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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王芸:薇薇安曾来过(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 | 王芸  2021年08月12日08:09

导读

《薇薇安曾来过》的主人公是一位居住在城市的中老年女性,丧偶、女儿出国、独居。除了身在国外的女儿素素和关系亲近的长辈张姨,主人公的日常生活由一只叫薇薇安的暹罗猫陪伴,她将对亡夫的情感倾注在这只猫身上。张姨有孝顺的子女,物质生活无忧,却还是孤身一人离开人世,这仿佛隐约预示着主人公的未来。作者以与这些人或猫的关系、情感,编织起主人公的生活框架,里面被无法纾解的孤独感、情绪困境,以及浓浓的温情填满。一次为亡夫扫墓归来,路遇因进城寻觅长久未见的母亲而走失的男孩,这一老一少一猫有了一段短暂的同一屋檐下相处的时光……

薇薇安曾来过(节选)

文/王芸

从贤士花园去张姨家坐12路车。穿过滕王阁隧道就到了抚河桥头,下车绕五分钟细巷子,到张姨家楼下。张姨住在四楼。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只要不是恶劣天气,她都会去看张姨。提几样软口点心,桃酥、蛋糕、绿豆糕、蓝莓饼干,轮换搭配,绿豆糕是张姨的最爱,但不是一年四季都有。薇薇安似乎知道这一规律,平时看到她换衣、穿鞋就急乎乎蹲在门口,伸长脖子等她套牵引绳,逢这一天它就安安静静的。

一抹阳光从窗户折射到推拉门上,柔乎乎的一团光晕。薇薇安伏在门边,像斜斜地戴上了一顶镶碎钻的宽檐帽。“乖,我去去就回!”她安抚一声。薇薇安抬了抬头,又伏下身去。无精打采的样子。

张姨总是在家的,这是她俩十多年的默契。老式楼房,四面楼体中间夹一个天井,二楼天井是一大片露台,通往各个楼道。一大早,这里就挂满了衣物、床单、被褥。久雨初晴,住在老宅子里的人,像朝向阳光生长的植物,珍惜它的可贵。

拐进楼道,光线蓦地暗沉。她用手把住扶手,一级一级台阶往上挪。她见过张姨上楼,双手把住扶手,拽着身子缓慢上移。平时,张姨难得下一次楼,仿佛搁浅在半空中的船上。

张姨不肯搬家,大儿子苏教授每次回来都劝,电话里也劝,张姨就是不搬。一栋空别墅立在城郊任由灰尘覆盖,那是苏教授特地买给张姨养老的。张姨说,住熟的屋子比哪儿都好。

哪里好呢,屋里的光线不比楼道强,模糊得仅仅看见人影而已。张姨白天不开灯,电视机的亮光略补了些光线。门一开,呼啦啦的声浪扑来,喜剧演员正你追我赶,音量大得磨耳朵。张姨耳朵背了,面对面也得大声说话,或者看口形,张姨能猜个七八。除了睡觉和出门的时间,电视机一直开着,仿佛满屋子有人在说话、走动、嬉笑怒骂,闹腾腾的人间气息。

张姨抚一抚搁到桌上的糕点,悠悠地说:“你又讲礼,每次这样,哪好意思。”老派人,这话是回回要说的。张姨挪转着身子想倒一杯水,被她拦住了,她从布包里摸出一个袖珍玻璃杯,里面是泡好的枸杞水,杯底红灿灿的。杯子,枸杞,都是女儿出国前给她备下的。

张姨摸索着将电视机音量调小。她吞下一口水,将嗓子眼里的一股燥气冲下去,这才喘匀了气息,耳朵也舒坦了。搬过一张凳子,与张姨腿靠腿面对面坐下来,双手团住张姨的手,“这段时间,咋样?”

“都好,都好。”张姨逆光坐着,花白头发叠着小窗的亮光,一身梦的气息。窗台上摆着几帧带相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张姨怀里偎着两个孩子,身边站着一个,站着的就是七岁的苏教授。仿佛一眨眼工夫,她就蜕变成了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小茶几上,躺着个小黑板,以前没见过。上面用粉笔端正写着:

5月5日 星期一

早上药已吃 1 2

“1”和“2”下面画了钩,笔迹是她熟悉的,娟秀又坚挺,“捺”总是拖得很长,颇有黄庭坚一波三折的味道。早年张姨教学生和苏教授认字的时候,她见过。久远的一幕幕,幻灯片般晃过,昏暗的光线让人有隔世之感。

不觉就静默了。良久,张姨抚一抚她的手,眯细眼睛道:“我这记性越发不好了。人老了,不中用了,一天吃了几趟药都理不清。小微细心,每次来数药片,发现对不上就着急。我跟她说,弄个小黑板来,一笔一笔记清楚,好记性比不过烂笔头不是?”

她笑起来,垂下眼睛,光线有些刺眼。

“中华还是每周六打电话?”苏教授的大名叫苏中华,在北京一所大学教书,博士生导师。

“是,这两天在深圳讲学,昨晚八点打的电话,说饭吃了一半溜出来的,再晚怕我睡下了。我说你忙,就不用打来,你不打来,我就知道你在忙。他说,忙又能有多忙,你肯定等着这通电话呢。我哪里就惦记了,一天一天,日子好打发得很,想睡了就睡一阵,醒了就坐一阵,也在这屋里走一阵,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一天到了头……”

“小微来得勤吗?”

“她儿媳妇刚生了宝宝,这一阵子忙,那么丁点儿的孩子最是磨人了,又生了黄疸。她说等孩子百日了,妥当了,就抱来给我看。”

“那我这阵子多来看你。”

“别别,我知道你跑一趟不容易,还有那什么薇薇也离不开你。”张姨总把薇薇安叫成“薇薇”。

“薇薇安每次好像知道我来干吗,一点不吵。要是平时啊,不带出门肯定不依的,也是个犟妞儿。都怪素素,给我弄来这么个尾巴,甩也甩不脱。”

“薇薇好,薇薇是个伴儿!我是年纪大了,自己都顾不过来啰,要是年轻二十岁我也养的,动物有灵的……”

张姨见过薇薇安的照片,她翻手机给张姨看的,也讲薇薇安的糗事、乐事。自从有了薇薇安,她拍的照片大半以它为主角,原来喜欢的花花草草都“退居二线”了。

电视里有个男人在哭,咧开大嘴,捶胸顿足,哭得十分夸张。是一个小品演员,仿佛在演哑剧。两人望着屏幕,半天没言声。张姨忽然幽幽地说:“那个老头,八十二岁,住在三楼,昨天走了。”

她掉转目光,像没听明白。张姨平静地望着电视机,像在解读屏幕上男人的悲伤:“前几天我下楼,碰到他。他小我五岁。我觉得自己也活够了……反正,迟早的事。”

她语塞,轻轻摩挲张姨的手背。干涩如白纸的皮肤,散着朵朵老年斑。她还没有,不过迟早也会有的。迟早。她也想通透了,随时可以撒手的,除了还没看到素素的孩子,总归还怀着些期待。

“今天不早,明天不晚。”张姨慢悠悠地说。扭过头来,冲她笑一笑,眼角堆起细纹,箭镞一般,却又那么柔细。

张姨留她吃饭,她自然不肯。张姨的小女儿小微每周来看她两次,送些做好的菜食过来,放在冰箱里。老人每餐焖点饭,饭上搁点熟菜,再加两瓣西红柿、青菜叶,就着蒜子头吃。或者,不想焖饭的时候,下碗面,吃些点心。钙片和维生素片,这个买,那个也买;可老人哪里吃得多少,多了反是心头累赘。张姨是素俭惯了的人,到老,越发俭省,仿佛多吃一粒粮食都是浪费。苏教授赚了再大的名声,有了再多的钱,对于她都是一样的。“今天不早,明天不晚。”这俭省的语句,何时成了她的口头禅?

张姨一定要送她出门,每次都站在楼梯口,看她一级一级往下。张姨的头越来越偏,直到她移出视线,张姨的声音还在头顶上响:“慢点,小心脚下。”

走出楼道,光亮凶猛而来。天井里,几个老人带着孩子晒太阳,一个孩子刚学步,踉踉跄跄、歪歪斜斜地走,每一步都惹出一串笑声。阳光煦暖,包裹住身子,她长嘘一口气。

站了一刻,看孩子迈出的每一步,心里为小人儿捏一把汗。时间长了,觉出阳光的力度。不经意地,她仰头瞥见了半空中的影子,张姨从窗口探出小半个头来,在望她。

她的心忽地失重一般,赶忙冲半空挥一挥手,转身下台阶。疾走出巷子,才慢下脚步。

每次来,她仿佛去见去世多年的妈妈。姐妹俩长得像。也仿佛是与数年后的自己会面,自己与张姨唯一的不同,恐怕是她身边还有薇薇安。

哄薇薇安进太空舱猫包,花了不少时间。出门时七点过了,再晚,就赶上早高峰了。她走得急,迈腿时大裤脚搅起两团风。

怕薇薇安闷,太空舱包背在前面,她将侧口打开,边走边伸手抚摸薇薇安。薇薇安试图从窗口钻出来,被她力道温柔地按回去。几次三番。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一偏头,看见薇薇安半卧着,抬起头来望着舱外,蓝眼睛里都是好奇。到公交车车站,薇薇安似乎适应了移动的宫殿,不再发出绵密的叫声。她打开舱内的电风扇,悄悄关上了窗口。

她和薇薇安吸引了不少目光,这让她有些不自在,不过也只是眨眨眼的工夫,很快就镇定下来。年轻时,高身量的她总是一路目光的焦点,早习惯了。只是太空舱包让她感觉古怪,仿佛身体长出了一个大瘤子,还招摇过市。但是,她承认,素素托人买的这个太空舱包真是好,解决了大难题。

她总是错开清明节,选择在老宋走的日子去看他。退休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自由支配时间,而不是被时间支配。往年,她坐的士去西山,薇薇安不能上公交车,哪怕安了牵引绳,抱在怀里,司机也不让上车。一来一去,两百元是打不住的。太空舱包让她可以和薇薇安一起安安逸逸坐公交车去看老宋。为了测试这包是否管用,她已经坐过一次短程公交车了,司机没拒绝。

薇薇安是素素抱回家的,在老宋走的第二天。素素说,她从殡仪馆回上沙窝拿东西,在大桥桥墩旁的废墟上,看见了它。小猫的眼睛像两颗钻石,在昏暗中闪烁。看见它的一刻,它也望着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冲它勾动一下,小猫就毫不犹豫地跑了过来。一只小奶猫。她蹲下身子,抚摸它,忽然感觉坚硬的世界变得柔软了……

若在平时,她会嘲笑素素这个文科生不可救药的浪漫。可素素说,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几乎可以肯定父亲的灵魂附在了这只小猫身上,它才会那样望着自己。

那恐怕是她这辈子最脆弱的时刻,她一点不打折扣地相信了素素的话,带着怜惜接纳了小猫。那时,它还不叫薇薇安。

很久以后,悲伤已经被时间稀释,她带薇薇安出去散步。一位超级猫迷喋喋不休地对她说:“这是一只暹罗猫,来自泰国宫廷和寺庙的贵族猫,它怎么会是一只流浪猫呢……”她想起来,薇薇安被素素抱来的时候,毛色像奶油一样顺滑、干净、体面,确实不像流浪猫,否则有洁癖的她,不会那么轻易就接纳它。

这将是一趟从容的行程,她和薇薇安可以在西山待满一天,夕阳下山的时候再回。她为薇薇安准备了金枪鱼和鳕鱼味猫条,还有一盒猫罐头。至于她,一个面包就行。

临上车,她将太空舱包移到了背后。车上人不多,她坐到最后面的角落,将包取下来,让薇薇安和她并排坐着。

怪她不够谨慎,怕薇薇安闷,又将窗口打开来。薇薇安撒娇似的“喵喵喵”个不停,她再想关上窗口已经来不及了。前排那个体形肥壮的女人,粗着嗓门嚷道:“还有没有社会公德了,猫啊狗啊都上了公交车……”

她本想忍忍,还有两站路就换车了。可女人不依不饶。薇薇安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前爪不停地抓扑球形舱,似要扑向女人。女人从座位上跳起来,颠动着一团波浪似的涌去了前面。车到站,司机扭过头大声说:“谁将宠物带上了车,赶紧下车!”

她紧一紧喉咙,终是没出声,提起太空舱包下了车。站在一地碎金似的阳光里,望着公交车远去,心里翻涌着委屈。她想起了老宋,若是他在,哪容得她受这份委屈。

“胖女人,不是说身宽体胖吗?心眼那么窄。有什么好怕的,一只猫能吃了你?家养的猫,打针、除虫,一样不落的,我家薇薇安比你干净多了,是吧安……”她絮絮叨叨往前走。

起初,出门时她把薇薇安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端着。薇薇安好动,总想落地,她就给它穿上鞋套。薇薇安的鞋套有红、蓝两色,厚、薄各两套,用来一年四季换洗。每次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薇薇安的鞋套洗干净。薇薇安的毛发也容不得一点脏,发现不干净了就赶紧洗澡。和薇薇安相处了三年,她才允许薇薇安上她的床睡觉……那么爱干净的她,别人嫌弃薇薇安,就是打她这个主人的脸啊。

不尴不尬的两站路,她不想打车,背着薇薇安,走出了一身细汗。在路边歇一歇,太空舱包搁地上。薇薇安卧在舱里非常安静,一脸忧郁地与她对视。她心里一疼,说道:“没事没事,这点点路。想当年,我爬梅岭可以不歇气到山顶的。”故作潇洒地一挥手,一甩头,活泼泼地扭动两下身子。薇薇安“喵”一声,表情松弛了。

城郊,没什么人,天地属于她和薇薇安。她索性开启平时的散步模式,打开窗口,和薇薇安说话。

“这是石榴花,安,你见过石榴花吗,红得辣眼睛吧?等等,我来拍一下,这朵石榴花开得真好看……这是芍药,和牡丹很像,不过它是草本的,牡丹是木本的。你和它合个影吧,不能出舱,就这样,就这样。别说,这个球形花朵让你的眼睛显得特别大,特别亮,猫面芍药相映红,看,漂亮吧……苦楝树都开花了,特别香。你肯定闻到了,素素说猫的嗅觉是人的三倍,好闻吧……”

谨慎是必要的,临上车,她用准备遮阳的围巾盖住了太空舱包的顶部,像围了披风。快速上车,刷卡,直奔车后部。车上没几个乘客,都集中在车前部。她像一个怀揣秘密的孩子,小心翼翼、一声不响地和薇薇安待在车尾。薇薇安稍有动静,她就将一根手指竖起在嘴唇前。

下车时,她排在最尾。一个面色发黄的女人排在她前面,忽然扭头冲她说:“你的猫真好看。”

她乐了,夸薇薇安比夸她本人还让她受用。她知道,七岁的薇薇安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人”了,耳朵、面部中心、尾巴和四肢顶端的颜色越来越深,巧克力色,而身体的其他部位像奶油巧克力,一双蓝眼睛深邃、神秘,像迷人的梦境。她带着薇薇安出去散步,附近的人都叫她这个主人“薇薇”,赞这猫咪漂亮。薇薇安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浑身透出一股高冷之气。只有她知道,薇薇安温顺着呢,娇憨着呢,会耍宝着呢,虽然有时有点儿犟。

两根香烛,一包纸钱,还有素素的信。每年,素素都会写一封信,若人在异地,就提前寄给她。像个仪式。出国前她将信藏在了书桌抽屉里,前天电话里才告诉她。她不拆这封信,这是他们父女俩的悄悄话。她也有很多话对老宋说,哪怕和女儿的重复了,那也是她积攒了一年想对他说的话。他觉得磨耳朵,也就忍耐这一天吧。他不是忍耐了她三十多年?早习惯了吧。

不习惯的是她。很长时间,她不习惯,空荡荡的家,空荡荡的沙发,空荡荡的餐桌,空荡荡的床,空荡荡的手,空荡荡的心。空荡荡的春天和空荡荡的冬天。幸亏有薇薇安,填补了许多的空荡荡。很长时间,她觉得老宋没有走,她将薇薇安当作老宋,对它说话,同它散步,抚摸它,责备它……惯性是一种可怕的力,须得有什么接住这力,承受这力,日子才不会坍塌。

以为不会弥合的伤口,也弥合了。至少表面如此。她又变成了那个独立强大的女人,甚至更强大,仿佛没有什么能再摧毁她。

她坐在老宋面前的时候,也不再悲悲戚戚了,心情低沉却又清凉旷远。她再也不着急了,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该来的自然会来,躲不过去。

老宋第一次化疗出院,她以为一切都安妥了。鼻咽部那个小小的恶魔,已经被消灭殆尽。她不知道,恶魔已经在老宋的身体里产卵,它们借助老宋身体的活力孕育,孵化、成长、壮大。老宋硬撑着陪了她五年,不是她陪着老宋。她知道老宋尽力了,豆大的汗珠凝在额头上,喉部已发不出声音。她真的心疼他,泣不成声:“你安心去吧,我马上来找你……”

“别说傻话,好好陪着女儿,帮我多看看外孙。”老宋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耗费了他不少力气。她点头,眼泪啪嗒啪嗒砸在纸上。

这张纸条,她收好,没有交给素素,她不想女儿背负什么往前走。那只是老宋的心愿而已,他们不能框束女儿,谁也不能代替谁生活。

她和老宋说了女儿的现状。每周六女儿会和她准时通电话。虽然嘴上不承认,可素素这通电话是她每个星期的期盼,仿佛时间的节点,让她知道时间是有头有尾的,而不是漫长单调、有去无回的射线。

“老宋,素素还没遇到真命天子。咱们别着急,顺其自然吧……她没我那么幸运,十九岁遇到你,遇到就认定了……肯定有适合素素的人在前面等她,你要好好保佑她哦……”

时间足够,慢慢说。

半年前她查出高血压,一直身形苗条的她竟然会得高血压,她压根不能相信,可医生说高个子容易得这病。她买了测血压仪,早中晚三次,测了半个月,不得不面对现实。自此每天起床后吃一次降压药,饮食愈发清淡,辣椒彻底退出了餐桌。

三个月前,薇薇安的一只眼睛红肿发炎,她怀疑是散步时接触了什么脏东西,一天几次拿棉签清洗,不见好转,她急得不行。她没进过宠物医院。素素出国前,薇薇安的大小毛病都是素素解决。好不容易等到素素的电话,她将薇薇安的症状说了,转天素素的朋友送来了药,一种药水滴眼睛,一种药片磨粉喂服。素素也急,一天一个电话,开着视频看她喂药,不出三天,薇薇安恢复了正常。

素素有机会去美国交流访学两年,来征求她的意见。她知道女儿想去,又担心她。她逗弄着薇薇安,不看女儿,怕女儿看出她眼睛里的不舍。

“不就两年,你去,有安陪我。”

“安毕竟……”

“你不是说安的身体里,住着你爸的灵魂?”薇薇安闭着眼睛享受她的抚摸,一脸陶醉。这是它最不高冷的时刻。“国外能打微信电话吗?”

“有网络的地方就行。”

“那更没问题了,每周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真得感谢网络,“天涯若比邻”不是句假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喜欢一天到晚开着电视机了。很多时间并不看,只是由它开着。她发现薇薇安居然爱看动画片,电视机就长期定在了动画频道,她有时也陪着薇薇安看,薇薇安蹲坐在沙发上,有时蹲在茶几前,看得眼睛一眨不眨,活像个入迷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呵呵呵笑起来。

薇薇安躺在她腿上,抬起头,一脸探究地望着她。“说你呢,安。”她摸一摸它的头,薇薇安似乎听懂了,嘴角微微咧开来。

猫会笑,薇薇安会笑,这一点她在薇薇安刚来家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它还是一只小奶猫,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她常常趴在它身边,脸对脸看着它。忽然,睡梦中的它咧开嘴笑起来,婴儿一般无邪。她的心蓦然间像化冰的春水,冰凉又柔软。

磨蹭到夕阳隐没不见,光线里再不见一丝暖黄,她和薇薇安才起身离开。

她将太空舱包背在胸前,又欣悦又疲惫地沿着坡路往下走。灌木枝不停地扫着她的大裤脚。路边蓦地出现的一丛月季吸引了她,暗红色花瓣,花型紧凑精致,细看有丝绒的质感。

她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由于没带相机,手机拍摄的照片在将晚时分清晰度大打折扣。几张都不满意,她换了几个角度,一不留神,脚踩下了砖道,歪进石缝里。再往前走时,她才发现脚踝那儿隐隐作痛,勉强可以挪步,只是速度慢下来。

门口的店铺都关门收摊了,停车场只剩孤零零一辆公交车。幸亏赶上了。

只有她一个乘客。脚伤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忘了拿围巾将薇薇安藏起来,司机没说什么,等她缓慢地上车,刷卡,在座位上坐稳了,才将车发动。

乡道上的太阳能路灯亮了,远山的剪影衬着淡蓝色天幕,显得十分静谧。到了夜里,收留了那么多魂灵的西山会热闹起来吧,月影之下,是他们的世界,老宋的世界,她未来的世界。

司机告诉她,她要转乘的那趟车,收班时间略晚一点,她还能赶上。她不怕,赶不上也没关系,总有回去的法子。

等车的时候,她在路边花坛沿坐下来。打开包的窗口,让薇薇安探出头透气。薇薇安一直“喵喵喵”叫个不停,它大概饿了,也累了。这时她才感觉到了疲惫,仿佛将积蓄了一年的气力都花光了。脚踝处胀疼,估计肿了。

薇薇安拿前爪抓挠球形舱,一下一下。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她看见了路边墙脚下有个黑影子。

心里一炸,看看前后左右,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定一定神,扭过头,盯着黑影又看了看。影子身形不大,借助晃过的车灯,看起来像是一个孩子。球鞋在灯光下显出两道亮眼的弧线。

犹豫一刻,她还是用手撑住膝盖,将身子拔离花坛。往墙边走的时候,她将太空舱包抱在胸前,一只手搭在了舱门那儿,随时准备放薇薇安逃生。

是一个男孩,五六岁大,深色T恤,深色长裤,头发遮住了额头。薇薇安在太空舱包里不安地跃动,吸引了男孩的注意。男孩盯着薇薇安,她盯着男孩。不像是在外流浪很久的样子。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她蹲下身子,将太空舱包放在地上,薇薇安居然朝男孩伸出一只前爪。男孩将目光从薇薇安身上拔出来,望向她,不说话。

“迷路了?你家在附近?来,我送你回去。”她站起身,朝男孩伸出手。男孩没有动,继续与薇薇安对视着。良久,他伸出一根手指,搭上了薇薇安的前爪。

她提起太空舱包,将薇薇安重新抱进怀里,男孩这才磨磨蹭蹭地起了身。

“你家在哪儿?”她拿手指路的左右前后,男孩摇头。

“你不知道家在哪儿?”她俯下身子,男孩垂下头。

“迷路了?记得你家住在哪个村,或哪条街吗?”

“光明村。”男孩声音很小。

“光明村?”她咂摸一下,才确定是光明村,可脑子里一点概念没有,这一带她不熟。看来得打110。

公交车的两朵灯光摇摇摆摆地由远而近,停在路边。司机打开了车门说道:“走吗?最后一班了!”

“您知道这附近有个光明村吗?”

“这附近,好像没有……我也拿不准。你们走吗?”

她犹豫一下,将男孩推上了车。她抱着太空舱包缓慢地走到后排,将太空舱包搁在旁边的座位上,男孩紧挨太空舱包坐下来。薇薇安立刻伸出前爪搭在他的腿上,男孩和猫默声互动起来。

车厢里只有他们三个乘客。明暗交替的光影像流动的河,冲刷着他们。她心里竟然一点不焦急,这平白多出来的一个孩子,无根无由的。他等在她必经的路上,她一年一度去看老宋的路上。这想法,让她心里一阵悸动。

……

(全文载《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

王芸:生于湖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天涯》等刊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与孔雀说话》、散文集《此生》等。曾获湖北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