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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4期|薛舒:谈恋爱
来源:《芙蓉》2021年第4期 | 薛舒  2021年08月17日08:55

马尚和苏羊一前一后,他们向着蓝色的湖泊靠近。苏羊的步伐有些漂浮,她歪歪斜斜地走到一块岩石边,停下,马尚紧随止步。岩石上有红色油漆竖写的四个大字:羊卓雍措。下面是一行小字:海拔4441米。湖泊近在眼前,蓝宝石般的湖面把苏羊的脸映衬得如同涂了一层灰蓝色火山泥,这使她看起来像一个空有一副壮大身材却不太健康的女人。

这是苏羊第二次来到羊卓雍措,第一次是十年前,高中毕业的暑假,与同学结伴,四人行。苏羊记得,十年前她还能在高原上行走得脚踏实地,呼吸亦是自如,氧气稀薄的问题并没有在她身上发生明显作用。那一年苏羊十九岁,就在这里,她向一位男生告白,遭到拒绝。告白失败,她确定不是因为缺氧而导致。从那以后,她再没有向第二个男人表白过,也再没来过青藏高原。

这一次,苏羊决定上高原,是因为马尚的邀请。马尚给苏羊打电话,她听见他真实的声音,低沉,却干净:羊,去西藏吧,也许你需要再来一次极致的旅行,我会给你带好止痛药。

马尚,职业摄影师,年龄未知,婚否未知,在来西藏之前,苏羊从未见过他,但她已经认识他六年。起初他只是她的微博粉丝,苏羊不是网红,粉丝不到十万,马尚是她所有粉丝中最有价值的一个。

现在,马尚就站在十米开外,他看着苏羊。苏羊感觉到眩晕,脚下轻飘飘,像踩在棉花堆上,又似在外太空,抬腿走路,少许用力,仿佛就要脱离地面飞升起来。马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感觉如何?和十年前的羊卓雍措是不是一样?

苏羊站定在岩石边,回头,冲马尚启开嘴巴,双唇一张一合,灰蓝色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表情,有点为难,有点无奈,有点羞涩的笑意。

马尚看出来,苏羊对他说了一句话,可他没听清。马尚问:你说什么?上了高原我的耳朵就不太好用,耳道里像装了一扇防盗门。

苏羊深喘几口气,再次张嘴,声音比适才略高:我要飞起来了。

马尚咧嘴笑:可是刚才,你好像说的不是这句话。

苏羊跟着笑了笑:意思差不多。说完举起双臂,倾斜身躯,做飞翔状。

苏羊不是一个轻盈的女子,她做任何动作,都不会令人产生飘飘欲仙的想象,飞翔的感觉只是她脑中的意念。这是一种错觉,当她手脚无力,头晕目眩的时候,总是误以为自己要飞起来。

苏羊张开双臂,假装自己是一只鸟,一只飞翔的鸟。她忽而左倾,忽而右倾,笨拙、沉重,不像飞翔,倒像中弹的飞机,正从天空滑坠而下,接下去,应该是一声巨响,地面腾起黑烟,支离破碎的机翼戳向烟霾重重的天空……显然,这是一只笨鸟,并且,这只笨鸟因为缺氧而明显力不从心。她灰蓝色的脸上呈现出一阵白,一阵青,突出的颧骨上顶着两朵异样的潮红,嘴唇渐渐发乌,像有人在一杯清水里灌入墨汁,黑色弥漫开来,整杯水被染黑。

马尚看着苏羊笑,瘦削的面孔,高挺的鼻梁,大墨镜挡着眼睛,可依然挡不住他并不衰老的面孔上宠溺老父般的笑容。笑了一会儿,马尚忽然严肃起来。苏羊的嘴唇完全变黑时,马尚低吼一声:你缺氧了,开什么玩笑?随即猛跨三步,追到苏羊身后,扶住她:没事吧?要不要吸氧?

苏羊一个踉跄,马尚顺势揽住她。

苏羊没有栽倒,她撑着马尚的肩膀努力站稳,以她的形象,不适合倒在男人怀里做娇弱状:刚才,我觉得,我要飞起来了,晕晕的,像坐飞机。

说完,苏羊再度猛烈喘息,像跑完一千米之后又追加了一个百米冲刺。马尚阻止她:不要说话了,深呼吸,对,深呼吸,我扶你回车上。

苏羊,身高一米七○,骨骼略微粗壮,着装和发型都属中性,行走江湖,常常被人误以为是职业运动员,专攻游泳或赛艇。事实上,她是一本叫《行走的风尚》的时尚旅游杂志编辑兼专栏作者,苏羊只是笔名以及微博昵称。

苏羊在杂志上发表旅行笔记,微博推文大约一周一篇,她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软文写得毫无痕迹。这些年她几乎捋完了大都市身上的每一条毛细血管,休闲、怀旧、经典、文艺,还有小资到近乎浮夸的、充满铜臭味儿的、装腔作势、脑残起哄的网红打卡点。也写艳俗的园林、古镇、宫殿、庙堂,多数是民宿老板抑或土特产公司之类的商家付钱约稿。明明是交易,可在苏羊笔下,读者总能在体验到自然人文景观以及美食的同时,看到一些与爱情若即若离的故事,主角通常是一个独步天下、几近决绝的女人。

作者简介亦是酷毙:苏羊,女人,只与山水谈恋爱。

苏羊文笔堪称飒爽,追求极致唯美,却时刻不忘叛逆。如同宣言般的简介,透露出关于作者的关键信息——独身主义者。她的确践行着她的宣言,她把业余时间几乎全用在了周游世界上。很多年了,苏羊从未抱怨过奔波的生活,她喜欢旅行,并且是独自一人,这让她无须面对熟识的人,更无须给那些熟人不识趣的关爱予以答复或回报,关于薪水、恋爱,以及婚姻……她不习惯身边有人对她嘘寒问暖抑或指手画脚,旅伴是一种奢侈品,同时缺乏实用性,苏羊这么认为。当然,她没有丈夫,也没有男朋友,这让她自由自在,甚至肆无忌惮。

六年前,苏羊开通“只与山水谈恋爱”微博,一周后,一只叫马尚的胖乎乎的蓝色哆啦A梦发来私信:我也是一个和山水谈恋爱的人,那么问题来了,山水有性别吗?

苏羊立即明白,哆啦A梦是男性,并且,疑似单身。她回复他:一般而言,山是男人,水是女人,可我宁愿把山水视为一体。

苏羊珍惜最初寥寥无几的粉丝,他们相互关注了微博。马尚的微博叫“一镜”,专发摄影作品,常常有不俗的照片推送,简介就五个字:独立摄影师。摄影师与旅行家当属同道中人,他们常常给彼此的推文点赞,与旅行相关的发现也会推送给对方,有过探讨,偶尔争论。在网络上,一切皆是放松的,说话、交友,危机止于虚拟与现实的边界。

认识半年后,马尚发出邀请:苏羊,拼团去青海湖,有没有兴趣?

这是马尚第一次约见苏羊,自然而不刻意。读信息的时候,苏羊脑补出哆啦A梦憨厚的样子和永远不变的童声,人畜无害。一个小屁孩而已,苏羊拥有完全的主动。她拒绝他:通常,我不与别人同行。

拒绝,是占据主动的一种方式,苏羊习惯于主动,这让她有把握命运的安全感。

哆啦A梦并未因遭到拒绝而取关苏羊,相反,他的“骚扰”越发频繁。马尚并非无的放矢,交流多了,他开始向苏羊投稿他的摄影作品,主题芜杂,却有隐藏的精神求索,不像是一个小屁孩有能力拿出的作品。可是,小屁孩才更有创造力,他不畏惧权威和经典,只因他未曾被惊吓,不是吗?苏羊猜测,马尚应该是一个青年,1990年左右出生,看《哆啦A梦》长大,比自己小三岁到五岁。

苏羊向主编推荐这个青年的摄影作品,直至后来,马尚的名字经常出现在《行走的风尚》杂志上,文章配图,抑或封二、插页。因为要寄杂志样刊和稿费汇款单,苏羊得到了马尚的地址,竟是同城人,杭州湾畔的城市沙滩,离市中心78公里。

寄过多次稿费后,马尚再次发出邀请:苏羊,感谢你的推荐,我要请你吃饭,来城市沙滩吧,海边。

苏羊依然拒绝:不,我不去,太远了。

那我去找你,在你的杂志社门口,那条路上有几家不错的餐馆。

鸡蛋好吃,可也没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吧?苏羊打去一行字,她很像一个典型的被惯坏的美女作家,借用钱钟书的话拒绝对方。可是,明明拒绝,却还带着撩拨的调侃,有诱惑的效果。然而,苏羊并不是美女,她也没想诱惑他,她是写软文的高手,诱惑只是她的写作习惯。

马尚发来一颗碎裂的心脏:为什么总是拒绝我?你是习惯于拒绝所有人呢,还是只拒绝我?

很少有人邀请我,目前,只有你,让我有机会拒绝。苏羊的回答依然带着撩拨。

屏幕上跳出一张“奋斗”表情图:那么,现在,我郑重地问你,如果你是一只母鸡,而我,也是一只母鸡,我这只母鸡,想要见见你这只母鸡,我们两只母鸡坐在一起,探讨一回下蛋的经验,可不可以?

苏羊在屏幕前笑:绕口令不是我的强项。心下却顿时兴致盎然,她有些喜欢这个小屁孩,喜欢和他聊天,喜欢他貌似死乞白赖其实并不过分的纠缠。她追了一句:加我QQ吧,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暴露了苏羊渐趋中年的心态,可她并不担心,在“小迷弟”面前倚老卖老,效果不比小女孩在大叔面前卖萌差。

苏羊穿着冲锋衣,身型格外庞大,马尚的搀扶显得勉为其难,他们紧挨着,他把她的一条手臂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像班主任迎接长跑比赛中冲过终点几乎瘫倒的学生。

倘若穿上高跟鞋,苏羊的个头大概比马尚还要高出几厘米。不过她很少穿高跟鞋,现在她的脚上是一双登山鞋,灰色,系带,冲锋衣也是灰色,袖口和衣襟处镶橘黄色细条,一线亮色不足以改变调性,且因厚重而宽大,本就高壮的身型更显伟岸。

“伟岸”是形容男人的词汇,苏羊不幸拥有,从中学时代,学了茅盾的《白杨礼赞》之后,她就被那些旁逸斜出抑或婆娑的柳树、桃树般的女同学这么形容。课文里的句子更为可恶:

“……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它伟岸、正直、质朴、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这其中,仅有“温和”这个词,让少女时代的苏羊多少还有一丝女性化的理解,后来,她见识了“温柔”,就不再把“温和”当作描写女性的词汇。

仿佛是为符合自己伟岸的体态,苏羊对美的追求,自然而然地规避了一切过于女性化的倾向。她不给自己留长发,齐耳,后脑勺更短,露出发青的脖颈。做头发的时候,美发师指着发型图说:这叫精灵鲍伯头。

精灵鲍伯头一经安在苏羊脑袋上,顿时失去精灵感,鲍伯这个词,倒是与她方形的下颌和微耸的颧骨莫名匹配。苏羊挺喜欢这个鲍伯头,似有若无的设计感,配上她那张棱角分明毅然决然的脸,像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艺片女导演,手里要夹一支香烟,在片场里指挥着男人们上蹿下跳的那种,看起来很不女人的女人。

倘若找出苏羊身上最具女性化的特质,应该就是她的嗓音。标准的女声,甚至尖细而脆亮,惊恐的时候她也会尖叫,身旁若有人,一定会质疑那种尖脆的声音与她这个人之间的从属关系。当然,苏羊从未在身旁有人的时候尖叫过,连一般的说话,她都很少失控。每每必须开口,她总是含着胸,压着声带,在喉咙里孕育出一个圆形的共鸣腔,使之带有一股中空的金属感,仿佛意大利美声,分明是女人,却唱出雄壮的感觉。

此刻,苏羊被马尚架着,躯体相依相擦,尼龙材质的冲锋衣发出沙沙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喘息声不绝于耳,她几乎闻到他的体味,冷冽的空气中,左侧有微暖的烟草味飘至。她还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皮靴每踏出一步,就像朝着她的太阳穴撞击一次,轰一声,轰一声,头颅随之一阵阵裂痛,传达到耳鼓,两鬓涌动着随时要暴涨的洪水,一不小心,洪水就要变成热流从眼眶里涌出。

苏羊仰起脑袋,看向天空,热流很快回溯。尽管缺氧,苏羊的思维却并没有短路,她为自己出其不意的感动而觉羞耻。内心略微挣扎后,她把手臂从马尚肩头抽出:我自己走,没问题。

苏羊不是羸弱的女人,倘若在平原上,她将永远没有机会被男人架着走。这在她,是绝无仅有的体验,因为被动,而温暖。

苏羊很少被动,被动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倘若她被动,一切都将错失,经验来自记忆,所以,她不允许自己被动。关于“主动与被动”的故事,马尚早就听过。

苏羊给马尚讲故事,起始于那一次“说来话长”,因为马尚质疑她一次次拒绝他的理由,以及以母鸡的身份向另一只母鸡发出见面的邀请。通常,苏羊只给她的读者讲故事,一大群读者,在杂志上,或者,微博推文。所谓旅行笔记,其实是虚构的,只是落脚在真实的地点。第一次,她在QQ上给马尚一个人讲故事,主角一如既往是女性,只不过,那是一个叫罗真理的幼儿,并非虚构。

苏羊的故事开始了:这个故事,是关于成长。

马尚回复一个字,“嗯”,再无多话。苏羊想象中,屏幕那头,一只胖乎乎的蓝色大猫正洗耳恭听。很快,一段接一段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六岁女孩罗真理就读于海棠幼儿园。每天午睡醒来,年轻娇小的老师总会对着睡眼惺忪的孩子们发出表情丰富而又故作天真的提问:哪位小朋友不要老师帮忙,自己把小被子叠得又快又整齐,老师就奖励她多吃一块饼干,大家说说,谁叠得最好?

老师手里抱着一只夜空蓝底色的饼干桶,上面画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面装着永远发不完的饼干。孩子们似乎很知道这是一个相互拉拢关系的机会:毛毛举手,说豆豆的被子叠得最快最好,豆豆就会投桃报李,举手推荐毛毛。儿童世界并非完全天真,孩子们看似不谙世事,却有着处理人际关系的天然智慧,小江湖,有知恩图报,有趋利避害,他们还没有接受足够时长的道德教育,这使他们在选择爱与不爱的时候,使用了最基本的审美与利益标准——谁漂亮,谁对我好,我就推荐谁——这是最原始的“公平”。

罗真理是海棠幼儿园里最普通的孩子,她区别于别的孩子的特点是,长得高大粗壮,而且,不漂亮。她的出色之处,若非被认为理所当然,就会给别的孩子造成压力。譬如日常游戏,很少有愿意与她合作的伙伴,因为只要她参与,总是她赢。她跑得比别人快,跳得比别人高,她优越于别人的体格,使她不配拥有友情。在“谁叠被子又快又整齐”这种需要群众推荐的项目上,罗真理从未被别的小朋友提到过名字,连老师都仿佛瞎了眼,总也看不见她的成绩。从一开始的期待,到渐渐失望,最后,罗真理决定揭竿而起。她举起手,站起来,说:罗真理自己叠被子,最快,最整齐。说完,她指向自己适才睡过的那张小床。果然,一条碎花小被子,叠成豆腐干一样的方块,几乎没有褶皱,一眼看去,比所有小床上的被子都叠得好。老师当然给她兑现了奖品,饼干是实实在在的收获,她拥有了。于是,这个六岁的孩子得到了一次成长,她忽然明白,一个长得过于高大而又不够漂亮的女孩,想要让别人看到她的出色之处,抑或想要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别指望别人给予,而是,必须主动出击。

之后,罗真理一路高歌猛进,把自己长成了人高马大、体壮多肉的形象,因为从不奢望别人赐予她成功的快乐与幸福,她始终秉持着主动出击的宗旨。她的学习成绩确实不错,从小学开始,一直名列前茅。进入初中,她毛遂自荐把自己推到了班级宣传委员的位置。她还让自己写得一手出众的作文,初三的时候,她参加了《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举夺得B组一等奖。尽管一等奖有二十名,但全国的参赛选手多达八万名,她的成绩何其令人瞩目!这让她在日后的高中生涯中从未缺失自信。

主动出击,一切尽在掌控中,这是令罗真理有安全感的生存方式,赢,还是输,都由自己把握,而非拜别人所赐,用如今烂大街的话说,“我努力过,我没有遗憾”。曾经,青春洋溢的罗真理,很喜欢这句话,好像,小小年纪,她就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既努力进取,又热爱命运的通透的人。

就这样,一直到高中毕业,罗真理十九岁,她主动出击,向一位男生表白。可是,罗真理没有成功……

故事讲到这里,苏羊停下打字。马尚沉默许久,没有回音。苏羊问:还在吗?

信息提示音传来,马尚发来一张遗憾脸:结束了?唉,气死我了,罗真理要是向我表白,她肯定会成功的。

苏羊在屏幕前笑出来,她抬手打字,发送:然而,罗真理得到了再一次成长,她终于明白,不是所有她想要的东西,都能通过主动出击去获得。马尚回复:哦——明白了,故事主要讲述了女孩的两次成长,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哪一次成长,能说明你拒绝我的原因?

苏羊说:哪一次成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主角不漂亮。

哈哈哈哈,马尚回了一大串笑声:可是亲爱的,女主角很优秀,她有资格自信。

“优秀”是一个被成功学用烂的俗词,苏羊不以为意。可她还是感觉眼睛有些发热,莫名其妙。也许,是“亲爱的”三个字打动了她,虽然在网上,“亲爱的”可用来称呼任何人。可是,被一名异性叫“亲爱的”,这在苏羊,从未有过。

那以后,苏羊与“小迷弟”的聊天越发频繁,她经常把写下的旅行笔记发给他,她是这么说的:我新写的专栏文章,你看看,能不能找几张合适的配文照片?

一坐进汽车,苏羊的眩晕症立即好转,马尚把一只深蓝色枕头形氧气包丢到她腿上:抱着吧,感觉不舒服就吸,回到拉萨还要四个小时呢。

这是苏羊和马尚来到西藏的第四天。第一天,从上海飞拉萨,到达,安顿。第二天,依然停留拉萨城,马尚说:虽然你一年到头人在旅途,可你很少上高原,需要在三千米左右适应两天。

我又不是没来过西藏。苏羊说。

可那是十年前,十年前的你,不是现在的你。马尚模仿哲学家说话的样子有些故作姿态,苏羊几乎笑出来。她明白,他只是照顾她,作为一名职业摄影师,他肯定无数次上过高原。

第三天,马尚找拉萨的朋友租了一辆越野车,他们去了林芝,平均海拔三千一百米,苏羊如履平地。林芝的巴松措很美,但她并不觉得那是真正的高原,并且,修得过于齐整的栈桥和栏杆,以及一百五十元的门票,使巴松措已然成为一处商业气息浓郁的旅游景点,原始的野趣荡然无存。苏羊对马尚说:明天,去羊卓雍措吧?

羊卓雍措有从拉萨到江孜县途中最美的风景,他们本来还要前往日喀则,可是苏羊缺氧严重,马尚不敢冒险,决定原路折返。

越野车启动,上公路,马尚驾车。他戴着墨镜,消瘦的脸颊,压得低低的棒球帽,几缕卷翘的发尾戳出红色帽檐,衣袖撸起半截,手腕和小臂搁在方向盘上,筋条突出,略有肌肉。在高原上驾驭一辆越野车,使本不高大的男人突然显得强悍,与汽车的名字般配,“霸道”,白色,在雪域行驶,自带蛮横感。

汽车沿着羊卓雍措沿湖公路往拉萨方向行驶,苏羊看着车窗外。蓝色的湖泊延伸到远处的雪山,拉轨岗日山连绵起伏,主峰“宁金抗沙”如银色的尖锥戳进云层。近处的湖边,沙砾和石头铺成湖滩,雪光投到大地上,映衬得天地间一片耀眼。

翻越岗巴拉山口,前方路牌上写着:海拔4990米。马尚一脚刹车,越野车在公路边停下:这里比羊卓雍措高多了,你没反应吗?

苏羊怔了怔:大概,不下车就不会有反应。苏羊的嘴唇不再发黑,颧骨上的两朵潮红已退却。

马尚看了她一眼:可是上午,在卡若拉冰川,5560米,我们停留了半个小时,你也没反应,为什么?

早上,马尚拉着苏羊,从拉萨出发,经过羊卓雍措,一路开到卡若拉冰川,大约150公里,用了四个小时。车停在雪山脚下,他们下车,只见碧蓝的天空中,一条巨大的冰川从雪山顶上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到公路口,几乎触到他们的车身。游客不多,但也并非人迹荒芜,三五辆越野车,七八个装束专业的旅人,简易工棚一样的厕所,有藏人坐在门口收费。路边站着或蹲着兜售旅游纪念品的藏人,脖子上挂着绿松石和天眼石项链,身上披着五彩缤纷的藏毯披肩。一个藏族姑娘跑过来,满头蜜蜡、珊瑚和宝石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怀里还搂着一只毛层浓厚却脏兮兮的卷毛绵羊。藏族姑娘用蹩脚的普通话对苏羊说:拍照,拍照吧,十块钱。

苏羊拒绝:不要。藏族姑娘不肯放弃:你们,两个人一起,抱它,合影,扎西德勒!

她把苏羊和马尚当成了一对,她向他们发出“扎西德勒”的祝福,苏羊却无言以对。仿佛为缓和尴尬,马尚冲苏羊说:来吧,我们还没拍过合影,来一张,你抱羊。

苏羊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意思。藏族姑娘似乎觉出了这个女游客不如男游客好说话,于是把自己挪到马尚身边:加我,我不要钱,羊要钱,十块。

马尚呵呵笑着说:好啊!我和你合影。

苏羊按下相机快门,心里却生出莫名的鄙夷。镜头里,戴墨镜的马尚正咧嘴笑,身旁是狭长脸的藏族姑娘,皲裂的黑红皮肤,显然是许久未洗几乎板结的长发,身上的藏袍虽是色彩鲜艳,但布满斑驳的油渍和尘土,与她怀里的绵羊配合成华丽而又肮脏的统一格调。她身材却好到令人嫉妒,修长、苗条,因并不洁净的藏袍和绵羊,竟带了几分原始的妖气。

藏族姑娘收了马尚二十元钱,抱着卷毛羊去招揽别的游客的生意了。马尚问苏羊:为什么不肯合影?苏羊撇嘴,一脸嫌弃:你不觉得你站在抱羊姑娘身边,是对她身上妖冶之气的破坏吗?这不是我喜欢的作品。

马尚伸手在苏羊肩头拍了拍:亲爱的,你太认真了!不要把每一张照片都当成作品,会很累的。

苏羊瞥了他一眼,低声硬怼:可是亲爱哒,我更愿意把每一分钟都过成一幅作品。

“亲爱的”,是他对她的称呼。而她,从来只用“亲爱哒”。这不一样,苏羊一直这么认为。

苏羊和马尚做了六年网友,从微博,到QQ,直至互留电话,却始终没有升级到现实。因无须面对面,他们的相处一直随性,开玩笑,调侃,打情骂俏,只要是打字,苏羊总是发挥自如。譬如:亲爱哒,你那张沙漠的照片,要是没有骆驼就好了,当骆驼成为沙漠的标配,骆驼就是庸俗的。

或者:别让你镜头里的人发现你在拍他们,亲爱哒,我不要摆拍,我要的是真实的人,各色各样的人,快乐的、忧伤的、迷惘的、装模作样的,把欲望挂在脸上的——人。

她叫他“亲爱哒”,区别于他的“亲爱的”,一字之差。“亲爱哒”不包含示爱的意思,它缺乏严肃性,因而无关爱情,它只表示关系亲密。网络语言,有其约定俗成的特定意思,长期上网的人,不会误解。感谢网络,苏羊对着马尚的头像叫他“亲爱哒”,内心却平静,甚至冷淡。她想象中,她是在对一只蓝色的憨态可掬的哆啦A梦说“亲爱哒”,无伤大雅。

苏羊的头像,是一张实物图:一只立在草甸子上的灰白色大鸟,细长如筷子的腿,黑羽翅尖略微蓬开,尖锐的脑袋侧视镜头,血红的小眼睛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敏锐、警惕,稍露敌意。

有一次,马尚问她:亲爱的,你的头像是什么鬼?照片倒不错,你拍的?

苏羊回复:是,我拍的,蓑羽鹤,大型涉禽,鹤类中个体最小者,为高原、草原、沼泽、半荒漠及寒冷荒漠栖息鸟种,迁徙路线包括青藏地区,栖地最高可达海拔5000米。

马尚回复了一张表情图,“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我差点看成“衰羽鹤”。

我有这么衰吗?苏羊说。不过,蓑羽鹤长得真挺衰,体态远没有丹顶鹤、赤颈鹤以及白枕鹤优雅,且不是雪白或漆黑,而是黑白夹杂,浑身羽毛总是凌乱地支棱着,仿佛随时处于惊吓中。更衰的是它飞翔的姿势,肩胛高耸,脖颈前探,仿佛驼背,又似常年劳累的家庭妇女,因疏于管理身材,后脖长出富贵包。它一旦起飞,总是“急吼吼”,没有“翱翔”的气势,亦是没有游刃有余的潇洒感。

这只鸟,长得很像你,马尚说。

苏羊发去一颗正在引爆的地雷,导火索上有红色的火苗。马尚立即回复:我是说,这只鸟,看起来像一个矫捷而难以相处的女警察,你就是这样的人。随即跟上一个张开手臂做拥抱状的小绿人。

苏羊想问:你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但她没打出这几个字。她放大自己的头像:多年前,她去新疆喀什,在叶尔羌河边拍的这只侧立的蓑羽鹤。照片强调的是橘黄的尖嘴、锐利的目光,以及铠甲样披挂在脖颈和肩胛的黑色羽毛,果然像一个矫捷而又难以相处的女警察。

马尚把苏羊当成了这只蓑羽鹤,就像她把他当成了童年时代风行的日本动漫形象,那个蓝色的圆头圆脑的东西并非动物,却被翻译成“机器猫”。

冰川其实是枯燥的景点,雪线以上的地貌,除了白色的冰雪和黑色的山石,没有别的可玩味。初来乍到的游客因为从未见识过这般浩大与壮观的景致而惊叹,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多待一会儿,就会审美疲劳,甚至会生出对自然无以掌控的压抑感和危机感。

苏羊并没有危机感,压抑,有那么一点点,不是来自荒僻宏大的自然的压迫,而是,她从未有过与旅伴同行的经验,她需要做出最基本的配合姿态,这让她无法擅自决定接下去要干什么,并且,她也做不到旁若无人地陷入沉思。是的,马尚请她来西藏,十年来,她从未与任何人同行,可她答应了他。为什么?抑或,她对他有所期待?可是行程即将过半,什么都没发生。

好吧,旅行,苏羊不能没有目标,下一期的专栏,她想,她应该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无论如何,必须是发生在西藏的,旅途中的故事。也许,这一次的主角,可以是那个自带妖气的抱羊姑娘?

去年的这个季节,苏羊写过一篇爆款推文,故事发生在马尚生活的城市沙滩。那座时刻被海风吹得潮湿腥咸的现代化小城要举办世界沙滩排球巡回赛,苏羊应小城旅游部门约稿而去。回来后,她写了一篇在海边遗忘人间烦恼的故事,效果极佳。

主角,当然是一个女人,并且是一个正在追寻爱情的女人。海边小城的沙滩、日光浴、防护林、酒吧、手工烘焙坊,以及渔村小客栈窗外的日出,这一切,都成为文中群演。故事的结尾,主角不再执迷于追寻爱情,而是,学会了拒绝别人。拒绝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多少人因为没有勇气拒绝别人而恼恨自己,或者从未有过拒绝别人的机会而觉遗憾,苏羊似乎很懂人心。当然,文章刊出,更重要的是引来大都市的游客一拨接一拨去往那座海边小城,疗伤,抑或期许浪漫邂逅,也有的,只为重走一遍苏羊文中的路线——躺在人造沙滩上沐浴毒辣的太阳,试图在短时间内晒出一个黑橄榄的健康样子;去手工烘焙坊自制一罐曲奇,口味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自己在充满甜味剂和奶油香精的空气中失忆;酒吧像一个穿上名牌服装的村姑,威士忌论瓶卖,酒杯仅有一款高脚郁金香形;夜色中穿越惊悚剧般的黑魆魆的防护林,到达渔村客栈,来一扎啤酒和一碗海鲜汤面作消夜,浅醉夜宿;早晨五点,一定醒不过来,一定会错过窗外初升的太阳……好了,所有动作完成,只剩最后一项,拒绝他(她),深情款款地拒绝,然后,绝尘而去……简直酷死了,哪怕是想象,也令人扬眉吐气。

虽然,苏羊不认为故事中的女主角是她自己,但偶尔,她会想,是不是,她就愿意让别人误解?一个长着恋爱脑的女人,一次次出游,一次次陷入爱情,每一次都不会记得上一次的伤害而重蹈覆辙,简直蠢笨无比,却又欲罢不能……真实的苏羊,却从未有过半个男朋友,更没有在旅途中邂逅爱情或者被爱情选中。可是那些想象,抑或意淫,一经成文,被读者追随,苏羊就成了英雄。她想,她只是在拥抱天下所有被拒绝过的人。

文章刊出后,马尚给苏羊发QQ留言:羊,你来城市沙滩了?为什么不找我?太不够意思了。

苏羊回复:我是去写软文,亲爱哒,好马要留着,纯粹享用。

马尚回了一个汗流浃背的表情图:你才是好马,我大概只能算一副不错的马掌,钉在你的脚下。

你是马蹄子底下那四块铁?苏羊一边发问,一边笑,笑得肩膀乱抖。笑完才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好笑,可她居然莫名其妙笑疯了。

苏羊从不认为自己会被诱惑,何况是一只胖乎乎的哆啦A梦。她什么都主动,唯独男女问题,她早已因一场感染而产生抗体。尽管,哆啦A梦看起来不会伤人,可她身上的抗体太强大了,病毒还未近身,就被她杀死。然而,苏羊没料到,马尚邀请她来西藏,她居然答应了。她在期待什么?这么想的时候,她再次为自己感到羞耻。

越野车停在岗巴拉山口,马尚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动身的意思。苏羊说:走吧,干吗停在这里?

马尚嘟哝了一句:尿尿。随后开门,下车,走向公路对面的悬崖边,一闪身,躲到一个土堆后面。在荒袤无人的高原上,旅人经常选择有土堆或岩石的地方停车,以解内急。

玛尼堆是由无数块石头堆起来的一座小山包,一些石块上刻着苏羊无法看懂的经文,石堆顶上拉出很多根绳子,放射状,重重叠叠的五彩经幡沿着绳子伸向四周。烈风吹过,风马旗呼啦啦飘扬,短促而激烈。它们就像玛尼堆伸出体外的无数肺叶,在骤风袭来时剧烈地喘息,喘得支离破碎,却能维持那座石头堆垒起来的小山包长年伫立在岗巴拉山口。

苏羊下车,横穿公路,走向玛尼堆的时候,脚下是坚实的,没有轻飘飘,亦没有剧烈气喘。云层压得很低,几乎覆盖到眉毛,突出的颧骨和眉棱沾染了湿漉漉的水汽,她想,她大概已经站在云雾里,可她并没有觉得要飞起来,没有刚才在羊卓雍措边的眩晕。这很奇怪,这里明明要比羊卓雍措高五百米。

苏羊站在公路边沿张望,悬崖深处就是漫长延伸的蓝色湖面,从高处俯瞰羊卓雍措,因为遥远而更显壮阔。云层投下阴影,湖水在阳光下泛出不同的蓝,浅蓝、深蓝、孔雀蓝,太多层次的蓝色,使湖泊变得阴柔魅惑,有种摄人心魄的深邃感。苏羊想到了一个词——妖娆。这是继抱羊藏族姑娘的“妖气”之后,她想到的第二个与“妖”有关的词汇。

苏羊俯视着山崖下的羊卓雍措,一分钟后,眩晕感渐渐袭来,她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她慌忙抬起头,转身,视线投向公路另一侧。白色霸道越野车停在高山之巅,渺小而无助。苏羊连续深呼吸,她想象着,她正吞入大量空气,并且过滤出氧气,努力吸入肺部,然后,渐渐地,眩晕感退却了。她忽然意识到,是不是她就不能看湖?一看湖,就晕?

马尚从玛尼堆后面钻出来,冲着苏羊的背影说:嘿,羊,你转身,你看那边。说着指向远处众多山头上如同细线一般蜿蜒远去的盘山公路:那是回拉萨的路,九曲回转,险象环生,一会儿转得你头晕目眩。

苏羊说:好像,我只在看湖的时候才会晕。

马尚忽然凑到苏羊跟前,很认真地说:对了,问你一个问题,这世上,有没有一种病,叫“晕湖症”?说完,擦着苏羊的肩膀,昂首向公路对面的汽车走去。

马尚的墨镜边沿放射出一丛鱼尾纹,苏羊看见了,她知道,他在笑。

马尚不老,但也不是苏羊想象中的“小迷弟”,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准备飞拉萨那天,在虹桥机场,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掐着分秒,相向靠近。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瘦男人向苏羊走来,戴墨镜,压得低低的棒球帽,几缕卷翘的发尾戳出帽檐,配着他那张黝黑狭长的脸,以及高挺的鼻梁,使他看起来略有几分欧罗巴人的样子。

一个热爱日光浴的杂种,苏羊想,虽然不是哆啦A梦,但她对他的长相从未奢望,也就无甚惊喜抑或失落,她像与他早已相熟一般迎上去,微笑问候:你好!马尚。

她看不见对方墨镜后面的眼神,但她看见他侧了一下脸,墨镜边沿放射出一丛鱼尾纹:这么肯定?不担心认错?

她知道他在笑,鱼尾纹代表他的年龄,不是小屁孩,连“青年”都不能算。她有些好奇自己给他的第一印象,不知道他被墨镜遮挡的目光里包含了什么,是不相信,还是后悔?苏羊不是那只女警察一样的蓑羽鹤,她无法做出敏锐的判断。

排队自助值机,马尚没有礼让苏羊,他站在她前面,率先掏出身份证。苏羊溜了一眼,她的视力很好,她看见了那串数字,记住了代表出生年份的那四个,1980。马尚没有征求她如何选座的意见,他从打印口取出机票,转身:该你了。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失望了,苏羊想。她取出自己的机票,对他说: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墨镜两边再次放射出鱼尾纹:不要这样咄咄逼人,亲爱的,还有七天要相处呢。说完伸手一揽,搭上苏羊的肩膀,向安检口走去。

心脏一阵急跳,亲爱的,多么熟悉的称呼,苏羊第一次在现实中听马尚这么叫她。她沉了沉呼吸,提起手,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肩上轻轻挪开。她不是旅行笔记中的那些女主角,虽然有些故事,她只对马尚一个人讲过。

两个月前,马尚有一组青海湖的照片获得《行走的风尚》杂志年度佳作奖,奖金两万元。他给苏羊发信息:给个面子,让我请你吃饭吧。

苏羊回复:不,我不吃饭,我在减肥。跟着发了一只长得像猪一样的狗,那只狗正努力张开厚嘴唇说:求求你,别提吃饭。

马尚“哈哈”了一通,接着说:那下一次旅行你准备去哪里?我请客,陪你去,去爬山,去走路,去减肥。

可是你知道的,我不与别人同行。这话,苏羊已经对马尚重申多次。

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马掌。马尚回得很快。

亲爱哒,你很烦。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主角,还是罗真理。苏羊故技重施,每一次拒绝他,她都有“说来话长”的理由。

好吧,请说。马尚发来一张“好好学习”表情图。

那是一个关于失败的故事,发生在罗真理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苏羊刚打了一行字,马尚就问:罗真理高考没考好?

苏羊答:罗真理考得很好,你闭嘴听着。

马尚发回一张吃瓜群众图,没有再说话。

苏羊这才开讲:高考结束,罗真理自觉考得不错,同桌梁雨依邀请她去西藏玩,她欣然答应。同行的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叫张放,是梁雨依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任男朋友;另一个,是张放的同桌肖磊。如果自动配对,罗真理应该不成为电灯泡,这很好,这让她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那是罗真理人生中第一次长途旅行,她保持着一贯的主动:订火车票,找青年旅社,问路,租车,打听不卖门票的景点……另外三个人,几乎都依赖她。

抵达拉萨的第二天,罗真理在大昭寺门口的台阶上崴了脚,因为盯着那些朝圣磕头的人看,看得忘了脚下的路。而明天的计划,是要去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川,以及羊卓雍措。罗真理提议休息一天,在拉萨周边转转,不要走太多路。没人附议,张放说:如果在拉萨周边转,肯定走路更多,还不如按计划,你可以坐在车里看风景。

张放的意见不无道理,尽管他的意图很明显,他来西藏,就是为了和他的女主角来享受浪漫时光,罗真理是女配角,女配角是不能妨碍剧情发展的。

罗真理抚摸着右脚踝紧绷的肿块,她感觉到了疼痛,疼痛使她需要关爱:一个冷敷冰袋,一张伤筋膏,或者,一句抚慰的话。然而彼时,没有冰袋和伤筋膏,什么都没有,连一句“疼不疼”都没有人问,仿佛一旦问出口,得到的答案倘若是“疼”,那他们就要被迫放弃明天的计划。

僵持了一会儿,长得像一颗发育不良的豆芽菜一般的肖磊终于说话:罗真理,你实在走不动,那我明天留在拉萨陪你。又对张放说:你们俩去吧,多拍一些照片回来给我们看。

罗真理赶紧阻止:不用,我可以去的。心头却有温暖涌出,温暖而已,她还没有学会顺水推舟承纳这份关心。

晚上睡前,罗真理吃了三颗自带的阿司匹林,据说在高原上,吃阿司匹林可以缓解因低气压造成的头痛。第二天早上醒来,脚踝果然不那么痛了,头痛药起到了医脚的功效,只是右脚不能完全着力,走路有些瘸。

他们租了一辆皮卡,藏族司机格桑开着车来接他们,小情侣勾肩搭背、挤挤挨挨地上了车。肖磊拉开副驾车门,把自己安顿好。罗真理最后,她抓住门把手,一条腿跨入车门,提左腿时,右脚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劲儿。肖磊重新下车,伸出手,抓住她的臂弯,提了一把。罗真理终于落座,温暖再次滚过心头。

四个小时后,到达羊卓雍措,小情侣奔向蓝宝石般的湖泊。还是肖磊,搀扶着罗真理下车,然后,跟着一瘸一拐的她,上观景台时,第三次扶了她一把。

一经登上高处,眼前豁然开朗,蓝色的圣湖,清透的空气,对岸雪山顶上的褶皱清晰可见,极目眺望,简直心旷神怡。罗真理心情大好,她以一贯的主动姿态,转过身,对着跟在她身后还未充分发育的豆芽菜似的男生说了一句话,她没有预谋,就这么脱口而出:肖磊,我们谈恋爱吧!

空气静止了五秒,然后,她听见呲一声,是笑声。然后,她看见他紧张地摆手,布满绒毛的嘴唇嚅动着:不行不行,谈恋爱,我不行的。

罗真理被一个豆芽菜似的男生拒绝了,他说“不行不行”的时候,仿佛在拒绝参加一场竞技游戏。平心而论,被拒绝,罗真理没有觉得多么难过,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她只是怔了怔,而后转过身,指向二十米外那块巨大的岩石:你看他们。

一男一女躲在岩石背后,两颗年轻而凌乱的头颅正埋在一起,黄色和蓝色的两具躯体,被“羊卓雍措”四个竖写的红字,以及下面横写的“海拔4441米”遮挡了一半。

肖磊笑了,他走到罗真理身边,用很轻的声音说:他们俩,快要分手了,这回出来,张放就是为了向梁雨依摊牌的,他已经答应和三班的兰伟琴好了。

罗真理一惊:梁雨依知道吗?

知道啊!她就是知道要分手了,所以才答应他出来玩儿的,这叫告别演出。肖磊吃吃地笑,不成熟的男孩,连笑声都是幼稚的。

整个学生时代,罗真理从未得到过任何男生的“青睐”,而梁雨依,收到过三次情书,被男生当面表白过两次。这一次来西藏,也是梁雨依和张放的提议,罗真理和肖磊只是被邀请对象。这让罗真理顿觉愤怒:肖磊,你也太不地道了,我要是知道他们准备分手,绝不会答应一起出来。他们闹着玩儿,干吗要捎上我们做陪衬?

肖磊也生气了,脸色发红,脸颊上的青春痘微微突出:哎,罗真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劲!我不地道?那你刚才为什么要邀请我谈恋爱?我成绩比你差多了,你能上重点大学,我只能考个三本,你明明知道我配不上你的,你才不地道好不好……

肖磊把罗真理对他的表白说成“邀请我谈恋爱”,现在她确定,在他眼里,谈恋爱就是做游戏。他拒绝与她合作,就像幼儿园时,没有小朋友愿意充当罗真理的游戏伙伴。可肖磊用的是贬低自己的方式,他自述不配,这让罗真理觉得,连他的自贬,也是为了拒绝她而处心积虑。这个还未完全长开的豆芽菜男生,他主动申请留在拉萨陪她,以及后来的三次伸手搀扶,这些动作,一度让她误以为自己拥有了主动出击的机会。现在看来,那只是他甘愿接受四人旅行团的自然组合,无关感情。

罗真理没有得到她的“饼干”,她终于明白,谈恋爱,和叠被子不一样。

从羊卓雍措回拉萨,一路无人说话。格桑师傅沉默地开车,黝黑的瘦脸上布满严肃的愁苦。经过岗巴拉山口,格桑停车,从怀里掏出一捆黄纸,分发给他们四人:撒出去,祈祷,唵、嘛、呢、叭、咪、吽!

格桑师傅噘着嘴,示意他们与他一起念那六字真经,并且抓起黄色的粗纸,一把一把撒出车窗。山口的风是螺旋的,撒出窗外的黄蝴蝶向着不同的方向扑腾着飞远。也许是格桑一脸虔诚的样子使他们不敢造次,没有人嬉笑打闹,四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都乖乖学着格桑的样子,念着并不准确的六字真经,把黄纸送出车窗,然后看着它们在烈风的席卷下隐没在山口。

黄纸撒完,格桑念了一句“扎西德勒”。罗真理闭上眼睛,在心里跟着默念“扎西德勒”,同时,些微痛楚轻轻袭来。她知道,痛感并非来自失恋,而是失败。主动出击已经不能让她“心想事成”,以为可以把一切握在掌心的女孩,忽然感觉失控。

从西藏回上海的火车上,漫长的行程,许是终于要直面分手,梁雨依躲在车厢连接处哭了两场。罗真理陪着她,问她为什么要躲起来哭?为什么不狠狠骂张放一顿?为什么明知道要分手,还要和他一起出来玩?

梁雨依抽噎着回答:冯晓北向我表白,我答应他了……

罗真理再无兴趣了解这个冯晓北又是哪个班的,学长还是学弟,她忽然很想跟着梁雨依一起哭,理由,是为别人早已玩了一场又一场谈恋爱游戏,自己却从未有机会获得入场券。

从西藏回到上海,四人分道扬镳,在各自的大学里蜕变成真正的成年人。十年过去了,他们是不是都结婚了?罗真理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只是,她再没有尝试过去玩一场谈恋爱的游戏……

关于失败的故事,就讲到这里,苏羊打出最后一个字:完。

片刻过后,马尚发来一杯咖啡,以及一颗红白双色胶囊:这是给罗真理的止痛药,亲爱的,请你转交。

苏羊回复:收到。

一个月后,马尚给苏羊打电话,她第一次听见他真实的声音,低沉,却干净:羊,去西藏吧,也许你需要再来一次极致的旅行,我会给你带好止痛药。

她答应了他,居然。

越野车持续行驶中,日头略微西偏,已是七点半,天色却还大亮,一缕斜阳射进车窗,照着马尚的侧脸,金色的雕塑恪守着司机的职责,专心开车,一路无语。翻越无数座山头,走完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开到四千米以下平直的公路,马尚终于分神说话:羊,刚才有没有晕?

没晕,这么关心我,怕我拖累你?苏羊回答,气息很稳定。

我必须搞清楚,你到底是晕湖还是晕车,这影响到我们后面的行程,马尚说。

苏羊:那我们明天去哪里,日喀则放弃了,纳木错总不能不去吧?

马尚摇头:纳木错是湖,亲爱的,你要是真有“晕湖症”,那接下去我们只能上山,不能下湖。

苏羊笑说:其实可以去纳木错试试,验证一下到底有没有“晕湖症”这种毛病。

马尚开着车,一本正经地说:万一你晕死在纳木错怎么办?还是别考验自己,也不要考验我,我不是医生,救不了你。

可是我怀疑,我的“晕湖症”,只是恐高症的一个变种,苏羊说。

哦?愿闻其详,马尚的语调包含了不相信,以及盎然的兴味。

离拉萨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苏羊清了清嗓子:好吧,再给你讲个悬疑故事。

好啊!主角呢?还是罗真理吗?马尚问。

当然,罗真理,苏羊说。这是苏羊第一次对真实的马尚讲故事,不是在网上打字,而是用“讲”。

二十多年前,冬天,寒假的某个下午,小学一年级的罗真理正独自在家,她做完一天的寒假作业,又看了三集动画片《哆啦A梦》,而后发现,窗外天空阴沉,密雨夹杂着细小的雪珠,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哩哩啦啦”的声响——下雪了!罗真理长到七岁,未曾见识过真正的下雪天,她站在阳台上,抬头看了好一会儿灰色的天空。雪珠渐渐变成小片雪花,罗真理举起手,伸出栏杆,她想接住那些雪花。可是雪花一经触手,立即消失无踪。她想,也许是自己站得不够高,于是,七岁的罗真理从房间里端来一把椅子,踏着椅子,爬上大约十厘米宽的阳台栏杆。起初她还抓着头顶上的晾衣竿,这使她像一个手抓单杠、脚踏平衡木的体操运动员。她仰起面孔,灰色的天空如同一块魔术师的幕布,轻轻一抖,密密麻麻的雪花就从幕布里漏下来,无边无际。她想,如果打开双臂,轻轻一搂,一定能从天空中搂下一怀抱雪花。如同被催眠师蛊惑,罗真理松开抓住晾衣竿的手,张开双臂,刹那间,平衡木从身侧嗖地上升……

这是罗真理坠楼前的一瞬间,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身上没有绷带,也没有血迹,只手掌上有两处表皮破损。可是,那么冷的天,还在下雪,为什么要爬到阳台栏杆上去?她醒来后,母亲问她。她摇头,无言以对。坠楼后的一切,她都不记得了,不知道是谁把她送去了医院,又是谁通知了她的公务员父亲和教师母亲。她睁开眼睛,看见床头有一张严肃的方脸,以及一张焦虑的鹅蛋脸……

苏羊停下讲述,马尚等了一会儿,追问:这就是罗真理的悬疑故事?

苏羊点头:三楼掉下去没死,甚至没有受伤,这还不悬疑?你分析分析,为什么?

马尚想都没想:运气好呗,要不然呢?我觉得吧,大概率是因为冬天穿得多,而且,她是个小孩,下坠时可能被缆线或者树杈挂了一下,缓冲了落地撞击力。

苏羊笑着摇头:可是罗真理不这么认为。长大后,她偶尔想起童年时掉下阳台的往事,总是想,她是用长相换来了好运气。父亲的基因太过强大,方脸、单眼皮,身材高大。随着年龄增长,罗真理越来越酷似父亲。她总觉得,如果她是一个漂亮的、标致的、清秀的、靓丽的女孩,也许她已经摔死在那次坠楼事件中,哪怕不死,也一定摔成重伤。

并没有长得好看的人更容易出车祸这一类逻辑,可苏羊还是问马尚:你听过“红颜薄命”吗?

马尚说:听过,可我从来没信过。

苏羊笑了:可是罗真理确信,是因为自己不漂亮,所以才命好。譬如,不十分努力,学习成绩也不错,考试从未发挥失常,新概念一等奖让她在高考时获得加分,恰好被一所985高校录取……这一切,她从不怀疑,是命运之神用她的长相抵换给她的,是交易。可是,连从三楼掉下去都没受伤,她的运气也太好了,好到没有机会让人心疼和怜爱。当天,罗真理就被父母从医院接回家,因为她完好无损,所以,她没有获得任何安慰的语言和食物。相反,需要安慰的也许是受到惊吓的父母,他们用忍无可忍的语气指责她:你哪里像小姑娘的样子?我们家不允许有这样的野小孩。罗真理只能在父母面前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闯祸后给父母招来麻烦的孩子,必须诚恳认错。

她并非“红颜”,所以她拥有好运气,而她的好运,成为她不被同情和关爱的缘由,这也是长得好看的人更容易博得他人爱护的原因吗?

苏羊还是罗真理的时候,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此刻,她坐在马尚驾驶的越野车里,看着车窗前方的公路,以及公路上方蓝色的天空,旁若无人般脱口而出:倘若可以在“好运”与“红颜”中选一项,应该选哪个?

马尚一脚刹车,靠边停下,熄火,两只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给自己松开保险带,而后侧过身,凑向副驾座上的苏羊。苏羊往后缩了缩,脊梁贴到座椅靠背上,无从退却。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被马尚抓住了,一股拉力,身躯向马尚扑去,却因保险带的束缚带动着他的身躯反弹回来。脑袋猛然扎进他胸口,脸部撞击到他的肋骨,不痛,却重重地硌了一下。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尖叫:啊——与此同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太瘦了。

苏羊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失控,她尖叫了,那种专属于一惊一乍的女人的声音。可是马尚真的太瘦了,作为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他居然没有胸肌,没有肚腩,还没有宽大的胸怀。她发现自己平直的肩膀无法被身侧的瘦男人完全拥抱在怀里,她身上还绑着保险带,她僵着身躯,不知道要挣扎还是迎合。他却低下头,俯向她,有把嘴凑到她脸上的趋势,可是棒球帽的帽檐戳到她的颧骨,他无法继续凑近,他的帽子努力阻挡着他们,最后五厘米没有被逾越。她感觉到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耳边有说话声:“好运”还是“红颜”,由不得你选,这个,是要我来选的。

苏羊闻到一股烟草味,瞬间感到温暖,可她还是挣出一只手,推开几乎压迫到她身上的马尚:你选什么?

马尚紧了紧手臂,努力把苏羊重新搂进怀里:我选你,罗真理。

进入拉萨城内,已是九点,天色终于向黑,马尚问:晚饭,想吃什么?

苏羊说:当然是喝酥油茶,吃牦牛肉。

马尚说:好嘞!带你去八廓街,“玛吉阿米”。

苏羊想说:为什么是你带我去?没有你,我会找不到“玛吉阿米”?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二人世界不适合凡事主动,苏羊似有觉悟,现在,她希望自己能适应“被动”的角色。

夜色已然深邃,八廓街东南角,一栋灯火通明的黄色小楼,窗棂下的门楣上写着四个字:玛吉阿米。将近十点,客人还熙熙攘攘,苏羊跟着马尚,踩着狭窄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在临窗餐桌坐下,八廓街的一角街景便在俯瞰之下。

等待上餐的时间有些漫长,马尚把玩着桌上点剩下的蜡烛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发生在三百年前的玛吉阿米。

苏羊有些诧异:玛吉阿米?此地?

对,此地。很久以前,有一个藏族少年,为了寻找至尊救世度母,跋山涉水走遍了藏区。有一天,他来到拉萨八廓街的一个小酒馆休息,抬头间,只见门外一个月亮般娇美的少女正掀帘窥望。少女的面容深深地印在了少年的心中,那以后,他常常到这里来歇脚喝茶,为的就是再一次与那位月亮少女邂逅……那个少年,就是仓央嘉措,女孩,就是他深深爱恋的情人玛吉阿米。贵为六世达赖的少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玛吉阿米,他溜出寺院与少女相会,还想娶她为妻。然而,为着爱情的自由,凡人可以逃亡,小喇嘛可以还俗,而他,作为达赖佛教第一人,却无处躲藏。惊世骇俗的爱情通常以悲剧终了,故事的结局是,玛吉阿米远嫁了,仓央嘉措只能用他的诗,让心中的爱情恒久不死……

苏羊撇嘴鄙视:这个故事我听过,但一直怀疑是不是真的。

马尚笑了:真假重要吗?你写的那些旅行故事,不也都是虚构?

苏羊继续批驳:从故事的构思来说,太俗套,传说中仓央嘉措的诗,也都烂大街了。

马尚:是,可是这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要谈恋爱,谈恋爱也是烂大街的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谈恋爱?

苏羊心跳加快,她想起白天在羊卓雍措,她对他说的那句话,他果真没听清吗?

餐厅里食客众多,显然大多是来自城市的青年男女,他们坐在藏式卧榻或靠椅里,手捧酥油茶,窃窃而谈。苏羊四顾周遭,发现靠墙一排藏式柜子上堆着七八沓硬面留言本,新旧参半,好几十册。一只白色波斯猫趴在其中一沓上,冷厉的目光流露出作为守卫者必备的庄严。

趁着波斯猫不注意,苏羊抽出一本,翻开布封面,各种字迹跃然而出。

“坐在这里喝酥油茶,只为遇见你,因为你说过,你会来……”留言来自一个叫美玉的女子。苏羊猜测,那是一段单相思,也许,她的心意他永远不会知道,也许他们永远没有交汇的时刻,可是,“玛吉阿米”的留言本,领受了一切。

一个双子座深圳男孩写下了几个字:独忆,不为别的,只为你……也许他失恋已久,什么样的旧爱,须用“独忆”来回顾?苏羊只觉好奇,以及不值。

还有一个叫卓卓的广州女孩,是的,苏羊猜卓卓是女孩,她在到达玛吉阿米后感慨:在家的时候,这里是远方,今天我来了,现在只有你,是我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

苏羊翻看了五六册留言本,总结出一个特点,她对马尚说:写留言的人,大多是为未曾获得或者已经失去的爱情,简而言之,失恋的人。他们来这里留言,是为祈求获得爱情吗?仓央嘉措都没成功,这里可不是爱情的吉祥地。

失恋的人需要倾诉,这里是一处无须掩饰与隐藏的地方,马尚说。

穿藏袍的服务员端来一壶酥油茶,一盘藏式糍粑,一碟牦牛干巴。马尚为苏羊斟上茶:来吧,你要的酥油茶。

苏羊端起茶盅:祝你健康,快乐。

马尚摇头:不不,在这里,要祝失恋快乐。

苏羊怔了怔,笑起来:好,失恋快乐!

苏羊碰了一下马尚的茶盅,饮了一口。微咸,淡淡的奶香和茶苦,有动物脂肪的腥味,与十年前一样,酥油茶的口味没有改变。苏羊不觉得好喝,但还是仰起脖子,喝干了整盅茶。

现在,苏羊确定,她在羊卓雍措边说的那句话,马尚听见了。她说的不是“我要飞起来了”,而是“我们谈恋爱吧”。

最后一天,苏羊和马尚一起到达贡嘎机场,他们即将乘坐不同的航班,飞往不同方向。苏羊要回上海,杂志出刊时间快到了,她需要回去做些案头工作,再写一篇发生在西藏的爱情故事,作为下一期的专栏稿。马尚飞去呼和浩特,然后辗转草原深处的陈巴尔虎旗,那达慕大会即将开始,八月的牧民运动会,他能拍到不少好照片。

苏羊并不确定,她和马尚是暂时告别,还是即将恢复来西藏之前的关系。从羊卓雍措回来后的第五天和第六天,他们像一对情侣一样去了纳木错,虽然看起来并不十分般配,但他们默认所有把他们当作情侣的误判,并且始终包容彼此。他们还在纳木错湖边租藏人的帐篷过了一夜,亲密,却并不越界。一切尚好,在念青唐古拉山下的蓝色湖泊边,苏羊并没有要飞起来的眩晕感,似乎,马尚治好了她的“晕湖症”。这让苏羊有些疑惑,回去后,她要虚构一个什么样的旅途故事?也许,仓央嘉措那样的失恋故事,永远会被读者喜欢。

在贡嘎机场告别,苏羊说:再见马尚,蓑羽鹤可能一年只去一次五千米以上的青藏地带,并且,它们是群迁动物,我不是。

马尚说:再见,羊,明年我再争取得个摄影奖,奖金用来旅行,还是由我邀请你吧,一个人总归有点孤独。

苏羊笑了:孤独的另一个名字,也许,叫自由。

马尚点头,脸上再次露出宠溺老父般的笑容:好吧,祝你一路自由!

半小时后,苏羊登机。

离起飞还有十分钟,苏羊拿出手机准备关闭,发现马尚一分钟前发来的一条信息:人类总是误以为鸟儿会飞翔是因为它们的身体足够轻盈。事实上,轻盈的翅膀不足以让一个躯体腾空而起,所有会飞的动物,都拥有一对力量超强的翅膀。

苏羊给马尚回了五个字:我要起飞了!

马尚没有再回复。

薛舒,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新人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出版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长篇小说《残镇》、小说集《成人记》等十多部。部分小说被译为英语、波兰语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