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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续西游补》杂记
来源:文汇报 | 张怡微  2021年08月10日08:04

2021年元月,我去杭州参加了《西游补》新书分享会。2020年7月,由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赵红娟领衔校注的新版《西游补》于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赵红娟教授以《明遗民董说》一书闻名,也是《西游补》的研究专家。纸上相逢,第一次见到她,我感到非常高兴。

《西游补》是董说在他21岁那年所写的白话小说,从百回本《西游记》第六十一回“孙行者三调芭蕉扇”补入,开宗明义是要为原著中从未经历情难的孙行者补上这一难,使他“走入情内、见情根之虚;走出情外,见道根之实”。这也是“西游故事”自《大唐西域记》开始, 《取经诗话》中引入“猴行者”形象以来,孙行者首次替代唐三藏成为唯一的小说主角。《西游补》与原著结构的关系,很像是《金瓶梅词话》与《水浒传》的关系。而“情梦”的构造,又与《聊斋志异》“画壁”篇中“越界”的写法相似,是佛教的表达方式,董说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西游补》曾受到许多知名学者的喜欢,尤其在美国汉学界影响很大。据2019年出版的《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 (卷三:1955-1959)中记载,1955年,夏济安在书信中谈到《西游记》: “读了一遍《西游记》,不大满意,八十一难很多是重复的,作者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但在另一篇文章里,夏济安认为“董说的成就可以说是清除了中国小说里适当地处理梦境的障碍。中国小说里的梦很少是奇异的或是荒谬的,而且容易流于平板。……可以很公平地说:中国小说从未如此地探讨过梦的本质。” (《西游补:一本探讨梦境的小说》)所以,夏济安认为, 《西游记》这部续书的文学价值甚至超过了原著。这在续书研究领域是很少见的事。

2021年2月间,我查阅民国刊物,在1932年出版的《燕京月刊》第9卷第2期,找到了一部《续西游补》,作者署名为“刚子”,引起了我的兴趣。续古代小说续书倒也不是稀奇的事,《金瓶梅》就有续书《续金瓶梅》 《隔帘花影》 《金屋梦》, 《红楼梦》的情况就更为复杂。这部《续西游补》共四回,几乎没有研究历史。文末写了一段话:

刚子上月问郑振铎先生借了一本静啸斋主人著的西游补,念了三遍尚不舍得奉还,它是一本寓意很深的讽刺小说,不像续西游记和后西游记专模仿西游记,它是以新奇想象和清雅文字来表现作者高尚的情绪和深刻的悲哀的。有至情至性的人,不可不读。

刚子续西游补,仅表示与作者同情,非敢“狗尾续貂”,顺及。

刚子于燕大女生宿舍

二一,一一,三〇。

这位作者“刚子”,在燕大女生宿舍写作,认识郑振铎,问他借书前,已经读过《西游记》和明末清初另两部《西游记》续书,对《西游补》的评价也很高,她的身份实在令人好奇。经过粗略的查阅,同时期署名为“刚子”的报刊信息很少。仅于1937年3月25号《申报》 “第五张”,“通俗讲座”第五十三期,写过一篇《淳于缇萦:一个身在重男轻女的社会,舍身救父的女儿》。上海《申报》副刊的专栏“通俗讲座”是1936年定期发刊的栏目,带有浓重的学院性格,内容包括论文、传记、书评和通信等。主编挂名为顾颉刚,实际负责人是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毕业,时任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编辑的吴世昌,以及当时在燕大、辅仁国学研究所、经济系和英文系就读的学生郑侃嬨、连士升等(《顾颉刚年谱》)。 《燕大月刊》曾于第八卷改名为《燕京月刊》,这篇故事是个白话小说,改写历史典故,通过对话等现代小说的方式表现了连连得女的父亲的失望,和后来态度的转变,写得非常生动,和《续西游补》文风也很谐洽,作者还是一位性别观念先锋的女性,真是令人惊叹。

《续西游补》直接接续在《西游补》故事之后,孙行者被虚空尊者唤醒,杀死了迷他的鲭鱼精,克服了情难,回归了队伍。没想到唐僧和猪八戒叫渴,沿路又出现了长得像黄梅的“渴果”,极像陷阱,唐僧和猪八戒不听孙悟空劝告,结果越吃越渴。唐僧求悟空找观音,寻一滴甘露解难。悟空偷懒,看路上有一头黄牛,就想着打杀它,以黄牛血骗师父是观音手中被胭脂染红的甘露水。没想到再遇一难。行者觉得自己被一股热气包围,其实已进入黄牛精设下的妖境。询问土地之后,得知今天是世界末日,东天大帝要来审判世人。行者觉得所遇之事太过离奇,以为是黄牛精作祟,结果土地说了更惊人的话,说“东天大帝就是唐玄奘”。没等孙行者反应过来,他就听到天上一片悠扬乐声,看到师父踩着黄牛正做判决,黄牛精原为黄色世界主人翁。与《西游记》中“生死簿”相似的是,小说里出现了可以修改的“生命册”。第二回孙悟空走到凌霄殿,居然还遇到了幽怨的张飞,张飞患着“望穿眼”症,为孙行者指路黄色世界。黄色世界里有所妖气弥漫的学舍,谈论着陈腐的治国之道,直至台上瘦弱的讲师露出了猴子的尾巴。原来,那位讲师是只猴子。行者还想找寻黄牛精,一路又走到了禁烟街、纪功坊,曹操因工于心计,成为了纪功坊司令,曹植也参与刑名法律的制定。屈原曾来诉冤,晁错又来指责,到了大禹治水,急功求赏,是非多得不得了。孙行者大开眼界,又到贞女坊、贞男巷,男女都爱钱,月老作威作福,孙悟空化身贞女,想起《西游补》中曾经游历的青青世界,跟人哼起英文情歌。不知不觉,他发现金箍棒遗失了……最后,孙行者被唐三藏大叫“悟空、悟空”的声音惊醒,原来又是一场怪梦。大家依然很渴,黄牛也在一边喘气,孙悟空只得重新出发去取水。

《续西游补》基本仿拟《西游补》的险难设置,妖怪不是一个具体的对象,而是一个新的空间,这个新世界带有西方神学色彩,可能与作者在燕京大学求学的经历有关。和《西游补》一样,孙悟空也遇到了一些历史人物,甚至小说人物,他还能想起《西游补》中自己经历过的幻梦世界,原著《西游记》的痕迹早已缩减为取经框架和大闹天宫的记忆。 “西游故事”元素曾出现在晚清天主教汉文护教文献中,晚清以降,基督教和佛教的相遇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史实。如19世纪末,李提摩太英译的《出使天国:一部伟大的中国史诗和寓言》 (A Mission To Heaven:A Great Chinese Epic and Allegory)是第一本较为系统的《西游记》英译本。但是,一个中国女学生续写《西游记》续书《西游补》,纳入了文化交流、历史对话、现代法律,甚至前沿的性别议题、对婚姻的看法等问题,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事情。她才华横溢,文笔也很清新,对历史、宗教、时世都有创造性的看法,她的作品是《西游记》续书研究长期忽略的史料。

“刚子”到底是谁呢?2018年第4期《随笔》杂志有一篇文章《斯人郑侃嬨》(朱洪涛文),提及1930年代顾颉刚以燕京大学为依托办刊物从事抗日活动的一些信息,其中提到了顾颉刚非常欣赏的郑侃嬨。“顾见其在《燕大月刊》(当月刊物更名为《燕京月刊》)所作《西游记补》(应为《续西游补》),赏识她‘文笔极清利,且有民众气而无学生气,最适合民众教育’”。我查阅了《顾颉刚日记》多卷,1932年,他看了《啼笑因缘》 《雪鸿泪史》 《平山冷燕》等通俗故事,但没有提到《西游补》。不过,笔名为“刚子”的学生最可能就是郑侃嬨。可惜,1938年郑侃嬨病逝于香港,时年32岁。这位名叫“刚子”的女学生与燕京大学教育史、燕京大学数量众多的出版物之间的关系,还有待日后继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