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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魏师教泽恩深
来源:天津日报 | 江 沛  2021年08月17日07:35

2021年2月10日(庚子年腊月二十九),我去魏宏运先生家拜年。97岁的先生,一身睡衣坐在床上,身体消瘦,面带微笑。由于耳背,他每次听懂我的话时都很兴奋地回应。我们师兄弟多次鼓励他说要筹备百岁庆典,他用心记住了,成为他晚年生活的一大目标。此次他主动提及要坚持到百岁,我很期待,觉得他人生有目标,说不定会真的实现。

此后去过先生家两次,都因他在休息,只是站在卧室门口看了他一眼。7月7日聚餐时,我还向先生女婿张利民问及先生近况,他说身体尚可。7月20日,我在八里台附近一个酒店参加会议,曾有会后看望先生的一闪念,由于会议结束较晚作罢。谁知21日上午11点多,张利民老师电话告知先生刚刚故去。尽管知道先生高龄,但仍然不愿相信。

料理后事完毕后的几天来,脑子里时常闪过与先生相识35年来的时时刻刻,每每念及,如在昨天。

1986年9月,我有幸考上南开大学历史系中国近现代史专业攻读硕士学位,师从魏宏运先生。此后三年中,由先生指导开始入门史学研究。三年后毕业时,面对就业极为迷茫。在我向先生辞行之时,先生主动表示希望我留校任教,兼做他的助教。

那是一个“全国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跑单帮”的时代,“官员下海”“教师辞职”“南下海南”的浪潮席卷着所有青年躁动的心,加上高校待遇极差(高校新任讲师只有100多元的月薪),时有“一流学生留学、二流学生下海,三流学生留校”的顺口溜。我难免其俗,不愿意留校任教。我对先生说:您已年逾六旬,住北村90多平方米的小三室房子,贵为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员,月薪仅有500元。以后即使我再努力,也不过如此,但在25岁时已看到退休时的状态,人生无趣之极!

听完我的话,魏先生沉吟片刻后说: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时代总会向前的,不可静止看待。现在国家正持续进行改革开放,搞现代化,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发展道路。搞现代化就必须要有人才,多数人才只能从教育而出,高等教育不可能永远如此,高校老师的待遇也不可能总是如此差。请你考虑一下这个道理。

天津经济水平、城市发展及个人机遇要比回我家乡好,何况南开位于重点高校前列,社会地位极高。对于从中原大地走出来的学子而言,自然感觉留下发展较好。在征求家人意见后,我最终听从了先生的留校建议。先生得有弟子留在身边,可以助其处理诸多事务,他十分高兴。经过相关程序后,我得以留校工作,1989年6月16日,我办理了入校手续,成为南开大学历史系的一位新人。

30余年过去了,中国教育迅猛发展的事实证明了当年先生的慧眼如炬。只有深刻理解时代、社会变革的规律并努力与之相关联,人生才会走在正确道路上。

1996年,我随先生在职攻读博士学位时,先生已是70岁高龄。先生名下学生较多,问题较多且集中,他借鉴国外经验开设了读书会,每周六上午进行。占用周末上课,对于我们而言深觉痛苦,毕竟大家成年了,有自己的家庭生活,有不少事要处理,周末想休息。但看着高龄先生放弃休息的身体力行,也觉得无话可言。

每周六上午的读书会,先生不仅让每位博士生朗读《中国日报》发表的文章,还要细致译出,旨在训练大家的英文水平;二是围绕近期的热门学术话题、新出著作、先生参加学术会议的信息、国外动态等进行研讨;三是时常邀请外地或国外知名学者演讲;四是鼓励大家就某些课题进行争论,有时争执得面红耳赤的我们,甚至忘记了这是在课堂上和先生在身边。这种活跃的气氛至今难忘,我们从中受益极大。有谁胆敢不参加周六的读书会,事后定会被先生严责。

一般而言,魏先生的读书会上某段时间内经常会以某位博士生为“靶子”,主要因其时有标新立异之言,促使受批评者多读书,带动反向思维的运转,也激发了读书会的气氛。1996年入学后,我与岳谦厚经常轮流被先生批评,成为话题人物,有时是观点、方法不对,有时是视野及思路不对,有时是外语念得不好,时常成为读书会的焦点。大家从争论中有所得,也乐见我们时有“异言”。但先生不论如何批评,他对于学术思想的包容却是一贯的。我们毕业后,后边的师弟师妹还时常念及我们在校时激辩带来的快感与收获。

博士生的四年,多是潜心学术者一生最大的收获期。查阅当年发表的论文,读博后的进步是明显的。只要努力,人总会不断进步,但幸遇名师,脱胎换骨的速度就会快一些。此后,我也将读书会作为指导学生的重要方式之一,并坚持至今。

1980年代末,先生与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星光先生等合作,展开了华北根据地财政经济史资料汇编及研究的项目。在太行山区各县的查阅档案和乡村调查中,获得了大量资料,其呈现出的历史复杂性,促使先生从人物研究向着社会史方向急速转变。先生意识到,只有从乡村社会深刻的变革中,才能真正找到中国共产党何以赢得革命胜利的钥匙。

1990年,由于先生在华北抗日根据地史及区域社会史研究上的成就,日本一桥大学三谷孝教授主动联系,希望与南开大学历史系共同展开“中日联合调查华北农村”的国际合作项目,魏先生欣然答应,我作为青年学者兼做秘书也被选中参加。夏季,我第一次参加国际合作项目的农村口述调查活动,在北京房山吴店村、顺义县沙井村的口述调查活动令我眼界大开,农民讲述的中国现代史是如此的生动鲜活,呈现出的复杂性发人深思,从历史价值观和方法论上启蒙了我,对于我的学术成长极为重要。

这一调查工作持续了4-5年之久,年近七旬的先生,多次亲自参加调查和口述活动。他曾说,以往的历史资料多是知识分子留下的,代表着他们的价值观和时代判断,以之为依据的历史,只能是历史的一个侧面;农民口中的中国现代史,是底层社会多数人的生活状态和思想的反映,这些内容少见于官方档案,如果没有田野调查,不总结这方面的资料,何以真实地表述历史的复杂性?先生此时出版的《抗日战争与中国社会》一书,保留着其学术转型的鲜明印记,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中日合作调查的资料汇编《20世纪中国农村调查记录》4卷本(先后出版日文、中文版),汇编了众多珍贵的口述史料,梳理了百余年来华北农村的历史脉络,引发国际学术界的好评。

1999年,南开大学最后一次职工分配住房排队。先生以抗战干部资历加教授年资分数,名列1100余名排队职工的第一名,获得“南开一号”的雅称,后竟渐渐叫响,其中包含着南开人对先生在半个世纪中对南开发展、南开史学变革所作重要贡献的敬意,是先生在中国现代史学界开拓者之一地位的体现,也是其人生行止的最好注释!

难忘先生嘱托我完成资料汇编时的焦虑眼神,难忘2018年先生参观津南校区历史学院大楼时的满满笑意,更难忘先生对南开史学的殷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