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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孙正连:江水炖江鱼的日子(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 | 孙正连  2021年08月12日08:14

孙正连:男,一九五七年生于吉林省乾安县。一九八九年入吉林省作家进修学院学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凭吊大布苏》《走进千古大布苏》,中短篇小说集《洪荒》《大布苏草原》《大布苏淖尔》,长篇小说《大布苏湖的秘密》《一九四五年大布苏考》。

 

江水炖江鱼的日子(节选)

孙正连

一九八三年,我高中毕业。说是毕业,实际上,过了年就没怎么上学。班里几个学习好的、家里有钱的都到县里去复习,准备高考。剩下我们这些不爱学习的,或者说高考无望的,就都回家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出路。就在这年的春天,老爹在查干湖渔场退休了。平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忙着我和老弟上学、爹上班的一日三餐。这一下子多了两个闲人出来,娘也不忙了,娘说:“这回都在家好好待几天吧。”

爹说:“说得好听,待得起吗!”

娘说:“不是你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吗?这咋又待不起了?”娘这话是说给爹听的,因为一说到家里事儿,爹都是这句话。可是眼下,老弟上学要钱。如今的学校,不知道咋了,总是要钱,今天卷子钱,明天校服钱,后天补课钱……虽然都是小钱,可小钱多了,也就成了大钱了。老弟先是在镇里上学,后来老师说,不上县里,就瞎了好苗子了。结果老弟去了县上中学,县上的中学比镇中学要的钱还多。另外,就是我毕业了,用不上几年,也该结婚了。总之,还是得用钱。

爹说:“待不上几天,你就烦了。排条船吧。”

娘说:“那得多少钱?”

爹说:“打听了,得六百。加上买挂子啥的,得一千五到两千吧。”爹说完这句话,就把烟袋放进了嘴里。从我记事儿,爹除了吃饭睡觉,烟袋总是叼在嘴上。那烟袋是爹从部队带回来的唯一物品,黄铜的烟袋锅,黄铜的烟袋嘴,配上黄铜的烟袋杆,整个一黄铜的物件。烟口袋是娘给做的,巴掌大小,就挂在烟袋上。

家里的钱都是娘管着,我的三个哥哥都结婚分家单过了,一个姐姐也出嫁了。家里虽然办了四宗大事儿,却没向外面借一分钱。除了父亲的工资,就是母亲喂猪、养鸡卖出的钱。我在兄弟中排行老四,算上姐姐排行老五,但爹娘总是叫我四儿,女孩子在家里排不上名分的。加上读初中的弟弟,总计兄妹六个。过了一会儿,娘说:“把那几个喊回来,开会。”

爹没说什么。家里的事儿,都是娘说了算。

哥哥姐姐虽然分家单过,可都在一个镇子里。我吃完晚饭,跑一圈,就全都喊来了。一听说是开会,几个嫂子都跟来了。三间房的屋子,爹娘住东屋,大伙就都进了东屋,炕上地下的,自个儿找地方。

人齐了。娘说:“你爹有个想法,跟你们说说。”娘一边说话,一边纳着鞋底子。娘总是这样,手里离不开活儿,很少见她手里没活儿闲唠的时候。

爹看看娘,本不想说,可是娘把话说了,他只得说上两句:“我退休了,想排条船,到江里给你们俩弟弟捞媳妇去。”说到这儿,爹指了一下我娘,“剩下的事儿,你娘说。”说完,爹便低头抽烟,不看我们几个了。

娘看看爹,说:“你就把话说完不就得了。还得我说。”娘说话的时候,谁也没看,活儿也没停。“排船,得用钱。你们哥几个看看,谁手里有的,先借给我。不是管你们要。你爹还有退休工资,不怕还不上你们。”娘把借字说得很重,但让人听了,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娘的话音一落,大嫂说:“娘,借多少?”

娘说:“你爹说排船得六百,再买挂子、卡、钩啥的,得两千块钱。借钱,可多可少。你们也别太为难了,借得了有,借不得无。他们哥三个都有工作、有工资,看着办。娘不是逼着你们借。”娘的话总是软中带硬,说是不逼,可是却提到了他们都有工资。有工资就有活钱。不像农村,不到秋后谁也拿不出钱来。

娘这么一说,屋子里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儿,大嫂说:“娘,我这儿就二百元现钱。要不待下个月放工资再凑点儿?”大嫂说的是实情,谁家有那么多闲钱放在那儿。另外,大嫂也算计好了,排船六百,一家二百,正是六百。

“有二百就二百。不够了再说。你爹不是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吗?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娘说话直,不拐弯,从不说废话。三个嫂子都有些怕,但娘心眼好,别说是对儿女,就是邻居,谁家有个大事儿小情的,娘都会帮上一把。还有,娘当家,这是都知道的。

有大嫂这儿起头,二嫂、三嫂也都说有二百。大姐说就一百。就这样,一共凑了七百元钱。自始至终,我的三个哥哥谁也没说什么。

排船,是爹在老家请的匠人。老家是白洋淀,爹从小就在那儿打鱼,十几岁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又抗美援朝。仗打完了,爹就复员回到了地方。爹从老家到东北,原想是去哈尔滨的一家渔场,那儿有他的一位老战友。来的路上,爹到查干湖渔场看一个老乡,一块儿长大的老朋友,结果,朋友跟渔场一说,硬是把爹留在这儿当了把头。把头,是渔民干活的头儿,后来觉得这是旧社会带来的名,就改成了业务员,可是人们还是习惯叫老把头。行话。

老家来了三个木匠,除了老爹买的几棵老杨树外,所用的东西,都是木匠从老家带来的。特别是那船钉,老爹说,这儿的铁匠除给马挂掌外,哪见过这个呀。船钉,都是铁匠手工打制的,前面不是个尖,而是齐头。后面也是齐头,在后齐头中,还有个沟。钉时,不是用锤子直接打,而是用工具对在钉头的沟里,顶着往里钉。那钉只钉到一半,留一半,上面的木板对上钉,敲打木板,反钉。这样,钉子便上下连接两块木板,外面又看不见钉子。如此,船帮就成了一块板,抗泡、抗撞,结实。除了船钉,还有扒锔子,用的角度、钉的位置,都有讲究。排船的手艺,大多都是在这些钉子、锔子上。绝活儿。

知道要排船,娘把准备过年的鱼、肉、粉条啥的都攒了起来,这回全拿给木匠师傅吃了。为了排船,爹还自制了黄酒,这样就不用再去买酒了。黄酒的原料就是大黄米,十斤米就能做一小缸。黄酒分淋,头一淋,是最好的酒。有劲,醉人,比白酒还有劲。接下来是二、三、四淋。像我们只能尝尝四淋了。上酒,也有讲究。先不能上头淋酒。而是从三淋、二淋上,最后才是头淋。头淋只要喝上,保管都坐不稳。

一日三餐中,只有晚上才上酒。木匠师傅也知道,老家都是这个规矩。一到喝酒的时候,爹张罗得欢,但碗里的酒总是不见少。端起来,刚要到嘴边又放下了。娘调着样儿做菜,虽然是大锅饭、大锅菜,但娘做得仔细,舍得用油,那菜便飘着香,引得邻居都说:“过年也没见老孙家炒得这么香。”

伙食好,船应排得快。可是本该三天排完的船,却用了四天。到了第四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木匠头说话了:“老哥,我知道,这船三天能排完,可我们排了四天。我说,这可不是贪你这口吃的。嫂子天天调着样儿做,我们心里有数。一般的杨木船,保你五年没事儿。可这条船,我保你八年。要是出了毛病,我们哥几个再来,白给你老哥排条船。”

爹只是笑,说:“喝酒,喝酒。”

娘说:“都是家里人,别说排船,就是来串门的,还能端空饭碗?这么大老远的,能来就是个情分。嫂子知道你们是用心了。”

木匠头说:“嫂子,话是这么说,可是咱手艺人得讲个良心。我们哥三个排的这条船,别的不敢保,就是艨头和后柜,进去一滴水,你把我手指头剁下来堵上。我保大哥上了这条船,多大的风浪,保得了命。”

后来我才懂木匠头说的话,艨头,就是船头,我们当地叫前柜;后柜,是船尾。排船的时候,这两个地方,都是全封闭的。这就相当于把船的前后各安了一个救生圈,船舱里进满了水,船也不会沉。

听了木匠头的话,从来不喝酒的娘,拿来一个大碗,敬了木匠头一大碗酒。那天,娘和木匠师傅们都喝醉了,是我和爹收拾的桌子。

我们住的镇子,大多是渔场职工,虽然都是工人了,可是生活习俗还是离不开大布苏草原的习俗。这儿是大布苏草原的东边,再往东,就要过江了。过了江,那就又是一种习俗了。大布苏草原的习俗,就是客人吃菜,不能露盘子底。那是件丢人的事儿,会让人讲究得一无是处。“谁谁家,让客人舔盘子了。”那是最骂人的一句话。为了不露盘子底,就得多做菜,边吃边添。也叫管吃管添。这添菜也有讲究,要是菜做得多,那就另外用碗舀了菜往桌上的菜碗里倒。要是这个菜少,就把桌上的菜碗端下去,到厨房里添。关里老家来的人哪儿见过这个呀,便都从心里感到我娘的大方、舍得。那活儿干起来也就不用说啥了,自然是用上十二分的力气。

船排完了,要刷桐油。桐油刷到木材上,转眼便浸了进去。如果那木材里面含了水,便眼见着那水从木板的横头木丝中往出流。老爹说:“卤水点豆腐,船就得用桐油。”油过的船,摸上去,滑润。特别是船帮,光滑得如小孩子的手。爹说,只有这样,才能在摘挂子的时候不伤挂子,不误事儿。

有了船,爹去县上水产局,办了执照。县上水产局的人都认识老爹,查干湖的孙把头,打了几十年的鱼,在这一行里是有名的。老爹办的是挂子、钩。一年交一百八十元钱。执照上规定,网眼二寸五。老爹说:“官面上,总是有官面上的说法。没规矩不行,可都按规矩办,那还立规矩干啥?”爹的话我半懂不懂的,但有了执照,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鱼了。

挂子买回来了,为了省点儿钱,爹要自己做漂子和礁子。一说到做漂子,娘来了精神,说:“水边长大的,要是谁家的姑娘不会做漂子,婆家都难找。”

漂子是用高粱秆最上面那节,扒了皮,把里面的瓤切成一寸多长,用线绳在两头勒住。勒好后,把两头沾上桐油。放在水里便可永远地漂着了。可是做礁子,就不那么省事了。要找好的白土泥,和好之后,放在那儿醒上几天。这样就去了土性,做出的礁子不裂。然后,像漂子一样,做成一寸多长,勒出两头的印。再放在通风的地方,阴干。等干透了,爹在院子里支起小红炉,架上风箱,点着煤火,像是铁匠炉烧铁一样,把泥礁子烧红、烧透,再用凉水一浇,一个青色的礁子就做好了。道理和做青砖一样,只不过是更加仔细。

做好了漂子和礁子之后,就是往挂子上面绑了。挂子分底层挂子和顶层挂子。底层挂子,是一漂两礁。这样放进水里,礁子落水底了,漂在中间浮着,专挂底层鱼。顶层挂子,是两漂一礁。漂在水面浮着,礁在水中悬着,专挂上层鱼。我和娘就是跟着爹做,至于怎么用,那是爹的事儿。现在说了,也记不住。

执照上规定是二寸五的挂子,但爹买的时候,二寸的、一寸五的、一寸的都买了。爹说:“人巧不如家什妙,干啥有干啥的用,赶上啥用啥。国家的规定,是怕好吃不留籽,把鱼苗子给打了。打了一辈子鱼,这个还不懂?

我和爹新船下水,是在农历三月初九,阳历的四月。娘说:“三六九是出行的日子。”一挂大马车,把船拉到张家亮子大箔口外,那是一坡,去江里打鱼的船都在那儿下水。下水后,沿老实王沟子再走上二三里水路,就到了北江。北江,就是嫩江。沿北江往东,三五里路,就和南江汇在一起。南江,就是第二松花江,从长白山下来,一路到这里,两岸都是吉林省的地界。北南两江汇合后,再往东流,那就是松花江。松花江我们叫东江,东江水经哈尔滨,后来流进了黑龙江。说到这儿,太远了,我和爹打鱼的范围,就在这三江汇合之处,主要是在北江和东江吉林的这一侧百十里的江边上。过了北江和东江的主航道,就是黑龙江省管了,我们的执照就不管用了。

张家亮子里的冰大多化了,江上的冰也开化了。北江从北山里流下来,那儿冷,要比三江口这儿晚化上几天,但江水一串,没化的冰也给冲了下来。浮冰小的叫冰块,大的就叫冰排。冰排大的有几十平方米,慢慢悠悠地从上游流下来,又流过去。

张家亮子,是周边最大的亮子。爹说,这张家亮子是后来人们叫白了,顺着章京的音叫出来的。章京,清朝的小官,就如部队里的参谋。这个章京,是吉林打牲衙门的章京。吉林打牲衙门,是皇宫内务府的派出机构,专为皇家采买生活用品的。就是说,这个章京,是皇帝家的章京。那就了不得了,他的亮子,自然是这江边一带最好的亮子。还有老实王沟子,后人都这么叫,但咋来的名,少有人知道。爹说,那是当年胡子给起的名。一山东老头,姓王,在张家亮子至北江之间的河沟子上打鱼,网窝棚就盖在沟子边上。东北的土匪叫胡子,胡子来了,进屋要吃饭,老王头也不说啥,有啥就给做啥。过后也不说啥。后来胡子都认为这是一个老实人,每当去他那网窝棚,都说去老实王那儿,慢慢地,这条沟子也就叫成了老实王沟子。爹说,人这一辈子,能留下个地名,也值了。

我和爹虽然是第一天下水行船,但爹对这一带水面,比在家里还熟。在家里找不到东西,得问娘。在江上,哪儿的水深,哪儿的水浅,都在他心里。在江边,有许多的亮子。那亮子,就像是挂在人腰上的一串葫芦。江水大的时候,水漫过亮子的箔口,流进了亮子,有水就有鱼。等水要往下退的时候,箔口那儿用竹帘子闸上了,水流出去,鱼留在亮子里。沿江的亮子,凡是围上坎的,都是国家和集体的。坎,就是坝,标准的叫法是国堤、民堤。进那里去打鱼,叫偷。只有水漫过坎的时候,一片汪洋,这时就没界了,哪都行打鱼了。这就是行规。没有水漫过坎的时候,像我和爹这样个体打鱼的,就得在江边自己找能打鱼的地方了。

江上除了货船,每天还有一班的客船。那是从大安老坎码头到哈尔滨的,今天去,明天回来,两天一往返。大船上的客人大多穿着时兴的衣服,有说有笑、指指点点的。最时髦的是一些男人,去了哈尔滨,学着俄罗斯人的样子,烫了一头的花卷;又学广东人,录音机扛在肩上、蛤蟆镜别在衣服上。我想,啥时候我也能坐一回,看看哈尔滨人是不是都那样。几年之后,客船停航了,最终我也没坐成。

从早上下水,一个上午,爹在前面坐着,我在后面划着船,沿江边软流往上走。江中不时有小块冰顺流下来,船怕撞上冰,不时躲着。有几次,是爹用蹬杆支开的。我几次问爹,啥时下挂子,爹都说不急,先看看。船行到一处江汊与亮子相接的地方,从岸上往江里有一条小道,那里有一处几块板搭起来的小码头。岸上埋了木桩子,再往上看,能看到窝棚的房盖,小三间的干打垒房子。我正在看,岸上有人喊:“快当,老把头,有鱼吗?”听喊声,粗声粗气,少说也得四五十岁的男人。

爹说:“还没下挂子呢。你这儿收鱼呀?”

“天天早上有贩子来。要是现在有,我就给他们先收着。”

“啥行?”

“不一样。行还行。鲤子两毛,拐子一毛五。鲫鱼两毛五,瓜子两毛。牙鱼角八分的。跟杂鱼差不多。开江鱼,价好。”

“知道了。”

“快当。”

这是给鱼行的价,到了市场上,还要高得多。可就是这个价,平常百姓家也少有吃得起的。三十多元的月工资,一家都是四五口人,一天一元多钱的生活费,吃上三斤鱼,不用吃别的了。再说了,除了吃,还有穿,还有人情往来,更别说是头疼脑热的了。所以,鱼窝棚喊了声好价。除了开江鱼,还真的没有这么高的价。

船又行了几百米,爹说:“靠岸。上去看看,我记得这有个龙王庙。”

船靠了岸,我和爹一同上去,果然在岸上的荒坡地有一小庙。小庙一米多高、一米多宽,红砖红瓦,一看就是有香火的地儿。走近了看,供桌、供品、香炉、牌位一样不少。爹带着香,点上,插在香炉里,然后站在那儿鞠了三个躬。我在后面学着爹的样子做。爹也没说什么,鞠完躬,从嘴上拿下烟袋,指了一下船,和我下到船上。

爹说:“按理儿,下水前就该去烧炷香。可是咱那儿的龙王庙,前些年闹的,给拆了。到现在也没人牵头修上。喝江水这一行,得拜龙王,知道有个敬畏。”

“那咱还用总来这儿拜吗?”我问。

“按说,年年的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那一天打鱼的都来拜拜,可前些年,闹四旧,没人敢拜了。我看这几年又兴了起来,见到庙就拜一下,心到佛知的事儿。要拜,就诚心地拜,讲究的就是个心诚。咱们喝江水的这一行,许多事儿,可以心里想,但不可说。说啥有啥。有的是为了积点儿口德,有的,可就犯戒了。”

“爹,是不是就像过年似的,不能乱说?饺子破了,不能说是破了,得说是挣了。”

“就是那么个事儿。就说这船篷,有人叫帆,船翻了能好吗?咱这儿就都叫篷,船篷。还有,第一条鱼,要送给龙王。冬底收船的最后一条鱼,也要送给龙王。凡事儿不能做绝了。不能好吃不留籽,得留点儿种子。”

“知道了。”

那天我和爹是中午下的挂子。爹选在了一处小江湾。下挂子不同下待获网,那得在硬流上,水裹着鱼往里进。下挂子,要选在水稳的地方,挂子扛不住水冲。鱼在水里虽说是自由地游动,但也是有规律的。找到了规律,就能确定挂子的方向了。这一切都是爹的事儿,我只是一个干活的小力巴,听招呼就是了。

下完了挂子,爹说做饭吧。这是我第一次做饭。从船上搬下来在家做好的炉子,那是娘用黄泥和上猪毛,抹出来的。像火盆一样的炉子,上面正好放上一口小铁锅,底下烧火。在江边,烧柴不愁,都是顺水冲下来的硬柴火。一切收拾好了,爹说:“等会儿再点火,我去看看挂子,有没有咱爷儿俩吃的。”

没涨水的嫩江,像在槽子里。两岸都是黑黑的土崖,只有在亮子口的地方,才会有平滩。土崖分梯次往上排,那是一次次大水冲刷出来的,最高水位线的位置要仰视,水位到了那里,三江口也就成了一片汪洋。我们泊船的湾子里,水边长着水稗草和一些蒿草;还有的地方,长着柳条,都叫柳条通。柳条通密的地方,有时大鱼进去了,退不出来,远远地就能听到鱼在水里扑腾。江边由于土地湿润,小草都是先从江边的阳坡上钻出来,远远地就看着绿了,但江风还是有些冷冷的。

爹去了挂子那儿,一会儿,船回来了。爹从水舱里拿出了几条鲂鱼说:“还真有口福,春鲂夏岛秋霜草,冬月还是胖头好。鲂鱼也是法罗,三花五罗之一。上讲的好鱼。够咱爷儿俩吃的了。”

我问爹:“那岛是不是噘嘴岛子和草根?”

爹说:“是,都是上讲的好鱼,只是分个季节。”

锅放在炉子上,看看干锅,我才想起来水。出来时水桶也没带,再说这江边也没有井。就问:“爹,没有水。”

“一江的水不够你用的?”

我拿起葫芦瓢,去江里舀水。爹说:“去上流舀水。”爹看我愣了一下,说,“以船为界,江水来的方向就是上游。不论哪儿,上游是吃的水,下游是用的水。”

江水,深些的地方,看不着江底,看着就清,越靠边,能看清江底了,却显得有些黄。我尽量把瓢往江里面伸,看着有些浑的水,舀到瓢里再看,清清的,不比家里的井水差。我喝了一小口,凉凉的,什么味也没有。锅里放上水,点上火,一会儿便听到水烧开的响声了。爹从水舱里捞出鱼,在船尾把鱼在水里荡了两下,回过身就把鱼放进了锅里。我刚想说鱼还没刮鳞开膛呢,已经进锅了,说了也没用。爹接着抓了点儿盐,还有两个辣椒放进了锅里。等锅再次开起来的时候,爹拿过盆,抓了两把苞米面,用鱼汤和了面,贴在锅边上,把盆扣在锅上。盆成了锅盖了。我们随船带的,就是一锅一盆,两个碗两双筷子。爹说行船在外,东西越少越好,好经管。如此一来,船上的生活用品压缩到了最精简的程度,除了被褥,枕头都不带,睡觉时把衣服叠了枕上。只有捕鱼的工具,一样也不能少,一点儿也不将就。

锅一烧开,鱼香味就飘了出来了。诱人。

江水可以做饭,自然可以喝了。从那时起,我开始喝江水了。在江边,还有一句歇后语:“喝江水长大——管得宽。”但这水一定要喝上游的。有时在船上,想小便,即使站在上游船头,也要走到下游船尾去尿。只是一船的距离,分出了上下游。爹说,这就是规矩。

在船上行走,没有特殊的情况,是不能走船舱里的,都沿着船赶走。船赶,就是船帮上边的过道,标准应叫甲板,左甲板、右甲板。但查干湖周边的渔民都叫船赶。我们的船小,船赶也就十几厘米,脚掌那么宽。船大一点儿的,也不过二十厘米。这要是在陆路上,也没什么,可是这是在江里,船晃动,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可是爹说,喝江水的,走不了船赶,那就别喝江水。

锅烧开了约有半个小时,爹把锅上的盆拿开,把锅边上贴的苞米面饼子推到鱼汤里。接着把鱼汤和饼子舀到碗里,守着锅就要开始吃饭了。爹只在吃饭的时候,才舍得把烟袋从嘴上拿下来。就在拿下烟袋的时候,爹突然指了一下江面,说:“有大冰排下来,快点儿上船,下挂子去。”说完,又把烟袋放进了嘴里。

江上漂来的大冰排有十几米宽,沿江边缓缓地下来了。爹站在船头上,看了看说:“往这边蹬,顶着冰排下一趟。”

我和爹紧忙把船连划带蹬地赶到了冰排的正前面。我有些担心,问爹:“冰排能不能把挂子拉跑了?”

爹在船头放下蹬杆说:“不能。冰排四边都让水泡圆了,啥也刮不上。下底层挂子,到时冰排从挂子上就过去了。”爹边说着边开始下挂子,我在后面划着船。

一趟挂子下完,爹看看那大冰排,说:“到下面再下一趟。”说着沿着船赶来到船尾。六十岁的老爹,走一脚宽的船赶,就像是走平地一样利索。爹来到船尾,说:“你去前面,用蹬杆。”我们爷俩很快就把船蹬到了位置,爹指了一下水面,比画了一下子,说:“下底层挂子。”下挂子我会,但这有大冰排追着,我便有点儿手忙脚乱。爹说:“别急,冰排还得一会儿。把粘在一起的都摘开了,稳当点儿,别急。”爹和平时说话一样,一点儿没有急的样子,我这才稳了下来,把挂子顺当地下到水里了。

下完这一趟挂子,还没等喘口气,爹说:“走。回去看看。”

就在我们回去看的时候,大冰排已从第一趟挂子上过来了,远远地看去,挂子两边的浮漂还在。爹说:“跑冰排这个月要是干好了,顶上一年打的鱼了。这大冰排下面,是鱼最喜欢待的地方。”

爹正说着话,那大冰排就过来了,但没有正对着我们的挂子去。爹说:“靠上去。”船靠上去,我用蹬杆把冰排的方向调整了一下。看着冰排对准挂子漂过去,爹说:“回去吃饭,吃完饭好摘鱼。”

我们回到岸上,锅里的饭菜还没凉透。爹用筷子把鱼从尾往前一刮,鱼鳞全都脱落了。吃了鱼肉,鱼的内脏缩成一团,爹把它夹出来,扔到了草丛中。同样的鱼,在江边上吃,就有了不同的味道。实际上,那天我根本就没吃出来鱼的味道,只是想着一会儿去摘挂子,如按爹说的,肯定得有上百斤鱼。算一下,那就是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越想越兴奋,那饭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没吃出味道。

吃完饭,爹让我把锅盆碗拿到下游去洗了,放回到船上。又把捡到的烧柴选好的,放进了舱里。我们的船虽然不大,但分成了四个舱。舱与舱之间,都是隔水的。前舱放渔具、网、挂子、钩什么的。靠近前舱的,叫水舱,用来装鱼的。这个舱两边各有两个眼,拔下塞子,水就进来了,刚打上来的鱼放在里面,到卖的时候,活鱼价钱会高点儿。第三个舱是大舱,那是晚上我和爹睡觉的地方。后舱,放杂乱的生活用品。

我和爹先来到冰排漂过的第一趟挂子。我是左撇子,站在前舱的左面,这样右手往上拉挂子,左手摘鱼往水舱里放,顺手。当我右手拉起漂子,就感觉到了有鱼,量还不少,沉。爹在后面使船,一切都是顺着我的快慢。如果这时两人配合不好,便出现互相埋怨。常言说的“吵吵网,噪噪局”,就是这个意思。如一条鱼刚出水面从挂子上跑了,后面的人就会说:“干啥了,就不能麻利点儿,绣花呢?”前面的人便回了句:“你就不能快点儿划一下,我长多长的手能够着?看戏呢?你要是快点儿,那大鱼能跑吗!”

挂子上大大小小一层的鱼。我按爹说的,把一条大鲤鱼和一条大鲫鱼摘下来,扔回到江里。就这一片挂子,二百多斤鱼上了船。爹把水舱的塞子拔了下来,虽然鱼在水里不能游,但都正着身子,头朝上喘着气。

就在我和爹摘完第二片挂子时,水面开始往上涨了。江里正流上的冰排多了起来,一块大冰排在江槽处下落的时候,立在了两岸之间,卡在那儿,接下来的冰排到了那儿都立了起来,转眼之间,就把江给堵住了。原本平平的冰块,竖起来形成了一道冰墙。这里是北江最窄的一段,也是江水最急的一段,过了这里,就和南江汇到了一起,进了东江。

水涨船高,我坐在船上看着热闹。爹说:“离坎远点儿,往上面去,找块国堤靠上去就行。水来得太快了,小坎子怕是挡不住。”

这几年改革开放,江边多了些民堤。过了民堤才是国堤。江水像底下气吹似的往上涨,转眼之间,漫过了民堤。水头一过民堤,往下扎了一头,冒了一股烟,便立起来行走了。一丈多高的水头,像奔跑的巨兽,吼叫着朝里面的国堤扑来。在国堤里面,就是村庄和乡镇。江水在扑向国堤的时候,夹带着大量的冰块,一些民堤转眼之间就让这些冰块削平了。一些大的冰块在水的运作下,冲上了国堤,斜竖在了国堤上。残阳血红血红的,照在冰块上,映出了血红的一片透亮的国堤。

只一个多小时,江水涨了两米多,国堤外全淹在了水里。突然,远处传来了拖拉机一样的发动机声。渐渐地近了,我和爹都看到了,远处的国堤上出现了坦克车,出现了军队,像演电影一样。接着是一阵炮声,但那炮声和江面冰排的撞击声混在了一起,让人有些听不清。但江中炸出的水柱却是远远地就看见了,看到水柱冲天而起,炮声才传过来。炮声过后,江水一下子停止了上涨,接着一齐朝民堤的缺口涌去,一来一往,冰排将民堤削去了一大半,水又回归到了大江之中。

爹说:“刚才咱要靠近了民堤,一下子给涌进了民堤里,这会儿就该往出抬船了。”

眼见得民堤里的水退了出去,大江又恢复了平静。再看国堤上,军队和坦克都不见了。来去之快,像是幻觉一样。

我问爹:“哪来的军队,还有坦克?”

“不知道,没见过哪儿有坦克部队呀。咋能这么快呢,咋知道的信儿呢?说来就来了。这一晃,三十多年了,又见了一回坦克。”爹说着叹了口气。我想,爹是在想他抗美援朝时的事了。但这些年,爹从不说他当兵的事儿。

我问爹:“冰排下面咋有那么多的鱼呢?”

“鱼在冰下一冬了,一下子冰开了,阳光直接照下来,鱼就有点儿不适应了。所以,冰排一走,它就躲在冰排的下面,追着冰排走。要是赶好了,这一个四月的开江鱼,够上咱们一年的收入了。就是一样,得看好冰排,别裹在冰排里。就像刚才看到的,冰排茬在了一起,非出大事儿不可。”

太阳落山了。最后一抹晚霞映在江面上,像一条金带,有无数的金叶在水中跳动。温度也渐渐降了下来,江风有些凉意。爹说:“睡觉吧。明天起早,摘完鱼,赶上午的行市。”

两米来宽的船,正好双人床大小。舱的周边,都留好了眼,插上竹竿,盖上篷布,铺上被褥,就可以睡觉了。

早晨的江面,一层雾气,像是细纱在空中飘荡。天蓝、水蓝,朝阳还在天际线下孕育着,但那橘红色的光已先钻了出来。我见过图片上的烟雨漓江,朦朦胧胧的,不过如此。

摘挂子,既要细心,别把挂子线摘断了,又要快。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和爹已把挂子上的鱼摘完了。加上昨天摘的,小半舱的鱼,足有三百多斤。

水舱里装了鱼,又灌上水,船就有些重。但为了卖个好价,我用棹划,老爹用蹬杆蹬。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到了鱼贩子的窝棚。

窝棚从江上看着不大,可是上了岸,看清了,是三间半地下的干打垒房子。我们刚走到窝棚的后面,就听见一阵大鹅在叫,接着,一位姑娘出来看到我们,朝屋里喊:“爹,老把头送鱼来了。”

“哎!”随着一声粗声粗气的答应,走出来位四五十岁的汉子。见了我和爹,那汉子说:“快当,老把头。”

“快当。”爹答道。

我和爹抬着鱼,那汉子伸手把爹的那一头接了过去。那姑娘也想上来帮我,可是看看,有点儿不好意思,回屋把秤拿了出来。

爹说:“不急,船上还有。得抬几趟。”

那姑娘麻利地拿上鱼筐,说:“老把头,你在这儿歇着吧,我和小哥去。”

往下走的时候,我在前,那姑娘在后,一直走到船上,谁也没说话。往筐里装鱼的时候,水舱不大,我站在前舱,那姑娘站在岸上。可是在往筐里拣鱼的时候,头快碰到一起了。就在这起伏之间,我突然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香味。我说不出来是什么香,像是在哪儿闻过,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了。那香味一阵阵飘过来,淡淡的,我不敢使劲去闻,怕姑娘说我轻薄,只有在弯腰的时候,才能在鱼腥中闻一下淡淡的清香。

抬了四趟,才把鱼全都抬到了窝棚。清一色的活鱼,水灵。

汉子看看我爹,问:“老把头,贵姓?”

爹说:“免贵姓孙,赵钱孙李的孙。兄弟,贵姓?”

“高攀了,孙大哥。免贵姓张,张王李赵遍地刘的张。”

在爹和张大叔说话的工夫,我才看一眼那姑娘。中等个,上身穿的是白花旗的布衫,但洗得干净,穿得合身,那衣服也就显得好看了许多。我是从侧后面细看的,那姑娘的耳后白白的,一根辫子黑亮黑亮的,垂到后腰。就这一眼,我敢肯定,我们学校没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孙大哥,你这鱼卖多少钱?”张大叔问。

“随行就市。鲫鱼、拐子都有,也没往出分。”爹说。

张大叔又看了一眼网里的鱼,说:“两毛?孙大哥看看行不行。我两毛二开出去。”

“行。”爹回答得痛快。

接下来,是过秤。称是钩子秤,我和张大叔抬着秤,张大叔说:“孙大哥,你看秤。”

爹说:“我看不明白。还是让闺女来看吧。”

张大叔说:“秀儿,你看看秤。”

秀儿过来了,把住秤杆,定平了秤,说:“一百一十一斤半两。”说这话的时候,她把秤砣的绳掐住,固定在秤杆上,转给爹看。

大秤的秤杆星大,扫一眼就能看清。爹像是不经意似的看了一眼,说:“这网兜有二斤。去了。”

秀儿说:“一百一十斤吧。”说着放下秤,拿出小本记上了。

爹说:“这孩子,咋能占你们便宜呢。一百零九斤吧。”

秀儿说:“大伯(爷),去零赶整好算账。”

接下来又过了两秤,总计是三百五十斤鱼。放下秤,秀儿回屋取钱去了。

爹朝张大叔说:“你有个好闺女呀。”

张大叔笑笑说:“早晚是人家人。还是儿子好。”说着问我,“小子,多大了?”

“十八。”我说。

“小子十八牤牛汉,正是干活的好时候。”张大叔说着话,黑黑的大手拍在我肩上,有力、温馨。“我这辈子,就喜欢小子。可惜,没这个命。”张大叔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和无奈。

我看看张大叔,笑了一下。我笑的是,黑黑的张大叔,咋有秀儿这么白的女儿呢?这时,我才细看窝棚的前面,是一小块菜地,青菜长得绿油油的。爹说过,这河滩地,肥。不用下粪,种上十年地劲不减。在东面,是一排的鸭架、鸡窝。刚才鸣叫的大鹅,就在院里散养着。

爹说:“喜欢小子,赶明儿个,让他给你当儿子。”

张大叔说:“那敢情好了,哪辈子修来的福哇。”

这时秀儿拿钱出来了,爹收了钱,说了声回见,就急急地领着我往江边走。我也知道,挂子在水里,早饭还没做呢,可是总想在这儿多待上一会儿。

回到船上,我扳棹驾船,朝岸上看,没了秀儿的身影了。爹把水舱里的水淘干净,船一下子轻快了许多。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咋没看秀儿穿的啥色裤子呢?

冰排过后,天渐渐暖和,日出早了,五六点钟天就亮了。我和爹都是天没亮就起来,收拾好行李,就开始摘挂子。我在前面摘,爹在后面蹬船。第一片挂子上摘了几条马口鱼,到了第二片挂子,马口鱼多了起来。长的马口鱼,白白的鳞,干净得像银片一样反着光。爹说每年的四五月份,是马口鱼从上游下来产卵的时候。在江上打鱼,不是你想打什么鱼,而是赶上什么鱼就打什么鱼。马口鱼养不活,出了水就死。特别是那肚子,薄薄的,一层纸似的,要是放上十几斤,用不了一个小时,底下的肚子就压破了。肚子一破,刺就出来了。露刺的鱼,就是白给也没人要。爹说:“快点儿摘,差不多就送一趟。这马口鱼,放不住。”

爹说了,我加紧往下摘,可是越摘越多,都是马口鱼。水舱里本可以放上一些,养上一会儿。可是这马口鱼一多,在水里待不了多大一会儿,就开始死了。

终于摘完了,我和爹急着往秀儿的窝棚送。到了窝棚那儿的时候,爹开始往盆里捡那些肚子破的鱼。水舱里虽然有水养着,可是大部分也都死了。我和爹把鱼抬到窝棚,张大叔看了,说:“老哥,我就怕这马口鱼。那些驮鱼的要是来晚点儿,就全都砸手里。”

秀儿说:“没事儿,不行就晒鱼干,一点不少卖钱。”

爹说:“大兄弟,价钱你看着给。”爹说这话的时候,不是怪货到地头死,而是鱼实在拿不出手。

张大叔说:“还是老价,咱哥俩还能差这个吗!”

爹说:“我这多少都是挣,你这儿别赔上。算一半,那一半你就和闺女吃了吧。”

张大叔说:“那不行。情分是情分,买卖就是买卖。没听秀儿说吗,赔不上。”

后来,爹还是少要了十斤的钱。

往回走的路上,我蹬船,爹开始收拾那些捡出来的马口鱼。爹说:“这些鱼,回去就炖上。别看马口鱼和鲤子是一样的,味道可是比鲤子好多了,特别是这个嫩,啥鱼都比不了。”

马口鱼鱼头没有啥肉,爹收拾的时候,把鱼头直接揪下来,放在盆里。等到了岸边,爹就把这些鱼头倒在岸上的草丛里,而不是直接扔到江里。

回到岸上,爹把鱼放到锅里,在锅上放了蒸帘,那是娘用高粱秆串的,正好放在锅里,上面蒸东西。爹做的窝头有拳头大小,满满地蒸了一帘。爹说:“多蒸点儿,中午饿了,就垫巴垫巴。”在船上,一日两餐,只是两餐的间隔有长短。要是赶上活儿紧,那就间隔长一点儿。也有时候,早饭到晌午才能吃上。挂子是早晚各起一次。晚上起的鱼,要等第二天早上和新起的一起去卖。

吃完早饭,是有点儿闲空的时候。船靠在岸边。水边长着一些梢条,粗细和筷子差不多,有一米多高,中间空心,是编筐篓的材料。在梢条下面,有一些蒿草,我看到一只长尾耗子,把尾放到江水中晃动。一会儿,一条牙鱼游了过去,照着耗子尾巴咬上去。就在这时,耗子猛地往上一跑,一条牙鱼被拉上了岸。接着耗子回过身,叼着牙鱼钻进了蒿草丛中。我告诉爹,我看到耗子吃牙鱼了。爹说,你再看一会儿,就不一样了。我接着再看,这时又来了一只耗子,也是把尾巴放进了水中晃动着。晃动一会儿,没鱼。耗子把尾巴又住水里多伸了一点儿。就在这时,一条大牙鱼过来了。大牙鱼到了水边,靠惯性,不声不响地掉转了身子。当身子全横在水边的时候,鱼尾突然扫向岸去。那只尾在水中的耗子一下被打进了水中。耗子进了水,头刚露出水面,就被牙鱼拉进了水里。接着,岸边恢复了平静。

“爹,牙鱼吃耗子!”我惊奇地发现,大声地告诉爹。

“牙鱼吃耗子、蛤蟆,还吃死尸呢。要不咱们家从来不吃牙鱼呢。”爹边在后面收拾旋网边说。

吃耗子就够让人恶心的了,还吃死尸,更让人恶心了。从那以后,我也不吃牙鱼了。

爹把旋网收拾好了,说:“过来试试。”

爹的旋网,是四十八兜的大旋网。平时我看过撒网,但没亲手操作过。爹说:“撒网,先是站好步,脚下有根,腰才能用上劲。腰给上劲,胳膊才能顺势把网撒出去。看网撒得好不好,就两条:一是圆,二是一齐落水,让鱼没地方跑。”

同样是撒网,站在陆地上和站在船上大不一样。在船上,脚下总有不给力的感觉。可要是在船上习惯了,站到地上反而不给力了。

这些钩、卡、挂子之类的小工具,是小利落,与那些大网大箔比,自然显得有点儿小家子气。可是要论挣钱,一年算下来,小利落自有自己的满足。

江水过了桃花汛,便瘦了下来。特别是江南,这儿的湾子小,水也浅。于是爹领着我去了江北。先前说过,江北是黑龙江省的地界。

我们是中午过去的,过了江,从一处江汊子进去,里面有一片开阔的水面。在江汊子左边的高地上,有一处网房子,岸边停了几只小船。我和爹把船停在那儿,上了岸。四五个三四十岁的汉子坐在网房子门口。爹见面说了声:“快当。”那些人也回了声快当。接着一位说:“哪儿来的?”

“查干泡。”那时周边的亮子和水面,都叫泡子。

“查干泡的,江里可比不得泡子。软硬流可不好玩,江水不好喝。”

“好玩不好玩,为了这口食儿,也得玩啊。问一声把头,这儿有个姓赵的老把头吗?”爹说。

“有。”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位。接着他看看我爹说,“咋的,认识?”

“磕头大哥还能不认识?只是多年没走动了。”爹说。

“你是孙叔?”那人问。

“姓孙。你是哪位?”

“赵把头是我爹。他说过,查干泡有一磕头的老兄弟姓孙,也是大小利落通吃的大把头。”

“可别听你爹说了,还通吃?眼下没吃的了,到江北来找口食。家里你四弟毕业了,没事儿干,出来喝江水来了。江南水太瘦,过这面看看。”爹说。

“孙叔,这片儿你随便。有找事儿的,提我赵三就行。”

旁边几位坐在那儿,一位说:“孙叔,三哥是我们的把头。江北水面上好使。”

这时来了一位三十多岁壮汉,走起路来两肩左右晃动着,有点儿蒙古摔跤手进场时的样子。看到我和爹在这儿,问:“哪儿来的?”

“查干泡来的。”爹答。

“查干泡的,也敢到江上混。这可比不得查干泡,澡盆似的,没风没浪的。”那壮汉子说。

赵三听这话,站起身子朝那壮汉子说:“老五,咋说话呢?这是孙叔,爹的磕头兄弟。没你时就开始喝江水了。”说着转过身子对爹说,“孙叔,别怪他。我家老五。没念过几天书,就爱打鱼。”

赵老五听他三哥一说,忙赔上笑脸说:“孙叔,哈哈,哈哈,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哈哈,哈哈,我爹常说起你了。”

赵三接过话来说:“孙叔,我们一家都在渔民社上班。可是眼下,社里真的不行了,我们兄弟就都单干了。可我爹还抱着老皇历,骂我们呢!我回去跟他说,孙叔你这不也出来单干了吗!”

爹说:“我退休了,为了你老弟,没法子。只有到江里给他们捞媳妇了。”

赵三过来拍拍我说:“老弟,凭孙叔的本事儿,在这江里,我保你一年捞个媳妇上来。”

我笑笑,没说啥。

爹说:“三侄,江南水瘦了,我想在这边找个地方下个挂子啥的。”

“孙叔,往上到老坎,往下到三汊河,你随便。就是往南,这南江不是咱的地面。”赵三说。

赵五说:“孙叔,我三哥好使。水产的那些人,都是我三哥的朋友。有谁问,你就说赵三。说你是赵三的二叔。”

爹说:“那就借几个侄儿的光了。”

“没说的,我爹要是听说你来了,肯定乐坏了。晚上去家里喝酒。”赵三说。

“行。”爹答应着。

江北的江汊子多,江湾子也多,爹选了一块水流平稳的地儿,我们把挂子下上了。后面的挂子还没下完,前面的挂子就上鱼了。要是平时,下午摘下来的鱼都要明天早上一起卖,但今天午后摘得多,我说:“我先把这些送到网窝棚卖了吧。”

爹说:“过来时,我看到汊口那儿就有一个网窝棚。”

我说:“爹,我想去张大叔那儿卖,远不了多少。”

爹说:“行。晚上没啥事儿,早点儿晚点儿都行。”

往张大叔那儿去,是逆水,迎着江流,船上活鱼舱里又装了水。我用力划着棹,船还是慢慢的。爹拿起杆子,要帮我蹬船。我说:“爹,你歇会儿吧。我能行。”

爹说:“流急。”说着,开始蹬船。

两人驶一条小船,立马就快了许多。就在船要靠岸的时候,秀儿从窝棚那儿拿盆来到了江边。看着秀儿从坡上下来,像是飘过来一样地轻盈。在这里,只有轻盈这两个字最为贴切。这回她穿的是白底蓝点的上衣,远看,就是白色。她从坡上下来,有点儿像一块云在蓝天上飘下来。青布裤子,肥瘦合体,把体形显得更加的苗条。或许是我仰视,觉得她的个子一下子高了许多,秀气了许多。

秀儿人到声也到了:“大伯快当。”

爹说:“快当。”

船一靠上岸,秀儿便上来帮着捡鱼。我说:“别伸手了,腥。”

秀儿笑笑说:“守在江边,风都是腥的。还在乎这个?”

秀儿的手细长,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但干起活儿来,麻利。舱里的活鱼,她一抓一个准,一点儿也不显得娇气。我站在前舱里,江风一吹,秀儿身上的那种香味便飘过来了。我偷看了一眼秀儿,她正忙着装鱼,没有发现我正偷看她。

装完鱼,秀儿拿起了长杆,要帮着抬鱼。爹说:“这可使不得。还是我来吧。”

秀儿说:“大伯,还是我来吧。在我们家,出力的活儿都是我来做。”说着她把杆穿进网兜,转过身,把杆放在肩上。她在前,我在后,为了能让她轻点儿,我把网兜往我这边拉了一下。秀儿回头朝我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起身往坡上抬鱼了。

现在来这儿卖鱼,谁都不说价了。爹总是收到钱往兜里一放,也不数。虽然张大叔每回都是把账说上一遍,可爹总是说:“差不了。差不了。”

出了窝棚,往江边走的时候,秀儿总是从后面追上来,把青菜塞给我,回身就走。爹到这时就说:“给了,就拿着吧。等有好鱼了,拿上几条。”

就在我和爹在江北打鱼的第三天,江边上两伙船突然打了起来。双方都是在各自的船上骂,接着便要往一起打。这时候,一条小船飞一样地过来了。到了我们这儿,船上的一个小伙子说:“孙叔,赵三哥让你老过去。那边要打起来了,都是一个村的,他不好说,让你老去说句公道话。”

我和爹急忙上了那条小船,朝吵架那儿划去。吵架的一方是赵三姑姑的儿子,叫张锋,带着自家弟弟。另一方,是赵三姨姨的儿子,叫杜平,带着叔伯兄弟。

张锋早上沿江下了两千钩,下了之后,两人就回去吃饭了。杜平和兄弟上午拉三层网,把张锋的钩全给拉走了。按理,张锋先下的钩,杜平后拉的网,这事儿是明摆着的,有先来后到。张锋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杜平的理是他一春天都在这儿拉三层网,张锋虽然早上下的网,可还是后来的,而且占了他拉三层网的地儿。

赵三两头都是亲戚,这话咋说都让一方不满意。再说了,这里面真要有个一手托两家的人,那就是外人。谁也不认识,只说理,不讲情。这个人最好是说话有分量、有辈分的人。按理儿,赵三他爹够格,可沾着亲,话就说不清了。最后,赵三想到了我爹。

我和爹来的时候,赵三的船在吵架的两船之间,为了不让两船打到一起,他拿着蹬杆,把两边的船蹬开。我们的小船一来,横在了头上。江边包括看热闹的都挤过来,听爹说话。

爹坐在船头,听两家讲完各自的理。爹说:“都是喝江水的,可是到了江里,可不是肩膀头一边齐就叫哥们。这大利落、小利落你们听说过吗?”说着爹拿烟袋指了一下张杜二位。

三十多岁的张锋说:“听过,不明白。”

三十来岁的杜平说:“听过,没整懂。”

爹说:“那我就给你们细掰扯一下。这大利落,是待获网、三层网、大网、插箔。凡大小通吃的,一般都叫大利落。那些钩、卡、挂子、旋网,是小利落。但下滚钩的,是大利落,除外。”

张锋说:“大利落、小利落不都是打鱼吗,咋的?都是打鱼的,谁还得管谁叫爹呀!”

杜平说:“大叔,你往下说,大利落和小利落能咋的?”

爹说:“都是打鱼不假,我说过,虽是喝江水,但不是肩膀头一边齐就是哥们。大利落,那就是爹。小利落,那就是儿子。这是几百年前定下的规矩,老理儿。祖辈传下来的。咱先说这三层网,凡是能下三层网的地方,那江底一定要平,不能有大石头、树根什么的。就是说,不刮坏两趟网,就别想找到一块能拉三层网的地方。下钩就不一样了,随便哪儿都能下。就是刮到树根上了,大不了坏两个钩。按规矩,拉网的地儿,就是归了网了。爹占上了的地方,哪有儿子去跟着抢的?别看我退休了,六十多岁了,可是我干的是小利落,那就是儿子辈的。这是规矩,理儿。”爹说到这儿,拿烟袋点着周边的人。

随着烟袋的节奏,大伙儿都点头。爹又接着说:“同在这一条江里,那捅江底的,就比咱们喝江水的大上一辈。”

赵老五在边上问:“孙叔,啥是捅江底的?”

爹说:“就是那些客货船。虽然现在都用机器了,但过去都是用蹬杆子。一边三五个人,在船赶上走着八字步,把船蹬上去。在江上,只要是一个捅江底的,不论大小船,都比咱们大一辈。不信,你敢把待获网、三层网、滚钩下到硬流走船的地方吗?要是碰上好开船的,或许躲一下,要是没看见,或是不想躲,你也没啥招。那叫航道。这世上,啥也大不过一个理儿。”

杜平说:“你听听,这是老把头说的,啥也大不过一个理儿。”

张锋说:“老爷子,从我三哥那儿论,我也叫您老一声叔,那我的两千钩就算白扔了?”

爹说:“船破有帮,帮破有底,底烂了还有三千六百个钉呢。钩都在三层网上,不就是费点事儿,摘下来不就完了吗?要是怕把网摘烂了,那就杜家哥俩劳累点儿,把钩给摘下来。要是信得过大家,咱们看热闹的,大伙一块儿动手,帮着把钩摘下来。”

张锋没话了,杜平也不再争了。这时赵三指着大伙说:“都他妈看啥,伸手,把钩摘下来。”

爹朝身后使船的小伙一挥手,“送我回去。”

就在那天晚上,赵三来找爹和我过去,说是他爹来了,要喝上一口。

爹和赵大伯一见面,手抓在一起,各自说了一声:“快当。”便都眼泪汪汪的了。都老了。整得我和赵三都不知道说啥好了。这时,还是赵三说:“爹,喝成瓶的还是散装的?”

“散的。有劲。瓶酒喝不得了,这两天听收音机,说是往里灌敌敌畏。他妈的,挣钱都挣疯了。这瓶酒不能喝了。”赵大伯说。

爹和赵大伯坐下了,赵三拿过来饭碗,给两人倒上酒。爹说:“不用俩碗。我们哥俩一个碗。多少年了,都是这个喝法。”

听爹的,我们这些小字辈的,也是一个碗。一碗酒,大伙轮着喝,一人一口,喝多喝少全凭自己的酒量。

赵大伯先端起酒碗说:“酒越喝越厚,钱越耍越薄。我们哥几个那时候,都是一个碗喝酒。”说着,赵大伯喝了一口,递给了爹,爹喝了一口,放下了。

赵大伯说:“老兄弟,你知道这是谁的儿子吗?”说着指指杜平。

爹说:“真不知道。”

“杜老三的二儿子。”

“杜老兄弟的二儿子?”爹说着端起酒碗,“来,小子。我要是知道你是杜老兄弟的儿子,早一脚把你踢江里去了。干咱们喝江水这行的,得知道让。得理得让人,至于打起来吗?”

赵大伯说:“听说吵吵两句,也是赵三不懂事儿。这事儿掰开了说说不就得了,都在一江水里,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杜平不好意思地说:“别说了,大伯,怪我不懂事儿,让过他的钩不就没事了吗。”

爹说:“都过去的事了,不说了。大哥,你给他们讲讲咱们哥三个喝酒的事儿。”

赵大伯没等说先乐了,他喝了一口酒说:“那回我们哥三个在江边,就是和你爹,”赵大伯说着指了一下杜平,“那时候谁都没钱,那天就老兄弟带几角钱,正好够一斤酒的,他去了供销社。供销社主任是你大姑夫,要是别人去,有钱也买不来酒。酒买回来了,老三把酒先递给了我,我给你递了个眼色,”赵大伯看看爹,接着说,“你就明白了。我一口闷了半斤,你接过来,一口全闷了。老兄弟气得回头就走,好几天没跟咱俩说话。可咱们俩见着老兄弟就想乐,咱们这一乐,老兄弟就更来气。”

爹说:“还是我买了三斤原浆,你整了几根黄瓜,烤了几条白鱼,请老兄弟喝了一顿,这才晴了天。”

赵大伯说:“你说,那时候的酒,也不知道供销社兑了多少水,一斤酒下去没够着底。有几回我空肚子喝进一瓶酒,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白喝了。”

爹说:“你说,那会儿打冬网时候,咋那么冷。有几回真的想回关里老家了,冻得受不了哇。有一年多亏了你给我拿的乌拉草,比我那苞米叶子强多了。”

赵大伯说:“那是我们家老爷子割回来的,用木槌子砸出来的。现今,谁还用那个了。这门手艺也没人往下传了。都说关东三件宝,现在就丢了一件了。还不知今后能咋样呢!不知道改革开放能放成个啥样子,但能吃饱饭是真的了。”

爹说:“我这辈子,没啥大的想法,就想有一天,贴上一盆苞米面大饼子,放在那儿。啥时候饿了,拿起来就吃。这我就知足了。今天看,饿不着了。地还是那些地,从哪儿冒出这么些粮食来呢?有钱就能买到粮了。”

我们几个小辈只是在边上听着,第一次几个人用一个碗喝酒,真的不知道是该大口还是小口了。东北人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著称,可是到了我们这辈,仿佛这一切都成了历史,都离我们那么遥远了。而那些豪气、那些江湖,已是昨天的故事。或许是身在此山中,竟找不到身上北方汉子基因了。找不到感觉的时候,我就看着爹他们俩喝,看他们做,看他们是如何表现江湖兄弟情意的。爹他们喝到第二碗的时候,几轮过后,还剩下小半碗酒,眼见赵大伯有点儿多了。赵大伯一多,硬硬的舌头就不听使唤,手就一个劲地晃动,表示赞同还是反对都用手势。爹端起了碗说:“大哥,过几天,我再来喝。今儿个,就到这儿吧。”说着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净了。赵大伯一个劲地摆着手,样子有些急,但又说不出来。我想,他是怕我爹喝多了。直到这时候,我才理会了什么叫“酒越喝越厚”和江湖情意。

江边的春天来得晚,过得快,转眼间各种山野菜就钻了出来。江岸一片葱绿。

到了夏天,鱼价一掉再掉,一斤多沉的鲫鱼才一毛多钱。那些小鱼崽子就更不值钱了。可是每天我和爹依旧是天不亮摘挂子,天亮往网窝棚送鱼。爹说:“有事儿没事儿常在行。咱喝江水的,虽然有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说道,那是外行人说的。钱少也得挣,不挣更没有了。”

每次卖完鱼,爹都是把剩下的、拿不出手的鱼留着自己吃。爹说:“这样的鱼,宁可扔了,也不能让网窝棚为难。咱们多一条少一条,就当没打上来了。可是到他们手了,卖不出去,就赔在手里了。”爹说的为难,就是那些露刺的鱼,按理儿,网窝棚都是挑出来扔了。可是爹认为,那是在打脸。与其让网窝棚扔了,还不如自己扔了。所以,从船上往出拣鱼的时候,爹都是把这些鱼留在舱里。

好鱼都让爹卖了,留下来的鱼,爹让我炖成汤。做鱼汤,鱼是凉水下锅,慢慢熬,熬好的鱼汤是奶白色,喝在嘴里,有点稠稠的感觉。爹说,这样的鱼汤,顶饭。在江边,有一口热饭吃就知足了,哪儿来的时间去慢慢熬,点上就是大火,越快越好。虽然如此,熬出来的鱼汤还是比在家里做出来的鲜。江水江鱼,郎才女貌。江水风平浪静的时候,清清的,下起大雨,来了山洪,虽然看上去浑了一点儿,可舀到盆里澄清一会儿,沉下去沙土,水便又清清的了。虽然如此,我喝水的时候,总是用瓢在水面上荡一下,然后再舀水上来。爹说:“这都是毛病。喝江水的,哪儿来那么些怪毛病。”爹是这样说的,我看了,他也是这样做的。瓢在他手里,总是一下就把水舀了上来,喝剩下的,又倒回到江里。咽下水之后,爹总像是喝酒一样地回味一口。感觉不是在喝水,而是在品酒。那种满足感,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我做饭的时候,爹都会出去转转,回来时带回来一把野菜。苣麻菜、婆婆丁、车轱辘菜、苋菜、小根蒜、猪毛菜、蚂蚱菜啥的,碰上啥就薅上一把。但爹从不多薅,正够我们俩吃的。

爹第一次薅回野菜,我问:“爹,这些菜咋做?”

爹说:“洗干净了,放到边上,一会儿鱼汤炖好了,用鱼汤一烫,就是一个鲜。多有名的大师傅,也炒不出这么鲜的菜来。”

鱼炖好了,爹把这些青菜一把一把地撕开,放在锅里,一翻,让菜都沾上汤。原本有些灰绿的菜叶,一下子变得翠绿透亮。吃惯了小葱蘸大酱的我,第一次发现野菜还有这种吃法。后来,查干泡一带的饭店都有了这道菜衍生出来的菜名:鱼汤泡白菜、鱼汤泡小葱。而鱼汤泡山野菜,那是比肉还贵的名菜了。

一天,我和爹送完鱼回来,爹看到在离岸不远的浅水处,有一棵扎木棵。爹说:“看到水里那棵扎木棵了吗?”

“看到了。不就是从小绿、长大黄,满山跑、不怕狼的扎木棵嘛。”

爹说:“靠过去,那底下全是虾。这个时候,它最招虾了。拿抄捞子。”

我按爹说的,悄悄地把船靠过去,把抄捞子横过去一扫,出水时,险些揣不上来。大半抄捞子虾,足有十几斤。我把虾扣在水舱里,又接着捞了几下。就这么一棵扎木棵下面,我捞出了三十几斤虾。

“爹,这扎木棵下面咋能有这么些虾呢?”

爹说:“你知道这扎木棵咋满山跑吗?”

我说:“风吹的。”

爹说:“听说古时候,后羿射日头。天上有十个日头,让他射下来九个。剩下的那个,就躲到扎木棵后面去了。后羿没找到就回去了。后来,天老爷论功行赏,就问谁掩护了太阳?蚂蚱菜嘴快,就说是它。天老爷就封了蚂蚱菜一个太阳晒不死的赏,直到今天,不管蚂蚱菜晒得有多蔫,遇上水就活。扎木棵气得不行了,就满山乱跑,最后跑到了水里。这虾听说了扎木棵的事儿,就想,太阳躲在身后都没被找到,我们这些小虾躲在它身后就更没事了。于是,就都躲在扎木棵的身后,跟着扎木棵在江里漂着。”

听爹讲完,半真半假的,就是一个童话故事。但这故事里有三个事是真的,扎木棵满山跑,蚂蚱菜晒不死,扎木棵底下藏着虾。

进入夏天,雨多了,蚊子也多了起来。晚上都要在篷布里再挂上蚊帐,要是钻进来一只蚊子,就会咬得身上净是大包。我每天都是天不黑的时候,就把蚊帐挂好。在江边,除了蚊子烦人外,还真的是个好地方,江风吹来,不冷不热的,一觉睡到天亮。

那天午后下了一阵雨,山坡上的水流下来,在江边冲了一道一尺多宽的小沟。我们的船刚靠在那儿,想上岸做饭,突然从水中蹿出一条半尺多长的鱼,落在草地上,顶着水流往上面冲。我赶紧跳上岸,追了上去,把鱼抓了回来。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身上带着白点的鱼,嘴有点儿像泥鳅,身上滑滑的。

爹看了说:“七星鱼。这东西,放到旱地上,半天也死不了。一般白天不动,只有到晚上才出来找食。”

我说:“它在草地上还能跑呢。”

爹说:“这东西,就靠摆动,跟蛇一样,在草地上跟在水里一样快。这可是好东西呀,肉嫩,味道也正。”

我说:“爹,炖上它。”

爹说:“别炖了,留着它吧。”

我说:“咋留?”

爹说:“晒上吧。吊在篷杆上。这东西不好找,是治红伤的好药,还能清热解毒、拔毒生肌。长了疥、生了疮啥的,把它研成粉,贴上,立马就管用。都有多少年没整到这东西了。”

按照爹说的,我用绳把七星鱼从嘴到鳃穿过来,挂在了篷杆上。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看看七星鱼,眼睛还在动。直到中午,我去动动它,身子硬了,眼珠子也不动了。后来我查了资料,说七星鱼可以用鳃呼吸空气中的氧气,要是让它身子保持湿润,可以活上几天。可最终,它还是鱼,不是两栖动物。

夏秋之间,爹去大赉镇买了两趟卡钩。摘完挂子,卖完鱼,爹便让我下卡钩。卡钩是用竹子做的,四指多长,比黄香粗一点儿。下的时候,把两头煨到一起,夹上苞米粒,用苇管套头。当鱼吃苞米粒的时候,苇管就会开了,竹子便一下子伸直,从鱼的两鳃钻出去。鱼就被卡牢了。

卡钩只能钩小嘴鱼,如鲤鱼、鲫鱼、武昌鱼之类的。对那些胖头鱼、鲇鱼这些大嘴鱼,不太好使。下卡钩得往深水里下,不让那些表层鱼吃。

卡钩好下,苇管难割。刀要快,不能把苇管割裂了,那就只能在苇管没扁的时候就切断。两千卡钩,一个一个地套上苇管,用上两个多小时,我和爹便把钩也下到水里。之后,再有点儿工夫才是打旋网。

过了中午,爹说先看看卡钩。起钩,我在前面,右手在前往船上拉钩线,左手在后把钩上的鱼放进水舱。虽然钩上的鱼不多,但都是些鲤鱼、鲫鱼一类的可以卖上好价的鱼。起到一半的时候,上来一条二斤来沉的鱼,我一时叫不出名字,就朝后面说:“爹,看看,这是啥鱼?”

“鳌花。”爹在后面马上答道,“好鱼,好鱼。‘三花五罗’数它最贵。”

“爹,又上来一条。”我在前面喊道。

“好。留着。该咱爷俩有这口福。在这条江上,再没比它好吃的鱼了。也有叫它鳜鱼的。四大淡水鱼,它排第一。”爹说。

爹一说到鳜鱼,我想起了唐朝诗人张志和写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我对古典诗词一向不感兴趣,能背下来的很少。因老爹是打鱼的,所以这首用心了,记得特别牢。只是没有学到鳜鱼就是鳌花,总感觉那些古诗写的都是南方的山水情怀,离东北很远,特别是那么好吃的鱼,没想到在家门口就有。

爹说:“鳌花是底层鱼,要不是下卡钩,真整不住它。好东西。治老年病,加上黄芪、党参、淮山药、当归头什么的,煮了吃,管用。只是没记住药下多少量,一直没敢用。还有就是治肠风泻血,管用。就是到用的时候,又整不着了。别看这东西嘴小,张开了,能吃比嘴还大的鱼。”

摘完了钩,我和爹到了岸边,爹说:“炖鳌花,吃点儿饭吧。”

船上有来的时候娘给带来的小米。可是这船上没有笊篱,没法捞饭。再说就一个锅、一个盆。爹看看我站在那儿没动,说:“没辙了?”

我说:“我想咋把饭捞出来?”

爹说:“点火。我去淘米。”说着,爹拿起盆,舀上米,到江边,往上游走两步,开始淘米。淘好之后,舀了半盆水回来了。爹把盆直接坐在了火炉上,水开了之后,爹一边拿勺子搅动着,一边把两只饭碗摆在了边上。米烂了,爹把盆端起来,把米汤倒进了碗里。爹把盆给我看说:“看到没有,跟咱们那儿放亮子一样。把水放出去了,剩下的不就是饭了吗?都是一个理儿,打鱼不一定要网,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爹说着把盆又坐在了火上,只是把火调得小小的。爹把高粱秆锅帘盖在盆上面,侧着耳朵听锅里的动静。我是第一次见到用耳朵听声做饭的。一会儿,爹把盆端下来,放到边上。把锅拿过来,开始炖鱼了。

炖鳌花,爹第一次用葱花爆了锅,炸出了葱香,放上水,开始烧火了。直到这时,爹才开始收拾鱼。爹说:“脊鳍和臀鳍有尖刺,毒最大,千万别扎着。”说着就都剁掉了。然后在腹后近尾部处有小眼儿的地方,切上一刀,边切边说:“这样就把肠子和身子分开了。”说着,拿过来筷子,从嘴中插入到肚子里,夹住了,旋转两圈后,将内脏连带鱼鳃一同拉了出来。拉出来后,爹在内脏中找到了鱼胆说:“鳌花胆,要是有鱼骨卡在嗓子里,把米酒里放点儿胆汁,喝进去,就能吐出来。”说着,爹把鱼胆拿下来,粘在船桅上。

鱼收拾完了,锅里的水也开了,爹把鱼放进了锅里,说:“烧。烧他半个钟点,不炖到时候,味道出不来。”

爹做的小米饭,金黄,既有嚼头,又有米香。我问爹,用耳朵听,咋能知道饭好不好呢?

爹说:“听声。锅里有汤,一听就能知道,咕嘟咕嘟的。当听到盆里有嘎嘎的声响,那就是汤没了。这时候,拿下来就行了。要不就要煳了。”

小米饭,大多是家里来了客人时才吃。算是细粮和粗粮之间。可是我每次吃了之后,不到两个小时便饿了,不顶时候。晚上吃还好些,没等到饿,就睡着了。好在有鱼,多吃鱼,少吃饭,这样就可以省下点儿粮食到冬天里吃。好在那时有了议价粮店,多花点儿钱,就可以买到粮食了。

鱼炖好了,用筷子夹开鱼身上的肉,肉质细嫩,刺少而肉多,肉呈瓣状。吃上一口,鲜味一下子就冲上了头。一边吃鱼,我一边想,难怪张志和的诗里说“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么好吃的鱼,谁不想吃呀。有这么好的鱼,回去干啥呢?

和爹在一起吃鱼,爹总是把刺少的地方留给我,他吃刺多的。那鱼刺在他嘴里,一边吃一边就吐了出来,就像吃瓜子一样。我总是边吃边用舌头找着刺。但这鳌花实在肉多刺少,而且味道越嚼越香,不像白鲢,不蘸汤就吃不出味道来。

鱼快吃完的时候,爹说:“咱爷俩这一顿,得吃出去好几块钱。一斤鳌花,就是二斤半鲫鱼的价。”

“咱今天吃的鳌花是‘三花五罗’里的,那还有啥?”对江中的鱼,我除了常见的几种,还真不知道都有啥。

“三花是鳌花、鳊花、鲫花;五罗是哲罗、法罗、雅罗、胡罗、铜罗。这也是编的人嘴巧,就说这法罗,水产局的技术员说叫三角鲂。咱们这儿都叫法罗。还有十八子、七十二杂鱼,就是一个多的意思,不是个准数。”

“爹,那十八子都有啥?咋就叫个子?”

“‘十八子’就是多的意思,后面带‘子’的,都是这样。就如:船钉子、柳根子、葫芦子、麦穗子、白漂子、黄姑子、红眼瞪子啥的,都有个子字,还有细鳞子、翘嘴岛子、七粒浮子、鲤拐子、草根棒子、青根棒子、黑鱼棒子、鲢子、鲫瓜子、鲇鱼球子、嘎牙子、牛尾巴子、斑鳟子、红尾巴梢子、花里羔子、山鲤子、七星子、刁子、沙姑鲈子、紫泥肚子、扁担钩子、沙丘子啥的,这是咱们知道的,往下的黑龙江、乌苏里江还有咱不知道的,这么说,十八就表示多。”

爹说完,我数了一下,有近三十种。我问:“爹,那七十二杂鱼呢?”

“那也是多的意思,我知道的鱼总共也就五六十种左右,这七十二杂鱼,怕是没见哪个能叫全的。”

“爹,你能知道几种?”

“也没有几种,鳇鱼、狗鱼、刺鱼、雅里红、黄瓜香、沙葫芦、大马哈、重唇鱼、山鲇鱼、兔子鱼、江兔、板黄鱼、马口鱼、花老婆鱼、怀头、胖头、鳡条、花里棒、大眼鱼、爬地虎,还有几种见过不知名字的鱼。不过这些鱼,大多是多少年没见着了。还有的是听老把头讲过,可没见着鱼的。照这么说,没准还真有七十二种杂鱼。”爹说到这儿,指了一下舱里,“那里还有两条鳌花,明早上送给秀儿爷俩吃,别放在一起。”

我点点头,说:“记住了。”

天要入秋,晚上便有了凉意。一天早上,我和爹去卖鱼,秀儿帮我们把鱼抬上窝棚后,又跑到了船上,把我和爹的行李拆了。当我和爹看到的时候,被面、被里什么的都泡在了江里。

爹说:“秀儿,不用洗。过些日子就回家了,到时拿回去一块儿洗,哪能麻烦你呢。你看看,这孩子。”

秀儿说:“被子总在船上,早就腥了,沾上水的都起盐渍了。再说了,天要冷了,洗洗也软和些。”

我说:“晚上我和爹还要盖呢。”

秀儿说:“误不了你和大伯盖的。我下午就做好了,给你们送过去。离这儿也不远,我借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你们那儿。”被子都拆了,泡在了江里,也只好这样了。

上了船,我看见一捆小白菜,还有一条子猪肉放在舱里。我知道这是秀儿给买的,看看爹,爹假装没看见,拿起蹬杆,把船蹬离了岸边。

这几个月里,我知道卖了不少钱,可是爹一回猪肉也没舍得买。看着猪肉,我就想尽快靠岸,架起火,炖肉吃。

八月节前,天闷热,空气中都含着水,身上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早上起来,我和爹看了一下挂子,一条鱼也没挂上来,但挂上来一只龟。爹摘下来看看,龟头是歪的,在脖子处长了个包,像是有过外伤一样。爹说:“这是只老龟,放了吧。”说完沿着船帮放进了江里。

没有鱼,我和爹起了挂子,又往前蹬了几里路,把挂子下上了。等到半过晌的时候,我和爹摘挂子,还是没鱼,又挂上一只老龟。爹摘下来看看,正是上午放掉的那只歪头龟。爹看看,没说什么,又把老龟从船舷放进了江里。这时天阴得像一汪水一样,爹说靠大堤吧,看样子要下大雨。当我和爹把船蹬到大堤的时候,往大堤上一看,坡上爬了一层龟。每回有龟爬上大堤,人一来,这龟便立起来,然后身子一侧,便滚进了水里。但这回,看我们的船过来,龟都没有动,两颗绿豆似的眼睛盯着我们,随我们的船转动着。爹朝我说:“走,不能在这儿靠了。”

我问:“上哪儿?”

爹说:“回江南,往北上台子那儿靠。今天感觉不对劲,要有洪水下来。这么大的江,两回都碰到歪脑袋老龟,按理说,老龟,挂子是挂不住的。莫不是告诉信儿来了。快走。”爹说完,站起了身子,朝我比画了一下,示意我快掉转船头。

我和爹离开大堤,爹用蹬杆,我用棹,往北上台子的山坡那儿靠。北上台子是江南的高地,之所以不叫山,因为那儿是一块台地,这么些年来,没听说过大水能淹了北上台子。虽然北上台子离我们这儿也就几里的水路,但现在已经看不见了。雨下来,黑云像是要掉进江里一样,盖在我们的头上。接着一道闪电,像是要把天撕裂了,雨点砸在篷布上,像石头砸下来一样响。就在我们靠上山坡的时候,江水中涌起大浪,山洪来了。

江水眼见着涨,像是要把船抬进云里。除了船下拍打船帮的水浪,什么也看不清了。

爹说:“水上来了,还是家门口知根知底。”但爹也没想到的是,水能上得这么快。几乎就是我们靠上山坡的工夫,水漫过了那些小坎子。我这里说的小坎子,就是那些民堤。这儿的江边有许多民堤,有围田的,有围亮子的,有围小鱼塘的。有了堤,这些地面就是有主的。可当水漫过堤,这大水面就属公共的地儿了。水漫过小坎子,不再往上涨了。但雨一直在下。爹说:“亮子灌满了,这水还得往上涨。过去,这片都是泄洪区,水泄到这儿,再慢慢地往东江流。如今这小坎子一多,水没地儿泄,涨得就快。精神点儿,还得涨。”果然到了半夜,水又往上涨了。快到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水也不往上涨了。爹说:“睡会儿吧,没事儿了。”

一觉醒来,朝四下里看去,除了我们身后的北上台子这块地儿外,周边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水涨船高,鱼也多了起来。我和爹在台子下面下了挂子和卡钩。这时远远地看去,我们这儿和秀儿的网窝棚在一个水平线了,可以看见她那儿烟囱冒烟、人影晃动。

一日两餐,虽然吃饭没个准点,但两餐饭是必保的。自从到了小岛,每天做饭的时候,爹都要多下几条鱼。每餐吃不完的饭菜,爹都让我倒在台上高一点儿的地方。先前我没有注意,过了几天,我感觉到了,每天去倒饭菜的时候,上次倒的东西,都一点儿不剩地没了。我回去跟爹说,爹说:“都是些困在岛上的山物。你是没上心,天天咱们做饭的时候,都有几双眼睛在草窠里看着呢。”

爹说完后,我每天做饭的时候,便向草窠里寻找,果然,几双眼睛在草窠中盯着饭锅。锅底下的火,有时正好映在动物的眼睛上,一闪一闪的,但从没见它们从草丛中出来。

江水涨了,水也浑了些。主流的地方浑的较重些,江湾子里水清。每次做饭,我们都把船靠近江边,水虽然浑些,舀回来,放上一会儿,又清清的了。

吃完饭,爹会把水舱里的一些小鱼,还有那些摘下来时间长的或者是露刺的鱼拣出来,让我一起倒到山坡上去。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爹平时吃饭的时候,也常常往坡地上倒点儿吃的。原来爹是知道有这些小动物跟着我们等着要吃的。

水涨了,蚊子也多了起来。秋天的蚊子,不像夏天的蚊子,飞过来,要在身边飞上几圈,找好地方才下嘴。可能是知道没几天好日子了,这时的蚊子,像是从远方射过来一样,一下就叮在身上。有时是肉里,有时是衣服上。每天晚上,支起篷子后,都要在里面再挂上蚊帐。还要把蚊帐周边都掖好。哪怕是进来一只蚊子,也能让人一夜睡不好。

晚上我问爹:“岛上咋有这些动物呢?它们咋不跑呢?”

爹说:“恋家。准是有些不好带走的小崽子。这些动物,比人鬼。现在还好,咋的都能吃上一口。可是到了冬天,那就难了。特别是咱们打冬网的时候,大雪再一封地,找吃的就更难了。年年到打冬网的时候,都把一些拉上来的死鱼放到大网边上。有人起名叫狼台子。那些打不着食的,就来到狼台子上,把这些东西吃了。吃完,就回去了。要不,它们饿急了,就去咬大网上粘着的小鱼小虾。有时就把大网给咬坏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不容易,都为了一口食。一个理儿。咱河北老家要是好过一点儿,谁愿意出关,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关外。还不是为了一口饱饭。”

“爹,咱们剩下的那点儿东西,它们能吃饱吗?”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拯救生灵的冲动。那一刻,仿佛我有了拯救它们的能力。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有了可以主宰脚下生命的权力,随之便是一种应尽的义务,或者说是一种使命感在召唤。然而爹的一句话,我又回到了船上的蚊帐里。

“尽份心就是了。这世上,谁也救不了谁。供得了一饥,供不了百饱,只有自己救自己。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睡觉吧。”

水大,周边的堤坝都淹在了水里,打鱼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一些人也趁机到水里偷鱼、偷渔具。为了防止挂子让谁给偷了,我和爹每天晚上都把船泊在能看到挂子的地方。

第一天晚上,爹说:“把灯挂上。”

我问:“挂灯干啥?招蚊子。”

爹说:“挂上。那些小偷小摸看见亮着灯就不敢来了。”

我说:“他敢!来一个我抓一个。”

爹说:“抓了能咋样?一个偷鱼的,犯不了啥大罪。点上灯,他不敢来也就是了。老人常说,抓不没的虱子拿不净的贼。咱就是一个打鱼的,犯不着和这些人较劲。点灯费点儿油,可能顶一个更倌。值。”

听爹的话,每晚都点上灯挂在船头的桅杆上。果然,没有人到我们这儿偷鱼。

鱼多了,鱼价自然也就降了下来。算起来,收入差不多。卖鱼的时候,船直接开到秀儿家的网窝棚后边,省了许多上坡的力气。

经过一个夏秋,秀儿的脸晒黑了许多。可是走近了,她把两鬓的长发往后一捋,便露出了一条细白的皮肤。卖了鱼,秀儿笑着对爹说:“大伯,秋凉了,别太起早贪黑了。”

爹说:“没事儿,船上没啥出大力的活儿。鲜货,就是图个鲜,不起点儿早不行啊。”

秀儿说:“那也别太早了,我这儿做了件夹袄,大伯试试。”

爹说:“这咋说的呢,咋给我做上衣裳了呢?按理儿,我得给闺女做件衣裳。”他嘴上说着,还是把衣服穿上试了一下。合身。

船往回走的时候,穿着新衣服的爹,坐在船头说:“我看秀儿的事儿,就这么定了。这闺女行,有老有少的。”

我划着船,没有答话,任由爹在那儿说。显然,爹是同意这门亲事了。我也暗自佩服秀儿的聪明,先让爹这头认可,就成了一半了。

回到下挂子的北上台子边,第一件事儿就是做饭。如今这活儿都是我的事了。我将昨晚上的窝头蒸上,热一下。把今早挂的一条黑鱼肉片下来,和小白菜拌在一起。生吃。吃生鱼,最好的就是黑鱼了。刺少,味好,口感也好。做起来也省事儿,一把盐就行了。凡是打鱼的,都喜欢生吃这黑鱼。我想,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是野味。黑鱼哪儿都有,泡子里、湖里、江里。在水里,这是最凶猛的鱼。只要它能吞得下,通吃。爹常说:“鲫鱼背、鲤鱼头,鲇鱼尾巴一兜油,生吃黑鱼排前头。”

就在我和爹刚要吃早饭的时候,远处一条小船朝我们划过来,我第一眼就认出了,站在船头上的是秀儿。

爹站起来说:“肯定是有啥事了。”

秀儿还没等船靠稳,就跳上了岸。站在我和爹之间,对着我爹说:“大伯,我家一个亲戚,昨晚上下水打鱼,到现在也没回来。还不到三十岁,孩子才四岁。”

“在哪儿下的水?”爹问。

“在杨家亮子外边,离江边不远。”秀儿说。

“啥时开找的?”爹问。

“今天早上,人没回来,就开始找了。现在十几条船在那儿找呢。我爹说让我来求大伯帮忙想个法子。”秀儿说。

爹朝我说:“上船。去看看。”

上了船,我问爹:“好找吗?”

爹说:“不好找,那儿有的水下有菱角秧。缠住了,没两下子,别想上来。还有,就是那儿有筑坎子的时候挖土挖出来的大坑,不会水的人,掉进去就没影。到那儿看看再说吧。”

我们到了出事的地儿,爹说:“我就怕这个地方。早些年,这儿叫菱角泡。要不是涨水,这个地方打鱼的没几个人敢进来。”

见爹来了,一些人都围了过来。几个女人跑到爹的前面就跪下了,喊爹救命。秀儿告诉说,这都是家里人。爹看看这些人,说:“知不知道他在哪儿打鱼,哪片地儿?”

有人朝水里指了一下说,就在那面。爹朝那面看看说:“那面坑多,都是挖土筑坎时挖的。谁家有滚钩?这个地方,只有用滚钩往出捞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说:“我家有一趟。”

“那就取来吧。没啥好法子。”爹说。

我没见过滚钩是啥样的,便问爹:“滚钩啥样的?”

爹说:“一会儿你就看见了。现在没谁用了,伤鱼。滚钩下水里,不管大小鱼,全靠碰、刮。只要有一个钩刮上了,鱼一乱动,就会有另外一个钩再钩上。越动刮上的钩越多。一尺长就有长短三四个钩。”

滚钩来了。几百米长的绳子盘在一起,中间穿上杆子,两个人抬着。到了水边,爹看看,说上船吧。便把滚钩放到船上,又朝大伙说:“来一条船,把钩往里拉。剩下的跟着吧。”

船离开了岸,那位二十多岁的妇女拼命地往船上上,也要跟着我们去,是大伙把她给拉住了。秀儿一边哭,一边拉着喊着:“嫂子!嫂子!咱就在这岸上等着吧。”

两条船,把滚钩拉开了,平行着往前走。水底下的杂物太多,钩一会儿给刮住了,便有船提着钩纲往出拉。大伙都听着爹的指挥,仔细地搜寻着。突然水中一阵翻动,一条十几斤的鲤子被钩住了。大伙只是看一眼,没人去摘。快到中午的时候,爹见前面的水面一个劲地翻动,让我把船朝那儿蹬。到了那儿,一群牙鱼正在往那儿聚呢。我用蹬杆子在水上打了两下,可牙鱼还是没散。爹朝身后的几条船喊:“有带砍钩的吗?”砍钩,是一种长杆的大钩子,是从网里往出捞五六十斤以上大鱼用的。我们船上也有,可是不知道爹为啥还喊,但爹既然喊了,我也不好往出拿了。

“有。”后面的几条船上的人答道。

“过来,在这儿捞捞。”爹说。

几只大砍钩下去一捞,一位先喊了一声:“有东西。”

接着,水中涌起浑水污泥。再拉,衣服先浮了出来。接着人露了出来。

大伙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谁也没说什么,都愣在了那儿。几只钩拉着尸体,也都停在了那儿。几条船在那儿,但没有谁说话,没有谁主动地往自己船上拉。爹常说:“人死赛猛虎,虎死赛绵羊。”果然如此。看着白白的尸体,谁都不言语了。平日里都说水里有吊死鬼,今日真的见了死人,就都愣在那儿,不敢动作了。更重要的是谁也不想把死人往自己的船上拉。

爹说了:“拖到岸上去。”

一个拖字,大伙马上明白,醒过腔来了。船都转过头,往岸上去。死尸在水中漂浮着,被拖上了岸。

船一靠岸,哭喊声响成一片,死者家里人立马就围了上去。爹朝我摆动了一下手,我明白了,爹是让我快把船蹬回去,快点儿离开这里。哭喊声渐渐远了,爹只是坐在船头上抽烟,什么也没说。一袋烟抽完了,爹又装上一袋。

船回到了北上台子,我说:“爹,我再把饭热一下?”

“不用,将就一口得啦。”

“爹,你捞过多少人?”

“有个三五十吧。”

“都是打鱼的?”

“啥样的都有。打鱼的少,过路的多,还有是自己找死的。都说‘人吃土欢天喜地,土吃人叫苦连天’。这水也是一样,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口吃食,下到水里就出不来了。这能找到的,算是不错了。有的顺流进了东江,一直到黑龙江的都有。都说远怕水、近怕鬼,这话一点儿不假。近水,知道深浅。远了听不到鬼故事,也就没啥怕的了。一定记住,咱那儿菱角泡,让菱角秧给缠住了,千万别慌、别动,让菱角秧自己松下来。越动越紧,缠成死扣子,谁也没招了。”爹说着看看我,又叮嘱了一句,“记住了,别慌。”

就在那事儿几天之后,爹和我送鱼回来,做早饭的时候,爹说:“多炖几条鱼,一会儿去上个供。”

吃饭的时候,我在锅里留了三条鱼。吃完饭,我把饭碗洗了,装上三条鱼,和爹去了龙王庙。

水就要淹到龙王庙了,只剩下十几步了。爹说:“还真成了大水淹了龙王庙。”

我把碗摆在庙前的桌上,又按照爹的样子,上了三炷香。接下来,我在爹的后面,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我问爹:“碗咋办?”

爹说:“把鱼摆在桌上就行了,把碗拿回来。”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