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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4期 | 李洁非:品宋录
来源:《钟山》2021年第4期 | 李洁非  2021年08月17日08:39

小编说

“画虽小技,颇足鉴世。”文章从康有为中外环游后所著《万木草堂藏画目》中一句“故论大地万国之画,当西十五纪前,无有我中国”的论断生发而出,在比较视野中对宋代绘画与其同时期的西画(欧洲中世纪绘画)展开了详尽且生动的分述。作者从中西绘画题材的分野论及相关技术文明的差距,再从宋世最具代表性的山水画说开去,例证“风景画”、“婴戏图”、“人物画”等题材门类亦是佳作迭出。这些生意盎然地反映着俗世百态的传世名画无一不是宋世(无论是现实纬度抑或是精神疆域)阔达繁盛的绝佳例证。

李洁非,1960年生于安徽合肥,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现居北京。1990年代以来,在本刊发表有多篇文章,主要撰写“钟山记忆”栏目文章(2008-2012)、“文学史微观察”专栏(2013)、“太平天国笔札”专栏(2017年4期-2018年6期)、“古史六案”专栏(2019)等。首发于2009年第5期的《胡风案中人与事》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自今年始,撰写“品宋录”专栏。

 

丹青寄世

文/李洁非

画虽小技,颇足鉴世。

1917年,康有为“中外环游后”,著《万木草堂藏画目》,序文首句悲惜“中国近世之画衰败极矣”,后再叹“中国画学,至国朝而衰弊极矣”。“国朝”仍指清朝,其以遗老自居,故云。当谈到何以振疲,则说:“郎世宁乃出西法,他日当有合中西而成大家者,日本已力讲之,当以郎世宁为太祖矣。如仍守旧不变,则中国画学应遂灭绝。”(1)俨然视郎世宁为有清一代画之翘楚,指中国画希望惟在“合中西而成大家”。

郎世宁,米兰人氏,天主教耶稣会修士,以画艺供奉清廷。《清史稿》有传:

郎世宁,西洋人。康熙间入直,高宗尤赏异。凡名马、珍禽、琪花、异草,辄命图之,无不奕奕如生。(2)

彼本僧侣,绘事实其余技。是时,欧洲画坛已次第诞生过达·芬奇、拉斐尔、丢勒、鲁本斯、伦勃朗、委拉斯凯兹诸巨人,郎氏焉堪一提?然一旦入华,其技迥出,惊为天人。乾隆帝《题画》诗曰“写真世宁擅”,并自注:“郎世宁西洋人,写真无过其右者。”(3)郎氏引起的眙愕,更可借年希尧知之。希尧,年羹尧兄,曾任安徽布政使、署广东巡抚等,有艺术天赋,工画,精于制瓷。他结识郎世宁后从之学透视法,所著《视学》为中国首部研究透视画法专著。雍正己酉年(1729),述与郎世宁交往经过:

余曩岁即留心视学,率尝任智殚思,究未得其端绪。迨后获与泰西郎学士数相晤对,即能以西法作中土绘事,始以定点引线之法贻余,能尽物类之变态。(4)

六年后(1735)再谈认识:

予究心于此者三十年矣,尝谓中土工绘事者,或千岩万壑,或深林密箐,意匠经营,得心应手,因可纵横自如,淋漓尽致,而相赏于尺度风裁之外。至于楼阁、器物之类,欲其出入规矩,毫发无差,非取则于泰西之法,万不能穷其理而造其极。(5)

当时年希尧虽称绘事若欲真确,不用西法“万不能穷其理而造其极”,犹未对中国画优长尽失信心。将近二百年后,到康南海那里,中国画已然只存糟粕,“群盲同室,呶呶论日”,“摹写四王、二石之糟粕,枯笔数笔,味同嚼蜡,岂复能传后,以与今欧美、日本竞胜哉!”(6)其说当时或显过激,愈往后愈无奇,而为普遍论调。中国画惟有走中西结合之路,不单是共识,更主宰着百年来绘画实践。迄至于今,纯粹的中国画实不可见,无论从精神、从意识、从技法、从取材、从构图、从形象等方面,都或明或暗借师西画(含苏联),浸染其风。

康氏警言我们已不新鲜,中国画相对西画之没落,也可谓彰彰明甚。然而康文还有一些话,颇不寻常却不易被注意。本文实以此引出。

他先提出一个见解:“今欧美之画与六朝、唐宋之法同。”稍后具体论道:

画至于五代,有唐之朴厚,而新开精深华妙之作。至宋人出而集其成,无体不备,无美不臻;且其时院体争奇竞新,甚至以之试士,此则令欧、美之重物质尚未之及。吾遍游欧美各国,频观于其画院,考其十五纪前之画,皆为神画,无少变化。若印度、突厥、波斯之画,尤板滞无味,自桧以下矣。故论大地万国之画,当西十五纪前,无有我中国(7)……鄙意以为中国之画,亦至宋而后变化至极,非六朝后所能及。如周之又监二代,而郁郁非夏殷所能比也。故敢谓宋人画为西十五纪前大地万国之最,后有知者当能证明之。(8)

提其要,盖谓十五世纪以前世界绘画皆不足与中国媲美,而宋画尤称巅峰。

有比较才有鉴别。康有为并非中国最早从中西比较角度谈画者,但大概是首位大量直击西画原作的中国行家。其人虽无擅画之名,门下却有徐悲鸿、刘海粟等,称之“行家”不为过。其次,他是在“遍游欧美各国,频观于其画院”基础上,谈其“宋人画为西十五纪前大地万国之最”观感。由这样的人提出如上鉴断,自非泛泛可比。

我又油然想起二十岁左右所读一本当时“内部发行”的费正清博士著《美国与中国》。这主题为政治的书,从文化比较入手,让人耳目一新。它在开篇不久谈及中西绘画,指出宋代山水画里人物都非常渺小,微如豆芥,淹没在巨大的自然背景之下;反观“意大利古画”,却“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作者认为,这说明了“人”或个体在中国的不重要。(9)

彼时,这像指点迷津,令我对文化之别初有所悟。然多年后,阅识渐不贫乏,始知费博士实有所误。虽然从现代的意义上,中国文化对“人”或个体重视不比西方,这观点仍可成立,但他用“意大利古画”与宋画比较为依据,则问题颇多。其笼络所称“意大利古画”,只能是文艺复兴时期作品,对应中国,应为元明而非宋代。若以宋代所处的十至十三世纪论,意大利绘画根本谈不上“人”居于“中心地位”或“以人物为中心”。最早露此迹象的乔托,1266-1337年在世,其作为画家的活跃年代约当中国元朝中期,且即便乔托笔下,“人的觉醒”亦止初萌而已。美术史家称:“乔托作品中的人物的感受,范围是相当有限的。人还只是刚刚开始取得自己的尊严,他还没有骄傲的自我意识和人文主义的个性理想。”(10)费正清所谈的那种作品,真正相符者当以波提切利为标志,而《维纳斯的诞生》约绘于1485年,此时中国已是明朝成化年间。故费正清以晚出西画之“有”,证中国所“无”,未免有“关公战秦琼”之嫌。他的不当又在于,单单用山水画指证中国文化忽视“人”。实际上,宋画题材极广,符合大写的“人”或将人物置于“中心”的画作,宋代不但有,山水画以外还可谓信手拈来。

费氏之误,尽在康有为“皆为神画”四字。对于“神画”,读者勿错会其意,以为是“画技如神”。“皆为神画”译作白话,即“清一色宗教题材绘画”。康有为据其“遍游”和“频观”强调,十五世纪前欧洲只有此类画作,而“无少变化”。此一事实,费正清作为哈佛教授并非不知,他的“失误”应是为牵就自己论点有意含糊所致。

至于“皆为神画”意味如何,则说来话长。

因地理与文化遥远隔膜,国人对欧洲史认知每有粗忽。比如,既睹《断臂维纳斯》美轮美奂,遂推想整个欧洲的艺术都具此水准,通常又将古希腊罗马认作欧洲文化一脉相承之祖。然这两点并误。在《断臂维纳斯》时代,希腊-罗马文明或所谓“希腊化”,基本限于欧洲东南一隅。当时,它对日后欧洲心脏地带的影响,还不如对北非与西亚的影响。过后,希腊-罗马文明还从罗马以西完全失落,一直到文艺复兴才重新找回、接续。整个欧洲与希腊-罗马文明之间,真正谈得上以等号相连,大致得到十四、十五世纪。

这是因为,四世纪时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大帝改宗基督教,扭转了文明方向。而欧洲大部嗣后才逐渐开化,其中包含如今最称繁盛的英、法、德、西及北欧诸国等,以上现在欧洲主体部分,基本皆啜基督教乳汁以长成。“在与罗马帝国发生接触之前,这些民族都目不识丁”(11),而他们接触的并非希腊化之古罗马,而是已经皈依了基督教的罗马帝国。改宗所以造成欧洲文化断层,系因基督教有强烈的思想排他性。设若基督教有儒佛之中庸、平和,事情或犹别样,而它一旦立为官方宗教,即视过往文化为“异教”加以排禁。不觉间,“希腊文明大多已失落了”(12),待至东西罗马帝国分裂,与古代分割更彻底,形同陌路。在此所谓“中世纪”,除与土耳其相邻的一小块地方,全欧对希腊-罗马文明所知,或不及远东的中国人(毕竟中国史籍犹见一些相关记载)。他们终于“重新发现”古典,要再过好几百年,有俟十字军东征的开展。(13)那时,千辛万苦的“西方人”,跋涉至小亚细亚一带,意外寻获久违的希腊文典籍,由此钩沉出烟波缥缈的往事。但这过程自亦不能一蹴而就,从迻为拉丁文,到加以阅读、领悟和传播,都颇需些时间。总之,欧洲自废绝古典到迎其“复兴”,前前后后耗掉了千年之久。

在此断层中,不单《断臂维纳斯》那样的杰作完全绝迹,而且欧洲文化从所有领域倒退。幅度之大,堪比饱学蜕于文盲。中世纪前期,学术、文学和美术竟然皆乏制作。晚期渐有所甦,然质地甚粗。以近世欧洲矜傲的画艺论,几可谓一无是处。题材单调、感情空洞、技法低幼,甚至比例失调。日后世界拜其脚下的透视画法,根本没有踪影。

我们往往以为透视法,西方古已有之。此亦一误。1983年,中意政府合办《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与文明》展览举于北京展览馆,笔者往观而将配展说明书珍藏至今。册内第二文,题《文艺复兴时期的一项革新——透视画法、一系列情景绘画的伟大作品》,其言如下:

文艺复兴时期的透视法,有史以来,最高地,最革命地肯定了在历史和可见空间中人是第一性的道理。1424-1429年马沙绰在卡尔米内教堂作的壁画被视为透视法初期绘画实践之一,这些作品进一步证明了人的实质性作用,即人是历史的主角。(14)

明指透视法为文艺复兴造物,前此欧洲人并未识之。而其发明,恰以挣脱神学、将人和人性摆到首位为前提,若仍取神的视点则将永无透视法。

可见文艺复兴以前,对应于宋代时期的意大利古画,费正清谓之“人……居于中心地位”(15),必属没影子的事。文艺复兴的酝酿,时间线索大致如下:1095年,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发布远征令,号召骑士们背起十字架,去拯救遥远的耶路撒冷。首次东征翌年成行,却相当惨淡,“有的人还没赶到君士坦丁堡就死了,大多数人在到达君士坦丁堡之后不久也死了”。第二次(1147-1148)和第三次(1189-1193)略有起色,但仍是“出发时士气高涨,回来时损兵折将”。第四次(1201-1204)终于达到高潮,十字军占得上风,攻克君士坦丁堡,“大多数将士都满载而去,回到欧洲。他们从这座拜占庭大都市抢去了数不清的珠宝黄金”,更重要的是“征服了君士坦丁堡,就相当于为欧洲打开了一扇能够接触到希腊和拜占庭文明的大门。”(16)此时中国已至南宋中期,文艺复兴却只端倪始露,离真正睹其风景还有十万八千里。

欧洲文化因基督教所受禁锢,关键在思维方式。基督教将宇宙分割为“此岸”与“彼岸”,置之对立和相互否定的关系。马克思说“谬误在天国的申辩一经驳倒,它在人间的存在就陷入了窘境”(17),又说“如果想在天国的幻想的现实中寻找一种超人的存在物,而他找到的却只是自己本身的反映”(18)。品透这两句,可抉基督教思维根柢。基督教并非为否定人而否定人,而因人乃有限“此岸”一内容给予否定。进以言之,凡现实或有形、具象存在皆属“此岸”,以此判为不真、不善、不美。举如心之所感、目之所视、耳之所聆、鼻之所嗅、舌之所尝、肤之所触……都不洁不纯、满是谬误,甚至有罪。基于此,基督教否定人及其肉体、感官,进而否定本乎感官知觉的艺术。

中世纪曾有著名的“圣像之争”。按基督教观点,“神是脱离一切凡间事物的”(19),不可能采取或表现于任何“有限”的形式,故若假雕塑绘画赋予神圣以人形,不惟无稽,也是公然亵渎。在《旧约》《新约》中,“偶像崇拜”为“异教”的典型特征。《罗马书》指出神是“眼不能见”的,将“神的荣耀变为偶像”,是以神仿诸“必朽坏的人和飞禽、走兽、昆虫的样式”,而拜偶罪孽在于“去敬拜侍奉受造之物,不敬奉那造物的主”。(20)出于敌视“偶像崇拜”,八世纪拜占庭帝国发动了大规模“偶像破坏”运动。利奥三世(717-741)以后几代皇帝,禁用圣像,将所有圣像砸毁。但西部的罗马教皇对此不认同。大抵当时西欧颇为整体文化状况所窘,尚需借圣像布教,“不仅是不识字的人习得基督教信仰的途径,而且因为圣像就代表了圣人,所以也能够激起非常强烈的宗教精神”(21),东西教会为此争执愈演愈烈,最后竟至在1054年,罗马教皇与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互相开除对方教籍,发生大分裂。我们透此事件,重在了解基督教对具象有形事物的排斥。这是根本。拜占庭禁,罗马教皇不禁,仅关“信仰的辅助物”(22)有无必要,而无涉艺术之容留、提倡、保护与喜爱。“宗教偶像从来没有被描述成艺术作品”(23)。即便罗马以西,宗教形象得以寄诸教堂壁间,也极其呆板僵硬,绝难视为审美对象。

意大利中部小城阿西西,有一座圣方济各教堂,建在1228-1253年间。其弥足珍贵,尤仰后所增绘的壁画,乔托与奇马布埃并为两位主要作者。时已中世纪晚期,而文艺复兴之光晨熹微露。整个壁画规模壮阔、宏富绚丽,显现欧洲文采开始走出中前期的寂寥黯淡,焕发血色与活力。纵使如此,也明显不敌早上好几百年的敦煌。同为壁画,同为摹写宗教,后者灵动、自由之远胜,从线条、构图、造型、姿态、气韵、色彩各方面一目了然。圣方济各教堂壁画中奇马布埃所绘,笔触颇精,画技已工,较以往进步巨大,然若欲捕捉绘者心灵悸动,仍为难事。乔托笔下有别,人物眉宇间及肢体姿态已有“情态”流露,是奇马布埃明显不及,惟犹拘谨,竭力克己不逾矩,虽“情动于中”而不敢放其手脚。费正清讲“在意大利的古画里,自然景物只是后来添上去的背景”(24),借圣方济各教堂壁间观之,确如其言,但原因却非对“人”的重视超过“自然”,相反,是当时欧洲对“自然”仍漠然无感,不具表现能力。欧洲方从惟知仰视“神”稍稍注目于“人”,对“自然”则仍索然不知味。圣方济各教堂数十幅画面,除开神、天使、圣徒形象,以外景物极少,且单调,多为楼宇等人间造物,纯自然景象只有山坡、树木、鸟禽、马匹,寥寥无几而又形态呆拙、比例怪异、了无生意,全非跃然其上、栩栩欲活,确似硬贴上去的赘物。乔托《泉水的奇迹》《向小鸟布道》两幅有对山、树和飞鸟的描绘,已很难得,然而山形猥陋、树不成样、鸟虽飞而其状僵死。《泉水的奇迹》两棵树长在山崖,依形应为成材大树,但与旁边匍匐于地的人物相比竟小似盆景,比例匪夷所思。《向小鸟布道》有树被画在人物头上,仿佛自其后脑长出,观感不可名状。(25)须知,这已是中世纪末期的制作,却犹然如此。欧洲“爱自然”的情怀远在“人的觉醒”之后。他们懂得精细观察描绘动植物,迟至十六世纪;至于美术教学设静物为基础及风景画单独为一画种,还要略晚。

曹雪芹写“刘老老醉卧怡红院”,“西洋景”晃瞎了中国乡间老妪的眼,“就像到了天宫似的”(26)。倒推五百年,这故事得反过来。彼时,若有欧洲远客赴临安造访皇家画院,眼花缭乱必有甚于刘老老。如今法国卢浮宫为画藏胜地,一千年前,这种去处非两宋皇家画院莫属。绘事在人间美不胜收、风姿绰约,惟此可见。只是这样的事实,中国人很少意识到。

古代美术,以雕塑与绘画为两大领域。雕塑多凿石以成,中国不擅。古文明中埃及人能此,次则希腊人挟为长技,继经罗马人传诸印度,西元后随佛教东来,造像始行中国。绘画则不同。康有为赞宋画“集其成,无体不备,无美不臻”,是说它将中国画艺推诸顶峰,而这之前,全球绘画就已经可说“于斯为盛”。

古时中国引领绘画风骚,不在于早。从较严格意义上,中国今存最早的画作出诸四世纪顾恺之,如著名的《女史箴图》。再予前推,有年代约二、三世纪的汉砖画(波士顿美术馆藏),毛笔施绘,彩色,画上两名男性作交谈状而背景空白,线条与构图已具中国画骨架,列诸绘画史绝不牵强。长沙出土的前三世纪帛画,亦可视为中国画较确切的始祖,以后绢本盖启于是。如谈滥觞,则早至新石器时代半坡彩陶纹绘。起初,中国绘画应即如此寄于各种物体,如壁间、柱梁、漆器、织物等。先秦“画栋”之风已盛,叶公“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是其写照。惟此类物体多易朽圯,后世不能见,难以依其确考绘画史足迹。而从全球讲,其他古文明绘画肇兴时间基本相当,中国不得谓之占有先机。

但中国后有三项发明至关重要,令绘画的发展得天独厚,从而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其一毛笔,其二丝绢,其三纸。毛笔塑造了中国绘画艺术的基本面貌。绢易于藏存,质高者历久不旧,至今故宫所藏赵佶绢本《听琴图》,虽千年仍光鲜如新。纸则在绢的基础上,具其优点同时更为廉价,可以大量制造、使用,损弃不足惜,大大拓展了创作的容错性与尝试空间。再者,绢纸画极大好处是轻便、可随意携览。汤显祖《牡丹亭》有“拾画”“玩真”数折。画作路途可拾,且不受限制挂览赏玩——此等情形,欧洲很晚才可体验,中国却早已捷足先登。

内中甘苦,惟身体力行者知。在环地中海地区,绘画发生虽不晚于中国,以古埃及之早熟,更有可能拔得头筹;然而他们却因材质制约,备尝限辛。早期创作多依托木板,以颜料结合胶质施绘其上。现知埃及法老时代古画至六世纪基督教圣像,率为木板画。这种作品想要久存,盖属万里挑一。除了抗拒时间、空气与水分的侵蚀,还得祈求白蚁一类蠹虫嘴下留情。当中国已以绢纸为媒脱离羁绊,他们仍束手无策。后来壁画所以是主要画种,即有此无奈在内。但壁画克服了木板画难以久存的缺憾后,创作难度却又倍增。以运用较广的“湿壁画”为例,其法以石灰混合沙浆抹墙,趁半干,迅速以水溶颜料施绘,颜料渗入涂层起化学反应,待干燥凝为碳酸钙,使所绘固诸壁表。这样的创作必须一次完成,不容出错、修改,于绘者技能体力均为考验,同时画作发生与存在处都深受限制(一般只有宫廷和教堂)。此法古罗马已用,降至文艺复兴,乔托、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辈仍沿用之。今人观览西斯廷教堂《创世纪》、梵蒂冈大教堂《雅典学院》诸湿壁画名作,叹其技艺超卓同时,更当知画者不易。欧洲挥别壁画、踏上坦途,一直要到十五世纪,尼德兰的艾克兄弟经多次试验就油画做出关键性变革,此后欧洲始如中国那般,免其援笔立成急就之窘,得以间歇、从容施绘,及修改、覆盖,并使绘画从教堂、宫室等处解放,自由出现在任何空间。(27)

以上,为绘画所关“技术文明”。在此方面中国一时无贰,故独能精进不已。但技术文明仅为条件之一,且若认真计较,尚非最重要的条件。中国绘画繁荣发展,约一千多年举世无出其右,真正根基另有所在。

言及是,非得深入绘画实践,细察各种具体表现不可。康有为“敢谓宋人画为西十五纪前大地万国之最”,冀望“后有知者当能证明之”。笔者不揣猥薄,试予应之。前已就彼时西画不足观约略有论,下面转谈宋画自身,看它是否果然堪言“大地万国之最”。

费正清的比较,只提到宋代山水画。山水画确以宋最具代表性,逶迤至元不衰,“宋元山水”遂为中国绘画一大标签。而费正清字里行间有贬,意以山水画来证中国的“人性”自渺于“自然”。其实他说反了。山水画始于晋,隋唐势起,至宋蔚然。而放眼以望,则知山水画放兴非惟有绘画上的原因。东晋时期,中国出现了伟大诗人陶潜,“性本爱山丘”,所作诗文多寄怀自然,以咏天籁之韵。五柳先生外,谢灵运更称“山水诗之祖”,一生大部分光阴耗于山水漫游,以为最高精神享受,至为之发明“谢公屐”。到唐代,对陶谢的文化认同达到空前热度,林泉高致与山川游历,是士夫文人普遍所尚,山水诗文创作遂为一大潮流。中国诸艺每为诗文之余,山水画的先河确实也在山水诗文那里,故而我们说此事在中国,与其说是纯美术进展,毋宁谓之一种整体文化追求的折射。

人与自然,是哲学一项人性基本命题。概以言,人对自然的情感非“畏”即“爱”。畏,出于恐惧,因畏生敬,而神秘之、膜拜之,以人自身的渺小,陷于无力、无奈诸感,最后导向宗教,对自然“敬”而“远”之。爱,则必于恐惧有所克服,不复以自然为人的对立面或异己,转而就中觅见自我,唤起由衷的愉悦,从而物我互洽、泯然,结为一种美学的关系。

所以费正清把话说反了。陶谢风显系自然之“爱”而非“畏”,中国的山水诗、文、画以此兴,岂为“人性”匍匐“自然”之证?其实恰是生命较从容自由的体现。人类总是生存愈从容自由,愈知自然之趣。如今发达国度,普通民众喜近自然的意愿,一般高于欠发达国家;中国古人知慕自然,是同一缘故。以往解释偏玄奥,从老庄探其源,实际原因可能却很浅显——中国社会与生产发展,使一定规模人群生存景况相对宽松、略多余裕,而有以致之。虽然现在谈唯物史观较少,但物质决定精神之说未可尽废。例如有个现象,古代很多地方的哲学、道德或宗教,有严厉的“禁欲”主张,而中国独无,儒家至予肯定“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墨家最多讲“节用”,道家最多讲“去奢”,均不言之以“禁”。这文化差异背后,是否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呢?中国开发较充分的农工商,实令“禁欲”亡其必要。“欲”无须禁,恰当、适度即可。基督教为何能于罗马帝国胜出?最大原因是社会景状太坏,人“对现世的兴趣渐渐消失,转而关心来世的生活”(28)。恩格斯谈“基督教拨动的琴弦”,言以三点:“时代的败坏、普遍的物质贫乏和道德沦亡”(29)。不妨更明确地讲,基督教在其伊始,是因穷苦大众欢迎而得势。它的崛起,反映着这种社会物质现实。在自然观方面,基督教将它神秘化,导人敬畏而非审美,也呼应着那里的生产力水平。所谓“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30),欧洲对自然去魅,不以神秘之思而以常心知爱有爱,有俟“物质贫乏”改善,变得较为宽弛,才能实现。

因此宋山水画放兴,不止是一种绘画题材走俏,应从中看到当时中国世俗生活,在人与自然关系这个层面上,达到更和谐更融洽状态。此类宋画,人今多易想到王希孟“承旨”所绘《千里江山图》。自尺幅千里、气象万千、瑰丽壮美言,它确称扛鼎作,但若欲领略宋人文化气息,却要移步另外的作品。

如刘松年《秋窗读易图》(辽宁省博物馆藏)。画中半民居半山水。民居乃一院落,掩于岩石、古松、花丛,外则清流、远山环绕。院落极精洁,屋舍青瓦白壁,造设甚工而格调素雅,堂上一屏风一绣墩稍显奢意,院围竟以枯枝为之,门亦柴扉,惟编结铺设甚具美感。人物惟二,童仆立于檐下门侧,布衣儒者凭案坐窗前,且确如费正清言皆甚微小,然形象清晰、情状生动。书作摊开状,儒者举头望窗外。书,应即画题所指的《易》。窗外,则清风拂过之流水,与淡抹如烟之远山也。画中一切细节,都诉说了宋山水画的精神:人与自然融合,投身山川、草木、清风至美极适的怀抱,而文明(《易》是其象征)与天地万物和谐相通,表达着从“返朴”(枯枝作墙、柴扉等)体会生命真与美的意识……借山水描绘,寄托了异常鲜明的文化自觉。此种寄意乃至见诸更含蓄、不易觉察的方面,例如色彩。《秋窗读易图》并非墨画,设色,然着色极吝,惟于人物衣着与屋外枫叶用之。刘松年为孝宗至宁宗间画家。当此十二世纪,人类绘画对色彩运用知以节制而不滥施,十分少见。宋人独将色彩运用提至哲学层面,底蕴即在自然观,见素抱朴、恬淡为上。

马远《梅石溪凫图》(故宫博物院藏)。山角一湾春水,老梅虬枝斜出其上,白花缀于枝头,一队群鸭从下方顺流浮过。是借冬末春初,写春回大地、众生欣愉之意。彼时中国人心灵的柔软和细嫩,在马远笔下淋漓尽致。尤其对群鸭的描绘,与前所提及的乔托《向小鸟布道》中小鸟两相对比,一生趣盎然,一苍白干瘪,可谓判然有别。鸭凡十只,或前或后或长或幼,排队厮跟,井然有序。有的偎于长者眷眷相随,有的相互戏耍追逐。内有老鸭翘首回望,神情似甚关切,视线所及则有一鸭在后方作振翅追赶状,显系贪玩掉队者。两图并观,忽生一念——乔托当日倘若有缘得睹马远所绘,会有怎样感受?我对此很是好奇。

夏珪《雪堂客话图》(故宫博物院藏)。天色暗晦,山势沉静,平滩铺展,阔水默然。左下水流过滩穿崖处,瓦屋两间栉比筑其上。窗前支棂撑起,两人坐内对酌相晤。河上一扁舟,有披蓑顶笠者独钓。时大雪方已,满纸素白,万籁俱寂,高洁清泠之意扑面。绘者欲借雪景,一写隐者胸臆,二写故人知己重逢暖意。饮者、钓者三人,复如费正清所说身形渺小,淹没在巨大自然背景下。然而观者面此,若不能体会画家心中分明有大写的“人”,也让人徒叹奈何。画中人物虽微如豆芥,面目难辨,但他们的人格心灵,早已化于融入大自然本身,敛在山峦、林木、水泊与白雪之中。诚然,洋先生会因文化之隔,错失某些细节的领悟,例如瓦舍后那片茂密多姿的竹林是何情怀,例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典出于柳宗元……尽管如此,整个画面极力突显的大雪覆裹下屋内临轩对饮的那番人情暖意,理应一眼可以捕捉。无论如何,十三世纪初世界绘画,如此富于人性之光的作品世间难觅。而夏珪画艺之伟大亦足与其人性深度匹配,漫山遍野雪意竟纯以水墨写之,除山间、枝头稍施白色数点状其晶莹,以外悉用墨笔衬出,而雪原质感如触,神笔也!

小其人而广其天地,将心灵外化、托诸自然的意识及视点,在宋山水画里很普遍。作为艺术手法,源头是诗文“比兴”传统;而精神底蕴则为中国已达成这样的人性观、人性论:大自然绝非人性的压抑者、摧戕者,相反,是人的自我的观照物,甚至是人性升华、解脱途径。苏子游赤壁,言其感悟曰“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即此。费正清面对宋山水画,体会不到人在自然中的大欣慰、大放脱,体会不到天人合一、物我泯然之意,反将二者割裂开、论以自然的压抑,不足谓“知画”。我们不妨更挑明了说:宋山水画不但绝非人匍匐于自然的产物,相反,一草一木、一石一流莫非人性之表达与刻画。夏珪《梧竹溪堂图》(故宫博物院藏)写竹木簇拥下,一人兀坐于敞轩茅屋,独对淡抹如烟的山影。山影之淡,实是独坐者心境“冲和”之象。马麟《郊原曳杖图》(上海博物院藏),一袍服者携童仆行至山前水岸,扬脸远看,而左近山峦线条极平宁,以至舒缓如水,无疑又是“内心叙事”。画中出彩处又在于,袍服者扬脸远看,童仆却垂首随于其后,似对周遭景色“无动于衷”,其于人心世相精细如此,乃至略有“阶级意识”。马麟另一《楼台夜月图》(上海博物院藏)甚至彻底“无人”,空山冲旷,清辉放洒,无风无拂,高柳垂丝,极力营造至静极寂的自然意境;然近景处造工甚精的楼亭步廊,终使“无人之境”并非真正“无人”。画家摈却人形,只以人类精美造物与空山默默相对,意在表现人工与自然两种美相谐共融、合二而一,貌似“无人之境”,其实却把“人”之存在,借比兴转为一种含蓄的诗意形式。从一开始,中国山水画即已注重诗意、意境的开发。欧洲后虽渐知留心自然之美,而有风景画种,但偏写实与客观,其于诗意、意境有所悟,直至印象派稍始求之。而我们从宋人笔下却看见,这追求竟已臻于极致。朴庵《烟江欲雨图》(上海博物院藏)写雨前二渔夫弃舟登岸归家,水汽迷漫,云雾低垂,群林渐隐,山峦若现。画家不特明显以审美眼光,凝神于大自然这朦胧瞬间,更兼具表现其诗意的卓越技巧,仅以湿墨晕染使云遮雾锁跃然纸上,绘出有如玻璃呵气的朦胧虚离。欧洲绘画具此笔意,尚待十九世纪末之莫奈。我们当然不以为这只是技巧而已,惟有深刻感知到自然的美感,心胸为之浸解,才能转化于画技的神妙,那无疑是马克思所说人的“丰富性”、人的“本质力量”之证。

前因《美国与中国》之故,我们一直只谈山水画,其间但以“宋画题材极广”一语微示“草蛇灰线”。以下就此展开。

首先接续宋山水画话题中未竟之处。有部分作品,过去笼统归在山水画范围,但我个人觉得格调有别,宜单独列为一类,姑名之“风景画”。这类作品仍是写景,但明显提升了人间世相的比例,甚至置为重心。如无款《柳塘泛月图》(故宫博物院藏),钩月下,岸上古柳垂拂,一对夫妇隔着果盘对坐舟中,船头一仆持篙撑船,船尾又一仆侍于书匣后。水面莲叶如盖,蓬蓬勃勃,闲适生活气息甚浓。又一无款《柳阁风帆图》(故宫博物院藏),右侧万柳长丝如披,一楼阁为其簇拥,耸出群绿之上,内有人影似为游客凭窗观景,下方有拱形木桥与林中小径相通,二三行人穿行焉,而画面上方及左侧,水天一色、宽阔无边,惟两艘大船鼓满风帆,凌波而行。此二图,称“风景画”较适宜,称“山水画”已稍勉强。中国将文化、习俗简称“风”,如风气、风物、风尚等,搜集民情亦谓之“采风”。故“风景”一词有生活情态嵌于内,以此别于“山水”。中国文学对“风”的重视由来已久,周天子置官振木铎采诗、《汉书》艺文志就小说引孔子“虽小道,必有可观焉”之语,皆基于此,反映出借文学以观民间“风景”的意识。绘画有同样意识则相对迟晚。以往绘画属于象牙塔艺术,要么供奉宫廷,要么作为绘者自我心性载体,与社会普通生活几乎无关。它开始具有类乎小说那种“街谈巷语”的“稗官”视角,即自宋代始。那是因为,市人社会此时有了一个空前大发展。故而宋代山水画登峰造极之余,渐有少量画家作品,情不自禁在山水笔触里添加人间世相元素,使自然山水或多或少夹杂日常人烟之迹。在此必须提及一幅无款《山店风帘图》(故宫博物院藏)。作者虽佚而不知何人,然借所绘山、石、树笔力以观,厥为山水画一流高手。但此画令人印象最深刻处尚不在此,而在画家从山水画外观下,对世俗的谙熟描摹。山窐处几间屋,显系客栈。屋内有人打尖歇脚,外场上,有人正从推车卸货,还有骆驼卧地,以及车夫刍秣牲畜。栈外巉岩下有崎岖转角山路,五辆牛曳轿车大小不等、接踵而来,颇显拥挤繁忙,驭夫皆作奋力挥鞭状。这是典型的宋世写照,只有宋代那样发达的商贸流动,才能提供这种图景。从画中情绪明显看出画家饱含热切,被一种火热现实深深触动。

我们自未遗忘《清明上河图》。这件北宋季代杰作,甚至将“风景画”的界域完全打破,成为纯粹的生活景状“记录画”。张氏命笔立意明确在“记录”,原原本本地将汴京市井一日之情形,照写于丹青,意识与新闻记者无异。现代电影有“记录片”品种,我们也觉得《清明上河图》惟名之“记录画”,才反映其特色。其间汴城众生相,既包罗万象又纤毫毕呈,对此后人咸为颠倒叹绝。但更重要的一点,其实是它背后的历史或时间概念。张择端身跨两宋,时约十一世纪末至十二世纪中叶。我们可循此范围遍搜世界画苑,看中国以外可还有类似作品?结果必茫无所获。这不足怪。方其时也,论生产的开发、商品交换的活跃、社会组织的紧密与生活幅度的宽广,举世再无一地可如宋朝一般。费正清仅自山水画一隅,遂言“人”如何被淹没、消失于“自然”,而独忘乎《清明上河图》是怎样一幅人流涌动、人声鼎沸的情景!

《清明上河图》固甚珍稀,我们却勿以之为宋画中的偶然。即我所知,就还有一例相同属性的作品,熙宁间郑侠《流民图》。此画“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31),写王安石变法殃民现实,当时影响巨大,径致介甫第一次罢相。它的创作意识与《清明上河图》无异,都是“记录画”,且年代无疑早于后者,惜未传世,不然必以人类最早的民生写实画卷,为美术史之瑰宝。

宋代绘画又一宜当瞩目处,是对动植物的细致观察、广泛描摹,和杰出的写实能力。举如猎犬、鸡雏、枇杷、白蔷薇、竹雀、桔、鸳鸯、野鸭、瓦雀、蝶、猿、鱼、蜻蜓、合欢花、水仙、碧桃、鹌鹑、荷花、豆荚、秋兰、蜀葵、海棠、锦雉、黄鹂、蜂、蜗牛、蜥蜴、芦雁、孔雀等靡所不具,大千世界、万类生灵纷呈于图,且状物极准,细节一丝不苟、历历可识,堪比后世动植物科学图谱。

这一切意义何在?我们知道十八世纪法兰西有“百科全书派”,抨击迷信、愚昧、无知,力倡客观、理性认知与博识,是为启蒙运动。在这之后,“多识于鸟兽草木”才在欧洲蔚然成风,博物学的趣尚及对植物、昆虫、鸟类等观察、科考、归类、谱志之举接踵而至,终有达尔文那样的硕果。而当中世纪,生灵万物在彼等眼中,却如乔托所绘“小鸟”虽飞而其状僵死,自然界一片沉寂、了无生理。知此,乃可体会宋画里的欣欣向荣、万类霜天竞自由,是何等生机勃勃!宋人的精神视野,是何等开阔自由!仰以观天,俯以察地,无论空中之猛禽、草间之蝼蚁,尽收眼底而绘诸丹青,尺幅间满是生意生趣。观此类画,最拨动心弦的是宋人心灵质地的柔软,处处留情,无不抱以怜惜。对草木鸟兽,不特观察状写精细准确,更能深入各种生命的内部,捕捉、传达其神魄。故而吴炳《竹雀图》(上海博物馆藏)里的竹雀,非呆立竹枝,而写侧首喙梳羽毛之状,甚是欣怡乖巧。无款《蛛网攫猿图》(故宫博物院藏),一猿攀在枝头,探其长臂,伸向远处树梢正在结网的蜘蛛,显是蜘蛛的悸动挑起了猿猴的玩心,大自然生命气息瞬间跃然纸上,而高超的晕染笔触则将猿猴毛色绘得茸茸可触。无款《疏荷沙鸟图》(故宫博物院藏),莲蓬弯枝自荷塘探出,有鸟抓立其上,侧首回头,目光极锐、聚精会神,只见一只飞虫掠过,鸟儿正待出击,那种千钧一发被画得充满张力,鸟儿姿态及全身紧绷感、稍纵即逝的飞虫、纤细但又弯曲似可助鸟儿弹起的莲枝,三者间构成一种力的美学,细品妙不可言。无款《群鱼戏藻图》(故宫博物院藏),未施丝毫笔墨画水,而水流之状却极分明,悉借游鱼与水藻姿态写出,尤其鱼之身形,溜长优美,画家对于何谓“流线型”知之深矣,作者传为刘寀,以善画鱼著称,我们从此图可想见,他所下的功夫,仅睇鱼一事就得用去多少时间,而那又绝非多花时间就可办到,必全身心浸在“鱼水之欢”,以知“鱼之乐”。

对万千生灵情真意挚的同时,宋人还有一种突出情怀,是极度喜爱儿童,于童稚、童心、童趣情不能抑。宋代人物画里,“婴戏图”占有显著位置,纯真天籁的孩童,似最引起画家摹绘的热忱。李嵩《货郎图》(美国克里夫兰博物馆藏),游走乡间的货郎甫至,即被一群光着屁股和身子的顽童团团围住,尤其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之侧,一童露出半个身子和脸庞,吮着手指,面对架上各种新奇玩艺儿满脸痴迷,稚子之气浓郁醉人。苏汉臣《婴戏图》(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两髫龄小儿扑蝶,一童蹑足趋近花尖上的落蝶作捕捉状,右侧之童则以团扇遮地,显已扑住一蝶,同时回首注视,似对同伴能否成功不胜关切。陈宗训《秋庭戏婴图》(故宫博物院藏),三男孩儿使枪弄棍,做着“骑马打仗”游戏,其中两童双双握住一矛奋力争夺,似乎“战斗”正处于不知鹿死谁手的关键时刻。无款《小庭婴戏图》(故宫博物院藏)情形相仿,却非假扮对手两将互搏,而是日常最多见的小孩子家“玩恼了”那一刻,一童似刚从别人手里抢走玩具,被抢者径扑上前、不依不饶,另两童却含笑睇视,一副作壁上观神态。无款《蕉荫击球图》(故宫博物院藏),两个男孩儿在地面击球比试技艺,年轻母亲则携着他们的姐姐,从旁边桌案后静静观看。无款《蕉石婴戏图》(故宫博物院藏)竟同时描绘了十几位男童女童,环绕假山和炎炎芭蕉,尽情玩耍,其乐融融,整个庭院充溢着天真烂漫。

宋人对儿童世界情有独钟,不仅出自对新鲜生命的感动与礼赞,亦含有其他感悟。这在李嵩《骷髅幻戏图》(故宫博物院藏)中表现最充分。画中,年轻的母亲伸手作欲扶护之状,地上一男童正以奔跑姿态急切向前,在前方,有衣冠骷髅席地而坐,其手中还以线绳操控着另外一具小骷髅,而骷髅身后又坐着一位丰腴少妇,半敞胸怀哺其婴儿。这场景本身应系某种木偶类幻术表演,但画家却利用它,来演绎对生死的抽象表达。啜吮母亲乳汁的婴儿、刚刚能跑的幼童,连同尚具青春丰采的女人,距离枯骨都不过咫尺之遥,生命如此短暂,鲜嫩的肉体转瞬即逝,怎不令人怜惜!初睹《骷髅幻戏图》一刹那,我即为之一震。现代象征派绘画不过如此,而身处十二至十三世纪的宋画院待诏李嵩,竟已实启其迪。

顺以谈谈宋代在人物画方面的表现。所谓山水画人物皆小,是“人”居微弱地位的表征,此说我们业以多种分析给予否定,同时讨论了此种情形有其文化、哲学、美学和艺术上的特定原因。现在我们进而强调,在专门的人物画领域,宋人有无数直接突出描绘“人”、以“人”为中心的作品,“婴戏图”即为一例。其次,宋代人物画水平如何,也是应谈的话题。历来世界对中国画的兴趣,都在山水画,抑或“富于诗意”的那一面,于人物画不甚留意,似不值一提。相对讲,中国确不以人物画见长,中国画最知名的是山水、花鸟,人物画虽有仕女为一代表种类,然形式雷同、感情苍白、缺乏个性。但这印象,多以明清时代为基准,以与世界绘画相比较,没有考虑和引入时间概念。我们一再提到,宋之世代当西元十至十三世纪;谈宋代人物画必须以此时间轴,在世界范围来考其情形和水准。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将不惮于指出,宋人物画水准不在当时任何地方之下,甚至拔迥其上。我曾见今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毕世长像》,纯肖像画,纯写实,人物面相、表情、姿态至其衣袂线条,无不栩栩欲活,足称“这一个”。有此为证,即使在一般通认中国所不重视的“写真”方面,宋人物画功力也是领先当时世界的。另外,《毕世长像》并非孤件,它是仁宗间所绘《睢阳五老像卷》一部分,此外还有杜衍、王涣、朱贯与冯平四像,拆散后流于美国,分藏三家博物馆,我只见到《毕世长像》,其余四像既出同一画家之手,可想水准无差。此作年代明确,仁宗至和三年(1056,是年九月之后改元嘉祐)翰林学士钱明逸为之序,是其时图已绘就无疑。这是什么时间概念?若有人不以为然,乞为指出当时世上比它更为美妙的人物画例证。诚然,文艺复兴后的欧洲人物画,中国望尘莫及,但幸勿以此混淆了元以前情形。康有为说宋为中国画的“集成”时代,“无美不臻”,明清以降则“枯笔数笔,味同嚼蜡”;他眼中的这种反差,其他方面不好说,就人物画而言我完全抱同感。宋代人物画,还未滑至徒以“形意”为标榜,画家仍普遍在写真写实方面展现出色能力,线条仍极精确细致,而非以借虚墨漫漶摄其所谓神意。这些特点,从故宫博物院现藏无款《槐荫消夏图》《杂剧打花鼓图》《杂剧卖眼药图》等,均可鉴之。而且写实写真造诣仅为宋人物画技艺层面,若论对人性、生活的覆盖,彼时世界更无从相提并论。宋人笔下,午后小憩可入画,艺人做场可入画,推销卖货可入画,妇人妆梳可入画,驯马师可入画,郎中出诊可入画,古人古事更可入画……世间百态,无所不摹,摹必生气盎然。十至十三世纪人物画,这样繁花似锦、自由活泼,“惟宋有之”四字是我不怯于出唇的。

法国学者谢和耐就宋代写道:“中国无疑是当时最先进的国家,它具有一切理由把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仅仅看做蛮夷之邦。”(32)我们不必在意或沉迷“蛮夷”字眼的含义,但当时中国社会及文化的先进性,毋庸置疑。宋画登顶为康氏所谓“大地万国之最”,原动力在宋世。本文虽只谈画,宋世精神风貌却能睹其荦荦,拟题“丹青寄世”此之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