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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3期|杨方:黄昏令(选读)
来源:《十月》2021年第3期 | 杨方  2021年08月18日08:00

飞机进入伊犁上空后,夏伊将脸紧贴舷窗,试图从眼皮底下掠过的河谷地带,找出红树林的大致方位。夏世焱曾用笔在地图上标示出红树林的经纬度,以夏伊的方位辨识能力,想要在实地地形上,找出平面地图上的那个点来,简直不可能。夏伊只能根据伊犁河的流向,大致判断红树林应该位于伊犁河下游的某一段。

十几分钟后,飞机在伊宁机场落地,夏伊随即将红树林抛于脑后。她出了机场,打车赶到英阿亚提街派出所,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一楼大厅只有两个值班警察。根据他们的指点,夏伊在二楼一间办公室见到了给她打电话的阿迪力所长。你这速度。阿所长说,语气不置可否。夏伊听不出是褒是贬。从她接到电话,到赶到派出所,用了十个小时。十个小时,一匹伊犁马如果马不停蹄,可以跑三四百公里。开车的话,七八百公里。飞机,从赶去机场到经停乌鲁木齐再到伊宁,大概是四千七百公里。阿所长根据手机号码所显示的所在地,应该知道她是从上海赶来的。十个小时,横跨半个欧亚大陆出现在他面前,跟特种部队差不多同样神速了。

人呢?夏伊用眼睛问阿所长。阿所长摆一下头,示意夏伊跟自己走。两个人均不使用语言,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夏伊看见奇曼卧在沙发上大睡,身上裹着驼毛披巾,乍一看,像一匹睡姿不雅的母骆驼。奇曼这几年胖得厉害,胸部位置鼓胀出两个颤巍巍的“驼峰”来。夏伊不能理解,之前那个苗条的奇曼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年轻时候的奇曼算得上漂亮,生了孩子就不可遏止地胖起来,类同俄罗斯女人的体形变化。夏伊每次回来,见到又胖了一圈儿的奇曼,忍不住巫婆一样念咒:不要再胖了,不要再胖了,不要再胖了。夏伊寄希望人的意念也许可以控制某些事物的横向发展。奇曼对自己糟糕的体形不很在意,作为品酒师,太瘦了不行,太瘦给人不胜酒力的感觉。奇曼能随便喝下多少、随便什么度数的烈性白酒而不醉,可能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副身形的缘故。当夏伊接到电话,听阿所长说有个女的,喝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大街上把人给打了。夏伊啊了一声,她不相信奇曼会喝醉。那么大的酒量,就是把伊犁酒厂的酒全喝光了也没麻达(问题)。至于打人,倒不稀奇,夏伊打人就是奇曼教出来的。小时候羊毛胡同的娃娃抢了夏伊的喷水枪,奇曼鼓动夏伊去抢回来。奇曼口传夏伊,上打鼻子,下用脚踹。有奇曼撑腰,夏伊顺利抢回喷水枪,顺带滋了别人一脸。长大后夏伊知道,鼻子和下边,是一个男人的脆弱部位。在上海坐地铁,遭遇咸猪手,夏伊使用奇曼式招数,挨打的人痛得嗷嗷叫。电话里阿所长说,那个女人把人鼻子打歪掉了,还踢了人家的下边,有可能造成某些方面的不良后果。夏伊一听,笑起来,确认奇曼肯定没错。

夏伊又拽又扯,摇醒奇曼。后者瞪着眼睛迷茫了数秒,跳起来扑向夏伊,庞大的体积将夏伊扑一踉跄。胡大诶,啥事情跑回来了你?咋不事先说一声。夏伊说不是你让警察打我电话的吗?能得很嘛你,街上的巴郎子都被你打成太监了,什么时候你把那个谁也给打上一顿去。让人家欺负得扁扁的,只会电话里跟我哭鼻子。奇曼一下子委顿下去,一张脸白得耀眼,悲伤在她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夏伊和奇曼用维语说话,阿所长在一旁忍不住插嘴,你是汉族,维语咋说得跟我们一样麻利。夏伊说我生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汉语,是维语,很多人都认为我维语说得比汉语还标准。有一年伊犁电视台招维语播音员,我差点去报名。

夏伊跟着阿所长去办手续,交了罚款和医药费。医药费三百五十二块八毛钱,比想象的要少。看来挨打的人某些方面没有大问题。登记身份证的时候,两个值班警察一起看向夏伊。夏伊帕尔汗,你到底是汉族还是维吾尔族?夏伊说,我是汉族,身份证上写着的嘛。警察说汉族哪有叫夏伊帕尔汗的。夏伊说,我姓夏,名伊帕尔汗。缩写名夏伊,有麻达?警察说没麻达。你的名字维汉结合,独特得很。如果按维吾尔族名字叫,应该叫伊帕尔汗夏,姓在后边。阿所长说,都说了,人家是汉族,汉族的姓在前边。阿所长又说,这名字起得有意思,谁起的?

夏伊的名字是奇曼给起的。上户口的时候张丽华没空,让奇曼去上。张丽华把要给夏伊起的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奇曼骑自行车摔了一跤,把纸条弄丢了,奇曼没记住纸条上写的是个什么名字,就自己随便想了个名字报上去。张丽华过了一段时间,发现户口本上的名字不是她起的,要去把名字改回来。夏世焱认为叫夏伊帕尔汗挺好,这名字叫起来挺洋气的,听着像外国名。张丽华没时间为此事费心,她在哈什桥水电站上班,离伊宁市七十多公里,两三个星期回来一次。夏世焱在部队带兵,回来得更少。夏伊托给邻居斯德克老汉家带,每个月十五块钱,外加一块砖茶和一包方糖。说是邻居带,其实是邻居的女儿在带,奇曼古丽十四岁,整天背着夏伊在羊毛胡同里疯玩,背不动了就拽着拖着,头朝下夹着,或扛面袋子一样扛着,姿势野蛮而危险。羊毛胡同的大人看见了,无不担心夏伊的胳膊被扯断,或者脑袋着地摔下来。夏伊尿湿了裤子,奇曼古丽把湿裤子脱了,挂到树丫上晒,大冷的天,夏伊光着屁股,跟在一群大娃娃后面满胡同跑,冻得鼻涕吸溜吸溜的。夏伊刚学说话的时候,只能发出一两个音,把奇曼古丽叫成奇曼。夏伊这样叫,羊毛胡同的人也跟着叫,时间久了,大家把古丽给省略掉了。奇曼改了夏伊的名字,夏伊改了奇曼的名字,很公平。

办完手续,走出派出所,已经十点多。这时候的伊宁市,天还亮得很,落日停顿在清真大寺翘起的檐角上,半个天空铺撒着玫瑰花瓣一样的云朵,城市被天光映照得一片绯红。夏伊沉醉其间,她好久没有看见这样的黄昏了。上海高楼林立,间隔有度,天空被分割成若干小面积的块状,类似于海边养殖扇贝的海田。偶尔有那么几次,夏伊出了写字大楼,一抬头,看见落日在某座现代高楼的玻璃墙上,像一滴彩色的水珠那样快速滑过。落日在这光滑耀眼的地方,没有时间去想很多问题,它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就一下子滑了下去。伊宁的落日,有清真大寺的衬托,缓慢且从容。清真大寺三层,层层置腰檐,落日每向下滑落一层,都要在伸出的腰檐上长时间地停顿,仿佛被伸出的手掌托住。伊宁的黄昏,因此比其他地方长出了许多,夏天一般要等到十一点多,天色才会完全暗下来。

夏伊和奇曼路过夜市,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孜然味,夏伊狗鼻子一样迎着风向乱嗅。奇曼拉夏伊拐进夜市,夜市吃客一片热火朝天。两人在烤肉摊挑了个空桌子坐下,要了十串红柳烤肉、十串烤羊肝、十串烤板筋、一个烤羊头。奇曼反对夏伊在大庭广众之下吃羊头,一个姑娘家,捧着羊头啃,像个啥样子。夏伊不听,这里是伊宁,是她可以原形毕露的地方。她才不要像在上海,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夏伊去别的摊要了面肺子和凉皮子。凉皮子有点辣,奇曼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品酒师要保护味觉,口味重的不能吃,化妆品之类的不能用。夏伊去欧洲,回来给奇曼带了瓶香水,奇曼给了别人。后来知道那是用欧元买的,标签上的价格要乘以七点多,把奇曼心疼的,说早知道这么贵,就不送人了。江南一带,女儿出生时有把米酒埋地下的风俗,出嫁的时候再挖出来。奇曼想效仿,把香水埋葡萄树下,等夏伊出嫁挖出来当嫁妆。夏伊撇嘴,等她出嫁,那香水恐怕早变香精了。

夏伊在上海不是没谈过男朋友,喝咖啡看电影轧马路,每次前面进展都还顺利,深入到吃饭环节,就进行不下去了,就开始相看两生厌。夏伊嫌上海男小气,两个人吃饭,菜点那么少,每道菜,分量又少得可怜,几筷子就没了,夏伊根本不敢放开吃。上海男则嫌夏伊吃得一点不剩,多少也应该剩一点吧,服务生不时过来,体贴地提醒要不要加菜,让男的情何以堪。一个精致的上海女人,早饭吃一小碗粥就饱了,最多加一个法式小面包。夏伊要吃两个茶叶蛋、四根油条,外加一碗豆浆或豆花。有个细致的上海男算过一笔账,养一个新疆老婆,相当于养四个半或五个上海老婆,划不来。另一个,相亲认识的,事先说好AA,吃饭结束,男的发现AA自己太亏,要求夏伊承担三分之二甚或四分之三。夏伊气愤不已,AA就已经让她很看不上了,还要更甚。夏伊的饭量,在新疆也就平平,在上海却被视为饕餮一族。有一次夏伊帮公司外贸部的张姓同事加班做PPT,张姓同事为表感谢,叫了同部门的几个人一起,请夏伊去小木桥路的巴依老爷吃饭。那是一家正宗的新疆饭店,大盘肉,大盘面,分量大得让用小碗吃饭的上海人无从下手。同去的四个人,一盘碎肉拌面分着吃,还剩了许多,夏伊一人吃一盘,吃完之后觉得不够,又加了一份面,吃得大家目瞪口呆。张姓同事由衷叹服夏伊的吞食能力,吃得如此多,却是该瘦的地方瘦,该丰润的地方丰润,这是上海女人所不能的。夏伊平时在公司,无论谁找她帮忙,从不找借口推脱,实诚得很,新疆性格无疑,这也是上海女人所不及的。张姓同事遂对夏伊生出爱慕之心,夏伊颇为自觉地提醒对方,养一个新疆老婆,相当于养好几个上海老婆。张姓同事哂笑算这笔账的人智商低下,相对于吃,上海女人在包包和名牌上的花费才更让人不堪负荷。夏伊没有这方面嗜好,细算下来,不知道省下了多少钱。上海男的精明,不是夏伊这样一个粗枝大叶的新疆人所能相对应的。夏伊的态度于是一直无法明朗,始终处于犹豫不决状。其间夏伊被张姓同事拉着去家里吃了一次饭,张姓同事的母亲做了一碗红烧肉,夏伊吃了一块,觉得味道不错,又吃一块。一碗红烧肉,总共四块肉,四个人,一人一块,夏伊毫无眼色地吃了两块,使得场面陷入尴尬。张姓同事母亲脸上一分钟内呈现出好几种表情。新疆人吃肉,真个是吃勿消的豪放。张姓同事母亲说得婉转,夏伊听得心里疙瘩。上海人吃肉的方式,让夏伊绝望得生无可恋。吃饭结束,夏伊即果断终止了与张姓同事继续下去的可能性。

奇曼宣布今晚由她请客,夏伊以为听错,平时两人一起吃喝玩乐,奇曼从不掏钱。奇曼不掏钱的理由是,以前都是她掏,夏伊工作后,理所当然夏伊掏。以后我老了你得管我,奇曼说。夏伊撇嘴,凭啥?奇曼说凭你小时候吃过我的奶。夏伊差点被面肺子汤呛着,我小时候你有奶吗?奇曼说你饿慌了,没奶也吃,吸得我疼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你的奶娘。夏伊说我的奶娘是那只阿尔巴尼亚山羊好不,我是吃它的奶长大的。

巴郎子把羊头烤好,撒上孜然粉和辣椒面,用托盘端上来。羊头唇齿微露,似在微笑。夏伊想起阿尔巴尼亚山羊的脸,一只母羊的下巴上,也长着山羊胡子,头顶上还长着角,怎么都让人觉得应该是只不产奶的公羊才对。阿尔巴尼亚山羊脾气不似本地羊温驯,超爱顶东西,有事没事,对着苹果树嘭嘭地顶,顶得树上的果子往下掉。夏伊吃了阿尔巴尼亚山羊的奶,做事横冲直撞,山羊脾气体现无疑。这种现象,当属隔物种遗传。张丽华哀叹夏伊一点不像自己,怀疑医院抱错。当时同病房住着的是一个维吾尔孕妇,家里送羊肉汤来,给张丽华盛一碗。送抓饭,把抓饭里的肉挑给张丽华。维吾尔妇女生的也是个克丝(丫头),两个人同病房住了几天,出院的时候互留了地址,好像是英塔木人。英塔木离伊宁市也就二十几公里。张丽华多次扬言要去英塔木看看,抱错的话可以换回来。夏伊由此生出联想,难怪自己怎么看都不像是亲生的。夏世焱的部队驻地在哈什山下,距离哈什桥水电站两公里。夏世焱顺流而下两公里,或者张丽华逆流而上两公里,两人就能见面。他们经常忘记夏伊的存在。夏伊基本上一整月都见不到他们中的一个。邻居家的帕夏大婶腿有问题,拄着拐杖烧茶做饭,行动艰难。带夏伊,基本是奇曼的事。奇曼背着夏伊,混在一帮娃娃中,在羊毛胡同呼啸来,呼啸去。夏伊学会走路后,自己跟在后面跑,摔得膝盖上旧疤没好又添新疤。额头上一道寸把长的疤,就是树墩子上磕出来的,几乎破相。夏伊从小到大剪着齐刘海,为的就是以遮瑕疵。张丽华回来,发现夏伊身上的疤,大呼小叫,怪奇曼没把夏伊带好。张丽华浮光掠影地关心一下夏伊,就忙着逛红旗大楼去了,或花半天时间,去花城的美发店弄头发。那里的美发师来自上海,做出的发型,在当时很是流行,属于杀马特的那一种。张丽华虽然在哈什桥水电站那样荒僻的地方上班,穿戴上却从来不输伊宁市人。她舍得花三四个月的工资,买一件羊羔皮皮衣,衣领是毛茸茸的狐狸皮,穿身上,华贵得像俄罗斯贵妇。张丽华把淘汰的衣服抱去给奇曼穿,呢子大衣,连衣裙,高跟鞋,还有那几年流行的黑色健美裤。长大后夏伊控诉张丽华从小就没怎么关心过自己,自己的成长岁月,是奇曼给了她温暖,奇曼既像姐姐,又像个小妈妈。张丽华嘛,像个邻居。张丽华觉得冤枉,她提起给奇曼的那些衣服,自己如此大方,还不是为了奇曼能把夏伊照顾得好一点。夏伊所得到的那些温暖,间接来自于每月十五块钱,还有那些她自己都没怎么舍得穿的衣服。夏伊听得想笑,张丽华也太会粉饰自己了。夏伊记得小时候帕夏大婶举着自己的衣服,“外——外”地叹气,小得都穿不上了,你妈妈也不给买新的。帕夏大婶从红漆匣子里,摸珠宝一样摸出一个个鸡蛋来,让斯德克老汉拿汉人街卖,买回花布,帕夏大婶自己裁剪,在缝纫机上哒哒地缝。帕夏大婶的缝纫机是手摇式的,她的脚踩不了缝纫机。夏伊小时候穿的裙子,差不多都是帕夏大婶用手摇缝纫机车出来的。再大一些,奇曼进酒厂上班,发了工资,给夏伊买公主裙,买发卡。奇曼工作后还穿张丽华淘汰的衣服,直到发胖,穿不上为止。羊毛胡同的人叫斯德克老汉老财迷,斯德克老汉死后,大家把这个封号世袭给了奇曼。老财迷用在斯德克老汉头上,是一顶皇冠。羊毛胡同年轻一点的人可能不知道,斯德克老汉以前是个巴依,伊犁河边大片的苹果园差不多都是他家的。解放军进疆的时候,斯德克老汉还不是老汉,还年轻得很,他带着帮工,赶着毛驴车给部队送苹果,浩浩荡荡的毛驴车队,有一两公里那么长,场面颇为壮观。“文革”时期,内地地主被批斗得暗无天日,新疆基本没什么状况,大家在苹果园里开了几次没名堂的批斗会,给斯德克老汉安了个老财迷的罪名。这应该是个爱称。斯德克老汉以前有好几个老婆,戴着面纱,住在有很大花园的房子里。新中国建立后,斯德克老汉和她们离了婚,把财产和房子分给她们,自己什么也没留。羊毛胡同的人问斯德克老汉为什么不留下一个老婆,斯德克老汉答,女人多了麻达多,没有女人,自己可以整天坐在果园子里唱木卡姆,自在得很。斯德克老汉娶帕夏大婶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帕夏被亲戚从南疆带来,嫁给一个苕子,苕子让帕夏跳舞,帕夏的腿不能跳,苕子大发脾气,把帕夏赶出门,刚好被斯德克老汉捡到。一个独身老汉,收留一个小媳妇,多有不便,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了她。结婚的时候,斯德克老汉给帕夏大婶买了一块花头巾、一个塑料发卡。帕夏大婶说起来就生气,骂斯德克老汉老财迷,连对耳环也不舍得买。批斗会上大家嘻嘻哈哈,用帕夏大婶的口气喊斯德克老汉老财迷,让老汉给大家唱木卡姆,唱到热烈的地方,大家一起拍手跺脚,大声合唱,歌声震得树上的苹果花纷纷坠落。

奇曼其实也不财迷,她是最近几年才变得财迷起来的。买羊肉,以前是整条腿整条腿地买,现在买个一公斤两公斤的,还要讨价还价半天。羊毛胡同口卖羊肉的巴郎子笑奇曼小气得不像个新疆人。奇曼不小气不行,帕夏大婶腿上长了个东西,断断续续,在乌鲁木齐医院住了两年多,最后还是离开了人世。奇曼平时没有存钱的习惯,羊毛胡同的人,大多没有存钱的习惯,挣多少,花多少。好像钱是羊身上的羊毛,剪掉了,会再长出来。帕夏大婶住院,奇曼欠了一屁股债,为了早点还掉,奇曼一改平日大手大脚的习惯。今晚突然大方请客,夏伊问原因,奇曼说自己昨天发了一笔财。

在戈壁滩捡到玛瑙了,还是在昆仑山捡到玉石了?夏伊问。奇曼说我把巴扎提给卖了,卖了两千六百块钱,一头毛驴子的价钱。

奇曼从包包里摸出一张纸,上面是维文,夏伊看不太懂。奇曼念给她听:巴扎提,四十八岁,身高一米八,体重八十五公斤,爱吃肉,血脂高,有脚臭,其他没什么大麻达。两千六百块钱卖给帕丽墩,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立此字据,不能反悔。

老天啊,白纸黑字,还按了鲜红的指印。夏伊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奇曼想得出。

奇曼说,小三都找上门要人来了,我还能怎么办,给她好了,贵了我也不卖,就卖一头毛驴子的价钱。

夏伊伸手去抱奇曼,奇曼说不用安慰我,离开巴扎提,我照样日升月落。

说是这样说,夏伊担心奇曼这样一个黏液质的人,不可能真绷得住。要不她也不会把自己喝到派出所里去。

夏伊家的房子,尘封已久,沙发和床,死去多年似的蒙着白单子。夏伊懒得打扫,每次回伊宁,就在奇曼家睡。张丽华离开伊宁的时候,打算把羊毛胡同的房子卖掉。夏伊反对,房子是精神家园,不能卖。夏世焱也持反对态度,张丽华不予理睬。她的计划,房子卖了,房款用来理财,多少可以赚点利息。徒空在那里,是一种浪费。张丽华是个实用主义者,她的眼睛,只看见形而下的数字美学,看不见形而上的精神美学。

房子最终没有卖,不是张丽华妥协,张丽华一般是不会妥协的。是房子卖不掉。这些年举家回口里的人多,类似要卖的房子也多,问津的人却寥寥。张丽华让奇曼帮忙卖,奇曼对卖房子一点不上心,张丽华打电话问起,奇曼说人家嫌房子贵,看过就没了下文。张丽华说房价可以再降一降的。奇曼说好的好的。过一段时间,张丽华再打电话,奇曼还是说同样的话。后来张丽华不打了,她知道什么是鞭长莫及。奇曼自作主张,把两家中间的围墙拆掉,把两个院子合成一个,她在扩大了的院子里种上各种果树和花草。葡萄架子搭得长廊一样,夜来香、大丽花混杂开成一片,麻叶海棠从春天一直开到秋天,蔷薇树篱修剪出彩虹门的形状,奇曼把个院子弄得跟哈密王的后花园一样。张丽华回上海后就没有回来过,她要是回来,看见此番景象,一定会生气得脸都歪掉。张丽华的脸打了玻尿酸,歪掉不是没有可能。

夏伊计划回来住个两三天就走,除了奇曼的事,她还打算去七十团薰衣草基地一趟。上海公司跟兵团农四师有合作项目,夏伊是伊犁人,理所当然夏伊负责。夏伊借此经常回伊宁,一半公,一半私。七十团距离哈什山不是很远,如果时间来得及,夏伊想去哈什山看看。奇曼有时会被派去肖尔布拉克伊力特酿酒三厂品验白酒,往返要经过哈什山,夏伊让奇曼拍几张哈什山脚下部队营房的照片,夏世焱对那个地方,魂牵梦萦的。奇曼说已经没什么可拍的了,营房只剩下些没有倒掉的土墙,以前每年有转场的羊群从那拉提草原那边过来,去往尼勒克山里的冬窝子过冬,路过哈什山脚下,停顿一夜。放羊人将土墙拦一下,就可以当简易的羊圈。第二天,羊群继续赶路,留下一地的羊粪蛋子。现在哈萨克人不游牧了,再见不到羊群转场的浩大场面。如果不是伊拜公路从中通过,真让人怀疑这里是一片无人涉足的古代遗址。

奇曼随便拍了几张照片发过来,土墙被风吹出各种形状,看上去还真有点遗址的味道,夏世焱看得感叹不已。记忆里,这片哈什山脚下的开阔地是另一幅景象:营房方阵一样整齐排列,一排排白杨树,像是豪言壮语,一直延伸到哈什河边上,营房前种着地雷花,白天开,晚上合拢,地势平坦的地方,还开辟出一片菜地。真难想象,这样的地方,也能碧绿一片,种出黄瓜西红柿来。那时候部队驻地经常放露天电影,士兵一二一跑步进场,哗啦一声打开凳子,哗啦一声齐刷刷坐下。放电影前,要先唱歌,士兵集体发出森林一样的大合唱,气盖哈什河。哈什河对岸的老百姓和水电站职工,听见唱歌就知道部队放电影了。有的骑马,有的骑自行车,穿过哈什大桥赶来。骑马的骑在马上看,骑自行车的后座上驮个小凳子。张丽华骑自行车,后座上不驮小凳子,她每次都找夏世焱借,一借一还,关系由纯洁的友谊,向其他可能性发展。按军规,部队人员是不许和驻地附近的人谈恋爱的。夏伊认为夏世焱肯定有部分行为是逾越了规定的。对此夏世焱极力否认,声明他谈恋爱,是首长批准,不存在违反一说。那时候的夏世焱,鼻子上架副眼镜,就算身穿军装,也给人文弱书生的感觉。夏世焱在部队待了二十多年,扛的不是枪,是测绘仪器。部队之前用的经纬仪、测距仪、水准仪全是苏联造,笨重不堪,携带不便。边境大测绘那一年,苏联造已经淘汰,取而代之的是野战制印车、立体测图仪和胶印机。

夏伊是苏联解体那一年生的。那时候出租车不怎么往羊毛胡同这边开,斯德克老汉跑到伊犁河边,借了一辆果农的毛驴车,带着奇曼把即将生产的张丽华往友谊医院送。途中毛驴车被警察拦下,城市中心不许马车毛驴车进入。警察发现拉的是个要生产的孕妇,破例允许通行,但要求斯德克老汉保证毛驴不随地拉粪。警察刚要求完,毛驴就嗷嗷大叫,当着警察的面拉下一堆驴粪蛋子。张丽华被熏得差点窒息过去,一到医院就进了产房,并以极快的速度生下夏伊。医生把肉嘟嘟的夏伊包好,抱出来递给奇曼,奇曼不知道该怎么抱,用裙子兜着,像兜着个哈密瓜。

苏联解体这个标志性事件,成为记住夏伊出生年月的最佳方式。几十年后,当夏伊从羊毛胡同走过,坐在果树荫下的邻居们,依然会用笼统的语言来对夏伊的年龄进行表述。外——外!张丽华的克丝,苏联解体那一年生的。旁边的人会追加上一句,还没有结婚吧?夏伊停下脚步,响亮回答,没有呢还。问的人和答的人,都不介意这样的说话方式。敞亮,透明,不拐弯抹角,不旁敲侧击。如果在上海,用此种方式谈论人的年龄和婚嫁,恐要遭一个大大的白眼。新疆人独有的直截了当和主语倒置的说话方式,让夏伊备感亲切。离开了伊宁的生活氛围和语言环境,夏伊惶惶然,总觉得自己一开口说话,吐出的都是病句。在使用汉语的人看来,那的确是病句。

苏联解体后,鉴于之前争议区的问题,中国决定进行一次边界大测绘。一道杠三颗星的夏世焱带领哈什山下的测绘连,奔赴霍尔果斯河口,沿河向上,至上游无名河源,展开测绘。河谷地带,树木茂盛,以青冈林和小叶白蜡为主,每到秋季,树叶深红。测绘兵们称之为红树林。因为靠近边界,几乎无人进入,红树林成了鸟的乐园,新疆歌鸲在看不见的地方唱出男中音般低沉的歌声。黄喉虎蜂静卧在西伯利亚铁线莲的草叶下孵蛋。一种带横纹的长尾巴鸟,冷不防在树干间一晃不见,像收鞭而去。另外一些被脚步惊飞的鸟群,翅膀发出呼呼的声音,尖尖的羽毛仿佛薄薄的刀片,在乱砍着空气。

夏伊出生后的几年里,夏世焱大多时间都在这样的河谷地带穿行,偶有几次,路过伊宁市,短暂回家一下,看看夏伊。学会说话的夏伊一口维语,一个汉字不会说,夏世焱几乎无法和夏伊交流。等到边界测绘结束,夏世焱才终于有时间教夏伊汉语。为了提高教学成效,夏世焱自制课本,手绘了一本图画书,图文并茂地将边界测绘发生的事,采用连环画的形式让夏伊进行学习。那本手绘本教科书,夏伊一直保留着,偶然翻出,看到夏世焱的绘画水平,忍不住喷饭。夏世焱将红树林画得像一片柴火棍,鸟画得大如公鸡,山脉则精确地标示出了海拔的高度和垂直度,这完全用的是绘制地图的手法。夏伊惊讶自己小时候居然对夏世焱的抽象派画法能够看懂。其中关于某个黄昏的片段,夏伊印象深刻,按照手绘本里高度概括性的语言,以及夏世焱当时扩充性的解说,夏伊至今尚能还原出那个黄昏发生的故事:远处山脉被夕光映照得一片生辉,红树林像升腾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小叶白蜡的气息,还有被踩倒的狼毒草流出的白色汁液苦味的芬芳。测绘兵坐在一片狭长的开阔地上休息。一道杠三颗星的上尉在那一天吃多了炮弹瓜,那是新疆沙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西瓜,瓤甜,质沙,外形似炮弹,当地边民称之为炮弹瓜。测绘期间野外饮水是个问题,吃饭也是个问题。军用吉普车里拉了一车的炮弹瓜和压缩饼干,大家基本以吃瓜解渴,以压缩饼干填饱肚子。一个炮弹瓜,十几公斤重,为了不浪费,夏世焱在吃了一包压缩饼干后,又强撑着把剩下的几块西瓜全吃了。压缩饼干具有膨胀性,和着西瓜吃下去,腹部很快鼓胀起来。夏世焱急需解决一下体内储存问题,他使出测绘兵特有的眼力,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确认西偏南二十五度方位,林深草密,树干粗大,可以完美地避开人类目光。志愿兵大刘看着夏世焱迎着落日走向红树林,用悠扬的四川腔调,提醒夏世焱注意实地距离与图上距离的视差,拉个屎,小心不要拉过了界。夏世焱不理会大刘,一意孤行地进入红树林深处,选了一棵树形笔直的青冈木蹲下来。树上一只褐羽灰背的鸟,飞到另一棵树上,咒骂似地鸣叫起来。夏世焱捡起一块石头,用扔手榴弹的姿势扔过去,石头击中树干,鸟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沿着鸟飞走的方向,一轮巨大的落日,沿着向西倾斜的地势滚落下去。

夏世焱在余晖映照的红树林中,心情愉快地清空了腹内之物,准备起来的时候,发现口袋里除了图纸,没有其他可用之物。图纸神圣,是绝对不可以用在此处的。夏世焱四面搜索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叶片宽大的植物可以利用,意外看见有张报纸,在一丛灌木的细枝上招摇,目测距离九米六七。夏世焱挪移过去,取下报纸,用掉了半张,另外半张,登着个姑娘的照片,夏世焱没好意思用,拿在手上边看边往回走。报纸上的铅印文字,曲里拐弯,再看姑娘照片,高鼻大眼,夏世焱觉出什么地方不对劲,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张邻国报纸。夏世焱回到休息点,和大刘一起对照军事地图,发现自己刚才进入了争议区,几个在大石上休息的测绘兵,屁股很有可能就坐在那条被挪移过的边界线上。这个发现,使所有人大吃一惊,大家就地卧倒,一连打了十几个滚,迅速回到中国地界。

夏伊读这本手绘本的时候六岁,已经到了上学年龄,秋天学校开学的时候,夏世焱照例经常不在家,张丽华也不在家,奇曼带着夏伊去报名。奇曼自作主张,让夏伊报了维语班。老师问奇曼是夏伊什么人,奇曼想了想,说自己是夏伊的后妈。老师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夏伊,夏伊肯定地点点头。老师遂打消疑问,给这个叫夏伊帕尔汗的汉族克丝报了名。张丽华同样是在很久之后才发现夏伊读的课本不是汉文。张丽华本就对夏伊的语言使用方式很恼火,寄希望夏伊上学后有所改观,不料却是更甚。张丽华声称要和斯德克老汉家绝交。夏世焱觉得张丽华把问题扩大化了,上维语班也没什么不好,任何一种民族的语言,都蕴藏着丰富的智慧。羊毛胡同里,有说维语的,有说汉语的、哈萨克语的、蒙古语的,还有两家俄罗斯族说俄语。一条胡同语言纷呈,夏伊有着天时地利的语言环境,维语说得溜,哈语和俄语也能说。至于汉语,该会的时候自然就会了。夏伊上到二年级,在张丽华的坚持下转到汉语班,汉语很快说得顺畅起来,但语法改不过来,老是喜欢主语后置,把我吃过饭了,说成吃过饭了我。为此没少被张丽华纠正。这些纠正,效果基本为零,主语后置的语法,一直伴随着夏伊的语言表达方式。

夏世焱离开部队的时候,肩膀上的一道杠变成了两道杠,星还是三颗。夏伊的男友大蔚每次去羊毛胡同找夏伊,基本都是和夏世焱在说话,夏伊被干干地晾在一边。两个男人,聊苏联造,聊扫描探针,纳米粒度仪,卫星测绘,话题充满了宇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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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3期)

杨方,出生新疆,作品发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诗刊》等刊物。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中国年度中篇小说精选》。获《北京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诗刊》青年诗人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二届扬子江诗学奖,浙江优秀青年作品奖,首都师范大学2013—2014年驻校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