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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4期|孟昭旺:少年游(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4期 | 孟昭旺  2021年08月13日08:11

编辑推介:

气韵悠远的乡村叙事,或描写一个场景,或叙述一段传奇,并不执着于故事的完整性,而是在字里行间营造出一个正在逝去的有关乡愁的审美场域,这个场域中的“发生”,也就是无垠的生命长河中每个人的人生。作品用儿童的视角切入,语言冲淡平和,呈现出一种温暖而又忧伤的色调。

少年游(节选)

孟昭旺

要 饭

隆冬腊月,天寒地冻。

大地像巨大的磨盘,光滑,冰冷。风从远处的田野吹进村庄,吹到电线上,发出呼哨般尖锐的响声,吹到院里的老榆树上,吹得细枝扑簌簌落下,吹到人脸上,像刀割。

冬天里,人们懒得出门。男人坐在炕头上抽烟,女人忙着纳鞋底、纺线,孩子们趴在炕头写作业。

正忙着,听到门洞里有喊声:“好人噢!”

那声音沉闷,含混,略带沙哑,我们便知道是张十来要饭了。探头望去,果然见一个黢黑的人影,拄着木棍,挎着布袋,佝偻着身子,木讷地站在那里。

母亲说,张十来要饭了。

张十是西街人,脑子不好使,有点儿傻,董村话叫“灌过牛黄丸”。

别人问他,张十,你是哪儿的人?

他不说话。

那人又问,张十,你几岁了?

他也不说话。

再问,张十,问你嘛你都不言语,是不是傻?

他就急了,抡起棍子追人家。

于是,人们在他名字前加了个“傻”字,叫他傻张十。

除了傻,张十的模样也有些吓人。他的头发又长又乱,脸上满是污垢和伤疤,他的手背像是生锈的铁皮,几根指头黑而粗糙,如同干枯的树枝。

董村人吓唬哭闹的孩子,就说,嘘,别哭啦,傻张十来啦。

或者说,再闹,把你给了傻张十,跟着要饭去。

那哭闹的孩子果然就安静下来,即便还哽咽着,眼角淌着泪,却再不敢出声了。

春天和夏天,我们很少见到张十来要饭,见不到他,也就想不起有这么个人。等到秋末,庄稼收完了,耩了麦子,地里不忙了,张十就出来要饭了。张十出来要饭,我们就忽然记起他了。

往往是在晌午或是傍晚,一家人正围在饭桌前吃饭,听见他在门洞里喊:“好人噢!”

他是只在门洞里的,他几乎从不进到人家院子里。他只在门洞里喊,喊完了,就站在原地,垂着手,低着头,等户主拿吃的出来。通常是棒子面的饼子,也有棒子面跟白面混合做成的“发糕”,舍不得给一整个,只掰一半给他。都没有的,就抓把花生或者小枣之类的,打发他走。

给什么他都收下。棒子面饼子收下,“发糕”收下,花生、小枣也收下。

他收下那些吃的,也不说话,扭头走了。

若是没人听见,或是逢着吝啬的户主,冲着外头喊,没熟饭呢,先去别家要吧。他就一直站在门洞里,隔一会儿,朝屋里喊一声:“好人噢!”

喊几回,再没人,就走了。

我们正吃饭,听到他的喊声,母亲说,张十来要饭了。就掰块饼子,让我拿给他。

我嫌母亲掰的饼子小,拿不出手,便嘟着嘴,不乐意去。母亲说,行啦,傻张十分不清大小。我却执意不肯去,母亲只好重新掰一块大的,交给我。

起初,我有些怕,张十傻,破衣烂衫,手里又拿着木棍,样子怪吓人的。我拿了饼子,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上,转身小跑着回屋,头也不敢回。

母亲说,张十不打人。

我问,为嘛?

母亲说,咱们给他吃的,对他有恩,一个人,再傻也不会打自己的恩人。

张十要饭是有规矩的。董村四街,他只在北街、南街、东街要饭,他家住在西街,西街都是熟人,房前屋后住着,抹不开面子。在我们北街,他从不去曹秃子家要饭,曹秃子跟他是远房姑表亲,论起来,他管曹秃子叫表侄,长辈到晚辈家要饭,好说不好听。

他也不去侯广信家要,侯广信开点心铺,有钱,房子盖得气派,却不仁义,村里修路搭桥,出公差,他一概不闻不问。亲戚朋友朝他借钱,从不松口,又找一堆借口,说自己做买卖,需要资金周转,说家里刚盖了新房,花了个底儿朝天。久了,人们给他起个外号“铁侯”。有一回,张十到侯家要饭,在门洞里喊了半天,侯家打发人送来一盒发霉的蛋糕。张十瞅一眼,没接,转身走了。从此再不去侯家要饭。

张十大概认得我了。有一回,我把一大块饼子给他,他没走,竟拱手作揖,对我说:“谢谢喽。”

回到屋,我把这事告诉母亲。我说,张十不算傻,他对我说“谢谢”呢!

母亲笑笑说,知恩图报,这是老理儿。

再见到张十时,就不那么怕了。送完吃的,回去的路上不再小跑着,而是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初秋的一个清晨,父亲从外面回来,对我们说,出去看看吧,张十被人打了!

打他的是侯广信。张十从他家门口路过,他家的狼狗扑上来,咬住张十的布袋。张十急了,一棍子打在狗腿上,把狗打瘸了。侯家人出来,把他按在地上,揍了一顿。张十不敢还手,只抱着头,躺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叫声。

事后,侯广信放出话来,从今往后,傻张十别想在董村地界露面,不然的话,见一回,打一回。

背地里,曹秃子却替张十鸣不平。他说,狗的命比人金贵?傻归傻,抵不过一条狗?还说,是狗先咬人的,狗不咬人,张十怎么会打它。“铁侯”家那条狗那么凶,见了人总要往上扑。

立冬后,下了场大雪,村庄被雪封住,路上、屋顶上、树上、水井里全是雪,白塘里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也落满了雪。

天冷了,我们便很少出去。放了学就在家里,帮着大人干活儿,剥棉桃啊,搓棒子粒啊,或者将白菜一筐筐运到地窖里。

张十果然很久不来北街要饭了。张十不来要饭,我们的日子也照样按部就班地过着。

我们照例过着琐碎的日子,吃喝,劳作,休憩,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

在董村人眼里,一个要饭的傻子实在算不了什么。他来了,他走了,他活着,他死了,都不重要。生活里少了这么个人,或者多了这么个人,本质上并没有分别。

整整一个冬天,我们都没见过张十。他或许真的怕了侯家,不敢来北街要饭了。

开春了,地里便又忙起来,浇地、耕地、耩地、轧地,人们像庄稼一样长在地里,从早忙到晚。

不知从哪天起,张十又回来了。他比以前瘦了一圈,衣服更脏更破了,他走起路来更慢了,颤巍巍的,步履蹒跚。他回来了,却不进到村里,只在村口转悠。他好像不再要饭了,他只到地里捡东西吃,饥一顿饱一顿。白天,张十在村口转悠,晚上,他住在地沟里,他在地沟里生火,烤花生和红薯。地沟里铺着麦秸,麦秸上落的满是花生壳。

几天后的傍晚,侯家人却又把张十打了一顿。这一回,曹秃子找到侯家门上说理,他说,这也太欺负人,张十没招你没惹你,就是从你门口过,就被打成这样!

对此,侯家人给出不同的说法。他们说,张十并不是从他家门口过,而是特意到他家去的。他这次回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投毒。他的手里拿着鼠药,侯家人发现他时,他正打算把药放到狗笼子里。

据说,这次张十被打得不轻,头破了,眉角淤青,肋骨折了几根。

天气越来越暖,清明前的一个傍晚,下起了小雨,天气有些阴冷。我们正在吃饭,门洞里忽然响起沉闷的喊声:“好人噢。”

于是,我们知道,张十又来要饭了。我拿了整个饼子,到他跟前,递给他。

他的身子更加佝偻,他的腰一直弯着,像条巨大的虫子。他站在那里,用力拄着木棍,神情木讷,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好像不认识我了。

毛 儿

忙完大秋,日子骤然闲下来。池叔跟贾爷商量,一起去打“毛儿”。

“毛儿”是“兔子”。我跟国利都说打兔子,贾爷跟池叔不说打兔子,说打毛儿。我觉得,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显得特别洋气,便学他们,管兔子叫毛儿,说大黄能不能追上毛儿,毛儿为嘛怕狐狸之类的。却觉得别扭,有些拗口,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只好改过来,仍说打兔子。

池叔说,“东天边”有块棉花地,秋山家的,秋山懒,不拾掇,都长疯了,棉花棵足有一人高,青枝绿叶的。大秋忙完,周围的玉米秸撂平了,毛儿没处躲,都藏在棉花地里。

又问我跟国利,想不想跟着打毛儿去?我们连连点头,说,嗯嗯嗯,想去想去,简直太想去了。

贾爷不说话,卷了袋烟,边抽边思量。

池叔又说,打回来炖了吃,让孩子们都尝个鲜。

池叔这么一说,我们马上流出了口水,像是炖好的兔肉正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气萦绕在灶台周围,只等揭开锅盖,我们立马围上去一顿胡吃海塞。

池叔又问我们,想不想吃毛儿肉?

我们又点头说,想吃想吃。说完,觉得池叔真是个大好人,一下想到我们小孩子心里去了。

我跟国利眼巴巴瞅着贾爷,期待他做决定。

贾爷抽完烟,将烟头掐灭。这才说,打毛儿倒是没事儿,只是听说乡里正在缴枪,这会儿出去打毛儿,怕撞到枪口上。

池叔拍着脑门儿说,倒把这茬忘了,缴枪的事早听说了,青云已经缴了。

贾爷问,哪个青云?

池叔说,还有哪个青云,黑龙村那个宰剥子(屠户)。

贾爷说,他缴了?

池叔说,缴了,一开始嘴挺硬,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派出所一去人,马上软了,缴枪的时候抬头挺胸打立正,一句一个报告政府。

听池叔这么一说,我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池叔若无其事地卷袋烟,嘬一口,故意把烟雾喷到我们面前,呛得我们直咳嗽。池叔就笑。我们却笑不出来,沉着脸,不开心。

池叔没理我们,过了会儿,又说起另一档子事,说他有个远房亲戚,前几年游手好闲,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被政府法办过,刑满释放后,靠贩卖生猪发了财,每回往外走猪前,先给草料里掺盐粒子,等到猪齁得挺不住了,再拿塑料管子给猪灌水,少的一筲,多的两筲三筲。水灌到肚子里,水就变成了肉。啧啧,北乡人就是比咱们聪明。

贾爷说,昧良心挣黑钱,这种人该再法办一回。

池叔说,法办不法办吧,总归是挣到钱了,腰杆儿也硬了,买了辆“嘉陵”摩托,戴着金链子,说话牛×哄哄的。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们不关心注水猪,也不关心池叔那位“该再法办一回”的亲戚,我们只想去打兔子。扛着猎枪,挎着火药葫芦,背着皮兜子,威风凛凛地走在田野里,见到野兔,“砰”地一枪,兔子应声而倒,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多美的差事啊,想想都能笑出声来。更何况,还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炖肉。

可惜的是,那天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他们在说大人的事。他们说,赵二家的赵雯在县城的厂子干活儿,跟一个矬子好上了,没订婚就住到人家去,前两天回来拿衣裳,赵二扇了她几巴掌,门都没让进。他们说,丈二桥村劁猪的大老刘快要不行了,肺病,需要开刀,大老刘死活不开,要给孩子们留点儿家业,听说肚子胀得像南瓜,疼得在炕上打滚儿,估计吃不上过年的饺子了。凡此种种。他们一直说这些家长里短,好像把打猎的事儿彻底忘记了。直到傍黑,池叔猛地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告辞,临走前不无遗憾地说了句,秋山家那块棉花地啊,真是糟践了。

池叔一走,我跟国利大眼瞪小眼,彻底绝望了。

转眼到了深秋,白塘的水浅了,鱼在浅水翻着水花,我们便到白塘淘鱼。多数是鲫鱼跟白鲢,有小拇指长的,也有一拃长的。鲫鱼易活,捉回去放进水缸,能养很久。白鲢不行,娇气,碰不得,一碰就掉鳞,掉了鳞片很快就死。鲶鱼也有,须子长,黑不溜秋。鲶鱼爱溜边儿,喜欢在浑水里游,游得慢,因此极容易捉住。

天气渐渐转凉,鱼越来越少,有时淘了半天,只淘到一摊蛤蟆尿和几条灰泥鳅。我们便腻了,懒得去白塘了。

于是又想起打兔子的事儿,心里日日盼着。见到池叔便问,“东天边”的棉花地还有没有,派出所还缴不缴枪。池叔笑着问我们,想吃毛儿肉了?

我们就激他,说他说话不算话,不是好汉。

池叔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腾了。

到底是盼到了。秋末的一天,贾爷跟池叔答应带我们去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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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天极高,且蓝,土地平坦而辽阔。人走在田野里,又矮又小,不值一提。

池叔跟贾爷挎着长枪,我跟国利背着皮兜子,兴高采烈走在田野里。大黄也特兴奋,摇头晃尾的,一会儿蹿到前头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拿脑袋蹭贾爷的腿。

先在“洼子”和“状元坟”的几块棒子地里蹚了一遭,没找到兔子,倒是拾到几只鹌鹑蛋,池叔说,拿回去蒸了吃,也不赖。便继续一路往东,来到“东天边”。

秋山家的棉花棵果然高,我们走在里头,棉花的枝叶完全没了顶,又黑又潮,像走在地洞里。

按照池叔的吩咐,我们负责从棉花地的一头走向另一头,并尽量闹出声响,目的是把藏在里面的兔子赶出来。池叔跟贾爷端着枪,在地头等着,一露头,马上开枪,有点儿守株待兔的意思。

一切如池叔所料,两只兔子从棉花地里窜出来,正跑到他们脚下,枪一响,全打中了。

大黄蹿上去,咬住兔脖子,把它们叼过来,放到我们脚下。我跟国利一人一只拎起来,端详半天,才装进皮兜子里,心里乐开了花。

还不错,那天一共打了五只,池叔分了两只大的,贾爷分了三只小的,皮兜子里鼓鼓囊囊的,算是满载而归。

池叔跟贾爷卷上烟,一边抽一边走。我和国利有点儿累,走一段就要歇一会儿,顺便打开皮兜子,看看里头的战利品。

大黄也累了,不再兴奋地跑来跑去,而是跟在我们的影子后头,规规矩矩地走。

遗憾的是,我们并没能如愿以偿地吃上兔肉。第二天是大庄子集,贾爷一早骑车到集上,把兔子卖掉了。贾娘娘那会儿犯了腰疼病,隔几天就要到县医院做“牵引”。买兔子的是当地一家富户,他说,他家孩子最爱吃兔肉,还嘱咐贾爷,以后打了兔子,不用赶集,直接交给他家就行,有多少算多少,敞开口收。

池叔的兔子也没有吃,而是偷偷给了秋山媳妇。他不光把兔子给了秋山媳妇,还帮她提水、担柴。秋山媳妇为闺女时,跟池叔好过一段。后来,女方家嫌池叔穷,硬拆散了,嫁给了秋山。池叔说,她年轻时,最爱吃兔子肉。

池叔偶尔还去贾爷家串门,遇到我们还问,打毛儿去啊?却终究再没成行。

那年冬天,董村开始缴枪了。一天到晚,曹秃子在喇叭上喊:“政府要求,有枪的赶紧交到大队来!”

不知从哪天起,贾爷原本竖在墙角的猎枪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皮兜子,孤零零挂在墙上。

第二年开春,池叔正式加入到贩卖生猪的队伍,有时早起,会看到他用皮管子往猪肚子里灌水,那些猪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肚子滚圆滚圆的,像一只只吹鼓的气球,仿佛随时都会爆炸。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

孟昭旺,1981年生于河北南皮,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在《青年文学》《长城》《十月》《西湖》《青春》等刊物发表小说,有作品入选河北小说排行榜及作品年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春风理发馆》。短篇小说《寻羊记》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