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4期｜沈方：致白鹭
沈方，男，60年代生。曾在行政部门服务二十年，后选择自由职业。主要作品有《读帖问道》《潜山尺牍》《录鬼簿》《鱼计亭诗话》等。现居浙江省湖州。
致白鹭
沈 方
1
白鹭之所以成为白鹭
不是理论推演结果
不是耗尽一生搏取的终极目标
芦苇在风中摇晃
在压伤之前已经是芦苇
鲫鱼落入渔网并死于刀俎之前
无数次化身为鲫鱼
白鹭，尽管你从来没有意识到
成为白鹭是你的自然权利
无所谓生而自由，或不自由
但白鹭不是你的枷锁，不是你的职业
也不是荣誉和奖赏
每次看见你展开双翅滑翔、俯冲
我都觉得部分的世界一定包含着必然
我的惊喜清晰而客观
不发出任何声音也悦耳动听
你是否意识到不必死守一种身份
不必成为反抗的白鹭，从不主张白鹭主义
不必在技术上挣扎
这不仅是幸运，而且是天意
让我们迎着晚风
面对一条河流
为你不是公务员，不是报纸编辑
不是技术员、经理、总裁
而付出我们的全部
让我看着你向时间俯冲
或许当我们忘记我们曾经是另外的事物
忘记了你我的不同
你才是一只白鹭
2
吹笛少年离开之后
河岸边没有留下他的笛音
白鹭，你飞过河面之后
也没有留下什么
而停在水上的风不露声色
也看不出今天它想要得到什么
正如历史的教训
就是没有人吸取教训
或许遗忘包含着我们遗忘的慈悲
让我们避免联想起
比疼痛更深刻、更长远的疼痛
返回到狂热和迷信的戏剧性变化中
成为正在发生的戏剧性
白鹭，没有必要记住我们曾经是我们
没有必要把自己当作遗物
正如你不记得你的过去是一只白鹭
不记得飞过河上小洲时划出的
没有痕迹的弧线
因为每一次都是意外
我也不记得历史作为传统带来的
错综复杂的矛盾和困惑
忘记二十年时间里所做的一切
我不是不记得
而是完全遗忘曾经是什么做过什么
与朋友聚会讲过很多话
但没有任何内容
要是你从来没有成为白鹭
并且卸掉了传统赋予你的身份
只是一个无形的你
此时此刻什么都不是的我们
将如何相遇？
3
夜晚的灯，在夜里活着
经历无数个夜晚
它得到的无数次永生
不是为了开花，不是为了结果
活着是为了与夜晚同生共死
白鹭，我们在睡眠中储存的时间
不是用来偿还白天的
或许我们都是鱼类的陪伴者
只有源头活水
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尽管众多的鱼分裂演化
但我们的命运最终将汇入同一条河流
没有理由怀疑光线在水中折射
变形是事物返回的唯一方式
坐在河岸边沉思，不是叙事的艺术
而是植物的自我认知
就像风中芦苇
它对我们的感受感同身受
它的摇晃已经表达了它的感受
也有与我们相似的牵挂
因此，它一直站着
不停地往上生长
我们的所见所闻包括全部
可见之事物必须附身于看不见的事物
而我们本身
却是偏见带来的副作用
白鹭，我会像睡眠中储存时间一样
在夜晚节省时间
无论是否像夜晚的灯一样发光
我一如既往凝视着栖息在树丛中的你
天黑以后
看得更清楚
4
下雨的时候我凝视草地上的夜灯
它变成一扇窗
通往另一个世界
与白天关紧门窗没有光线的屋子形成对比
白鹭，希望不能兑换为现实
就像草地上的夜灯
它把明亮的部分呈现给我们看
永远不会将我们变成透明的事物
从而失去对其余部分的想象
我无法表述夜灯外面的另一个世界是什么
只能说我们想知道而不得而知的事物
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
曾经出现和不会再出现的事物
都在那个世界
而夜灯就像第一个跑出来送信的人
在带给我们希望的同时
也带来焦虑
虽然我可以凝视它
将它变成一扇窗
但不能通过这扇窗抵达另一个世界
像两个人见面时眨眨眼睛的低声耳语
即使心领神会
也无法转达不为人知的秘密
白鹭，就像你在白天盘旋
给我带来很多超越这个世界的想象
毕竟不是我们的现实
5
不要放弃任何一条河流
瘦小的时间缠绕着石头缝隙
激活了空洞的声音
仿佛大地在潜意识中行走
赤裸的骨头迎风摇摆
星星高悬在转折点上空
每到夜深人静，纵身一跃
满天云彩化作雨水
动物的眼睛里盛开对称的花朵
白鹭，我们的思想只有委身于泥土
才能像成熟的瓜果保存种子
我们沉默的管道闪耀的金属光泽
埋在地下，涂着一层黑漆
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蒙住眼睛
那里，没有流水经过鹅卵石
听不到风声、雨声和乐器的声音
也没有枝条叩击窗棂
不要放弃我们之间的距离
像树木坚守各自的领地
消亡的灵魂盘根错节
仿佛黄金的矿脉在岩层里游走
我们挖掘，不是为了黄金
而是到了挖掘的时候
我们的声音不会成为时代的化石
或许河岸始终分开在河流两侧
芦苇的荣枯循环往复
可是，天地无言
我们无法探究或揣摩永恒
白鹭，人类的理性并不可靠
6
在白鹭眼睛里我相信
也有一座城市，也有理发店
人行道上也有蛋糕店的灯光走失
而蛋糕香味天然，单纯
是某种已经灭绝的植物的香味
我相信，白鹭也有关于一座城市的表达
然而它并没有察觉
并没有意识到城市的出现
对于一只白鹭带来怎样的灾难和生机
因此我不会变成白鹭的来世
也不会记得白鹭的生日
正如夹竹桃不是竹，也不是桃
水壶的长嘴并不具有嘴巴的功能
白鹭，即使我能够从你眼睛
看见你的鸟瞰
我也无法实现一只白鹭的表达
只能在一个平面上屈服于自身的局限
河上小洲必须坐落于河流中
树木必须像树木一样生长
芦苇离不开掀起波澜的河水
你与树木、芦苇的关系
必须与河流、河上小洲的关系并存
尽管你的任何一次起飞
等于飞过整个天空
最终仍旧要回到河上小洲
回到你与一条河流的关系之中
水没有固定的形
它可以是河流，是湖泊，或者泉水
而我们必须回到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中
屈服于昼夜的交替
7
早晨的金色水岸清澈而平静
昨夜的蛙鸣归于沉寂
不再为某些事情争吵不休
我探出阳台
眼前的高楼就像悬崖耸立
形成了生活的峡谷
我看见一只白鹭从右前方飞来
它没有盘旋，也不拐弯
沿着一条斜线径直向旄儿港飞去
白鹭，你这么早
从哪里回来？难道你昨夜迷路
也有一宿未归的时候
或许你是送别通宵达旦相谈甚欢的朋友
这些夏天
这些树木贡献树叶的夏天
我第一次看见你在高楼之间穿越
看见你从城里飞来
我望着你匆匆的身影猜想你的来历
因为好奇而吃惊
并且因为吃惊而好奇
现在你是否感觉到这是在穿越峡谷？
尽管没有山鹰突然掠过
也没有在谷底疾奔的狼群和雪豹独行
甚至没有一只刺猬滚下山坡
但高楼壁立千仞
随时可能出现我们意料不到的事
当悬崖上的窗子一扇扇打开
玻璃反射的阳光将带来更多的幻象
有的似曾相识
而有的我们无法辨认
仿佛逝去的一切正在返回
成为未知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