但多带一名长相如土著人的“黄鼠狼”,与地方接洽倒是方便些,熟人用起来也放心。

“黄鼠狼”顿时喜笑颜开,去跟其他的老毛子们一起忙活起来,做远足准备。

当年,林则徐发配新疆,在伊犁将军府中研究西北防务和时局,看出北极熊步英美后尘欲插足疆藏的图谋,多年后他在潮州普宁县临终之际依然不忘此事,用颤抖的手指向天际,吐出三个字:“星斗南——”史家解释此三字含义为:北斗星南侵,警惕沙俄觊觎疆藏之野心。

已入深秋,尽管青藏之地已开始大雪茫茫,普热瓦尔斯基还是带着他的武装探险队出发了。手持清政府文化考察官帖,基本一路绿灯,所遇藏民和德都蒙古人头一次见到高鼻梁蓝眼珠黄头发的老毛子,都以为见到鬼了,纷纷远远避之。他们倒是悠闲,一路在马背或驼背上晃荡着,白天射杀各种猎物,傍晚来临时,在驻扎的帐篷旁将那些猎物开膛破肚,把肉块扔进沸腾的汤锅里,剥下皮张毛羽和骨骼制作标本。随行的二三十头骆驼货架上,驮满百千种动物、鸟类以及植物标本。普热瓦尔斯基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只要你不是腋下夹着福音书,而是囊中有钱,一手拿枪,一手拿马鞭,那么,在这里你就可以通行无阻了。”

他说的是实话,尽管很赤裸。

然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伴随着他。

那是来自不时灌入耳膜的那个“夜猫子”的叫声。可以说这一路上,那只鬼鸟的叫声从未间断过,几乎如鬼魂缠身般地一路跟随而来。有一次,他们正要朝一头珍稀的盘羊开枪,又是那只“夜猫子”适时发出警告,让盘羊惊逃而去。

少校恼怒,下令朝“夜猫子”出声处扫射。树梢、丛林、岩石,被排枪打得噼啪乱响,火光四溅。他们一次次进行搜索,设伏,但毫无结果。那“夜猫子”简直如一只精灵,来无影去无踪,摸不着它的身影。

“夜猫子”就这么一直跟他们玩着捉迷藏,一路折腾着,弄得老毛子心神不宁,烦恼透顶,但又毫无办法。

他们在青海湖一带盘桓数日,筹备足了进藏物资,继续向西南进发。他们的目的地便是拉萨,他们想要抢在大雪封山封路之前赶到那里,听着布达拉宫的念经声过藏历年。神秘的暮鼓晨钟,白色的雪域高原,都充满了诗意,令他们早已心驰神往,浮想联翩。

好在近日没再听见那只讨厌的“夜猫子”的叫声。它的消失,让他们松了一口气,省心不少。

可是行路艰难超乎想象。缺氧,雪路,攀山越岭,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深谷里去不见尸骨,或迷失在茫茫雪野上不知东南西北。若想进入天堂圣地,先得经过地狱之路。两个月之后,他们终于接近拉萨,但尚有二百公里时,在一个叫那曲的隘口,他们突然遭遇到了官府的盘查。

这时,一声“唷——唳——”的尖厉叫声,又破空而起!

普热瓦尔斯基身上一激灵,脱口骂道,鬼东西,又冒出来了!

少校摸枪。该死的鸟儿,就躲在官差背后的雪林里,好像就是它把官差给引来的。少校恨得咬牙切齿。

站住,干什么的?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还是个蓝眼珠黄毛鬼子!

为首的是一名佐领,那曲的地方武官,黑瘦的脸庞精干的身材,身穿藏袍,头上扣着清政府顶戴花翎,显得很是威风八面。佐领手握着藏式镶宝石砍刀,显出贵族身份。

普热瓦尔斯基赶紧走上前打招呼,身后跟着向导“黄鼠狼”和一位藏语翻译。

报告官爷,我们是来自大俄罗斯帝国的文化考察队,地理探险队,我是领队普热瓦尔斯基教授,这是你们清政府颁发的官帖。贵国政府与我们帝国签订过文化考察合作协议书,支持我们的这次考察,这也是为了进一步增进两国的友谊和发展的伟大举措。

说完,普少校朝身后挥了挥手,那名俄国翻译捧着一包珍贵礼品,献给那位佐领官员。

长官先生,请笑纳我们的小礼品,一片诚意!普少校脸上明显带着一层傲慢和不屑,他太熟悉清政府这帮地方官员了,他的一路绿灯也是这么换来的。

佐领一声冷笑,浓眉扬起虎下脸来,伸手拨开了礼品包。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佐领抬眼审视着这帮不速之客。

我们此行,想去拉萨朝拜,进香,考察,文化交流。呵呵。

本官倒是对你们早有耳闻啊!考察、文化交流?佐领目光变得严厉,嘿嘿笑了两声,直接逼问一句,真的是文化考察吗?你说的文化考察,就是一路杀生吗?好吧,让我瞧瞧,在你们的骆驼架子上究竟驮着什么样的文化吧?

他不由分说,带着人就朝后边的驼队走了过去。

普少校这下慌了,上前一步,拦住了佐领,后边的人有的也按住了枪把子。

长官,这样做不合适吧?我们是两国间的文化使者,驼架子上带的都是些我们的日常生活用品——普少校解释。

生活用品?那你紧张什么嘛,有人向本官举报,你们是一路猎杀盘羊、棕熊、野马、野驴等珍贵野兽过来的,如果是生活用品,让本官查看一下又有何妨,啊?

佐领执意检查,脸色果决,毫不退让,而普热瓦尔斯基的探险队员们此时都端起了枪,上了膛。一见这阵势,那位佐领大人更是来火了,怒不可遏,向身后招了招手。刹那间,从他身后的那片雪林子里,如一阵狂风般涌出来上百名骑马士兵,顷刻间把普热瓦尔斯基的探险队团团围住了。骑士们手里都端着枪,背上插着马刀,个个彪悍勇猛。

教授先生,你还想来硬的呀?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佐领冷笑,挖苦他。

普热瓦尔斯基的脸色顿时煞白,赶紧赔笑,示意手下收了枪。

别误会,长官,别误会,手下人不懂事。呵呵,长官想检查,那就检查好了,真的都是日常用品。

佐领不理会他,自顾自大步走到驼队那边,挥手命牵驼人卸货架,打开包装。登时,佐领和手下都惊呆了,瞠目结舌。血淋淋的新打的,冻成冰坨子的,半干半湿的,制成标本的飞禽走兽,琳琅满目地摆在地上。三头棕熊,五只盘羊,两头雪豹,十只狐狸,七条狼,八只藏羚羊,九只鹰雕,一匹野马,两头野驴,还有其他上百种名贵鸟类和数不清的植物标本。

天啊,佛祖保佑,苍天在上!你们、你们——好一个文化使者!你们简直是野蛮的杀生者!从地狱来的恶鬼魔障!!

那位佐领怒不可遏,都不知用什么词好了,他咬牙切齿地大骂,抽出腰上的鞭子,狠狠抽了一鞭始终跟随在身旁唠叨什么的那个向导“黄鼠狼”,力气过猛,那人就叽里咕噜滚倒在地上了。

都是你这样的下贱坯子狗奴才,给他们带路干的好事!老子宰了你!

佐领不解恨,抽出腰刀就要砍了“黄鼠狼”。

普热瓦尔斯基这下吓坏了,赶紧过来挡在“黄鼠狼”前边,进行解释。

长官息怒,长官息怒,跟这位地方向导无关,放过他吧,他只是个被我们雇用的向导而已——

普少校心里已知道,今日遇到了一个油盐不进的铁面官员,而又面对上百名全副武装的藏人骑兵,更不敢胡来硬拼,他紧张地琢磨着如何脱身,化解对峙。他掏出雪茄烟,捧给佐领,对方理都不理。他继续笑呵呵地说道,长官可能不知,这些动植物呢,都是准备制作标本用的,这也是我们考察研究的项目内容,我们统一制作标本之后,将展示给全世界,宣传我们两国的共同科研的成果!长官,你要明白,这都是有助于提升我们两国间文化交流的档次和内容的,而且,也会让你们的大清皇帝和我们的沙皇陛下格外高兴的!本人恳请佐领大人,高抬贵手,给予包容和理解——

佐领叱骂,态度更加斩钉截铁,一挥手,口气十分严厉地下令道,本官勒令你们,放下盗猎的这些东西,原路返回吧!我们西藏不欢迎你们!

普热瓦尔斯基登时慌了,赶紧说好话,作揖,合掌施礼,口称他们是朝圣者,不能拒绝他们去拉萨朝拜朝圣,云云。

佐领脸一横,眼一瞪,毫不改口,呵斥道,去去,快原路回去!我们的活佛法王有令,禁止你们这些邪恶的杀生者踏进拉萨半步!不能让你们的血腥气玷污了佛教圣地,亵渎神灵!快滚,快离开这里吧,看在清政府的官帖面子上,不惩罚你们了!再不走,本官爷就不客气了!

佐领一挥手,二三十个士兵涌上来,强行没收那些摆在地上的猎物。

普热瓦尔斯基抓耳挠腮,白脸憋红,无计可施,硬拼又拼不过,眼瞅着自己辛辛苦苦盗猎来的货物被夺走,心里又不甘心,继续缠着佐领商量,哀求着可否允许把几样准备制作标本的样品带走。

最后,反复商议的结果,佐领网开一面,准许他们每种样品只带走一个做标本用,其他的通通留下烧毁或进行天葬。而且,要带走的每一样品,还都必须付出高额赔偿费才可放行。

这已经让普热瓦尔斯基感到万幸了,尽管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但表面上还是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唯恐这位佐领又改了主意。

就这样,在佐领爷的武装驱离下,普热瓦尔斯基一伙儿灰溜溜地离开那曲隘口而去。自打进入中国境内以来,这一伙儿土匪式武装“探险者”头一次遭遇到如此败绩,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匆忙踏上了回去的路。一直以来的趾高气昂的狂傲之态,此时全然不见了。

他们又听见了那一声“夜猫子”啼叫,身上顿时泛起鸡皮疙瘩。

普热瓦尔斯基站在高坡上,拿望远镜搜索周围,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现。只见那位佐领官爷,也站在后边的隘口高岭上,远远目送着他们,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离开那曲边界重新回到青海境内之后,普热瓦尔斯基下令又开始了盗猎活动,他们要补回损失,然而这里是无人区,地广人稀,喘气儿的活物都很少。他们又回到青海湖畔,扎营,休整,在湖边狩猎那些来饮水的飞禽走兽。他们缺少食物时,甚至朝牧民的牦牛开枪。

有天夜晚,从远处草丛中又传出了那个“夜猫子”的叫声。

当老毛子们正在篝火旁咀嚼美味时,从四周响起了一阵土枪土炮声。他们猎杀牧民的牦牛,激起德都蒙古人和藏民愤怒,数十人趁夜里袭击了这帮盗猎者。普氏一伙人在这里大肆盗猎杀生,早已经引起众多当地土著的强烈反感。

惊慌中,普热瓦尔斯基组织反击。他们的武器先进,弹药充足,枪法又很准,二十三名哥萨克士兵都是百里挑一。袭击者的火力,很快被他们压制住,土著人的土铳砂枪当然不是他们的德国造快枪的对手。袭击者抬着伤员,迅速撤离。普热瓦尔斯基也感觉到,此地不可久留,连夜率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向新疆方向悄然转移。

他们能感觉到,在山野草丛中,处处隐藏着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目光。

……

(节选,全文见《山花》2021年第8期)

郭雪波,中国作协会员,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获得者。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狼孩》《银狐》《火宅》《锡林河女神》《青旗嘎达梅林》《蒙古里亚》《诺门罕之锤》等;中短篇小说集《沙狼》《沙狐》《大漠魂》《郭雪波小说自选集》(三卷本)等十余部。《沙狐》和《沙漠传奇》等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日、德文出版。《大漠魂》《继父》分别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八届联合文学奖首奖和《中央日报》宗教文学奖。《沙狐》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国际优秀小说选》。根据《沙狐》改编的广播剧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狼孩》《银狐》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狼孩》获首届国家生态环境文学奖。小说《哺乳》获“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