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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祠下的医学院
来源:文学报 | 沐墨  2021年08月08日08:04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才恍然发觉,故乡——心头那抹朱砂痣的深处,还藏着惊人的红色基因。

照理说我对朱坊并不陌生,一个与我村相邻,客情极好的朱姓村落。但我对她的熟悉,仅止于她身上的俗常烟火,就像那条回家必经的旧路,走了很多年,已忘记了她所承载过的历史的重量。

她被绵水支流一分两半,隐于祖母之绿,愈发闪耀。河以东为上朱坊,河以西是下朱坊。在洋江下,一排旧祠于河边昂然而立,如停泊的渔舟,静止的缄默中,幽幽露出时光的凝重。我从几棵老樟的树荫下走过,飞檐翘角马头墙,迎面而来,天地瞬间高阔。河西世敏公祠、完素公祠、振裔公祠……;河东思柏翁祠、洁翁祠……如花开两岸,一片水光浮影。

我一直认为,祠堂,就是一个村子的语言。单看这些祠堂公不俗的名字,便可知它们昔日光宗耀祖的显赫。

1

村子发源于河以东的上朱坊,洁翁祠就是一个证据。据说这个朱洁是地方县令,840多年前为赴任瑞金,举家从婺源迁来瑞金。他们一家,先于瑞金向湖北关上龙尾居住,后其子辈又定于叶坪上朱坊。我想,那洁翁祠外围屋顶加高的光亮大门,定是朱洁后人思柏增筑,故名思柏翁祠。出则由之,入则由之,是一大户人家的吐纳之所。

一个村庄,能够完整地延续到至今,祠堂香火的传承,显然在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在这些古老的身躯上,雕刻着每一代人的地位、名望、智慧和生活的印记。

茫茫天地间,祠堂又似乎总有一种隐秘的力量,收藏着一个姓氏的悲欢生死,也在许多危急的关头,助历史的承转起合。

苏区时期,这个敦睦乡里倡行公善的朱姓村子,积极参加红军,主动腾出祠堂、私宅,支持政府办医办学,协助护理红军伤病员,再一次印证了世家大族的门风。即便那时朱坊贫穷、荒僻,早不如朱洁太公时那般富裕、显赫,但他们对于革命的支持,依然表现得满腔热忱义无反顾。

就在这个古樟掩映书香传世的洁翁祠里,诞生了中国共产党创建的第一所军医学校及第一份卫生业报纸《健康报》,为红军队伍培养了各类医务工作人才。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村落,深深地打动着我。那一棵棵历尽风霜的千年古樟、皂角树,很少有人见之不深受触动的。树会记住很多事,人走了,墙塌了,牲畜四散迷失,但村子还在。它一年一年缓缓伸向天空,也把信念伸向了天空。

一场微雨,把空气洗得更干净了。1934年10月,也是这样的微雨天,医学室里的师生把枪支弹药、医书器材全部打扎成行囊准备出发。此前3年时间,师生们不舍昼夜,学习理论、临床试验,谨以医者之誓,行向共和国所志。师生背着沉重的行李,在樟树下再次回望,很多的不舍,但身后敌军的炮火在追赶着他们,他们不得不割兹忍爱离邦去里。

当中央红军做出战略性大转移的决定,开始二万五千里长征,红军卫校的全体师生也随队伍从瑞金出发。这支随军的医护队伍中,大多是瑞金本地人。

这是一支非常年轻的队伍,在他们住过的房间里,墙上贴满了诸如“青春的大旗帜高举,勇敢地迈步向前进!”的标语。这是青年近卫军誓词,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像熠熠星空照亮黑夜。

青年之志,载明史谱。从苏维埃政府建立之初到革命胜利,瑞金点燃了长征出发的星火,而长征精神又哺育了中国医科大学的茁壮成长。(从瑞金出发随军那支青年医疗队伍在长征途中逐渐扩大。1940年,红军卫校正式将其命名为“中国医科大学”。)

时过境迁,中国医科大学追根溯源,再次回到朱坊。白鹭飞过秋天的古祠,那样令人惊讶,像一篇呆板的古文里,突然冒出星光与豪情。

2

河以西那排旧祠明清徽派建筑,坐西北向东南,是一座规模庞大的众厅,众厅前外围,青砖照壁墙,开四五扇随墙门。里屋,屋中有屋,两层木质楼梯结构,十厅九井式,主要有世敏公祠、完素公祠、振裔公祠。在众祠中,振裔公祠为心脏部位。一块红色匾额悬于高檐之下,写着:中央红色医院。

我停下脚步,站在厅中,看着从天井漏下来的光线,与阶上苔米的暗绿相互交错,仿佛一个梦境,地下哗哗的流水声拨动着心弦。

朱坊朱氏在不同时代,不同世裔的手上,以河东西两岸为分界线,建了不少祠堂。大多厅室组合,祠祠相连,皆以洁翁为宗。血裔纷落两岸,各自安家,又以门廊延伸,相互贯通。

从河西这组祠堂布局来看,前后左右拓展延伸,已远远超过十厅九井。洁翁这支世裔,当年就像一只学飞的雏鸟,而后,羽翼越来越丰满结实,变成了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振裔,振裔,生生不息,如同誓言,背井离乡,翻山越岭,趁着星火的征程。

厅堂有些幽暗,堂外开两米,一个空阔的露天庭院,面向门流水,包容而深沉。庭院左右又各伸展出一堵镂空式照壁墙,将厅堂两侧的厢房包裹其内,如大鸟敛翅护雏,雄浑而稳重。照壁墙将两侧厢房团住,每个照壁墙内的院子又是相通的。这样的格局,既采光、通风,又保护隐私,正好弥补了当时医疗环境上的欠缺。光线从墙外投射进去,厢房的红军病号、床单、医疗器械,全在温暖的色泽里。祠堂不论采光,还是通风,都符合一所医院的基本需求。这组古祠医院,一次可容纳300多名病人,有专门的药房、手术室、病房、实验室、办公区,是中央苏区设备条件最好、技术水平最高的医院。

药房里的摆设井然有序,中西药区分明,走进去,仿佛还能闻到草药的香气。司药人员把处方放在柜台上,手里拿着戥子,到身后与屋顶比肩的药柜里寻药,轻轻拉开格子里的小抽屉,用手一撮,皆是准克的量,这种过硬的本领,自然来自乡间的郎中,靠成年累月的抓药实践练出来的。中央红色医院的创办,除了部队里受过正规医学教育的专职人员,大多都是从民间吸收进去的。民间的力量的积聚,对这所医院的意义,可想而知。

院落十分寂静,带“血”的白色纱布,晾在走廊的竹篙上。厢房里,蒙满灰尘的铜壶,用过的医疗镊子、酒精炉、铁架病床、痰盂、药碾,无不透露出缄默与存在。此去是生是死,是风是雨,是朝是暮,全倚仗一个古老而温暖的胸膛。自由、民主的光,穿过老乡的木格窗子当被盖,让人无所畏惧。医生妙手仁心,也真是好,好到足以停泊所有的疲惫和伤痛。

病房分布在光线通透的天井边,幽暗处的房间,皆为职工所用,且与病房相邻或相对。我注意到厅堂楼梯处一侧,摆着一张方形桌台,一张竹椅,桌子上一架破旧的手风琴。我不知道这架破旧的手风琴的主人,是一个病人,还是一个医生?那琴声里又曾藏着一个怎样凄美的故事?但我确实从遇上它这一眼起,就感受到了昂扬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这架破旧的手风琴,发出来的乐声,肯定是这世界上最美最动听的声音,因为它驱走了病痛和死亡。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随着演奏的进行,这个方桌周围吸引了患者的停驻。有人甩开拐杖鼓掌,有人头裹纱布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有人在病床停止了痛苦的挣扎,安静享受着这放松的一刻。在这样的场景下,不管是医者还是患者,内心都会受到触动。

一扇拱门里进去,又是一个厅。用手撩开木格小窗的白布帘,一幕“医生”“护士”正在给“病人”进行手术的场景赫然在目。这是手术室!

时光夹裹着福尔马林和硝烟味而来,急速而浓烈,瞬间席卷这破旧的厅井。那雕刻着神兽图腾的梁柱,那淬过烟火风雨的瓦砾,那堆叠着故事的牌匾,皱褶的深处,覆盖了红色的信念。

房间里的“人”,都是蜡塑成的,却给人很真实的感觉。历史还原到这种程度,人置身其中,更多时候,是无言和泪目。

那个人白帽医者鼻骨高挺,戴着口罩,眼眶深陷,情急之中,显得从容镇定。看过红色军医、中央苏区医院第一院长傅连暲的照片,似乎能从眼前这个蜡像医者的眼睛里,找到几分傅连暲的影子。

3

这是一个情感浓烈的男子,有着过人的智慧和决断力,曾深度参与并具体筹划中央红色医院的创办。他亲自编写课本教程,带领学员临床学习,他用心尽力一腔热血,在诸多方面保持着崇高的思想觉悟和精神的统一。他对党、对学员、对老乡的爱与行动,对日常医学的珍存、记录和探究,都透出了他心灵质地的纯净和忘我。单看“红色华佗”“红军医院、红军卫校创始人”……不用说出他的名字,也能读出他是谁。

村口傅连暲的铜塑,身穿军大衣,大踏步迈向前,目光远视,神情坚定,既有医者的妙然,又有军人的血气。走近细看,他那眼神,简直就是共和国的好天气。

他出生于福建长汀的一个富裕家庭,世代为医,心怀仁善。只因与毛泽东的一面会晤,便毫无犹豫地从福建长汀举家搬到瑞金。最为重要的是,他还把家族世代经营的福音医院毫无保留地都献给了苏维埃中央政府——瑞金。一片赤心,昭然若揭。

身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他乃鲲之大化而白衣,抟扶摇直上红星里,知有天,黎明会亮。傅连暲不仅想尽办法救治红军伤病员,还竭力为当地老乡看病,解人疾苦,毫无军长架子,赢得“神医”的美誉。自他把长汀福音医院搬到朱坊,也把福音带给了全瑞金的百姓。

傅连暲时常为编改讲义,掌烛到深夜。那天,一个叫毛焕章的年轻木匠,万分火急地从石园赶来朱坊,马灯将他的身影拉得消瘦,风把影子吹得跌跌撞撞。当他叩响傅院长的房门说清来由之时,已工作一天未来得及休息的傅院长立马备好药箱前往石园。木匠的老婆难产,接生婆也束手无策。情况如此紧急,人命关天,傅院长又怎会放心派个没有经验的医务员去?赶到目的地,产妇已精疲力尽,婴儿出现轻度窒息,但在傅连暲的妙手仁心之下,最终转危为安。木匠毛焕章感激不尽,对这位红色神医一直念念不忘。傅连暲随军长征至新中国成立后到了北京,毛焕章还给他写信,还附上一张12人的全家福照片。傅连暲看着照片,沉浸在回忆之中,面露欣悦和欢喜之色。

他从北京遥望南方,仿佛远山有些亮光,不知是什么人,还在那个旧日的祠堂里捻亮他院里的灯,但他知道,生命中,朱坊那个地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已成他故乡长汀之外最为钟爱的风景。

朱坊岁月,是傅连暲与土地、与人民联系最紧密的时期,也是傅连暲从医生涯中最难忘的日子。朱坊,作为红色军医的摇篮,在傅连暲的躬体力行之下,创造了军医学教育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丽篇章。如今,庭中花树,山上杜鹃,带着生生世世的春风,来把这样一段传奇唤醒。我憩坐在时光里,灯笠轻轻晃起,字句洒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