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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4期|钟正林:慢半拍(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4期 | 钟正林  2021年08月17日08:46

编辑推介

刘漫本性纯良,在尔虞我诈的职场中,处处显得格格不入。因为慢性子,也让他经常成为被嘲讽和捉弄的对象。女记者小悠的出现,为他沉重的生活增添了一抹轻盈之光。关键时刻,他反常规的悲壮之举,将幽暗的世俗瞬间照亮……

慢半拍(节选)

钟正林

1

无论说什么,他总要等一会儿才“哎”地应答一声,仿佛远处闪电过后传来的些微雷声,或是别人都开始做手中的事了,他才反应过来。诸如打扫公共卫生、领加班费之类,别人都咚咚咚去了好一阵,他才气喘吁吁地跟来。唱歌总跟不上调子,慢了半拍。生活中大凡慢性子的多是胖人,而他却是个瘦子,窄脸,对眼,看起来有些猥琐。他的名字也有些喜感。还在娘肚子里,父亲就与母亲商量着把名字取好了,不管生男生女都叫刘man:只不过女娃叫那个“曼”,男娃叫这个“漫”,少三点水与多三点水的事,发音都一样。给他取的“漫”字,是希望他性格中少一点拘谨,多一点浪漫。从取名可以看出父亲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但是命运作祟,偏偏只能靠卖菜养活一家人。每当父母看着他那火烧房子都不急的样子,都不由摆头苦笑,想不到当初的那个“漫”竟变成了现实中的这个“慢”。时间久了,家人或亲朋都叫他慢半拍,他的名字反而被忽略了,他不但不计较,反而对叫他的人喜笑颜开。

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是什么生理缺陷,久了才晓得,他的慢半拍根本不影响做事效果,只不过慢一点而已。比方说写稿子,标题、导语、内容都比其他记者略胜一筹,这就是慢工出细活了。编辑部的夏主任在晚报采编会上讲,人家刘漫现场工夫下得深,采访得细致,边备材料边打腹稿,回来在电脑上细嚼慢咽式的斟酌,哪里慢了呢?夏主任对刘漫表扬,就是对那些脑子好使稿子却写得扁平化的记者的敲打。表扬一个人的同时势必会伤及另外一些人,被伤及的人就把气记在被表扬人的头上。初来乍到的新人大多受过这种窝囊气,这在单位上就叫欺生。闲言碎语也好,指桑骂槐也罢,总之就是没有好脸色给你。冯吉就是其中一个。

刘漫进报社时冯吉已是有三年采访经历的记者了,他是某大学新闻学院的三本毕业生,而刘漫则是一名业余作者,因为在家无所事事,又不甘于背上啃老族的名声,就给晚报写点街头巷尾的社会新闻,连发了四篇关于天山路的社区稿子,被新来的程总相中招进报社来的。刘漫的家离旌湖对岸的晚报社不远,他揣着优盘去送稿子,就是冯吉把他引到程总办公室的。冯吉后来对人说,想不到自己是引狼入室,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刘漫没想到新来的老总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美女,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子,小脑袋上的对对眼骨碌得很不自然,连程总说了几声请坐他都好像没听见。

程总说:“你对社区那么熟悉,平时一定下了不少的工夫吧?”

他的窄脸木讷了下,喉咙像是被啥东西卡住了,至少有吞一口茶水那么长的时间才翕动了下:“不急,莫工夫。”

木偶似的神态和憨语把程总扑哧一声惹笑了。

程总名叫程融,是从异地作为专家级人才引进的。晚报办了多年也没有将刊号办下来,现在终于借着西部大开发的风办下来了,她想到的就是招兵买马,网络一批当地写手,迅速把晚报的知名度做起来。

程总歪着乌黑秀的发问:“有工作不?”

刘漫窄脸上的小眼珠子又骨碌了好一会儿,才蠕动着喉结说:“没,急不来。”

“想不想来晚报干?”

“你,你们,如不嫌我,我,的话。”

听他结结巴巴说完,程总银铃般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后来有人在背后喊刘漫慢半拍,程总才晓得刘漫说的那个“嫌”原来是指的这个。这个人啊,先把自己的缺陷说在前头,不像其他人,应聘时全捡好的说。

“思维上的慢不就是人们常说的皮性子么。”程总在采编会上向大家介绍刘漫时说,“这与采写稿子有什么关系呢?”

有人在下面小声说:“现在看来是莫关系,不一定以后就莫关系。”说这话的就是冯吉,不久发生的一些事果然被他言中了。

市委、市政府反“四风”动员大会,官员们谁都不敢懈怠,电视报纸各大媒体都派记者去了。晚报派的是刘漫,他也按会议规定提前十五分钟到了,坐在记者席上。以前开会很少点媒体的名,这次却点了,恰恰第一个点的就是晚报,要是列为第二个第三个,或许刘漫会有一点准备。工作人员点他名字时,刘漫明明坐在那里,眼睛却木木地盯着主席台,没有应答。偌大的会议室鸦雀无声,一双双疑惑的目光聚光灯般射向记者席。待他反应过来答了声“在”时,工作人员已经点下一个记者的名字了,也就误以为是下一个记者在应答。

回去后刘漫就挨了夏主任一顿刮:“这么讲政治的会议你居然迟到了,通报批评的可不是你一个人,是整个报社啊!”

刘漫完全可以说我是准时到了的,不信你去问问其他媒体记者;他还可以说没到会我怎么写出了会议稿子,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出现过记者不到场,借用其他媒体的稿子变动一下文字发稿的事情。夏主任其实也不怎么相信一贯严谨的刘漫会缺席,就打电话问了电视台的记者,证实刘漫确实按时到了会。月效考核时,夏主任摇摇头,第一次在他写的那条稿子上打了个低分。

慢半拍的外号就是从这次会议开始流传的,但刘漫真正“名声”大振,是在小岗剑泥石流发生后。

那是中央媒体、省市一把手关注的泥石流抢通工程,省委副书记亲自督战,本市装备最精良的工程队立下了军令状,无论如何要在一周内抢通。小岗剑在绵竹清平乡,是“5.12”汶川特大地震的一个重灾区。由于长达二三十年的疯狂采矿,致使山体河床受到重创,大地震时山崩地裂,河沟峡谷森林全被湮没。当年黄继光空降师的直升机在那里迫降,用直升机疏散受困群众,中央电视台全程报道,小岗剑从地图上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垭一下子成为了全国人民知晓的地名。出名有出名的好处,那里的风吹草动都牵扯着各级领导的神经。小岗剑通了,清平乡就通了,绵竹、汶川就通了,重灾区的道路就都通了;小岗剑不通,粮油菜运不进去,救灾物资运不进去,灾区的人民顶着星星饿着肚子,省市县乃至北京的首长们怎么睡得着呢?

如果天公作美,两头的挖挖机分段作业,三天是可以挖一条毛路出来的,小货车可以老人喘气般蹒跚通过。可是,第二天晚上天降暴雨,半匹山的泥石流巨龙般冲下来,五六台挖挖机都被吞没了,挖出的老路影子立马就被湮没了,幸好雨大时人都撤离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雨停了,河沟里的泥石流还在长龙般缓缓蠕动。工程队想的是天晴了再挖,以免又干冤枉活。可是不行,天一亮队长就接到了上面的电话,抗震救灾十万火急,省委副书记要亲自来视察,今天必须挖,下刀子也要抢通。

不到九点,省委副书记就来了。前面是长枪短炮的记者,一边跑一边借助有利的地形,或蹲或站,抢拍抓拍。镜头都对准了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人,个子比自己高不了丁点,川人喊的三板板人,刘漫估计那就是省委副书记了。稀泥糊满了他的脚和腿,已看不出脚上鞋的形状了。地方政府为了在省领导面前显示疏通泥石流的决心,六辆崭新的橘黄色挖挖机开足马力吼叫着驶了上来。省委副书记招了下手,第一辆傲气十足的挖挖机就乖乖地停在了他的面前,他跳上一块大石头,一个跨栏动作就跃进了挖挖机半伸着的挖斗里,挥了下手吼道:“前进!不挖通小岗剑决不出山!”

后面的市、县官员们跃跃欲试,都想学着他的样子跳进后面的挖挖机里,一个提着电脑包的人急忙摇了摇手说:“不行不行,只能书记进挖斗,其他挖挖机要全力作业。”

声音虽小,大家却一下明白了过来,关键时刻我们怎么这么不懂事,居然与省委副书记抢镜头。

犯糊涂的不光是官员,还有各级媒体的记者。在副书记跃上挖斗的那一瞬,大家居然都愣住了,没反应过来这是抗灾抢险中最有冲击力的新闻图片。突发新闻考验的就是记者的反应能力,也许一两秒钟就错失了良机。副书记跃上挖挖机的身手太快了,待记者们反应过来,挖挖机已载着只露了个红色安全帽的副书记轰轰轰地开向了泥石堆砌的山坡。记者们拼着命地向挖挖机跑去,照相机咔咔闪动,镜头推向特写。刘漫也端着相机跟着撵,却怎么也找不到有利地形。省里大报大电视台的记者霸道得很,根本没给他一点举相机的缝隙。当地的工作人员也狗眼看人低,见刘漫窄脸对眼一副猥琐相,只帮着大报大台的记者搭肩递相机,把刘漫挡在了下面。路本来就窄,一边还是悬崖,他的镜头完全被遮住了,根本无用武之地。对突发新闻的应对能力既显示各个媒体的实力,又是在领导面前塑形表功的一个难得场合。现场记者都穿有标有媒体名称徽标的采访褂,镜头上也有标识,地方官员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旌湖晚报的刘漫。刘漫因为稿子写得好,才被夏主任派去参加这次重要采访,想不到却给报社丢了脸。要不是有省报通稿里的那张照片支撑着,刘漫估计不止是在宣传部的通气会上被点名挨刮。慢半拍也由此名声大振,当然是臭名远扬了。

“慢半拍,上车了。”

“慢半拍,发清凉饮料了。”

“慢半拍,开紧急通气会了。”

他还是一副不急不火的样子,天生的慢性子怎么快得起来?好在都是一个单位的,处久了就知根知底,两三个记者同坐一辆采访车出去采访,等会儿也无妨。清凉饮料啊夜班费啊又不是去迟了就领不到了,急啥呢。抗洪抢险打邪制暴等新闻通气会刘漫就往往要费些力了,这些会往往是临时通知的,通知了马上就开,有的甚至几分钟就开完了。遇到这种情况,刘漫就把自己的手机铃声调得与众不同,音量开到最大,以免与别人的手机铃声混淆听不见。

他试图笨鸟先飞来弥补自己皮性子,但还是阴差阳错。

碧桂园房地产公司年会,盛请本城各大媒体和重点客户,意在答谢。房地产公司的专版费是按年度付给报社的,当然也要做些软文宣传。绷得久了的刘漫那天想放松一下,对房地产公司的年会没那么上心,出发前正在敲新年灯会的稿子,出去时单位的采访车已经开走了,他就骑自行车去了。

冯吉见刘漫姗姗来迟,说:“紧等你都不来,还以为你有其他重要采访忙不开呢。我给主任说了声就来了,下次我忙不过来,你可要帮下我哈。”

这话说得多光生。意思是你慢了半拍,我顶替了你,是帮了你的忙呢,下次我忙或有困难你得帮衬我,这次算是给了你面子,下次你得还我面子。

冯吉的话把个刘漫说得心里热热的,好像亏欠了冯吉似的。过了几天,碰见电视台的阿彪,问刘漫,碧桂园年会发红包你都不来,一个人八百块呢!刘漫这才领教了大家背后说的冯吉是个鬼精灵。要是其他记者心里肯定不舒服,会去质问冯吉是什么意思,但刘漫不会,他觉得一次吃亏就翻脸不大好,谁敢保证下次自己没有马踩着车的时候呢。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

钟正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专家库专家、小说创作专委会委员。在《当代》《钟山》《北京文学》《中国作家》《长城》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多部(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文学报》选载,入编中国作协和其他小说年选。曾获四川文学奖、全国都市小说双年展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