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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1年第8期|杨知寒:借宿
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8期 | 杨知寒  2021年08月13日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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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在其他人家里过夜,我宁可一个人在酒店待上一礼拜。高中毕业后有一回我去看望很久没见过的奶奶,她正在家里烧饭,年近五十没有孩子的姑姑也在。她们在餐桌上围着我,在沙发上围着我,谈话时眼珠随着我的眼珠转。那一晚她们让我留下,起初我觉得留下也没有什么,直到夜色降临,临睡前的所有步骤都逐渐感到陌生而遥远。终于可以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不断地屏住呼吸,这样能让我感觉自己正从眼前的空间中消失,我消失于人类的,人类也消失于我的。我不断用手指去抠身上那件来自姑姑的睡衣的纽扣,声音很轻,在夜晚发挥出近于钟摆的作用。

我最安心的夜晚只属于我的房间,在家里,它和爸妈的房间一墙之隔。深夜我能听到父亲的鼾声,母亲起夜的冲水声,我经常在凌晨入睡,有时候很早便上床休息,可是脑子不会这样快,它们需要一段不短的制动距离,才能从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中喘息、暂停。我是个多思的孩子。我一直以沉默的表述来掩盖我内心的诸多想法,到后来我明白,正是所谓的沉默令我在他人眼中坐实我最不想被坐实的身份,大人们评论我时总是低头笑笑,仿佛他们也说不清楚,但那种笑容足以让每个人领会其中含义,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这孩子,独。母亲不止一次说我独,尤其在我青春期那几年,我们母女俩三天两头爆发争吵,每次都走心,有时能走半天,有时就得走半个月,干缓不过来。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期望和母亲多一些沟通的机会,毕竟她是家里唯一能同我做交流的人,我们因为年龄和状态,在不同的波段发送信号,偶尔发生偏离,这很正常。在我眼里不正常的,是压根不发送也不接受信号的人。比如我父亲。在我十四岁那一年,我实在没有足够的胸怀和阅历,去说服自己他也有可怜之处。十四岁的人世间在我眼中是布满灰尘的舞场,大人们在垃圾里旋转拥抱,勾肩搭背,我觉得他们跳得难看死了,他们觉得我没资格进。

我父亲那时候没有工作,从医学院毕业后他在中医院实习了一阵,之后便由爷爷出钱盘了一家药店开。他开药店的那几年还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他精神不错,有几分老板的样子,外裤搭在椅背上从来也不知道检查检查兜里那些快掉出来的毛票,它们五块十块地皱在一起,攒成许多小球。我路过便能捡一个。有几次我放学以后去他的药店玩,待在柜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写作业,玻璃板底下压着全世界领袖的绘图合照,有斯大林,还有毛主席等,他们坐在一席,言笑晏晏,我光数图里有多少人就来回数了好几遍。父亲从不在药店里陪我,柜台上只有一个他叫王姐的阿姨。父亲和王姐一样没什么交流,他每天就像故意走错店门一样,对自己家的买卖过而不入,走进开在隔壁的天域网络世界。父亲一进网吧就是一天,出来时顺道给药店锁个门,步行回家。药店倒闭的那个晚上,我在屋里看电视,父母也没回避我,他们以为我听不懂,以为听懂了一个孩子也不会上心。可父亲那晚哭得比孩子还像孩子,他在母亲面前那个姿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本来坐在椅子上,头逐渐往下埋,像只大头虾一样佝偻,然后就佝偻到地上,看起来疼极了。母亲的反应可谓平淡,她压根没怎么埋怨父亲,我想那是因为她早早预料今天的到来,那阵子母亲的事业一步一爬高,忙得不可开交,她根本不把他那个买卖放在心上。母亲希望父亲能借此机会多照顾一些家庭,保障她的后勤工作。对母亲的原谅,父亲表现得很谄媚,他总是能够很快就从一个状态跳进另一个状态,中间的缓和过渡全部跳过,抹完眼泪,眼睛就能闪出希望的火花来。父亲最初失业的那几天,一点没有消极,没有。他打开电脑,没玩游戏,带着我查找网上的菜谱,我们计划一起做四菜一汤给母亲,等她晚上下班回来就能吃到来自一个新生活的惊喜。父亲在厨房里捣好土豆泥,交给我捏出一个火山来,然后我们在火山口放上烧好的虾子,出菜了,记得那道菜叫火山喷发。还有蚂蚁上树、罗宋汤什么的,看母亲含笑舀动勺子,一勺勺往红嘴唇里送,我和父亲在餐桌上相对微笑。我很少和父亲眼神相对,更少交换笑容,那一次一样很短暂。第二天我们给母亲热好前天的剩菜,第三天父亲说凑合吃点儿,第四天他就不和我说话了。他一走进书房,也会在那里待到黄昏才出来,到厨房蒸一锅米饭,再回书房等母亲下班回来给我们做菜吃。母亲如果能够回家,那一晚的饭菜就还有保障,哪怕她回来晚一点,我也愿意等。可母亲渐渐一周里只回家吃一两顿晚饭。很多时候她过了十一点进家门,高跟鞋在楼道里笃笃地回响,酒气周旋在她每一寸皮肤上,情绪亢奋。我守着她,她一会儿推开我,一会儿抱紧我,吐过以后,抱着沙发的木腿哭哭啼啼,讲话都失去逻辑。

我要说的那件事就发生在十四岁的秋天,初二,放学到家后和往常没有区别,父亲坐在书房打游戏,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母亲没打电话回来,应该是正常下班。我很专注地对待我的卷子,认真计算上面每一个等式。专注能令我胃里的饥饿感分散一点,它们叫得挺凶,那阵子我还没闹出胃病实在是一种幸运。父母并不知道我已经几乎戒断了一学期的午饭。中午在学校里吃,他们都以为我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去初中里的食堂吃点砂锅拉面之类的东西,但其实每一天中午,我给自己塞进的只有几块阿尔卑斯酸奶糖。我喜欢咀嚼那种胶质的口感,在午休铃声响起之后,和人群一起走出,渐渐分道扬镳。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让别人不注意我的行踪,我不张望也不原地停留,我一直走,毕竟路是很长的,向任何一个方向一直走到午休将近,再转身走回来,都不会有人知道,没人会一直跟你到底。我最常走的一个方向是城市西边的广场,广场已经很空旷,过了广场就是更空旷的江岸,白天里很少有市民在这里出现,那些卖风筝的小贩和我一样在烈日底下,面对头顶空荡荡、蓝得像照片一样静止的天空,面无表情对峙着自己的生活。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怀疑和我在一个环境里相处的人都并非真实的人类,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在童年里反复困扰我的想象,莫非一切只是一种游戏,很无聊、随机性的游戏。就像存在有一个色子,从宇宙中某只手里抛出来,他让我走几点我就只能走几点,周围的人际关系则像大富翁里的规则一样,充满定论。有些人注定对你喊欢迎光临,有些人注定对你叫此路不通。我把这种想法告诉给母亲,她似乎有兴趣,问我,你觉得我也不存在吗?我说,你存在。现在你存在,可是我只要把头转过去,你就不存在了。你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我看见。母亲说她好像在哪听见过类似的说法,我思故我在?我觉得不仅仅如此,我思故你们也在。母亲认为拥有这样的想法,说白了,因为我太独。她质疑我,那照你这么说,你扭头看不见我,我就已经死了?那你现在扭头,我怎么还在这儿说话呢?我告诉她那只是一个声音的存在。她让我背过去,手伸到后面,去拉她的手。我拉住了,母亲的手始终和少女一样柔软,指甲剪得短短的。我笑了,说,我摸到的可能不是你。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在那一天被我吓坏,她很少被事情吓到。她坚定地相信理性,女人从政到最后总要做一些模仿男人的事,我已经很少在夏天看到她穿裙装。但在母亲喝醉了哭泣的那些晚上,她媚眼如丝,我觉得。

父亲蒸好的米饭从厨房里飘出香味来,母亲终于到家了。她到家已快七点半。父亲走出书房,在玄关那里接过母亲的提包,看她沉默地脱下鞋子。我也站在房间门口,但没有讲话,母亲的脸色表明她在生气,是否发作取决于随后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她抬头看着我父亲,问他做了什么菜。父亲赔笑说,这不等你嘛。孩子也要等你。母亲和父亲都看了我一眼,我一直看着母亲,我相信从我的眼神里她能读到一种状态,我们都在这样的家庭关系里长期忍耐。母亲在厨房里看了一圈,走出来,指着父亲高声咒骂。她质问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能帮到她?哪怕只是做一顿饭,或者任何一点家务。我看着我父亲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看着他穿着跨栏背心的肚子在身上一颤一颤,他那养尊处优的比女人还白嫩的皮肤。他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大半盒软中华。我看着他们争吵,从厨房到客厅,从摔花瓶到砸电视机,家里久违的热闹起来。我看着父亲扭住母亲的手,往后掰,像要把母亲折出一个角度一样,而她是那么柔软,轻易地就被踢到地上。父亲的五官正在位移,他的眼睛一个上一个下,嘴角耷拉,剧烈地呼吸。没出息,垃圾,废物,窝囊废,还有什么是母亲甩给他的攻击?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可是清楚地记得,我没有上去阻拦。母亲倒在地上时还在用眼神警告我,回你房间去。

我不可能回去。我在思考,等待那个宇宙里扔色子的人递给我哪怕最轻微的一个暗示,你眼前种种当真是一场游戏。但在游戏里的人绝不会认识到这一点。除非你有勇气放弃继续玩。我从来没有想过自杀,我更多考虑的是生活里如果没有了父亲这样一个人,游戏是否就完全被改变。他也许正是一个被安排的噩梦,像阻拦勇士闯关的龙,斩杀以后你的城堡里将再也不会出现一只怪兽。到那时我就可以和母亲一起安享生活里的每一天,而对于父亲,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如果我能得到一个暗示,那么也许我会做点什么,这想法并不是第一天才有。它出现在父亲用我的头撞击砂锅的那一天,因为我抱怨说砂锅里的汤已经反复吃了三天;出现在父亲把脚踹向我肚子的那一天,因为我没有提前告诉他会带一个朋友回家;出现在父亲发现他的一张软盘被我的宠物狗咬碎一个角,他把它扔向半空,看它落在地上,再扔,再落,在我面前,它最终呜咽,停止呼吸的那一天。我们会在很多个晚上,母亲不在家时,保持同一个空间里的长久安静。我躺在房间的床上,听见午夜里他从书房走出时拖鞋的响声,再后来听到厨房纱窗被推开,打火机轻巧地弹响,甚至可以听清他吸食那些烟雾时,喉咙里的吞咽。现在他就站在我和母亲的面前,瞧着满地狼藉,表情恢复冷漠,有一点点呆滞。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母亲已经不躺在那块地板上,她爬了起来,脸上几处瘀青,一瘸一拐,去卧室拿一些东西。最后她来到我门前,我飞快地回去拿书包,把没做完的卷子塞进去,并提醒她别忘了手机充电器,一步不离地紧跟住她。她对我讶异地笑了一下,我背上书包,和母亲前后从父亲身边走过时,没遇到阻碍。离开家时,我们一人身上一个包,站在路口打车,路灯把马路照得平坦又温柔。母亲青紫着脸转头看我说,你跟妈去一个朋友家住,好不好?我们很快上了一辆车,路上我望着窗外的夜色,和母亲手握着手,始终没有松开。

2

出租车在小区里蜿蜒行驶,左拐右拐停下,有人在微弱的路灯下等我们。母亲在车上始终没直接回答我的话,我们要去哪儿?什么朋友?他还是她?她越是沉默,我越能得到她想要给我的答案,司机不时用余光瞟着后座的我们,一个脸上有伤的妇女和一个没表情的少女,他从母亲模棱两可的口气里似乎听出了更多的信息,他比我了解这个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我从后视镜里和他的眼神相遇过,看见司机利落地将头转开。刹车后,那个站在路灯底下的男人很快迎上来,替我们拉开后座的车门,并把手里备好的零钱从窗里塞给了司机。我仍跟在母亲后面,距离渐渐拉远,我想就一直站在这个陌生小区的一块阴影下,给母亲和那个人一点谈话的空间。当听见母亲叫我时,那个人也在用手势招呼我,他个头很高,年纪不超过三十岁。他走在最前,不时回头看我们跟上没有,掏钥匙打开面前一幢居民楼底层的防盗门,然后欠身,让我们先走。我在经过他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回头看,他的笑脸就等在那里,我有些尴尬,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光线再度消失了。防盗门关上以后,我们受他的指引,一级级登上黑暗里的台阶,一切像梦游中的画面。

你们吃晚饭了没有?那个男人边给我们开门边问。我还没吃呢,咱们一起下楼吃点?楼下有家馆子不错。他又给我们找来两双拖鞋,我和母亲各自换上,走进他的客厅。母亲说,我们不饿。她想想又问我,你饿吗?要不你给她整点东西吃。她叫那个男人小康。小康走到我们面前,他手里拿了刚从饮水机接好的两杯水,温的,递给我时非常友善地笑了笑。我并非猜不出来他是什么人,但我不想让母亲觉得难堪,她今夜受的难堪也不少了,作为她的女儿,此刻我希望我们的关系是盟友,任何意义上的,甚至是超越母女关系的秘盟,她当然可以保守她的秘密。

我像动物一样啄着一次性水杯的边缘,小康说要带母亲去处理一下伤口,他提议的时候十分试探,实际上光是那种在意我的试探,就已经出卖他了。他看上去对今夜我们的到访既兴奋又惶恐,给人的感觉是,他在惶恐我们随时可能离开。他看着母亲的眼神,有种总是在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的下属的表情,可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一个下属。他们拐进了走廊,还把门轻轻地带上。母亲在离开沙发时,转头看着我,小康在等她,她看着我的那一刻我感觉她似乎有冲动想把所有事情在一两分钟里交代给我,她脸上的伤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很显眼,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她也是这样满脸是伤地出现在了父亲家的聚会上。那时我正在地板上搭积木,母亲把身体靠在我前方的门框上,蛇一样地黏着它,让我发怔。我记得她右脸眼角上有一大块红晕,是擦伤,现在那里化成了斑。我之所以发怔,和今天一样,并不是看到她受伤的样子,而是母亲总在受伤时带笑。她笑着看我,欲言又止,似乎自己也被这个场合搞糊涂了,她一边跟着小康走,一边转头,脸上始终有奇异的笑容在。

这里是小康的家。我向各个方向简单看了看,像新装修的房子,家具还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风格也是新潮的。客厅比起我家的来,可以说很小,格局也不方正,令人兴奋的是我抬头往上瞧,发现了一个阁楼。我从小就希望家里有一个阁楼、地窖、暗室之类的地方,一切狭小隐秘的空间都能带给我舒适安全的感觉。小康家里的阁楼通过一个旋转的楼梯上去,墙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窗。被墙挡着,看不清其中具体的布置,不过那放了一张床,床背上头有一大幅画,露出巨大的白色相框的半边儿,上面是半张人像。小康穿着黑西服,站得笔直,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像那里有他一生的归宿在,在他右手掐腰形成的圆圈里,塞进一只女人的戴白蕾丝手套的手。不露脸的女人挽着他。我转向房间里其他地方,果然在一个立柜后头发现了另一张婚纱照的边角,它几乎要从立柜后面倾斜出来,摇摇欲坠。我没再仔细去找,那玩意儿可能越找越多。

孩子,你想吃点什么不?小康比母亲先走出来。他伸手取下衣架上的外套,往门口走,站在玄关旁一只又一只把脚塞进鞋里。母亲脸上没擦什么药水,但她看起来精神是好多了,脸上的表情也没那么怪异,似乎在这里待得越久,便越能适应,她以为我也是一样的感受。我摇摇头,盯着母亲看,母亲于是把脸转向小康,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商量过了。她说,你随便买点就行。然后她在我身边坐下,我们各自喝着面前的水,默默等小康带门离开。小康走后,母亲说,他是妈妈一个朋友,姓康,你叫康叔叔。她喝了很长时间的水,明明是温的,在她手里却好像滚烫,拿起来又放下,一次一小口,吸溜着。我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阁楼上婚纱照里的小康,感觉像看着两个电视剧里的男女主人公,他们既艰难又热烈,眼巴巴地需要人成全?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表一个态,我只想到这是一次独特的体验,便把它像肥料一样在心底埋起来,看能长出点什么。

他挺喜欢妈妈的,母亲对我说,随后眼睛细眯,显得遥远又无所谓。她说,但他太年轻了,小孩儿一个,我只把他当成朋友。我们也只会成为朋友。你能明白吗?他是我们一个广告商,一来二去就认识了,让我们宣传他的4S店,对,他做汽车的,保养维修,店面不小。有时间我带你过去,他可喜欢你了,总跟我打听你,说你是个不一样的孩子。他喜欢女孩儿,但他自己不要孩子。你不用替妈妈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算跟你爸离婚了,我也不可能跟他。母亲从提包里拿出一盒十二钗,在我面前点了,她很少在我面前吸烟,蓝紫色的烟雾中,母女两个的身份和关系都仿佛被清洗一样的,模糊又引人怀疑。她用着小康的烟灰缸,二郎腿一翘一翘,说,不过话说回来,他年轻,和他一起让人觉得有意思。有什么意思?我很专注地问她。母亲掸一下烟灰,仍是空蒙蒙一双眼睛,说,很多很多意思。你大了会明白。其实你现在就能明白,也许妈妈是对你残忍了一点儿。哪有妈妈带女儿来这种地方的,可我今天晚上实在想见他。他也一个劲儿怂恿我来,说我要是不来今天晚上大家就闹开,他要来咱家,收拾你爸。他干得出来,他挺豁得出去的,可我们不能和他一样豁出去,对不?他太年轻了,是个小孩儿,小孩儿才容易把事情做到绝路上。我有你,我不能。而且我自己也不想这样,孩子,有一天你不要和我一样,不要把你的孩子也在大晚上带出家,带到你以为永远也不可能带她去的一个地方。我们刚才在房间里喝了点儿酒,得喝一点儿,没干别的。你别闷不出声,说点儿什么,让我知道你在想啥,要不,你也来一点儿?

母亲边絮叨边兴奋地从沙发上起身,走进去再走出来,手里拎了半瓶白酒,往自己喝干了的水杯里倒。她一边倒一边拿眼神瞟我,笑着说,想啥呢,不能给你喝。你看着。我看着她喝掉杯底的酒,比刚才喝水痛快多了,话说了一大堆,出口不再堵塞,往后很多交流都能痛快得多。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好的?母亲很有兴致地吧唧一下嘴巴,那是她有话说的前兆,然后猛一摇头,说,没好过,不算好。我对她说,没关系,我来都来了,看都看着了。你有啥就说啥,我希望你们好。只要不跟我爸,你跟谁好我心都不难受。母亲把眉头皱紧了,让我别说这种话,那是你爸。小康提了两塑料袋的零食上来了,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和我们桌上的酒、母亲脸上的红晕,一动不敢动。可能他碰巧听到一些话,心底正艰难地消化着。你也过来,母亲招呼他,小康脸上尽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把目光不断投向我,我们都面对着一个酒醉的人,似乎不用声明,就已经结盟了。小康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神态很像我的男同学,在课堂上对老师的话抖机灵的样子。小康在笑,咋还喝上了呢。说好就给你喝两口提提精神。说着他就要悄悄伸手,把桌上的酒瓶拿下去。母亲瞪他一下,他手没伸回去,在我的注视下,他的眼神也朝母亲瞪回去,嗔怒的,管束的。他把酒醉的母亲当成一个小孩子,忘记她已经三十七岁。小康没有得逞,他和我一样怕母亲的瞪眼。我怀疑所有人,一旦接近母亲,都会被身上若隐若现的警戒吸引,战战兢兢,同时又很想尝试,幻想可以突破它们,找见一个漏洞,那是非常刺激的事情。小康问我,孩子,我吸烟没事吧?我拘束地笑笑,母亲把打火机扔过去,说没事儿。他们是两个老朋友,而我像被人介绍给对方的,硬加入进来的新朋友。他是女人的情人,女人是我的母亲,他是我的康叔叔。吞云吐雾中,他静静起身,给房间放出一点儿音乐,轻柔的吉他曲。然后他返回,和母亲跷起一样频率的二郎腿,脸上也有一种微笑。

母亲越说越多,越喝越多,她濒于忘记自己所在的地点和身份。有时候她突然揪住我,让我和她靠得很近,有时候突然亲我一口,抱住我,不哭,额头贴着我的额头,让我呼吸她的酒精味儿。他还打孩子,母亲和我靠得最近的时候说,她闭着眼睛,告诉小康,像这是最好的倾诉方式。小康沉默一会儿,走过来,蹲在我们面前,诚恳地问我他是怎么打你的?为什么打你?母亲松开我,让我自己说。我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该谈论这些。你说吧,孩子,小康用他一只大手紧握住母亲的手,眼睛盯着我,别怕,他不在这儿。告诉你康叔叔,好不好?这时我听见钟声响了一下,抬头看是晚上十一点。我眼前浮现出父亲,以及平常这个时间里家中的画面。家里应该各个房间都没有灯光,除了书房里,还有父亲面对电脑游戏无动于衷的脸,你不知道他到底是投入还是不投入。小康用很心疼的口气呼唤我,他的脸近看很粗糙,因为年轻,看起来还是比父亲和善许多,我真觉得他就像一个故事书里的人物,一个给受伤的女儿安静擦药水的父亲,他还没当过父亲,看起来却更明白怎么当。我把眼睛转向他穿着T恤衫的肩膀,那里看起来适合依靠,厚实稳健。我用很小的音量叙述着,他就那么一直在我们面前蹲住,后来不知道是因为费力还是受到震撼,坐到地上了,手和母亲的紧紧攥在一起,母亲非常凶地哭着。别说了。小康给母亲擦眼泪,他想给我也递一张纸巾,可我没有眼泪,他看了我半天,然后告诉母亲,日子不能再这么过下去。母亲只是点点头。小康站起来说,我给你们找个房子吧,明天就搬,行不行?他拳头在裤腿上握紧了,喝了一点母亲杯里剩的白酒,在客厅走来走去。我发现母亲的眼泪在他愤怒那一刻起就式微了,它们有个开关一样的,在不需要的时候被快速拧紧,就像那里永远不曾涌出水流。那一刻我完全明白,母亲和我对这个晚上,抱有的不过是一种对于收容所的感激,让我们永远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小康的努力注定要付之东流,因为他太倾向于把一件事从背面掰向正面,试图在两点之间,走一条没有想象力的直线。我和母亲则知道,正面和背面之间还有很漫长一些区域要跋涉,我们吃过辛苦了,也在辛苦里泡得够久,不觉得改变就能带来快乐。

小康有一肚子火气要撒,他不停地在房间里任何一角站住,再走,再站住,他沉思的样子就像他头脑里那些计划都在以火速的程度走向视线,起码,已经有一个完整的想法。他也明白,母亲是不好攻陷的,于是他到我面前来,母亲此时已经仰在沙发一角,正懒洋洋地端详他的无用功。小康问我,你相不相信我会是个好父亲?孩子,告诉你妈,你也想换个环境。我看见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就在这时,我母亲把他一把推开了,她只需要坐直身子,就可以一拳顶到他厚实的左肩膀上,让他重心不稳,再一次摔向地面。她不是在开玩笑,那种情人间的打打闹闹,而是非常直接地推开他,让他离我远一点儿。这一推让小康不仅坐下了,还打散了他头脑里诸多刚刚成形的计划,只需要一推,他就明白刚才他绞尽脑汁苦思的一切,其实都没有重量,只是线条,类似白日梦,你勾勒多少线条都可以,但没一条通向罗马。小康哀求地看着母亲,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是想立刻挤出一个苦笑的,可最终他什么表情也没做出来,反而是许多细碎的表情在他脸上各自占据,表述得太模糊。他没有再看我,他所有眼神都只属于母亲,看了又看,不信又信,非常耐人琢磨。在后来我和别人谈恋爱的经历里,我知道,那种眼神是任何女人都不愿意见到的。除了失败,它什么信息都不包含。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我和母亲走上小康家的阁楼。他前脚抱着那个相框,从阁楼上走下来。母亲轻轻说了句,放着也没事儿。他一句话也没跟她说,小康低头去洗漱,回自己卧室换睡衣,关卧室门,我们在阁楼里钻进他铺好的新床单,闻见一股新婚的味道。我和母亲很久没睡在一张床上了,我们各自用手臂垫着头,在三角形窗子投进的月光中,睁着眼睛,辨认自己在哪儿。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康的房门开了,他似乎在楼梯下面站住。母亲侧身观察我睡眠的情况,我几乎把脸埋起来,故意给她很匀的呼吸声。可母亲还是跟我说了一声,她很快回来。可能她以为我会偷听,他们在客厅里刻意地打开了电视,午夜时段,电视里只有结束播报的音乐声,循环往复,很有规律。

3

那天晚上我脑袋里许多东西都一点点儿在膨胀,我一直等待着,等待母亲和小康在楼下发出任何一点儿动静,他们吵闹,他们哭泣,忏悔或宣誓,甚至是那种在成年男女间总会发生的声音,我并非没有准备。可整个晚上,我都只是注视着那扇三角形的窗户,窗帘没被完全拉上,我甚至从床上下来,光脚站在窗口向外看,外面只是黑漆漆的,所有人家都极早地入夜,陷于睡眠。我怀疑我根本不在这一空间,因没人见证它,我想往后很多年过去,母亲也会向我否认这一晚。她总是以记不起来为借口,逃避许多重要的事。可是我不能,我在还不到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拥有敏感的记忆力,母亲一直坚称我不可能记得1998年的事情,那时我刚满四岁。可当时我被奶奶抱在怀里,夜晚房间没有开灯,我们一起守在电视前面,看那些穿着橙色救生衣的解放军在河水里笔直地站着,他们嘴唇哆哆嗦嗦。1998年发大水,我记忆一清二楚,我不能忘记,那些军人的嘴唇像茄子皮一样发紫,电视上的色彩和人形都在我眼前一一被镌刻,后来我始终保有这种能力,在其他人以为我已经忘却的时候,在心里嘲笑他们不知深浅地推己及人。

下半夜的时候,有人来到阁楼上。他发现我站在窗口,便打开灯。我看见小康也喝了不少酒的样子。他摸一摸自己的脸,手脚无措地让我坐着,坐着,地上多冷。然后他一屁股坐在那张大床上,背对我,默默解释说母亲在楼下睡着了,他以为我也睡着了。他点了根烟,回头再看我一眼,笑容十分平淡,我想是他也有点事情想得足够透彻了,才不再紧张。他抽着烟说,孩子,我们都害怕伤害你。我说,换地方睡不着。我没事。我妈没事吧?他让我放心,明天一早他会把她叫起来,把我们送上车,她去上班,我去上学,谁也不会被耽误。小康坐的位置刚好能被窗外的月光在脸上打一道侧影,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和我的生活本来不会相交。他对着墙壁喷了一会儿烟,然后说道,你觉得你妈心里有我吗?我根本也不把你当孩子看。你妈没事就和我聊你,我对你了解不算少了。其实我就希望有你这么个女儿,我以前看电影的时候总羡慕里面的父亲和女儿在晚上这么交心地谈话,想和你交交心。你困不困?困我就出去。我摇摇头,看着他脸上那道阴影。我说,我也很希望有这样的机会。我觉得我妈是喜欢你的。你认真想和她在一起吗?他笑了笑,说,我第一回去她办公室谈广告,她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广告商,让我在沙发上坐着等。我等啊等,把她办公室里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个遍,发现她比一般中年女人更排斥享受。她办公室里的沙发真够硬的,窗台上一盆花也没有,桌上都是公文,感觉这办公室谁坐都可以。当我终于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那些人走了,她站起来和我握手,用对孩子那样的笑脸,对着我。她和其他女人一样也奉承我两句,但那种奉承不过是个招呼,后来相处这么久,她一次也没夸过我。我们在一起,她讲的永远是我听不懂的事情,她会给我讲宇宙、平行空间和时间被盗取什么的,尤其在她喝醉以后。就前几天,有个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她突然把酒杯停在半空,周围桌上的男人都脱了上衣,互相叫着哥们儿兄弟,一生一起走,到处都是烧烤的浓烟。可与此同时她把酒杯停在那儿,手腕僵着,眼神也僵着。她说她知道她的坐标位在哪。她说这个坐标位不仅限于她今生今世,今生今世是一个佐证和参考。她认为她的一生是来经过的,而这种经过只是一个阶段。她的眼神那么冰冷,像自己被冻住了,也能把看她的人给冻住。我就那么被吓在那儿,听她说,所以,她并不太看重她今生今世经历了什么。她既不怀念过去的时间,也不向往未来的时间。那么你看重的是什么呢?我问她,眼泪唰地下来了,孩子,不怕告诉你,我在她面前哭多少回了。可她就那么无动于衷看着你,自顾自说她在别人眼里或许做成一些事,但她对人生的感觉始终很混沌。

小康从床上坐起来,把烟头扔掉,他把头转过来转过去,反复许多遍,终于往门口走去,说,她就是在玩我。你知道她刚才跟我说的?她也管我叫孩子。她说,孩子,我只相信过好每一天,就像我买了什么吃的我就应该吃掉它一样,她活在一种义务里。我说我不是,她还他妈笑,你睡吧,孩子,她亲口告诉我,连你也进不了她的心。

又过了快一个小时,我爬回床上,努力让自己入睡。临睡前我最后看了一眼的,不是眼前的,而是记忆里的,那张原本挂在这里的婚纱照。后来我果真也梦见了相关的事情,婚纱照上的年轻女人原来是我自己,我拖着很厚重的裙摆,在镜子前左顾右盼,等待我的新郎。小康突然冲进来,他大喊着火了,让我们快逃。我提着裙子跟他跑,经过我家小区里每一幢楼房,每一幢楼房都在烧。我好像看见了父亲在火海中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仍然在打游戏,看不见身后的浓烟。我能听见母亲在叫父亲的名字,小康则在叫母亲。母亲和我们彼此呼唤的声音起伏交错,在漫天的火势中渐渐消止。醒来后我睁眼就看到了母亲,她还是穿着一身正装,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照着小康卧室里的镜子,涂抹口红。她对我有些抱歉地笑笑,小康在楼下叫我们去吃早餐。我穿上校服,背好书包,喝了半杯牛奶。小康开车送我们出门,清晨阳光很好,空气清新,校门口两个值周生一左一右,和每天一样检查进门同学的仪表。我走下车,和他们挥了一下手,脚步轻飘飘的。那一刻我和母亲一样分不清前世今生,时间如此混沌,是个温暖的泥塘。

人总会在伤口被割开的一刻不觉得怎么,而要在看着从里面汩汩流出血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应该疼痛。记忆和痛感一样具有选择性,在事件真正发生的那一刻,其实并不会带来多么剧烈的感受,甚至在很多年过去以后,你往往已经不记得事件发生的每个流程,那一当下的时刻。恰恰是在它前后一段时间里,许多细枝末节的情绪和感受,会配合着一种氛围,时常横亘在心底的沙滩表层,某一日被毫无防备地冲刷出来,唤起隐隐的相似,那种感觉总让人备感委屈,又充满怀念。

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康,母亲和父亲也一直没有离婚。他们挣扎的婚姻直到我去南方上大学,到我毕业后又过去很多很多年,还一直延续着。母亲从一线退了下来,调离到一个相对清闲的岗位。父亲后来也开始了上班族的生活,在那家母亲托关系给他办进去的民营医院里,终日朝九晚五,星期六还要值上半天的闲班儿。工资很少,但他乐此不疲,我觉得这比经营买卖更适合他,经营一家药店自己要拿主意的事情太多,上什么药,不上什么药。在医院值班就没这些麻烦了。并非人人都能抓住自由头上那对不停转动的犄角。

毕业后我有整三年都没回去过,后来则在每年春节往返一次。每年临到春节的时候,父亲给我的消息就会多起来,有时我还得面对他突然而至的电话。我们一年到头一般会打上一两个电话,但即便只有一个电话,也让我感到那几分钟有多么难挨。我们的沟通越来越吃力,那大概是太漫长一段时期里的不沟通遗留下来的问题。我们都很怕在电话里冷场,可即便绞尽脑汁,也很难立刻想到下一句接些什么。他也是,我们各自在电话一头张口结舌,除了开头的干吗呢,和结尾的你忙吧,没一句是通畅的。挂掉电话,我总要像只搁浅的鱼张着嘴巴大口呼吸几回,男朋友看我的眼神十分诧异,他不懂得置身语言的干涸是多么辛苦的感受,他很幸运。

我和我的父母能够达成一种浅薄的和解,除了随着时间,记忆总是越来越温和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便是那个成人舞场也终于对我开放。我们这代人对婚姻兴致低落,但总也渴望一些由固定关系带来的温情和照料,我是其中之一,我也有自己的伴侣。除此之外,是几个偶尔相见,散落各地的情人。我们的交集和我们的相识如出一辙,没有规律,找不出一丁点儿承诺的分量,无论是命定的,还是人造的,都没有。我们只是人类和人类之间的亲密相处,我总是这样说,他们也乐意这样听,除了我的伴侣,一切都在包裹着天鹅绒布般的暧昧和丝滑下秘密进行,有条不紊。我和情人间唯一具有的共同点,硬要找,是我们各自出身的家庭,无论贫富,都不够传统意义上的幸福美满。我们的父母都更像同事超过像夫妻,我们和父母的关系也始终栽培在一股猜疑的气氛里,发展得彼此较劲。他们都对我母亲的爱好表示欣赏,一个身在政府机关却关心宇宙苍穹的中年妇人,听起来像一部cult电影的女主人公,他们总是一拍大腿,在烟雾里叫嚷,这你可得写。我和母亲已很少在这些方面进行讨论,春节回家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偎在沙发上,看《宇宙时空之旅》。她端详屏幕里的黑洞和星球时,两只眼珠已经发黄,眯缝着,有点老花。我仍然觉得那双眼睛本身就是黑洞,里面的东西茫茫不可知。后来我每次这样看着她,都会想起康叔叔那晚对我说的那些话。

我就感觉现在的时间和以前走的速度不一样。母亲对我说,她在沙发上盘腿,穿着已经掉毛的珊瑚绒睡衣,头发往后搂,戴了一个黑发夹,像一个武术家。她对空气吧唧嘴,问我有没有同样的感受。我说有,现在的时间过得比从前快。她说,我想这个问题很久了。没事儿,和你聊聊,你别老害怕。我说我不怕,可也得看她说什么。母亲笑了一下,说,我是觉得这个时间节点在你上大学以后,你走了以后我们的时间就开始快。以前我以为是我们的生活离开了你,太寂寞了才这样,但寂寞,时间应该更慢,怎么还快呢。她向后仰靠,有些狡黠地朝我看,让我觉得她已经找到什么确凿的证据了,能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那种。她说,我在班儿上没意思了就想这些,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时间在某一时刻消失了,往后的每天的日子,都是记忆里的存续,像是一座大楼被炸塌了,但那座楼非常非常大,导致炸塌以后还留下漫天的灰尘,远远看去,好像大楼还立在那儿。我想象了一下她说的画面,没立刻回答,她说的还是太吓人。母亲低下头,去够桌上果盘里的葡萄,往嘴里扔。她一边儿嚼着葡萄,平视前方,一边自言自语说,整不好我们早都不在了。

我说,你好好工作,经常出去旅个游啥的,少想这些。母亲给我递了一串葡萄,才上午,父亲大年初二也要值班,到中午饭点时回来。我吃着葡萄,母亲从沙发那头蹭过来,捏了捏我的小腿,笑得像个乖巧的儿童,说她哪儿也不去。她一直蹭到我身边,电视里讲到哥白尼被火刑时,她换了一个台。家里十分安静,春晚重播的歌舞节目越是闹腾,越是显得家里安静,我看到母亲一直捏着我的小腿,或者手臂,或者脚,她似乎十分不舍得断开和我的连接,尤其在我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刻里。我知道这或许不是个对的时机,但我们时隔多年再谈到时间和记忆,又让我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时机。我问起康叔叔的事,她听后并没有回避。母亲说,我以为你早忘了那个晚上。你怎么还能对他有印象呢?那天你们说上话了吗?我说,没说上。但是有印象。他后来怎么了?她说,还能怎么。年轻,都一阵儿,一阵儿过去了就好了。刚结婚,家里能让他说离就离?我也没少跟他废话,各种劝。不过你既然提了,就证明那天对你来说,印象挺深刻。来,你握着妈妈的手,听妈妈说,我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知道吗?你才是我宇宙的中心。我回答她,反正我握着你,你就存在。

她想起来了,那个我小时候告诉她的关于世界的解释,然后哈哈大笑,又皱起眉头,像面对哥白尼异端邪说的那些教皇势力一样,显示不可置信。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上午,很多年后我们会一起这样回想它,在春节晚会循环往复的播放中,母亲调低音量键,在沙发上蜷缩起来,陷入睡眠。我走到窗口往外看,广场上有几个小孩儿在放鞭炮,感到又是一个麻木的新年。

【杨知寒,生于1994年,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山花》《芙蓉》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