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21年第8期|陈鹏:鱼雷
来源:《草原》2021年第8期 | 陈鹏  2021年08月12日08:31

此文献给马原,祝他早日恢复健康!

——题记

连续三场,连续三场球彭翔表现糟糕。脱手、穿裆、慢半拍,被对手接连破门。三场球丢了十一个。上天,十一个!创昆明野球史上的纪录了吧。拯救门将的唯一办法是扳平或超出比分,可我拼上老命也不可能连进十一个啊。

我骂他,“你他妈废了!”

他耷拉着脑袋说,“哎。”

“怎么了?”

“没怎么。”

“真的?”

“嗯。”

“丢脸哪。”

“是。”他不否认,“对不住啊,兄弟们。”

湖南仔彭翔十年前来到恵恩,很快成为我们铁打不动的主力,昆明野球江湖从此又添一员猛将:弹跳一流,反应奇快,常以惊人的鱼跃化解对手射门。不出两年,大伙叫他“鱼雷”——明明这个名头更适合我这样的锋线杀手,可它很快叫响了。总之恵恩大门守了十年,他一直让人惊艳,让我无数次奔回小禁区和他击掌欢呼,“好样的,操!”

他四十了,状态下滑是逃不掉的,自然包括我——当年脚踩风火轮的杀手陈也经常放弃高速的直塞球了,内切射门也偏得离谱,更别说立即回防。开什么玩笑,哥们四十六啦都。我们,恵恩全队,这帮老家伙还能每周站在球场上,已经是伟大的奇迹。

“不对啊,你真的——”

真的什么呢?丢球就是丢球,状态不好就是状态不好。状态不好总有原因。他不愿多说,那就不必多问。

“下周见。”他摘下手套,换下行头往外走。

“一起吃饭?喝一杯?”我说。

“算了,有事。”

鱼雷低头走出红塔二号场,背上一只硕大的黑色阿迪。我发现他背有点驼了,步子沉重,从后面看不再像鱼雷,倒像一头衰老的牦牛,随时可能倒下,死掉。

那天夜里我才发现小腿伤了,在场上飞奔的时候你是感觉不到疼的。你什么也感觉不到。上床之后,深夜,你连翻个身都困难。像扛着一座大山。太累了,也太疼了。我知道明天还会更累更疼,浑身肌肉会散了架一样。最好办法是及时冲一个冷水澡,或者,找个冰水池子泡它半小时。可你再也没心气和体力,只想赶紧钻进被窝,像臭虫一样蜷缩不动。一动不动。带着今天球场上所有的心酸疼痛遗憾和多巴胺的残余快乐地睡去。一个梦也不做。连半个带狮子的梦境也不会造访你。

图片

新的周末,我上半场进两个,下半场被几个小子逆袭,很快扳平比分。两个球打得彭翔没一点脾气:一脚低射,一脚吊门。一帮年轻人明显练过,牢牢控制了中场。十五分钟后,小孙接我直塞再下一城,对手马上扳回。3:3。还有时间,不会像上周一样输掉的。最后五分钟惊心动魄。我咬牙一次次强突,迟迟不能进球。最后时刻,是的,你猜对了,鱼雷彭翔又出现重大失误——对手角球,一个傻逼原地站着,皮球砸他脑袋上飞进空门。鱼雷本该钉在球门线上的,却冲出了小禁区。

他板着脸下场,手套扔在脚下。我已经不想骂他了。

“不好意思——”

“可惜啦。”

“嗨,我明明——”

“放在两年前,哪怕一年前你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更别说十年前啦。”

他不吭声。

“到底怎么了?”我说。

他还是不吭声。

“你好好说,兄弟们不会不管。”

他看看我,垂下脑袋。

我觉得某种东西,头发丝一样的小东西,突然断了。

当年的彭翔多棒啊。一枚彪悍的鱼雷,一个剃光头的湖南仔,上场就大吼大叫,能把对方前锋吓出尿来。鱼雷的经典战役是七八年前的“都市周末擂台赛”八分之一决战,对手佳盟花卉,我们将一个球的领先优势保持到七十八分钟,许力突然禁区犯规,裁判给了点球,鱼雷像大神卡西 ① 一样飞出去扑出点球。恵恩1:0挺进八强。多牛逼啊,多么回肠荡气。我仍然记得鱼雷升格慢镜头的雄姿——平行地面,将十八平方米的球门都覆盖了,酷似《胜利大逃亡》里纵身一跃的史泰龙。十年了。十年。想想看,没几支队伍能挺过十年。

我把湿漉漉的球衣剥下,扔在草皮上。一只点水雀绕着边线小跑,突然飞走了。

“下周不来了,请个长假。”他说。

半天才有人搭话,“下周你绝对牛逼。这把年纪,输赢不重要嘛,只有杀手陈才当欧冠踢。”

“有事。不来啦。”

“别理他。输赢很正常。”小蒋说。

“嗨,又不是没输过。”桂子说。

是的,就我一个人当欧冠踢。有错吗?哪错了?我没说话。我什么也不想说。

晚上,我鬼使神差把卡西、诺伊尔② 的视频翻出来看了又看。那些匪夷所思的扑救到底怎么做到的?怎么干出来的?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放一大勺肉酱。我吃得很慢,又倒一杯高粱白,喝两口就喝不下去了。

我忽然想念鱼雷。

我掏出手机。有他电话,也有微信。几分钟后,还是放弃了。

鱼雷连续缺战,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桂子临时守门,你不能说他比彭翔更好,但也不比彭翔更烂。惠恩连续三场拿下对手。大伙都高兴。我们彼此打听鱼雷到底去哪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

“跳槽了,一家保险公司。”小蒋说。

“地产公司。”许力说。

“装修公司。他是小包工头嘛,当年跑来昆明干的就是装修。”本杰说。

这提醒了我们。当年他从岳阳跑来昆明的确是干装修,后来似乎干过很多别的。我还记得他那辆小奥拓换成中华,之后中华换了马三,再之后又莫名其妙换了二手摩托,周末戴个大头盔杀奔海埂或红塔。我们隐约知道他住西站,具体哪里,无人去过。还隐约知道湖南仔没有昆明亲戚,大概也没什么朋友。最新说法来自小宝,称彭翔来昆明是因为女朋友跳楼自杀。跳楼?为什么是昆明不是岳阳?小宝说,大概,女的是昆明人嘛。为什么跳?更没人知道了。这些蠢话我一概不信。我宁可相信他二十多岁就来昆明闯天下,鬼使神差加入某支业余球队,后来兜兜转转成了恵恩的门神。

第六周,他来了。

像从前一样挎着黑色大包,低头吭哧吭哧走进红塔五号场。我们盯着他。其实老远就看见了——神似本杰的大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还认得回来。”小宝说。

“差点报警。”桂子说。

我们很快发现他脸上有伤,脑门上、下巴上也有。我们问他怎么了,不说清楚别想上场。其实他这副模样是不宜上场的。这在惠恩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被人揍了?绝对被人揍了。”我说。

他没回答。

“说说吧?”

他拽出手套,慢慢戴上。

“一把年纪了,不丢人。”我说。

“打个架有啥子稀奇嘛。”他说。

“你说,我们听着。”

“狗日的叫了帮手。”

“哪个?”

他不回答。

“到底哪个?”

他眯着眼睛。球场空荡荡的。对手还没来。

“我爹,半年前来昆明找我的爹,没了。”

我们聚拢过来,盯着他。

“什么意思?跟你爹有什么关系?你好好说。”

“你说啊。”

我们等着。

鱼雷说,他爹被人害死了。被谁?医院嘛,医生嘛,还能有谁。爹,他七十三岁的爹得了疝气,住进第一人民医院,不到一个月就没了。什么意思?小小一个疝气,不到一个月就——?他说,就是这样,小小一个疝气手术导致心肺衰竭,然后进了ICU,喉咙挖个洞,插进气管,每天靠机器吭哧吭哧呼吸。不到十天,人没了。

“好端端一个人,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我操他妈的人渣!”他大骂。

他说他冲进医生办公室,对方叫来几名保安,当场修理了他。

我们没说话。能听见风吹草地的唰唰声。天空透蓝,白云大得像某种幻觉。对手到了,三三两两涌上场地。彭翔坚持上场,他走到球门前,两手一拍,大吼一声,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们赢了。这场球他表现完美,没让对手打进一个。之后又没了消息,谁也联系不上他。我也联系不上他。要么关机要么不在服务区。我怀疑他换了电话,或者,出于某种原因,他故意躲着我们。大伙未免生气——你不珍惜兄弟,兄弟们何必珍惜你?嘴上这么说,到了场边还是打听他的消息。不,没有消息。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们聊几句就不聊了,陷入长长的沉默。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十年了,没有一个人真正离开惠恩。没有一个人。我们一个礼拜一个礼拜等下去,抱着某种信念等下去。会回来的。会的。瞧着吧。

不对。小说写到这里我忽然有点拿不准了。

我觉得我错过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或者说,鱼雷所说到底是真是假?他从没说过他爹从湖南跑来昆明,更没说过他爹因为疝气住院。再说,即便他找到主治医生理论,对方真就敢叫来保安动手,就在医院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不,你也不能说这故事有问题。没大问题。枝枝节节的小问题就能推翻他被打伤的事实?

我宁愿相信是真的。并且,那天,我们还说了一大堆安慰他的话,打算凑点份子,聊表心意——我们居然没在他最难的时候搭把手。他拒绝了。很倔,也很强硬,说不用不用,都了了,他从心底里感谢兄弟们。他还说,他把爹葬在金宝山公墓了,就在西山半山腰上,能俯瞰整个滇池。自然,周末一定能俯瞰在海埂和红塔踢球的我们。爹会高兴的。至少,不那么无聊。对,那天他的确讲过这些。

我一次次拨他电话,有几天差不多患了强迫症。不停地打,不停地打。还是找不到他。直到某个我们赢了球的周末夜晚,我精疲力尽又心满意足地瘫在沙发上,观看电影《刺杀小说家》,鱼雷电话忽然拨通了。

“你死哪去啦!”

他说他刚从外地回来。我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说,说来话长。我说,再长的话,我也听着。

“不说了,陈鹏,”他似乎头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听起来怪怪的。“能不能,借我点钱?”

“多少?”

“我准备跟兄弟们打一圈电话。”

“借多少?”

“每人,两千。”

“行。”

我给他转了两千。没问他任何问题。没必要问。他要说早就说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他刚才说过了,他就在昆明。我说,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归队。

“下周。”

“好,我等你。”

他挂了电话。

直觉告诉我他不会来。下周,他不会站在球门线上。果然,他没来。我问了桂子小宝小蒋本杰陈刚,都说他的确来电话借钱了。只有小蒋给他转了两千,其余要么六百,要么五百,三百,两百。借是肯定要借,但是大伙心里都清楚,对于一个行踪不明的家伙来说,别指望他还你。就算上次的份子钱吧。

接到鱼雷电话是两周后的一天傍晚。他说,你来一趟,叫上小孙小蒋,来一趟。他说了地址,远在昆明北郊。我挂了电话,琢磨了十来分钟。没叫小孙小蒋,我开车赶过去,他就在路边等我,灯光洒在他铮亮的大脑袋上,酷似真正的全金属鱼雷。他问我,就你?我说,是。他递烟给我,我拒绝了。这地方很偏,我们缩在一幢烂尾楼的门洞里,对面像个高档小区,亮灯的窗口不多,最多四成吧。风里有淡淡的苦味。

“那天晚上,就在那里。”他伸手指了指。那地方靠左,很黑,灯光难以抵达。沿街铺面还是新的。连条狗都没有。

“什么意思?”

“狗日的。”

“你上次说,你上医院找他,就在医院里,你被保安——”

“谁说的?”

“你。”

“我真这么说的?”

“废话。”

“不,不对。陈鹏,不对。”

“哪不对?”

“整个不对。”

“那你好好说。”

他说,五个月前,他爹忽然从岳阳来昆明。他问他咋大老远地坐火车来?爹说,他就他这一个儿子啊。他说,那你来个电话,我买张机票就飞回去。他爹说,不,他想来昆明看看他。不是落叶归根吗?他怎么弄反了非要来昆明?再说了,他可以为他买张机票,何必坐六七个小时高铁?刚开始他也想不明白。也许,老头子觉得儿子不可能回家?还是,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他停下来,问我抽烟吗?我摇摇头。他掏出一支,点上。

“老头子是被赶出来的。被我二叔三叔。他们要抢爷爷家产。我爹想抢也没法抢,没儿子撑腰。”

我一声不吭。

“我其实恨他。真恨。是老死不相往来那种恨。”

“为什么?”

鱼雷说,他爹从小反对他踢球,他却非踢不可。小时候被爹打断胳臂,从此躲在体校再不回家。之后,体校毕业,混社会,看场子,砍了仇家一根手指,对方找到家里,爹说他的事情我管不了,要死要活你们看着办。鱼雷东躲西藏,好容易风声消停了,二十出头跑广州,跑昆明,就不回岳阳。打死不回。他爹也不让他回,扬言断绝父子关系。那就断呗。

“我一直恨他。”他说。

“可他还是来投奔你。”我说。

“是啊。他忽然就跑来了。拎个包,上面印着‘上海’两个大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种包你见过吗?满头大汗,穿一件土不拉叽的灰夹克,敲敲门,还扛一个编织袋,塞得满满当当的。我开了门,吓一大跳。他咧着嘴巴笑了,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小子,我渴,让我喝杯水。他进来后,等不及我烧壶热的,咕咚咕咚连灌三杯凉的,喝完了说,没跟你提前打声招呼,不好意思。我地方小,一室的出租房,我就给自己打个地铺,他不干,非要我睡床上。好,那就让他睡地上。睡了几天,他可能觉得我屋里太挤了,给我添了大麻烦,就把‘上海’包打开,左掏掏右掏掏,掏出两千八百块钱,硬塞给我。说,本来带了三千,路上吃饭喝水抽烟花了一百多,就剩两千八了。我说不用不用,我钱够。我给他六百,说你拿着花。他不干,说我大老远跑来是麻烦你啊,小子,咋能要你的钱?推来推去推不过,我收下了。暂时收下,反正花他身上就行了。”

鱼雷停下来,望着黑暗。沉默了大约一分多钟,又继续说,“我绝没料到的是,他还给我带了东西。过了一个多礼拜才把东西给我。又从那个包里左掏掏,右掏掏,把它拽出来。是我小时候守门戴的手套,又脏又破,就一只,对,就一只手套。非常小。你要是扔垃圾堆里,扔大路边上,连狗都不闻一下。但是,他居然把它从岳阳老家带来了。”

他又停下来,望着我。

“这只手套,差不多成老古董了。你知道的,门将手套上面一层胶都掉了,炸了,破破烂烂。应该是我十岁时候的手套。不是第一双就是第二双,少体校发的。他从来不让我踢球,说踢球的小子没出息,那他藏着它干什么?我觉得不对劲。非常不对劲。都几十年了,你怎么能确定这只小破手套一定是我小时候的?不,你确定不了。太眼生了,不是眼熟,你也说不上感动。怎么会感动呢?我和他从来没在足球这件事情上和解过。从来没有。更何况,当年,我给人家看场子,砍了人,他怎么对我的?我就说,你有事就说。他说没事,他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从老家跑出来投奔儿子?还能有什么事?”

“不是你的手套?”我说。

“我从来不会把破手套留下来。就像你,杀手陈从不留下破球鞋,对吧?”

“对。”

“我又问他,现在晓得我是你儿子了?他望着我嘿嘿笑,说他当然晓得。我不是他儿子哪个是他儿子?我说当年我砍了人——他就慢慢悠悠讲,要不是他砸锅卖铁暗地里赔人家钱,我早被抓了。还等到今天?我说,真的假的?他又咧着嘴巴嘿嘿笑,说,信不信,由你。好吧。我该信他还是不信他?该从心底里认他还是不认他?……再后来,好几个晚上,半夜吧,我听见他哼哼,咬着牙,像狗一样哼哼。我开了灯,见他满头大汗,那张脸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想冲我笑一个的,立马皮塌嘴歪,丑得要命。我知道,出大事了。”

这回他沉默了很久。我们望着对面小区楼房,望着毫无变化的黑暗。是的,这种地方一旦进入夜晚就是另一番面目,就是你从没来过的地方,和世上任何一个你从没去过的地方毫无区别,和纽约东京撒哈拉大沙漠东非大峡谷毫无区别。远处传来马达的轰鸣,汽车加速,冲刺,冲进黑暗。

“上医院一检查,好嘛,胃癌。马上住院,马上手术,胃整个切了。医生说切了就好,预后很好。但是不到两个月,转移到肝上。这下就——”

“不是疝气?”

他一声不吭。

现在,咱们聊聊别的吧。请允许我聊点别的。也许有助于你理解这个小说并且喜欢上它。先说我。我就是昆明人陈鹏,我踢球,也写小说,而且写了不少足球小说。全中国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我知道你们没法想象我还能踢球。我从小接受专业训练,十八岁以前最佳战绩是全国第三,还拿过一次西南赛区最佳前锋奖。我踢得很好,至今还是昆明业余球坛的杀手之一,很多80后90后小子撒丫子也追不上我。

嗯,我承认我被鱼雷彭翔的故事压得喘不上气。我不太清楚干吗要把它写下来,写成小说——为逝者讳嘛,人家爹都没了我干吗还要写?再说,这类故事难道不是我们中老年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何必非写不可?关键是,那天晚上他把小手套掏出来了。吓我一跳。你想想看,那么黑的鬼地方,他忽然掏出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塞过来,能把你吓个半死。我差点大叫一声,好在没把它扔出去。就是它。他说。我低头细看。是的,一只小小的破旧的门将手套。最小号的,白手背黑手心。黑色部分早就破得不像话,遍布裂缝、线头和芝麻大小的洞。他说他真不想留它,干脆送我,行吗?我随便处置,他绝无二话。我说你干吗给我呀留个念想不好吗?这不就是你爹故意留给你的念想吗?不。鱼雷说。他使劲摇头。不。现在,当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必须向诸位坦白,这只小破手套就撂在我的杂物间里。那天晚上回来就扔那儿不管了,我再没看过一眼。我想,它终究难逃和我那堆旧鞋一起扔掉的命运。我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记住一个兄弟,或者,才能更好地和他处下去。毕竟,我们还在一支球队里并肩作战。

问题来了:他干吗非要给我?

扯远啦,对不起。咱们接着讲。

“狗日的说,切了胃就没事了。”鱼雷说。

“医生?”我说。

“后来我找他理论,他叫了帮手——”

这下全明白了。

“我回去过,想把我爹骨灰送回去。他们不让。我二叔二婶,三叔三婶,我哥我弟,都不让。”

“岂有此理。”

他看我一眼,目光像火柴一样掉进黑夜。“我临走前问他们,当年,我爹,是不是,砸锅卖铁救过我?”

“是吗?”

他摇摇头,“说不上来。没人说得上来。”

我们沉默了很久。他连抽三支烟,两手揣在兜里。十月的昆明夜晚已经很冷了。

“他通常六点下班,七点到家。今天周三,十点到家。”他说。

我半天没吭声。他说,真该叫上小孙小蒋。我朝黑暗中啐了一口,说你想干出人命吗?他没说话。

“给我一支烟。”我说。

他递给我,帮我点上。打火机照见他光秃秃的大脑门,伤疤似乎全好了。

我们聊起当年海埂三号场的一场血战。也许是我开的头。我觉得是我开的头。

“你一气进三个,又被追回三个。下半场他们4:3反超了。最后时刻还是你杀手陈一锤定音。4:4,酷!”

我忽然有些激动,使劲把半截烟蒂扔出去。

“最后,最后点球大战——”

“你扑出两个。”

“三个。扑了三个。”

“三个?”

“三个!”他有点急了,“10号,19号,27号,三个。我记得清清楚楚。”

“对对,我们罚丢两个。”

“第一个低平球,我没动就扑出去了。第二个打左路,我赌了一把,也扑出去了。第三个半高球,我鱼跃出去,指头刚碰到,直接推立柱上。”

“我们疯狂扑向你,把你狠狠压在下面。”

“是啊是啊,小蒋的臭口水流我一脸。”

“我记得那天早上海埂的泥巴味,草味,露水味,桉树味。”

是的,我们都记得。哪忘得了?我们笑起来。四周很黑。只有小区门岗透出灯光。里面没人。惠恩的经典大战哪,十年了,差不多整十年了。我们点球击败对手跻身都市周末擂台赛半决赛。那场球,堪比诺坎普奇迹③ 。

“你没想过输?”他说。

我摇头。

“我知道,你一定能扳回来。”

我咧着嘴巴傻笑。

“鱼雷扑点球的时候真酷啊。”

“我没压力。没任何压力。”

“我头一个上去罚的。我也没压力。我们能赢。”

“对,我知道我能扑出去。不是两个就是三个。”

“最后一个,你扑出的最后一个,确定是27号?”

“绝对27号。”

这时候从地下车库走出一个男人。个子不高,缩着肩膀,黑西装黑皮鞋,看起来累坏了。脚步声低得没法听清。

我们看着他,一声不吭。

他经过我们,走进小区。当然没看见暗处的我们。彭翔的脚在水泥地上擦了擦,就像扑点的鱼跃之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某扇窗户的灯亮了。

我把他的大手松开。攥得生疼。

“你是全昆明最牛的守门员。你永远是全昆明最牛的守门员。”

“是吗?”他嗓音忽然嘶哑,似乎哽咽,又似乎没有。都是我的幻觉。我们从来没这么晚聚过,而且只有我们俩。

“周六来吗?”

他没吭声。

“周六硬仗哪。来吧。”

他终于说话了。

“给你的东西,收好。”

“一定。”

“我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我的。”

“都一样。”

“是啊,都一样。”

“他在金宝山吗?”

“还没呢,”他轻轻叹口气,“就搁在我家电视柜上。先搁着吧。他是我爹。”

我们沉默了很久。

后来,我问他,“你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周六来吧,来吧。”

“海埂还是红塔?”

“红塔十号场。”

“再踢十年。”他说。

“好的,好。我陪你。”

我们盯着金色灯光,几只小虫子绕着它撞来撞去。

“走?”

他摸了摸脑门上暗淡的疤。

“走。”他说。

注释:

①大神卡西:2010年南非“世界杯”助西班牙夺冠的国门卡西利亚斯,世界级门神,人称“圣卡西”。

②诺伊尔:德国队著名门神,效力于德甲球队拜仁慕尼黑。

③诺坎普奇迹:2017欧冠八分之一决战,巴塞罗那首战客场0:4不敌巴黎圣日耳曼,次回合在巴萨主场诺坎普举行,巴萨终以6:1神奇逆转,总比分6:5惊险晋级八强,史称诺坎普奇迹。

 

【作者简介: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湄公河国际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提名奖,云南文艺一等奖等多种奖项。出版长篇小说《刀》、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足球短篇小说集《谁不热爱保罗·斯科尔斯》等。昆明作家协会主席。现任大益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