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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1年第7期丨王兆胜:师德若水 ——《林非评传》(序四)
来源:《散文百家》2021年第7期 | 王兆胜  2021年08月13日08:10

中国自古有尊师的传统,在武林中还直接尊称自己的老师为“师父”。何以故?为师若“父”之谓也!试想,当一个人到了学龄甚至在更小的时候,即踏入师门,于是在老师的培育下,他们开始汲取知识的营养,渐渐明理,有的还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在此老师之功可谓大矣!如果说,亲生父母主要给子女以生命的肉身,而老师给予学生的则是精神和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师之伟大远胜于天下之父母。

我自1993年师从林非先生攻读博士学位,至今已逾16个春秋。其间,与老师朝夕相处时有之,促膝谈心时亦有之,每隔些日子即通一次电话问安也已成习惯,而师徒聚餐神聊的时光更是无以计数。可以说,这么多年,除了妻儿,我与林老师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从他身上我能感到慈父般的温暖、上善若水一样的师德。

最早与林先生接触是在1993年之前,那是为博士备考的时光。在通常情况下,考试之前,考生首先面临着选择自己导师的问题,当确定下来后,再复习准备参加考试。那时的联系方式主要还是通信,由于目标并不明确,于是我广撒“英雄帖”,给不少博导去信,希望与他们取得联系!可是,许多去信都石沉大海,而林先生却很快复信,并表示热烈欢迎我参加考试!之后,林先生每信必回,信中总是充满鼓励、关心和希望,这让我确定了自己的奋斗目标。有件小事至今令我难忘和感慨,那就是与林先生通电话,对方的声音总是温和、礼貌、谦逊、文雅,这与不少学者接到电话时的粗暴无礼、心存恶意形成了鲜明对照。有时,电话是林先生的家人接的,更让我心悦诚服的是,他们也总是客客气气,一听说找林先生,就会说一句:“请你等一下。”一个“请”字,不是谁都能说出和做到的。换言之,在我打电话的阅历中,这是仅有的一家人,他们都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待素不相识者!那时,虽然与林先生从未见面,但仿佛有一只温暖之手相牵,这是我从遥远的山东来到北京的前提。

考试前有些不大放心,所以我前往林先生府上求教,希望能得到指点。记得,林先生在家中接待了我。令我吃惊的有三件事:一是林先生个子很高,一表人才;但言谈举止却是温文尔雅、书生气十足,眼中充满平和从容之意。二是林先生住得相当拥挤,一个小书房只有几平米,这让我对前途产生忧虑,然而林先生却并无怨言,一副从容不迫、悠然自得的神情。三是当我问起如何备考,考试中应注意什么问题时,林先生却缄口不言,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其实,你不必特意准备,把《鲁迅全集》弄通可矣!”从中可见,林先生是多么严谨、正直之人。不过,从这句话中我体悟到:林先生出题很可能不只注重从宏观上探讨鲁迅,而是偏于考察考生对鲁迅的熟悉和理解程度。因为长期以来学术界存在的一个问题是,许多人不读作品,而写起评论和研究文章却往往高谈阔论、纵横驰骋。鲁迅研究也是如此,所谓的鲁迅研究专家可谓多矣,但没通读过《鲁迅全集》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更不要说精读甚至熟读《鲁迅全集》了。基于此,我认真阅读《鲁迅全集》,努力做到下“十目一行”的功夫。到了考试,果然如此,林先生题目出得很细,他让考生回答鲁迅某一杂文作品的发表年代、时代背景、核心内容、重大意义等,因为有的作品并不常见,所以非常难以回答!考试结束后,我要回山东,就给林先生去电话辞行,他问我考得怎样,又问其他考生感觉如何?当听说我考得尚可,他说:“那就好,那就好!”而听到我说其他考生普遍反映题目出得偏僻时,林先生正色道:“题目根本就不偏,如果一个博士生,他要从事鲁迅研究,连《鲁迅全集》都不熟悉,连代表鲁迅思想的重要作品都没读过,那是说不通的。”虽然是在电话里,但我能感到林先生的心情和表情,这是在之前包括我跟他近二十年未曾有过的严肃态度。从中可见林先生“水性”的一面,即在原则问题上的刚直果决。

这一年林先生只招了我一人,并且我也成为他在国内的关门弟子(后来林先生还带了一位韩国的博士生)。对于林先生而言,我只是他众多学生中的一员;但对于我而言,能师从他读书,这是我的福气,也是上天厚我的结果。也是因为这次机会,我与在北京的妻子分居六年后得以团聚,从此结束了相去千里、遥遥无期的夫妻两地生活。后来,林先生每次出书都送给我,有时还写上我们夫妻的名字,比如他有这样的题语:“兆胜、秀玲俪正,林非,97.9.27。”“秀玲、兆胜俪正,林非,99.10.17。”“兆胜、秀玲双正,林非,○五.○七.十一。”从中可见他对我们夫妻是多么亲切!林先生不仅仅对学生好,就是对学生的家人也是温暖如春。有一年过春节,林先生给每个学生的孩子800元压岁钱,虽然孩子都没到场,有的已经很大,都读大学了。又有一次,十五岁的儿子回来告诉我说:“林爷爷今天来电话了,他问我能不能听出他是谁?我一下子就说出是林爷爷。结果爷爷特别高兴!”这个细节虽小,但它说明林先生的童心与亲切,也反映了在孩子心目中爷爷是多么可亲可敬。

林先生对学生的宽容是无与伦比的。我从没见过他正面批评学生,更多的时候是表扬,比如总是说某某人的文章写得好,进步快!某某人口才好,有见地。以我为例,我跟林先生近二十年,他从未批评和指责过我,更不像有的导师那样对学生大加责罚、大发雷霆之威!最能说明林先生宽容的是,我做博士论文这件事!因为读的是鲁迅研究这个专业,所以做鲁迅研究的博士论文理所当然。当时我选择的是研究鲁迅的潜意识心理,且与林先生已讨论过多次,可谓木已成舟。不过,我一直想做关于林语堂的博士论文,这是发自内心的。由于碍于面子,也觉得可能性不大,直到最后一年我才下定决心改弦更张,改变论文的方向和题目。当我惴惴不安将准备好的林语堂研究论文提纲呈林先生过目时,他虽然表现出惊异,但还是温和地说:“你放在这里,我看看再与你联系。”很快地,有一天我接到林先生的电话,他这样说:“兆胜,提纲我看过了,很好!我同意你写关于林语堂的博士论文,我觉得你一定能够写好!”记得当时我被惊得目瞪口呆,因为许多同学的论文题目都由导师“钦定”,学生虽然不感兴趣,有的甚至是毫无兴趣,也无可奈何!而林先生能够如此宽容地让我放弃鲁迅研究,选择几乎是鲁迅对立面的林语堂,这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的,也给我留下了长长的思考。当我的博士论文入选“中国社会科学博士论文文库”时,林先生非常高兴,在为本书《林语堂的文化情怀》写的《序言》中,先生开篇这样写道:“从昨天清晨开始,重新阅读了一遍王兆胜先生关于林语堂的博士学位论文之后,确实感到是写得相当扎实的一部学术著作。记得是在前年春天举行的答辩会上,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的著名现代文学研究家严家炎教授,十分认真地指出这篇论文‘标志着林语堂研究一个新阶段的到来’。他的这番话语在当时听来,就感到是说得有根有据的,经过今天的再次阅读和思考之后,我更感到他的这一判断是多么的准确与敏锐。”对于自己学生的一个习作,林先生给予如此高的评价,并饱含了欣悦与喜爱之情,这是令我感动,也是让我倍受鼓舞的。其实,林先生可能那时也没想到,他的宽容与鼓励为我打开了一扇很大的天窗,从此之后我潜身于林语堂研究,至今已出版8部林语堂研究著作,发表50多篇林语堂研究论文。就因为当年林先生种下一个“因”,才成全了我后来全力探讨林语堂的这个“果”;而每当看到我研究林语堂的一个个果实,又总会让我想起林先生当年播下的这粒种子。

在近于“溺爱”的师生关系中,林先生并不是没有原则,更不是好好先生!一方面他有言教,更多的时候是“身教大于言教”,他总是以身作则。比如,每次我们从林先生处拿回自己的作业,都见到上面改得认真仔细,连标点符号都标示出来,可谓一丝不苟!那一次我和林先生到南方某大学讲学,刚下飞机就用餐,饭后院长表示:“今晚我院有文艺演出,您们可去看看。”林先生的回答是:“兆胜年轻可以去,我想早点睡觉休息。”还有一次到越南,我们同住一房间,因窗户坏了关不上,找服务生又太晚,于是我有点紧张,没想到林先生却说:“不要紧,要顺其自然。咱们安心睡觉,保准明早我们都安然无恙!如果真的有事也没什么可怕的!”话刚说完,林先生就睡着了,而我则由于担心很晚才昏昏睡去。在博士毕业找工作时,林先生也是尽其所能,帮助每个学生。有的是他亲自给人家打电话,有的是写介绍信,我记得当年先生给我写了十多封推举信,还为我直接打电话不停地找人。不仅如此,就连学生子女的工作,林先生与肖师母也都十分关心。另外,林先生还是大方之家,他多次为希望工程捐款;他还是一位美食家,总是请学生、朋友吃饭,我们多年来到底被林先生请饭过多少次,已无从计算,即使是在学生工作后也是如此!有时学生想请林先生,他和师母总是不允。林先生退休前后,工资都极其有限,但他却总是每聚必请,这是令学生既高兴又愧疚的。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了《林非论散文》一书,在“出版者言”中有这样一段话:“林非先生乃大方之家,当提出编辑出版他的散文论集,以便给广大在校师生、文学爱好者和研究工作者学习参考时,他慨然放弃酬资以相助。人常说,方家难觅。看来不尽然了,方家或许就在你的身边呢。”这话是千真万确的,一个人或许在许多方面都看得开,但可能惟有在“钱”过不了关。因为钱太重要了,往往有通神惑人之效,所以,晋惠帝时的鲁褒著有《钱神论》,其中有这样的话:“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钱之为言泉也,无远不往,无幽不至。”“无德而尊,无势而热。”“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在我所见的人群中,像林先生这样对钱能看得如此之开者,可谓凤毛麟角!需要说明的是,林先生并非有钱之人,他曾设想卖掉普通的住宅,买个像样点儿的房子,但担心压力太大,也就放弃了!还有一次,当谈到金钱时,我对钱多钱少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先生立马表示反对,他说:“那不一样,有钱和没钱就是不一样。不过,如果不能理智和明智地看待金钱,那就不智慧了。”

当然,林先生有时也通过暗示的方式对学生委婉地进行批评。比如,作为农民之子,我的时间观念不强,往往比别人自由随便得多,所以聚会时常常迟到,对此,林先生就笑着说:“我每次参会都是提前五分钟到,这是现代文明人的标志。”从中可见林先生的时间观、人生观和文化观,也可看出他的批评艺术。

自2002年至2005年是我人生的重大关口,我的二哥、三哥和姐姐都相继去世,他们都没过五十岁。这让我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也给我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后来,我写的《与姐姐永别》等怀念亲人的文章发表后,林先生对之赞赏有加,认为文章写得真挚感人,是难得的佳作。一次,林先生还这样安慰我:“兆胜,尽管你的母亲和哥姐英年早逝,但你的身体没事儿,一定能长寿。你有点像你父亲,他不是活到八十多岁吗?”这话点在我的穴位上,因为家人多不寿,我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体。林先生的话令我大感安慰,也让我深受鼓舞,因为我与家父都属虎,在性情上我比父亲更淡定从容,于是自己心中的阴影慢慢散去。从这种心理暗示中,足见林先生的细致入微与高瞻远瞩!不仅如此,林先生和师母还常打电话来嘱咐我:“兆胜,可千万不要累着,更不要熬夜,晚上早睡,白天的时间足够你用的!”我知道这话的潜台词,那就是提醒我,由于家中接二连三出事,所以,要注意休息和好好保养。还有一次,林先生对我说:“兆胜,你的成果已经不少了,工作不要太累,要细水长流!好好体会生活,多出去走走。读书、写作固然重要,但行万里路更为重要!”为了表达自己的人生观,林先生还总结出养生的要诀,那就是:“一动不如一静,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躺着不如睡觉。”所以,林先生中午总要小憩一会儿,而晚上总是雷打不动,九点多就上床睡觉。对于“生”和“死”,林先生也看得很开,从不忌讳,更不赞成浑浑噩噩,一味地追求长寿。在《死亡的永叹》和《再说死亡》中都表达了他的生死观,他说:“对于每一个人都必然抵达的死亡这个终点,有什么可怕的呢,即使是害怕它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无愧无恨和从容镇静地去迎接它。”“在深邃地思索过死亡之后,必然会更热爱生命,必然会更憧憬生命的伟大涵义,要让它在真诚、善良、挚爱和关怀别人的氛围中度过,要让它为了人类美好的前程而不懈地奋斗,这样的生命才具有崇高和神圣的价值。”“光明磊落的生存,追求崇高的生存,却肯定会永远地战胜死亡,因为像这样生存过的人们,尽管在最终也总会走到死亡的终点,他们的精神与业绩却始终镌刻和萦绕在一代接着一代的人们心中,鼓舞和激励大家走向辉煌的前景,这正是超越于死亡之上的一种永生的境界。”这种将“人生”看得远远大于“事业”,将“精神”、“崇高”、“境界”和“人类”看得高于一切,将“天养”看得胜于“人养”的人生态度,是高屋建瓴,也是富有智慧的,这对我的影响也非常之大。

许多人不愿退休,甚至退下来后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有的还因此大病一场。林先生则不然,退和不退一个样,在家在外一个样,是非得失一个样,他仿佛如水一样平和、恬淡、安然。每当去家中看望林先生时,他常常沉醉于美好的乐曲声中,他的笑声依然爽朗,他的气色依然红润。近八十岁的人,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仍然能写出美妙的篇章,仍然吃饭和睡眠都香甜,这是林先生之福,也是我们这些学生的福气!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最可宝贵的是有恩爱的父母之家、夫妻之家、孩子之家;但最为难得也更加宝贵的则是有好的老师,因为老师如灯、如镜、如火、如光,他们可以照亮学生,进而学生又可以继续照亮他们的学生,这就是所谓的“薪火相传”。我有幸遇到过不少良师、名师,而林非先生则是最有代表性的,他如水一样包容万有、宁静安详、谦逊自然、快乐自由,而又充满人生的智慧。水也有不平,但最后都会归于平静,将自己变成一面镜子,它可以照人,亦能自照。这就是在我这个学生眼中,林非先生的光辉形象。

王兆胜,1963年生,山东蓬莱人,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会员,享有国务院特殊津贴。现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中国文学批评》副主编。兼任鲁迅文学奖评委、《文学评论》编委、中国文学批评研究会常务理事、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出版《林语堂的文化情怀》《20世纪中国散文精神》《林语堂大传》《林语堂与中国文化》《王兆胜学术自选集》《新时期散文发展向度》等专著16部。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约300篇,被《新华文摘》等转摘60多篇。编著《百年中国性灵散文》《精美散文诗读本》及散文年选20多部。散文随笔集有《天地人心》《逍遥的境界》《负道抱器》《情之一字》等,作品多入选中学教材、中高考试题和散文选本。获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当代作家评论》奖、第四届全国报人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