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王凯:荒野步枪手(节选)
王凯:陕西绥德人,一九七五年出生,一九九二年入伍,解放军某部创作员,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及小说集《沉默的中士》等五部。曾获全军中短篇小说评比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提名。
荒野步枪手(节选)
王 凯
一
在演习区机动了差不多两个钟头,吼声粗野的卡车终于拐个弯,正式停了下来。
他坐直身子,用力晃一晃嗡嗡作响的脑袋,居然有了劫后余生之感。最近一次坐卡车大厢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九几年当排长那会儿。他带着几个兵跟司务长去张掖买仔猪,回连队的路上,一只小黑猪跳车逃走,他们下车一通猛追,结果把新买的皮鞋给跐烂了,气得他把抓回来的小猪捆起来揍了一顿。后来他可能还坐过卡车,也跑过烂路,但肯定没坐在卡车大厢里跑过这么烂的路——烂路都不算,事实上这片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野地里根本就没有路——有时慢得几乎要停下来,有时又疯了似的往前冲,几吨重的六驱军用越野卡车不时跃起又重重坠地,屁股和后背不停地撞击大厢板,颠得他七荤八素,整个人简直成了被赌神拼命摇晃的骰子。世界果真是运动的,出发前码垛齐整的一件件自热食品、矿泉水、火腿肠、面包、榨菜和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纸箱子无条件服从牛顿第一定律,纷纷掉落在大厢板上。起初他和吕还试图把滚到脚边的纸箱放回原处,很快又意识到这完全是徒劳,索性也不管了。相比脚下,他更关心吊在棚杆挂钩上的白色尼龙绳网,那里头兜满大衣、背囊、睡袋和防寒鞋,悬在半空不停地摇来晃去,不时发出吃力的声响,感觉随时都会从某处断开,然后把他砸个半死。
撑着大厢板往起爬,手脚冰冷,两腿发麻,此刻存在感最清晰的是满胀的膀胱。相比纷纷脱落的头发、居高不下的血压、缺两颗牙的口腔、日渐混浊的晶状体、稳步增长的多发性肝部囊肿,外加时常作祟的扁桃体和痔疮,膀胱这东西平日里异常低调,类似当年他带过的那个小个子红脸蛋贵州兵,整日不吭不哈,直到有天一家老少捧着锦旗找到旅里,才知道这小子几天前曾跳进河里救上来一个八岁的男孩。好在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评估较为客观,所以在基地板房区登车前,他特意去了趟百多米外的旱厕。他喊吕同去,吕可能嫌远,摇摇头拒绝了。这会儿吕已经站在车尾,用力扯起了卡车篷布。篷布被白色尼龙绳系得十分结实,扯了几下也才扯出了一条窄缝,吕只好弯腰把嘴凑过去大喊起来。
“人呢!有人没有,来个人啊!”
“来了。”他听到车门嘭一声关上,接着是脚步声,“稍等一下。”
“等不了了!”吕看来真急了,“赶紧把篷布解开!”
“好了!”几秒钟后,篷布掀开,一大块充满灰尘的阳光劈面而来,刺得他发晕。等重新睁开眼,才见车底下一个白瘦的中士正仰起脸望着他们,“现在可以下车了。”
话音未落,吕已经跳了下去。落地有些猛,踉跄着向前冲出去好几步,但立刻就调整好了步态。这位少校记者的两只门牙虽然很像只兔子,却正经属虎,比他整整小十岁。退回去十年,他绝对早跳下去了,可现在不敢。医生说他是滑膜炎,左膝关节一直有积液。这只是他身体衰老的迹象之一。过了四十五岁,他清楚地感觉到身体哪儿哪儿都没从前好使了。所以他只能先骑在尾厢板上,再侧转身伸出右腿往下探。穿得太厚令人迟钝,他正在虚空里乱蹬腿,突然感觉脚被捉住,又被横着一挪,稳稳地落在了拖车钩上。他低下头,打算冲车下的中士笑一笑,却发现人家的手虽然扶着他,脸却瞅着吕那边。
“领导!”中士冲着叉腿站定的吕叫一声,“这里不能方便!”
“啥意思?”刚撩起大衣下摆的吕闻言扭头,“你不会告诉我这儿还有公共卫生间吧?”
“我意思是这里离车太近了。”中士抬抬墨绿色的单兵交战头盔,“我们马上要在这里搭伪装网。”
“那你告诉我哪儿能方便?”吕把手从裤裆里收回来,“来,你来给我指个地方!”
“再往前走个二三十米就差不多了。”吕的不快跟荒原上的军车一样显眼,可中士只是耸耸肩,虽然这看上去并不是个十分自然的动作,“只要不是在伪装网的范围内就没问题。”
“噢,原来你这么懂行啊。”吕冷笑一声,“既然这么懂行,那就不应该把篷布从外面系死!这要是真打仗,全车人都会被你害死知道吗?”
“我们的篷布从来都没有系死过。”中士微笑起来,“我们系篷布用的都是活结,手一扯就开了。”
“你们用的活结?那是你们!你们告诉谁了?给我们说了吗?你自己知道的不代表所有人都应该知道!”
“问题是——”
“问题是啥?问题是你先好好找找你们自己的问题吧!”吕瞪着眼,“还他妈活结?你们的活结差点把活人都结果了,还说个屁!”
尿的主要成分是水,却令吕冒火。不过也能理解。出发没多久,吕就开始坐立不安。吕刚开始还骂几句,后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裹着大衣蜷缩在车尾的角落,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建议吕找个塑料袋或者别的什么容器解决一下,或者就站在车尾往篷布缝隙里尿也没问题,这完全符合紧急避险的构成要件。吕的确起身翻到了一卷大号垃圾袋,并且也背对他站到了车尾,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对此他十分理解。零几年他还在机关当干事的时候,有一回跟着首长工作组下部队,就是从机场出来时犹豫了一下没去方便,结果遇上大堵车,他坐在车上憋得几乎爆炸。作为车上级别最低的工作组成员,他宁可被尿憋死,也不敢起身要求停车。最后实在没招了,他一点点挪到考斯特最后一排,从行李箱里翻出个塑料袋。容器好找,心理障碍可就难办了,他盯着那个原本用来装洗漱用品的塑料袋,内心陷入极度挣扎。就在他即将屈从于软弱的肉体时,车突然拐进了路边的酒店。这很像一个“机械降神”的例子,他最开始学写小说时这么干过,不过越往后,他越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尽可能“自然”一点,即使他清楚一旦有选择介入,“自然”将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达成的目标。
这是个“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他似乎还在哪里见过一本关于前列腺的书《To pee or not to pee》,这倒跟吕在车上的困境有关。不过他帮不了吕什么忙,只能同他一起等待停车。车队出发一个钟头左右的确停下过一次,时间约莫一两分钟。吕急着要下车方便,却死活解不开篷布,只能眼睁睁看着车低吼一声再次起步。这导致吕的火和尿一起憋着,直到此刻才一齐释放出来。问题是,面前的中士并未像他设想的那样发愣、尴尬、慌乱或是赔笑,而是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吕,伸直了的右手食指正有节奏地敲着怀里的95-1式步枪,关节处缠着一条脏兮兮的创可贴。
“领导,您有意见我们虚心接受,做得不对您尽管批评。”中士停了几秒钟,“不过说话最好不要带脏字,毕竟这种话大家都会说,您觉得呢?”
他心里咯噔一下。从军三十年,手底下也带过起码两百个兵,还从没见过哪个战士会这么跟干部讲话。每个人都清楚,脏话这东西类似大蒜,属于语言不可或缺的调味品。《脏话文化史》这些闲书里对此讲得很妙,只是自己都不太记得了。不过他一直认为,脏话搁在军队基层话语体系当中更像是语气助词,常常用来表达亲昵或者愤怒。正如当年在连队当指导员时,常有老兵没大没小地从他军装兜里掏烟抽,他会一边说着“滚蛋”,一边却任由老兵掏他的兜。不过前提是要得到双方的认可,而此刻的中士并不买账。这令吕猝不及防,一张小圆脸瞬间涨得通红。
“刚才在车上确实是憋坏了。”他赶紧上前打圆场,“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咱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对不对?”
“领导,您太抬举我了,我就是一个兵。”中士转头斜他一眼,“领导怎么安排,我怎么服从就是了。”
“别,我们可不敢安排你。”吕总算甩开了最初的惊愕,“你说得对,向你道歉!我现在到远处去方便,这样不影响你工作了吧?”
还好,中士没再回答,只是咬咬嘴唇,转身走到车头处,一把将步枪甩到背后,像只猫似的爬上车顶。他居高临下左右看了看,又从车顶笼箱里扯出叠好的伪装网,嘴里不知喊了句什么,接着渔夫下网般拧腰甩臂,灰黄色的荒漠伪装网在半空中披散下来,罩住了卡车。司机和卫生员已经从车上取来了装着支撑杆、地钉和铁锤的帆布包,等中士从车顶上下来,三个人立刻忙活起来。司机和卫生员轮番扯开伪装网,中士则抡着铁锤,把一根又一根尺把长的地钉穿过伪装网缘砸进地里。从这点上说,中士让吕走远点再尿很有道理。只不过吕走得有点过远,一直从坡底下转过去,不见了。
“要帮忙吗?”他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直到中士的铁锤敲断了一根地钉,“给你们打个下手啥的。”
“不用了领导,这是我们该干的事。”中士换了根地钉,“麻烦您稍微让一下。”
他讪讪地后退几步,戳在一边看三个兵一边固定网缘,一边用支撑杆将网面撑起来。用长杆还是短杆,支在地上还是车上,全凭中士说了算。他显然是个中好手,能用最少的杆子将硕大的伪装网在头顶上撑起来,在卡车周围留下了相当宽裕的活动空间。午后阳光从网眼筛进来,均匀地洒在覆着枯草的地面上,居然有种异样的美。他忍不住对着被网片切碎的蓝天拍了几张照片,收起手机时才发现中士正盯着他。
“这个是不是不能拍?”他心虚地笑笑,陌生的人和地方总会让他有些不安,“你放心,我从来不发朋友圈,就是感觉挺好看的。”
“这个您把握。”中士捡起土里的半截地钉,“你们是大机关来的,保密纪律肯定比我们清楚。”
“明白明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中士的口气令人不快,按说他应该像吕一样走远点儿,可不知怎么回事,话从嘴里出来反倒像是在套近乎,“我看你伪装网搭得很在行,这些支撑杆放哪里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啊?”
“也没啥,因地制宜吧。只要撑得结实,能跟周边地形地物匹配就可以。”中士抓着架在大厢外侧的一根短杆用力晃了晃,“所以每次搭的都不一样,跟达·芬奇的鸡蛋差不多。”
“你这个比喻有意思。”
“我就是瞎说。”
“你怎么称呼?”
“我姓庞,庞庆喜。”
“这名字好。”
“好吗?我不觉得。”
“为啥?”
“因为我不讨人喜欢。”
他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忽听有人喊他。转身一看,吕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伪装网外面冲他招手。伪装网边缘被地钉固定,他绕车走了大半圈才找到出入口,弓下腰钻了出来。
“不好意思啊老高,我不能陪你了。”吕使劲搓着手,“旅里丁政委刚给我打电话,非要我去指挥所采访。我说我在轻机营挺好的,他说轻机营这次是预备队,主要负责指挥所警戒,让我先去指挥所,然后再去火力营看看。我心说我这儿还陪着一个作家呢——”
“是我陪你差不多。”他笑笑,“赶紧去吧,作家哪有领导重要。”
“老哥你又逗我,你的小说我是真喜欢,我给你讲了没,上军校的时候我们还把你的《青春记事本》排成过小话剧呢。”吕又说,“我真是很愿意在这儿陪你,主要是丁政委这老哥以前也干过新闻,每次见了我都抓着不放,弄得我还不好不去。”
他很想告诉吕,这事用不着解释。他也挺想说,他那本写军校生活的小说并不叫《青春记事本》,而叫《青春纪事本末》。当然他肯定不会这么说,自己写的又他妈不是什么名著。再说吕和他也是昨天下午在火车上头一回见面,此前他们对彼此的存在毫不知情。这个三十出头的少校跑来自我介绍说是报社的记者,又问他是不是去参加演习的文学创作员,于是就这么认识了。傍晚到了基地,两人被安排同住一间板房,不过也没怎么多聊。一方面因为他向来不擅长同陌生人打交道,甚至有些抗拒。另一方面则是吕也忙,一放下行李就开始打电话,耳边的手机连着大衣口袋里的充电宝,一直打到熄灯号响。不过他得承认,吕这人其实挺善良。如果换个别人,没准会当场把庞庆喜的连队干部叫来闹腾一番。还有昨晚,吕在电话里给一个什么处长说自己忘了带防寒鞋,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兵在门口喊报告,送来一双防寒鞋和一大包暖贴。吕硬是把暖贴分了一半给他,他怎么推都推不掉,最后只好收下。只不过刚才和庞庆喜闹了点不愉快,不想再待下去也正常,不然凑在一起终归有些尴尬。于是他就陪着吕站在伪装网外面聊着天,直到一辆吉普车开过来。
卫生员爬上大厢,把吕的背囊递下来,中士在车下伸手正要接,吕却从斜刺里冲过来一把抱走了:“这种小事就不劳您的大驾了,谢谢啊!”
中士手扯着枪带闪到一边,磨掉皮的作战靴在草根上蹍了蹍,走开了。
二
按照领导的说法,他的任务就是跟着演习部队一起行动。具体是什么行动,领导也说不清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只是个创作员,存在与否不会对战局产生任何影响。领导找他说这事时,他本打算一口回绝。“今年高职报了谁就让谁去好了”,他在心里这么说,可多年养成的服从意识勒令他闭上了嘴。为了职称的事,他着实气恼了几天,等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又因未能免俗而嘲笑自己。不管内心戏怎么演,他终究还是来了。反正手头的长篇已经卡在那儿好几个月,也不在乎这几天。动笔之初曾让他激动的人物和故事现在看来了无新意,他想写的是一个动人的连队,涌动着大量的欢笑和泪水,可写下的七八万字几乎不忍卒读,像极了他日复一日乏善可陈的生活。海明威固然说过“一切文章的初稿都是狗屎”,可他觉得自己写的连狗屎都不如。这令他感觉惶惑——他写了二十年的连队生活,可现在他却不知道怎么写了。
目前来看,他的任务就是跟着这台卡车行动。或者说,是跟着“不讨人喜欢”的庞庆喜中士行动。问题是卡车一动不动地停在伪装网下面,丝毫没有要行动的意思。司机还从车上搬下来了一张军绿色折叠小桌和几个马扎,一副安营扎寨的架势。他把书拿到桌边看了会儿,可看不下去。伪装网下的光线按说不错,可风吹着书页,手脚不一会儿就冻得发麻。出发前他在板房里冲的最后一杯咖啡也见了底。更何况在这儿看书,连他自己都觉得矫情。把书反扣在桌上,站起来跺脚搓手,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车厢里倒是没风,但黑得像个地窖。车下倒是有阳光,但热量都被风吹走了。驾驶室当然是最好的去处,类似阳光房,可他不打算去。不能把自己搞得太舒服,否则离开时会更加不舒服。他清楚这一点。
从伪装网钻出去,脚下枯黄的草茎在风中瑟缩。他小心绕开鼠洞和风干的牛粪,一直走到坡顶上。阔大的北方荒原在眼前漫开,零星散布着军车、帐篷和坑洼处的残雪。
“那风,吹过棕黄色的大地,没人听见。”
他很应景地想起一句艾略特的诗。诗人大多不好好说话,他们想说的往往并不是他们说出来的,所以他不知道艾略特究竟要说什么。那些隐喻往往令人费解。有点像他随同行动的轻机营,他要不问的话,怎么也想不出它的全称是“轻型机械化步兵合成营”,他在连队的时候,还不存在这样的编制。所以更别提他儿子跟同学们在QQ上用的那些字母缩写了,他和班上那个姓赵的小姑娘大概就是用这种不伦不类的语言谈上了恋爱。而他还是少尉的时候,情书都是用英雄牌钢笔写在部队的红头信笺上,而那个收信的姑娘早已不知所终。
摸出手机看了看,坡顶上的信号比卡车旁边好一点,不过打开一个链接依然在考验耐心和手机电池,这倒很匹配荒野中迅速膨胀的时间。手机实际上没什么可看的,这只是个习惯性动作,跟抽烟一样,深知其害又欲罢不能。他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干吗非要把儿子的手机摔了呢?小说中的人物都会摆脱他的掌控去自我生长,他又凭什么要快成年的儿子全都听自己的?他事后重新买了手机放在儿子床头,可第二天手机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他的枕头上。这可能是当父亲十六年来同儿子最严重的一次冲突,严重到他常常无法入睡。好几次他想缓和一下关系,可都淹没在儿子海一般的沉默之中。他想把刚才拍的伪装网照片发给儿子,临到发送时又犹豫了。他确定这并不算泄密,只是不确定能否得到儿子的回应。
他最后又打开手机备忘录,看了看来之前列出的物品清单。往常出差或者下部队,他都会列一个清单,每往包里装一件,就在项目前面打钩。这次的清单无疑是最长的:
一、制式挎包:
身份证
文职干部证
钱包
钥匙
手机
手机充电器
耳机
充电宝
《战争的面目——阿金库尔、滑铁卢与索姆河战役》
《小城畸人》
《唐语林校证》
黑色保温杯
细兰州2包
打火机1个
降压药1盒
速溶咖啡10条
糖包10包
二、黑色行李箱
冬迷彩服
迷彩帽
棉帽(缀好帽徽)
编织外腰带
编织内腰带
臂章(备用)
防寒面罩
制式毛衣
制式毛裤
制式保暖内衣2
内裤4
冬袜4
外手套
内手套
毛线帽
羽绒服
墨镜
脸盆
碗筷
细兰州2条
ZIPPO火机(灌满油)
一次性火机2个
茶叶
挂耳咖啡
糖包
笔
本子
电动剃须刀
指甲刀
洗发水
牙膏
牙刷
毛巾
香皂
拖鞋
防冻霜
湿巾
巧克力
曲奇饼干
山核桃仁
碧根果仁
牛肉干
降压药2盒
维生素
感冒冲剂
迈之灵片
痔疮栓
卷纸
抽纸
三、迷彩背囊
迷彩大衣(缀好套式肩章、胸标)
棉衣裤
棉被
防寒鞋
雨衣
防寒睡袋
折叠防潮垫
……
东西都装好了,他隐隐觉得还缺点什么,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直到昨天晚饭后他才想起牙线没带。不过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奔五的人有二十岁的记忆力。二十五岁时他从组织科下到连队当指导员,上任头天晚点名就能撇开花名册,一个不落地呼点出全连所有人的名字。现在不同,有时走在路上突然想起一句可以用在小说里的话,等摸出手机想记下来时往往就忘掉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血压高的缘故,头偶尔会迅速地晕一下,不过降压药他肯定带了。盐酸贝尼地平。这些没用的名字他倒是记得清楚。
列出的物品清单现在看来,除了衣服,其他东西都是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像洗漱用品。昨天入住板房区他就发现了。这里有水房,有水龙头,就是没有水。一个兵说水管被冻住了。另一个兵则说这是寒训的一部分内容,故意不供水。不管怎么说,脸是不用洗了,所有人都用湿巾擦,虽然不舒服,至少省事。湿巾的材料是水刺无纺布,而暖贴的成分是铁粉、蛭石、活性炭、食盐和树脂,换句话说都属于人工合成的化学品。这些东西最后都去了哪里?他还真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还想,是否有人研究过战争中的环保问题?虽然环保是保护而战争是摧毁,但他依然忍不住去想。
再比如咖啡。他带了两种咖啡。一种是星巴克买的速溶黑咖啡(顺便从店里抓了一大把糖包,每次去星巴克他都这么干),这是准备在路上喝的,他确实也在火车站和火车上喝了几杯。另一种是网购的挂耳咖啡,绿色包装,每天早上写作前,他总得冲这么一杯。起初他是冲完咖啡后再加一块方糖,但那样需要用勺子搅,之后还得洗勺子,后来他干脆把方糖放在挂耳包里,直接用开水冲。很长时间里,他都是早上六点起床给儿子弄早饭,六点四十叫他起床,七点十分送他去学校,七点五十回到办公室。眼下这个点,他应该刚刚午睡起来,洗把脸再喝杯咖啡,如果写不出东西,就看看书或电影,好让自己不感到虚度。
这是他日复一日的生活,列车时刻表般确定,一旦没有准点到达,总会让人感到焦虑。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和他的生活都已经僵化了,而军队,却是年轻人的天下。
他收起手机,尽可能慢地踱了回去。钻回伪装网,他看见司机正坐在桌边玩手游,中士正看他放在桌上的书,见他来了,又飞快地把书放了回去。
“没事,你看啊。”他说,“我带了好几本呢。”
“我就是瞎翻。”中士站起来搓搓手。为了增强寒区训练的效果,演习部队统一不穿大衣和防寒鞋,每个人的手似乎都是红肿的,“这种我看不懂,还是《盗墓笔记》适合我。”
“我知道这书,不过没看过。”他说,“好看吗?”
“还行吧。”中士似乎不太想聊天,“我也忘了。”
“这儿有热水吗?”他换了个话题,“或者给我说个地方,我去打一点。”
“没有。今天炊事班不开火。”中士很肯定,“就算开火也不给烧热水。不让你冻着,怎么能叫寒训呢?”
“那你们都喝瓶装水?”他有些沮丧,“问题是车上的水都冻成冰坨了。”
“把瓶子揣在怀里,再贴上两个暖贴不就化了?”中士说话时跺着脚,并不看他,“我们都习惯了,不过你们领导不一定能习惯。”
“都给你说了我不是领导,我是创作员。我姓高,你叫我老高就行。”他强调着,“咱俩都属于基层官兵。”
“那怎么可能?你们大机关来的都是领导。”中士总算瞅了他一眼,“其实你刚才应该跟他一起去指挥所,那儿肯定有热水。”
“他是记者,去指挥所也是为了采访。”
“是吗?”中士好像冷笑了一下,“好吧,反正跟我也没关系。”
中士又做了几个扩胸运动,重新坐回到他对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Kindle看了起来。
“你看的啥书?”
“没啥,瞎看。”
“抽烟吗?”
“不用了,谢谢。”
他不知道说什么了。一场很不投机的谈话。他有些尴尬地点了根烟,又摸出手机看了看,不过并没有收到什么信息。
“领导,你戴的这是啥军衔?”沉默了一会儿,司机放下手机,盯着他的肩章,“我从来没见过这种。”
“这不叫军衔,我是文职干部,文职干部没有军衔。所以只能叫肩章,不能叫军衔。”有人说话让他高兴起来,“我从列兵到中校的军衔一级没少全戴过,列兵、上等兵、下士、中士、上士,然后上军校,毕业以后是少尉、中尉、上尉、少校再到中校,不过当了创作员以后军衔就没了。”
“上士干满不都十二年了,咋还能上军校?”司机很惊讶,“我下士今年第四年,去年考学没考上,今年已经都不能考了。”
“那是以前的义务兵军衔,义务兵从列兵干到上士也就四年。”中士插一句,“跟现在这个士官军衔是两回事,现在士官军衔跟早以前的志愿兵差不多。”
“不会吧?”司机望向他,“是这样吗?”
“跟志愿兵还有点区别,不过大概意思一样的。”他说,“八八年到九九年这段时间就是这样,九九年套改士官的时候我在连队当指导员,我们连几十个士官的肩章都是我一个个给他们缀的,拿个锥子把我手心皮都磨掉了。”
“怪不得。”司机吸吸清鼻涕,“九九年我才生出来。”
“文职干部现在还有啊。”中士说,“只能说你孤陋寡闻。”
“那是,我高中都没念完,哪能跟你这种念过大学的比。”司机不服气,“反正咱们旅里我没见过谁戴这种肩章。”
“说啥呢?”中士剜了司机一眼,“别他妈扯远了啊!”
“大学生士兵?”他问中士,“你是哪个大学的,庞班长?”
“我不是。”
“这有啥谦虚的。”他以为找到了新的话题,“现在大学生入伍很多的,不像我在连队的时候,上过高中的都没几个。”
“我说了我不是。”中士噌地站起来,身上的步枪哗啦一响,“我也不是班长,我就是个兵,就是个步枪手。”
中士说完,径直上了驾驶室,嘭地关上了车门。紧接着,卫生员从另一侧车门跳了下来。
“庞参咋了?”卫生员很无辜地看着司机,“你又惹到他老人家了?”
“我哪有?”司机吐吐舌头,“不干我事。”
“你为啥叫他庞参?”他只在报纸上见过这个职务,“他是士官参谋?”
“我没叫。”卫生员摇摇头,一溜烟钻出伪装网不见了。
“他原来是我们营的士官参谋,来演习之前不知道为了啥事跟营长拍桌子,结果被撤掉了。”司机不好像个新兵似的逃走,只好压低声音飞快地解释了一下,末了还叮嘱一句,“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他笑着点了点头。
趁着太阳还没落山,他又出去走了走。为了减少炮击和空袭造成的伤亡,部队宿营点安排得相当分散。他走了三个帐篷就觉得腿酸。来之前,他觉得住帐篷比住卡车要好,至少听上去浪漫一些。不过看了以后才明白为什么把他和吕安排在卡车上宿营了,因为那的确是一种待遇。那些双人迷彩帐篷十分单薄,并不适合北方冬季使用。为了抱团取暖,每个帐篷都安排了三个人。他笨手笨脚地钻进去坐了几分钟就觉得憋闷,据说一宿过后,呼出的热气会在帐篷内壁凝成一层白霜。
等他回到自己车前,看见中士正盯着几个兵从车上往下搬给养。
“水还差两件。”领头的下士点着数,“庞参,大垃圾袋再给一卷呗。”
“你问谁呢?”中士缠着创可贴的食指照例轻敲着扳机护圈,“谁是庞参?”
“啊……噢噢噢。”下士赔着笑脸,“我说的是庞哥啊,庞哥,这下对了吧?”
中士“哼”一声,不再说话。
三
五点半开晚饭,有自热米饭和面条,他选了鸡肉米饭。第一次吃这种东西,他带着点兴奋撕开包装盒,却发现用来浸泡发热包的小水袋已然冻成了冰块。发热包可以给食物加热,但它自己却需要水来激活,而水却被冻住了。
那他该怎么办?手机告诉他此刻气温是零下九摄氏度,夜间将降到零下十九度,并伴有大风预警。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是把水袋揣进怀里。眼见别人的餐盒都发出了咝咝的声响,而自己怀里揣着的还是一块冰。
“这玩意儿也叫自热?”他把手伸进大衣里搓着那块冰,没来由地想起了《第二十二条军规》,“等冰化开,人估计都饿死了吧。”
司机和卫生员一齐看看中士,又把头低了下去,没人回答他。中士捧着饭盒轻轻晃了晃,一缕白汽从餐盒排气孔喷出来,像是种嘲讽。他有些恼火,却强烈要求自己不去跟中士一般见识。中士就算十八岁入伍,中士服役期满也就八年,那也才二十六岁,他当兵的时候中士肯定还没出生呢。他年轻时会跟一个婴儿置气吗?不会。那中年时为什么要跟一个小年轻置气呢?当然,自己的儿子另当别论。他只是在这儿转一圈罢了。或者按领导的话说,他只是来“体验生活”的。虽然他一直认为,只有生活完全属于个体,才存在真正的体验,换句话说,他虽然就坐在庞庆喜的对面,依然体验不了“庞庆喜的生活”,而只能是“他所体验的庞庆喜的生活”。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等到腋窝里的冰彻底融化,才拿出来倒进餐盒底层的发热包上,等着餐盒发出细响,冒出热气。不过味道不怎么样,特别是米饭带点夹生感,他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还好他还带了一些零食,晚上饿了可以填填肚子。他把餐盒扔进垃圾袋,远远走到一处坑洼处撒了泡尿。此时黄昏的地平线被落日余晖镶成金色,闪亮又完整,勾勒出了他身处世界的边界。他站在目光统治的疆域中心,不由地生出无数细草般的感触。但他说不出来。也许语言的尺度对于心灵而言永远不够精确,要么就是他自己还不具备操控更精密语言的能力。
风越来越大了,可他还站在那儿。他想起了一些事情,尽管那些飞舞的小片思绪与脚下的荒原毫无关系。原本蓬松的云朵被高空风扯成许多长条,天空的蓝色越来越深,而星星也越来越多。客观地说,荒原夜色还是挺美的。特别是星空,可看性很强,堪比自己生活过多年的河西走廊军营。年轻时他喜欢看星星、吃羊肉,一次又一次失恋,但始终关心国家大事。后来他调到了驻城市的机关大院,开始操心职务、房子和孩子,很少抬头,于是星河长期闲置,兀自流淌。
他还想再待会儿,风却非要推他回去。往车那边走时,得把身体前倾才能保持平衡。他老远就听到啪啦啪啦的声响,走近了才看到伪装网在夜色中波浪般起伏,他甚至开始担心固定伪装网的地钉会不会被拔出来砸中他的脑门。
他不得不回到卡车里。卡车车厢提前做过防寒措施,篷布内侧贴了一层泡沫软板,而车厢地板则铺了一层厚塑料布,基本能将大部分风挡在外面。除此之外就要靠自己带来的被装御寒了。车里漆黑一片,他用手机照了一下,那些散乱的纸箱不知什么时候被重新码垛在车厢一侧,除去给养物资,靠车尾的空间大约能并排睡下三个人。只不过眼下只有他自己。司机和卫生员在驾驶室,而中士不知去了哪里。他在黑暗中坐着,犹豫着要不要钻进睡袋。现在才六点多,平时这个时候他才刚吃过晚饭,正在大院附近的公园散步呢。可不睡觉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这种情况超出了他的经验,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没风,他也不可能整晚都在那儿仰望星空,毕竟文字工作者的颈椎都好不到哪里去。手机倒是能看,可电池很快开始告警。他拿出充电宝插上,突然发现充电宝电量只剩百分之六十多。他心里一紧,因为他起码还要在这里待三天。
最后看了一眼天气预报:零下十九摄氏度,西北风七到八级。他关掉手机,死心塌地地准备睡觉。脱下棉裤对折一下当枕头,又弄了两瓶结冰的矿泉水,用脚蹬进睡袋最深处,明天吃喝全得靠它们。到底要不要穿着毛衣毛裤睡这事儿让他犹豫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决定脱掉。睡袋上面盖军被,被子上再盖迷彩大衣,这才穿着秋衣钻了进去。躺了一会儿,两只冰块似的脚在睡袋里互相蹭着,感觉慢慢热乎起来,美中不足的是大厢缝隙中钻进来的风在他脑袋周围窜来窜去,最后他不得不把棉帽也戴上。
狂风扇动伪装网如潮水一般响着,篷布系绳也拼命抽打着大厢板。他在黑暗中听着呜呜怪叫的风声,很庆幸自己能有一个安身之所。平时夜晚标配的睡衣、沙发、热水澡、手边的书和橘色台灯光与此刻他的世界全不兼容。在黑暗中独处不是件愉快的事。如果吕没走的话,他们尚可在黑暗中闲聊。按说卫生员是应该回大厢上睡觉的,可这个胖乎乎的上等兵估计是要等他睡着了才会回来。换了他,他也不会愿意跟一个陌生人挤在一起。中士迟迟不见人,怕也是这个原因吧。如此说来,他差不多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风越来越大,连车身都禁不住晃动起来。他努力想让自己睡着,可所有努力想做到的事情往往都做不到。不知在睡袋里辗转了多久,他终于变得迷迷糊糊,几乎已经到达了梦境的边缘。可是车却突然发动起来,一把将他扯回到冷酷的黑暗中。开始他以为部队要趁夜转移,可等了一阵车却又熄火了,车厢里充满了呛人的尾气。他气急败坏地爬出睡袋,撩起篷布去通风。大衣没拉拉链,风一头扎进他怀里,仿佛一个大冰块从他的皮肤上碾过,他身体瞬间紧缩,一口气哽在喉头,差点没把他噎死。他像只受惊的土拨鼠,立刻钻回了睡袋里,又把睡袋帽兜扯下来蒙在脸上。好容易冷风替换掉了车厢里的有害气体(看来汽车限号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他又一次努力入睡时,车又被打着了,过了十来分钟后再次熄火。这下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司机怕发动机冻坏而采取的应对措施。这个他懂。有一年冬天,他去酒泉接大修回来的天线车时,司机半夜起来两三回就是去干这个的。只不过这常识他很久没有用到了。
他索性坐起来,披着大衣靠在侧厢板上。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篷布缝里透进来的星光,勉强能看到一点车厢内的轮廓,他突然发现身边有个发白的东西。顺手拿起来,原来是中士的KINDLE。这东西他也买过一个,不过总觉得没有纸书看着舒服,新鲜了几天便不知丢到了哪里。他犹豫一下,按亮了屏幕。《平凡的世界》,这个他中学时就读过。点开书单,排在前面的依次是《解忧杂货店》《水浒传》《活着》《聊斋志异》《人类简史》《中越战争秘录》,居然还有《82年的金智英》。他胡乱翻看着,快十点时,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人声,他赶紧恢复到初始页面,重新钻回了睡袋。
“我还要上哨,你睡中间。”他听见中士在车下叮嘱卫生员,“你睡觉机灵点,别挤到人家。”
“万一挤到了咋办?”卫生员有点为难,“睡着了我啥也不知道了呀。”
“那你就别睡着。”中士没好气地,“这还不简单!”
他拉下睡袋帽兜装睡。两个兵轻手轻脚地爬进大厢。耳朵在黑暗中异常敏感。呵气声、搓手声、咳嗽声、鼻子的吸溜声、织物的摩擦声、枪带和枪身的撞击声,细碎又粗糙的声响浮动于风声,不久又隐没于风声。直到他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才发现自己刚才真的睡着了。他摸到眼镜戴上,四周仍漆黑一片。
“排长说的叫排长解决去!”他竖起耳朵,听到车外中士的声音,“营里早都要求过要检查装备,你们是怎么检查的?”
“检查了呀!那个帐篷上次在库尔勒就划破了,我们自己补了一下。谁知道这鬼地方风这么大,快赶上咱们福建的台风了。”一个委屈的声音,“这事我们给连里报过,连里让用,我们也没办法啊庞参。”
“谁他妈是庞参?”中士吼一声,“你们没办法我就有办法了?这车顶多住三个人,你们一下又来三个,你给我说怎么住!”
“我们坐着也行啊庞哥。”那个声音央求着,“这鬼天气,弟兄们在外面非冻成傻X不可。”
“你以为你现在不傻X?”中士的声音低了些,“我告诉你,这车我说了不算。这车是保障上级来人的,领导在车上休息呢……”
他犹豫一下,从睡袋里钻出来,穿上大衣往车尾挪过去。
“让大伙上来吧!”他脑袋才从篷布缝里探出去,立刻被风劈头盖脸一顿拍打,“赶紧上来,都上来!”
车下无人应声。
“磨叽个蛋啊!”他又喊一嗓子,“赶紧上来!”
“领导,我们——”
“谁是领导?”他佯怒,“骂谁呢?”
和他想的一样,车下的兵哧哧地笑起来。天哪,好险!他们要是不笑呢?这让他有些后怕。他忽然意识到,刚才说话的口气是当年在连队带兵时天天用的,后来去了机关,最后又进了创作室,这口气像是封存了多年的红旗-2号导弹,他以为早都该淘汰了。不想二十年过去了,依然能顺利发射并且命中目标。
一只抓着圆形小应急灯的手伸进了篷布里。他接过灯,又抓住那只冰块似的手,用力把人拉上车。晃动的灯光里,几个兵爬上车,本不宽裕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来坐这边。”他用脚把自己的睡袋和被子踢开,“我这儿还有地方。”
“不用不用,领导你不用管我们。”一个下士搓着耳朵,“我们一会儿还得上哨,在这儿避避风就行。”
“不是还没上哨呢吗?”他说,“先坐着休息吧。”
几个兵互相看看,都不好意思上前。
“干吗?你们当这是请客吃饭呢,还搞个主陪副陪啊?”他笑笑,“赶紧坐吧,坐下了正好可以把我被子盖上。”
下士犹豫一下,跨过来坐在了他身边。几个兵两两对坐下来,他把被子摊开盖在众人腿上。他刚把腿伸进睡袋里,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少个人吧?”他拿灯照了一下,“庞庆喜呢?”
“他没上来。”卫生员说,“庞参说他不上来了。”
“为啥?”他问,“不上来他睡哪儿?”
“不知道,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怎么行。”他欠起身喊了两声,没人回答。他缩回脑袋,穿上鞋爬下了车。走到车头敲了敲驾驶室的门,却只有司机在里面。他绕着车转了一圈,快回到车尾时,一个东西绊了他一个踉跄。脚底下忽地竖起个黑影,吓了他一跳。仔细一看,一个人正从车轮边的睡袋里坐了起来。
“你睡这里咋行?”他说,“起来起来,赶紧上车去。”
“不用了,睡这儿可以。”中士说,“车上挤不下了。”
“别人都上去了,还挤不下你一个?你是姚明啊?”他缩着脖子,“赶紧起来,你这样睡在地上非冻坏不行。”
“我年轻,身体好着呢。”中士的声音在风里抖动着,“领导你不用管我,我们经常在外头驻训,早习惯了。”
“今天夜里零下二十度知道不?”风吹得他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行了,快上车去吧。”
“谢谢领导,我真的不用。”中士说着又躺了下去,“后半夜我还得上哨呢,你们快休息吧。”
“你故意躲我呢是吧?”他俯身看着中士把睡袋拉链拉紧,“好,我现在给你说,今天是我们态度不好,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态度也不好……”中士立刻坐直了,睡袋里的步枪枪管跟着从睡袋里戳出来,“我那个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们车上已经太挤了……”
“太挤了是吧?就是,我也觉得挤。”他转身往车尾走,“我现在把睡袋拿下来,咱俩在车底下睡,这样总不挤了吧?”
“别别别!我上车,我上车!”中士手忙脚乱地从睡袋里爬出来,“把你冻坏了我可担不起!”
他在黑暗中得意地笑起来。毕竟是年轻人,上了车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鼾,而他还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日渐老去,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连队中去了,这让他略微有些伤感。
四
被冻醒时,风还在吼着,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剧烈抖动的篷布缝隙里渗进一抹晨曦。看看表,才四点多。抠抠眼屎再戴上眼镜,对面几个小伙子的剪影从微光中浮现出来。此刻看不出他们的面孔,头盔下每张脸都蒙着防寒面罩,面罩嘴部开口处凝着一圈白霜。对面列兵赤裸的手红肿着,带着边缘发黄的裂口。寒冷并非是件小事,或许恐龙都因此而灭亡。寒冷对战争的影响他多少知道一点。斯大林格勒。巴斯托涅。长津湖。忘了在哪儿看到的,全球变冷往往会导致人类大规模迁徙,历史上的五胡乱华、蒙古南侵,都是北方游牧民族冻得受不了了才决定去找个暖和地方待着。不过眼前的这些小伙子们——他听到的大多是南方口音——却在这严冬北上寒训,并与他相遇在这台风中的卡车上。
靠坐了大半夜,他屁股和腿几乎没了知觉。睡前贴在秋衣膝部和胸口处的暖贴早已失去温度,变得像此刻的躯体般干硬。他从来没穿这么厚过。从里到外依次是秋衣、毛衣、棉衣、作训服和迷彩大衣,从下到上依次是防寒鞋、双层冬袜、棉手套、棉帽,还有一只上缘包住颧骨,又在他眼角挤出几层褶子的防寒面罩。即使如此,他还是被冻透了。想起身活动活动,可一个脑袋正靠在他左肩上,而那里面可能正上演着一个不便惊扰的梦。他慢慢屈起腿继续坐着,又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等待沥青滴落般等待着日出。
正当他又开始迷糊的时候,车下面传来几声尖厉的哨音。身边的几个兵电击一般跳起来,他还没搞明白状况,几个兵都已经不见了。等他笨手笨脚地爬下车,才发现伪装网被风从地钉上扯下来,整个裹在车身上。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几个兵正围着两个身穿“蓝军”作训服、被背包绳反绑着的兵,一个上士满头满脸的土,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正冲着中士叫骂着。
“你他妈给我放开!”
“我他妈给你放个屁!”中士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唇上破了一块皮,似乎还渗着血,“刚才我就应该一枪崩了你!”
“来啊!我怕你个锤子!”“蓝军”上士挣扎着,“有本事你就枪杀俘虏噻!”
“我丢不起那个人。”中士冷笑一声,“想收拾你还不容易?”
“你以为你多牛?”“蓝军”上士是真急了,“有本事放开单挑!”
“把他嘴给我堵上!”中士话音刚落,身边的几个兵一拥而上,用宽胶带贴住了上士的嘴巴。上士拼命挣扎着要向前冲,却被几个兵按倒在地。
“哎哎哎,意思一下就行了嘛。”被捆着的“蓝军”下士急了,“解放军不是优待俘虏的吗?”
“优待?凭啥优待你们?”中士板着脸,“想摸我们指挥所不说,还敢动手,不虐待你们算好了!”
“今天是指挥所演练,攻防战斗还没开始呢好不好?”“蓝军”下士又说,“快松开啊,胳膊都快勒折了,你们真往死里捆啊!”
“没开始你们来干什么?”中士啐口唾沫,“去年我就是优待你们,没给你们上手段。结果你们干啥了?反手就给我一枪!”
“去年?”“蓝军”下士愣一下,“去年你们也来了?”
“去年我们在库尔勒。”
“库尔勒跟我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啊!”“蓝军”下士叫起来,“冤有头债有主对不对嘛!”
“我不管,反正你们都是一伙的。”中士说,“只能怪你们倒霉,撞到我手里了。”
“真不松绑啊?你们要这么干,那我们可要找导调反映了啊!”
“去反映啊!”中士哼一声,转身要走,“不过先让你们在这里吹吹风,凉快凉快。”
“是不是应该交给连里审讯一下?没准他们知道点什么情报呢。”他忍不住冒了一句,说完又觉得多嘴。万一中士来一句“没你的事”,自己的脸该往哪儿搁呢?可被按在地上的上士嘴里不停地呜呜着,脸涨得通红,显然快要气疯了,他又实在看不下去,即使他明知道这只是场演习,“我只是建议啊,作为一个老家伙。”
中士一扭头,目光像刀锋般划了过来。对视了几秒,中士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慢慢转回身去,走到“蓝军”上士跟前。他紧张地看着中士,生怕他会一脚踢在人家脑袋上,好在中士只是停了停,接着蹲下身解开了“蓝军”上士的背包带。
“啥子意思?”“蓝军”上士撕掉脸上的胶带,瞪着中士,“想单挑?”
“你以为单挑你能赢?”中士说,“你那么厉害,为啥叫我给放倒了?”
“你那是偷袭!”“蓝军”上士不服地,“我告诉你,跟我们交手的单位多了,到现在还没有赢的呢!”
“这个我信。”中士笑笑,“不过在你这儿我赢了,这没错吧?”
“蓝军”上士不说话了,爬起来揉着胳膊。安排三个借宿的兵将“俘虏”押到连部后,中士摸出烟走到车尾,摘下头盔点烟。风太大,打火机响了好几下也没点成,他掏出自己的ZIPPO火机打着递了过去。火苗被风吹得几乎看不见了,但他知道它还燃着。中士双手环住火机点着了烟,又用贴着创可贴的右手食指轻轻敲敲他的手背。
“谢谢。”中士又摸出烟盒,“来一根?”
“我这有。”他也掏出烟点上,“我岁数大了,抽个细的感觉能少抽点。”
“这个是自欺欺人吧?”
“你说对了,我们老年人都这样。”
“你也没多老……”
“你看我有多老?”他说,“随便猜。”
“你有……五十三?”中士想了想,“五十吧,你估计跟我爸差不多大。我爸今年四十八。”
“那还真是,你爸跟我一年的。”他笑起来,“你爸也当过兵对吧?”
“你咋知道?”
“我猜的啊。”
“你还真能猜。他在空三师当过机务兵。当了五年,准备转志愿兵,后来没转成就回家了。”
“我就说嘛,不然你不会对以前的士兵军衔了解那么多。”他说,“那两个小子你是怎么抓住的?”
“半夜我带人上的潜伏哨……也是被我给撞上了。他们没想到我们在那里设了个潜伏哨。”中士跺着脚,猛吸了两口烟,又吆喝起来,“你们,赶紧过来把伪装网弄一下!”
“风这么大,再弄也得被吹开。”司机不太情愿,“还弄吗?”
“你说呢?”中士把烟头踩灭,走过去抓起裹在车轮上的伪装网,用力往出拽。展开的伪装网重新兜住了风,立刻在半空中舞动起来。司机和卫生员赶紧上前一起拉住,方才将伪装网拽起来。中士腾出手抓起铁锤正准备敲地钉,风猛一使劲,伪装网瞬间从司机手里飞了出去。他闪避不及,伪装网一角正好抽在他脸上,疼得他惨叫一声。
“没打到眼睛吧?”中士扔掉铁锤跑过来,“面罩取下来看看。”
“没事没事。”他捂着发木的半边脸,感觉很丢人。
“红了,不过没破皮。”中士凑近瞅了瞅,“你还是上车休息吧。”
“老皮老脸的,没那么娇气。”他拉上面罩,“我跟你们一起搭伪装网。”
“不用不用!”中士赶紧摆手,“哪能让你干这个!”
“我怎么不能干?我当兵第一年就挖了三个月的光缆沟,累得我们人仰马翻,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再说了,人多好干活嘛。”他说着,上前扯住了伪装网。风抵不过四个人的劲,第一枚地钉终于钉了进去。他们眯着眼忙活了半天,用掉了所有的地钉和支撑杆,弄了一头一脸的土,总算把伪装网重新架了起来。手冻得没了知觉,右脸颊肿得老高,却让他想起了九九年夏天,他刚当指导员不久,带着连里的兵一起在乱石滩上开菜地。刚开始那几天他吃饭时菜都夹不起来,不过也没白干,至少战士们都喜欢跟他玩了。
回到大厢,他从睡袋里找出矿泉水,递给中士一瓶。中士咕嘟咕嘟喝下去半瓶,而他只一口就冰得牙都要掉了。
“年轻还是好。我当兵的时候,有一次和老乡上街,一次吃掉了十二根冰棍。不像现在,一喝凉的肚子就不舒服。”
“你喜欢喝咖啡吧?”
“对啊。每天至少喝两杯,早上一杯,下午一杯。”他舔舔嘴唇,“不行,不能说这个,越说越想喝。”
“现在想喝吗?”
“想啊,可惜没热水。”
“把你杯子给我,我去看能不能给你搞一杯。”
“算了,这么大风。”他摇头,“不要让别人说我多事。”
“不存在的。我正好要去连部。”中士伸出手,“杯子,还有咖啡,都给我。”
他没办法抗拒中士和咖啡,起身从背囊侧兜里取出两包挂耳咖啡递过去,“要能找到热水的话,你也冲一杯尝尝。”
“我不爱喝这个,太苦。”中士从他手里抽走一包咖啡,连杯子一起揣进口袋,豹子似的跳下车,转眼就不见了。
他用矿泉水漱了漱口,权当刷牙,又吃了一片降压药,然后开始吃早饭。面包、榨菜和火腿肠,但他只想要一杯热咖啡。他巴巴地等着,太阳都正式出来了,中士还没回来。荒野中的一杯热咖啡太过美好以至近于虚幻。他不该奢求这些。他有点后悔自己不太坚决,既然说了没热水,他就不该对此抱有幻想。如果中士因此被领导批评,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书,又忍不住摸出手机。刚开机还没来得及输密码,吕的电话便打了进来。吕的声音像被风吹着一样断断续续,使劲听才听明白吕说稍晚点要过来找他。
“……说你那边有个兵半夜抓了俩俘虏,更神的是这个兵居然还立过一等功,直接保送上军校,可惜后来犯错误又给退学了。”吕听上去有点兴奋,“我觉得还挺有故事的,准备采访采访。”
“好啊,快来。这个兵你见过。”
“不能吧?在哪儿见过?在板房吗?”
“昨天下午刚下车,那个中士……”
“噢……是他呀。”吕哈哈笑了几声,“我先看看这边的采访情况,来得及的话,我再过去找你。”
挂了电话,他突然后悔不该把这事告诉吕。不要说平时,即使是战时,立一等功的也不多,差不多得拿命来换。他当年在组织科时整理过单位的历史,组建四十多年,立过二等功的不过寥寥四五人,一等功从来也没有过。而这个跟他睡一台卡车上的小子居然立过一等功!不过按吕的说法,这孩子立功之后的日子似乎不够顺利,上军校被退学,当参谋被撤职,这时候如果被记者采访,上上报纸什么的,对他应当是件好事,而他刚才可能无意间把这好事给搅黄了。他越想越觉得不安,又拿起手机给吕打电话,想告诉吕他刚才搞错了,要么就说这小伙真的很有故事,绝对值得采访……可该死的电话却没了信号,无论如何也拨不出去。他只好用木棍似的手指写起了短信,刚写了两句,篷布突然被掀开,中士的脸从尾厢板上冒了出来。
“搞定了。”中士笑嘻嘻地把杯子递过来,“你尝尝。”
他拧开盖把鼻子凑过去,一股白汽挟着咖啡的香味儿直冲鼻孔。哦,真正的热咖啡,虽然夹杂着洗锅水的味儿,但足以令他精神大振。他赶紧把嘴唇凑上去呷了一口,却一下子僵住了。喝进嘴的液体里充满了细小的渣子,他想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水太烫了,他不得不跳起来,噗地一口吐到了车外。
“咋了?”中士愣住了,“烫到了?”
“没事没事。”他呸呸地吐了几次,又拿矿泉水漱了漱口,弄干净了嘴里的咖啡渣,然后才向中士解释了一下挂耳咖啡和速溶咖啡冲泡方法的不同。
“我就说嘛,怎么塑料袋里面还有个纸袋。我把纸袋撕开,把里面的粉末倒在杯子里才加的水。”中士脸红了,“我没弄过这个。”
“正常啊。每个人都有不知道的,就像我也不知道篷布的绳子一扯就开了。”他笑笑,“这已经让我喜出望外了。”
“算了,你别喝了。都是渣子怎么喝啊?”中士像是在生自己的气,“要不我再去给你弄一杯。”
他立刻谢绝了。他是个写作的人,要连中士话里的为难都听不出来就太蠢了。何况此时此地,能弄到热水的一定不是一般的地方,中士肯定费了不少周折才冲了这杯咖啡。
“等咖啡粉沉下去就好了。”他不确定咖啡粉究竟会不会沉淀下去,但很确定这是平生最与众不同的一杯咖啡,“有杯热咖啡在手里,就算不喝也觉得很幸福。”
“这么容易幸福啊?”
“有一点就好啊。”他想了想,“问你个问题。”
“可以啊。”
“你是不是立过一等功?”
“谁给你讲的?”中士瞬间初始化成面无表情的模样,“他们他妈的总是管不住自己嘴——”
“不不不,不是他们。”他赶紧赔上些笑脸,“是你们旅里领导给吕记者讲的,就是昨天跟我一起那个吕记者。他刚才说想过来采访你——”
“采我干啥?”中士噌地站了起来,肩膀撞得绳网晃悠起来,“我有什么可采的?我就是一个兵——”
“别急嘛。”他仰头看着中士,“兵也罢官也罢,一等功总不可能是白给的对吧?”
“我可不光立过功,还受过处分呢,处分也不是白给的。”中士盯着被风不停撩动的篷布角,仿佛自言自语,“一减一,等于零,零就是无,就是这样。”
“我的意思是……”他居然慌乱起来,“采访一下对你有好处——”
“好处?”中士冷笑起来,“谢谢领导,我不需要这个好处。”
他愣在了那里,而中士已经掀开篷布跳下车,消失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