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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5期|周洁茹:剩下的盛夏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5期 | 周洁茹  2021年08月09日08:28

周洁茹:江苏常州人。出版有长篇小说《中国娃娃》《小妖的网》《岛上蔷薇》,小说集《我们干点什么吧》《你疼吗》等。现居香港。

剩下的盛夏

文/周洁茹

你在常州吗?苏西问我。

在,我说。

一般不在,但我现在在,我又说。

那我过来找你,苏西说。

出什么事了吗?我说。

也没什么事。苏西停顿了一下,说,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常州。

我从来没有去过常州,苏西又说。

来吧,我说,常州欢迎你。

天都快黑了,我才接到苏西的电话,说她到城际站了。

打个车,我在电话里说,跟司机说到南大街。

你没什么行李吧?我补了一句。

就一个包,她答。

你想吃什么?我问。

随便,她说。

那就干锅吧,我说。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

或者火锅?我说。

什么锅都行,她说,不吃也行。

吃还是要吃的,我说,出什么事都得吃饭是吧。

没事,她坚持说。

一见到她,我觉得是出事了。上次在北京,大冬天,一间郊区的咖啡店,我给我俩要了两杯橙汁,橙汁喝完,她就走了。她穿了一件蓝衬衫。

聊了什么?她聊了一下她的爱情,我聊了一下我的爱情。二十五岁和三十二岁的爱情很不一样,没有人的爱情是一样的。都有点欲言又止。我后来想想,应该聊点别的,事业什么的,也许能聊出点合作。聊爱情,聊完都很不高兴。

牛蛙吧?我说,这家店的牛蛙最好吃。

我从没吃过牛蛙,苏西说。但我可以试一次,她又说。

试吧,我说,什么都有第一次。

出轨也是,我又说,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她沉默。

两杯酒以后,她说,出轨这种东西,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没有第二次。

我们碰了个杯。

那个女的太丑了,她说。

就是,我说。

我要离婚!她喊。

离!我也喊。

吃完牛蛙,我说下一层是个高档服装店,去逛逛?

去,她说。

要有别的就逛别的了,我抱歉地说,这里只有这个店。

苏西拍了拍我的肩。没事的,她说。

我买了一条超短裙,苏西买了一件破洞T恤。都不像是三十三岁和二十六岁会买的那种东西,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或者是因为吃了牛蛙。

天全黑了。

我家旁边只有一家小旅馆,我说,离我近的只有那儿。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去过那家旅馆,我没有去过常州任何旅馆。

我无所谓,她说,哪儿都行。

十五分钟以后,我接到她的电话。

闹鬼,她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赶到那家旅馆,走过去也就七八分钟。大堂,电梯,走廊尽头的一间房。

你听到了吗?苏西问我。

听到了,我说,是唱戏吗?

唱的什么?苏西说。

好像是昆曲,我说,肯定不是锡剧,要是锡剧我能听出来。

附近有卡拉OK?她问。

绝对没有,我说,独一幢的楼,前后左右都没建筑物。

而且唱卡拉OK会唱昆曲?我又说。

她尖叫起来。

我说,再听听?

我们又一起凝神听了一下,声音没有了。

我就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尽头的房间以后不能要,我说。

我也是这么跟大堂说的,苏西说,但他说没有别的房间了,就这一间。

不可能啊,我说,常州的旅馆都住不满的,我都怀疑你是这家旅馆唯一的一个客人。

你上来的时候感觉到什么异常吗?苏西问。

没啊,我说,我就这么进来了,就这么上来了。大堂没人,我说,一个人都没有。

出了电梯我还跳了两下,我说,算打过招呼了。

我进门前也敲了敲门的,苏西说,就算喝大了这常识我还是有的。

也先去洗手间放了会儿水,她又说,抽水马桶也按过了。

还放着水?我问。

没啊,苏西说,也就放了一下,要不太浪费水了。

那洗手间里那声音是什么?我问。

苏西又尖叫起来。

等她叫完,我去洗手间看了一下,真实的情况是,我走过去的时候也是非常紧张的。我打开洗手间的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是幻听吧?我问苏西。

不是,苏西答,我也听到了。

不是一滴一滴漏水的那种,我说,就是一大桶水都往下倒的那种声音。

对,苏西说,要一滴一滴漏水,也没这么可怕了。

那就是水龙头没拧紧,我说,我有一阵子整天得出去开会,我的每一个房间的水龙头都没拧紧,到了半夜,就开始往下滴水,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个房间?苏西说,都是水龙头?

有时候是梦到灯不亮,我说,那比梦到水龙头可怕多了。

隔了十年我做梦都梦到灯不亮,我说,所以我再也不出去开会了。一定要去,我就把所有的灯都开着过夜,还有电视机,我都开着,开一夜。

睡得着吗?苏西说。

有时候睡得着,我说,有时候睡不着,等天亮。

还好现在不用开会了,苏西说。

以后都不用过那种生活了,我说。

唱戏的声音又来了。我侧耳倾听了一下,咿咿呀呀,肯定不是锡剧。

是什么?苏西问。

实在听不出来,我说,但是够凄凉的。

我看过一个小说,苏西说,就是一个女的,去到一个村庄,租住在一个老婆子的房屋,总是半夜听到女人唱戏。

有印象,我说,十多年前了吧。

那个女的因为捉奸捉到老公和闺密,苏西说,万念俱灰,去了一个村庄。

那个村庄叫辛庄,我说。

对,苏西说,因为老是半夜听到女人唱戏,她就在房间里乱翻,翻到一个箱子。

箱子里是一件戏服,我说,红的。

两姐妹,苏西说,那个年代,唱戏的女的,低到底了,还爱上男人。

只好去死,我说,一个先死,一个死前还唱了段戏,穿了她们最好的衣服。

穿红的死会成厉鬼吧?苏西突然说。

要是怨气深,穿什么色都厉,我说。

我要换酒店!苏西说。

换,我说。

我宁愿住远一点,苏西说,反正我不住这儿了。

出了房间,关上门,走廊里的灯突然全暗了。

我扶着墙,苏西扶着我,昏暗月光,我摸到了电梯的按钮,按了下去。

唱戏的声音一直在走廊里回旋。大堂里仍然没有人,我看了一眼苏西。

押金不要了,她说。

好,我说。

你几时要有空再来拿,她说,白天再来。

我以后都不来了,我说,白天我也不来,我要上网查一查,这儿以前发生过什么。

查了也不要告诉我,苏西说。

送苏西上了出租车,我慢慢地走回了娘家。楼下的烧烤摊还开着,没有一个客人。或者我们应该再吃点串串,我就是这么想的,夏天这么漫长。

上网查了一下,也许那个楼以前是个戏校也不一定的。

什么都不是。网上说,就是一条河,后来填上了,盖了一幢楼。网上就是这么说的。

接到苏西的电话。我住到新区了,她说,离你家也就半个小时。

那也太远了吧,我说。

对我来讲那可真不算远,苏西说。

对啊,我说,要在北京,约人吃个晚饭午饭点就得出发。

苏西在电话那边笑了一声,说,来北京吧,要不。

不去,我说,我就在娘家待几天,然后我要去哪里?我还在想,也许新加坡?也许香港?

那太热了,苏西说。

新加坡还是香港?

都热,苏西说,睡吧,我困了。

晚安,我说。

晚安,苏西说。

恐龙园!我突然想到,都住到新区了,那就去恐龙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可以啊,苏西电话里的声音听来清晰。

你睡好了吗?我问。

睡好了,苏西说,我准备去玩了。

一个坐了很多人的大轮子,好多腿伸在外面,从我们的角度,好像一个长了很多脚的虫。

我和苏西站在一座桥上看了好一会儿那个轮子。

有人吐吧?苏西说。

肯定,我说。

会不会吐到我们身上?苏西说。

那么高,我说,落地也得三秒吧,我们有时间躲避。

也是,她说。

正说着,一只鞋子飞下来了。经过了我们,落到了桥下面的河里。

是个洞洞鞋吧?苏西说。

是,我说,上面还别了三朵花。

怎么让它上去的?苏西说。

谁知道,我说。

我要上去!苏西说。

你去,我说。

你也来,她说。

我不要来,我说。

你肯定?她说。

我肯定,我说。

我从一堆尖叫的声音中间分辨出了苏西的声音,啊!她就是这么叫的。听起来太不高兴了。

我仰起头,她正经过我的正上方,头朝下。

饭快要吃完了,苏西给自己添了一点口红。

我看着她。我都不化妆了,我说。

她笑了一声,说,我们去夜店跳舞吧。

常州有夜店吗?我说。

没有吗?

我十九岁的时候有过一个,我说,现在肯定没有了。

你十九岁的那个没有了,苏西说,找一找三十三岁的?

我跳不动了,我说。

你看我还穿了拖鞋来,我又说。

苏西看了一眼我的鞋。天,她说,还真是拖鞋。

去吃串串吧,我说,我家楼下就有一个。

不要,她说。

穿拖鞋还能干吗,我说,只能吃串串。

你回去换个鞋,她说,再化个妆。

不要,我说。

这时老宝给我打来了电话。来喝酒,他说。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就去喝酒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老宝给苏西讲了一百零八个上世纪九十年代常州的故事。

苏西说我的头都要炸了。

我说习惯了就好。

回去的出租车上,我俩都有点沉默,实际上我的头也要炸了。

来到你的常州,是我青春期时的一个梦,苏西突然说。

我的常州已经不是我的常州了,我说。

下午的车,苏西说,我还是搭城际列车。

搭城际列车来,搭城际列车走,她说。

我送你,我说。

就送到出租车好了,苏西说,要下雨了。

好,我说,那再吃顿牛蛙。

好,苏西说。

我穿了一件白衬衫,配那条超短裙,上次穿超短裙还是十九岁。

苏西穿着那件破洞T恤,破到衣角都是须须边儿。

你化妆了?苏西说。

我的常州就是化过妆的,我说。

你的常州挺好的,苏西说,有点妖怪、小神经的南方。

我的常州,我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重复那一遍。

然后就是六年以后了。

你在北京吗?我打电话给苏西问。

在,苏西说。

一般不在,但我现在在,她又说。

那我过来找你,我说。

出什么事了吗?她说。

也没什么事,我停顿了一下说,就是想来看看你。

来吧,苏西说,北京欢迎你。

你为什么要住在兆龙饭店?苏西问我。

我十九岁的时候第一次到北京,我说,跟着我妈。爬完了长城,我去见一个朋友。我俩在一个胡同里的小饭馆吃饺子,茴香馅的。

好吃吗?苏西问。

还好,我说,就是太咸。我问我的朋友在北京还好吗,她说挺好的,就是饺子太咸。她就是这么说的。如果能够坐在兆龙饭店的Friday喝一杯冰可乐,我的朋友说,那可太幸福了。我不知道兆龙饭店是什么,我也不知道Friday是什么、但我记住了她的那句话,坐在兆龙饭店的Friday喝冰可乐就幸福了。

唉,苏西说。

这都过了二十年了,我说,我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幸福。我就住在兆龙饭店了。

我都没去过兆龙饭店,苏西说,Friday又是什么?

我猜是一个西餐厅,我说,二十年前的西餐厅,或者酒吧。

肯定不在了,苏西说。

不在了,我说,而且兆龙饭店老得让我哭了。

别住那儿了,苏西说。

都住下了,我说,要不明天吧,明天再换。

我就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幸福。我补了一句。

你的朋友呢?苏西说。

什么朋友?

她幸福了吗?苏西说。

哦,我说,她发达了。

应该挺幸福的,我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后天才能到北京,苏西说,后天晚上我来找你。

出什么事了?我说,你怎么不在北京了?

见面说,苏西说。挂了电话。

到了晚上,我觉得太可怕了。电话和灯都开着都让我怕得要死,我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一个朋友。

你吃饭没?他说。

吃了,我说。

再吃点,他说,我马上来找你。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来回走,太焦虑了。

开了门,他站在门口。他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二十年前的样子。

去吃饭,他说,对面就是一千零一夜餐厅。

我看着他。我说我不饿。

不饿也吃点,他说。

你怎么不吃?我一边吃一边说。

我吃过了,他说,你多吃点。

我吃不下了,我说。

好吃吗?他说。

好吃,我说。

那再吃点,他说。

实在吃不下去了,我说。

那别再吃菜了,他说,吃水果吧。

水果也吃不下了,我说。

他笑了笑。

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二十年?我说。

应该过得不错吧,他说。

我笑了笑。

第二天我住到了798艺术区,之前我也没有去过798,我想我得住一次。我从来没有住过那么可怕的旅馆。电梯里全是镜子,往上看是镜子里的我,往下看是镜子里的我,往左往右都是我,一架电梯,无数个我。我宁愿走楼梯。楼梯转角一排柜子,柜子上面有一排蜡烛,白色的。进入了房间,床头一幅画,民国名媛,阴沉着脸。电视机放在一个中式衣柜里,还上了锁,锁是中式的。我后来做梦都梦到798,梦里的798都没有那么可怕。

第三天苏西来了,我们一起去吃串串。

苏西你信吗?我说,我从来没有吃过炒肝。

我也没吃过,苏西说,你要吃吗?

不要,我说。

我吃过羊蝎子,我说,一次。

好吃吗?苏西问。

有点不记得了,我说,十九岁,在牛街,就那一次,后来再没有吃过。

初恋也就一次,我又说,后面的恋都不是初恋了。

我上个星期离婚了,苏西说,所以我离开北京了。

我看着苏西。我说,我说什么好呢?

什么都不要说最好,苏西说。

你不用再回来的,我说。

确实,苏西说,若不是你来我不会再回这个北京。

这个北京,我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重复那一遍。

天还没有亮我就到了机场,那么着急地想要离开一个城市,好像还是第一次。上不了网,飞机还晚点了。我想不到跟谁再说一句再见,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诗:亲爱的一年内都不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