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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8期|孔亚雷:复活(选读)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8期 | 孔亚雷  2021年08月10日08:32

“今晚我要给你们讲一个童话,通过它,你们既不会回忆起任何事情,也将回忆起所有事情。”

——歌德

1

他在昏暗中醒来。他被绑住了。他脑中一片空白——一种奇异的陌生感:时间,地点,气味,身体。仿佛这一切本来对他毫无意义。仿佛他是神或幽灵,也就是说,某种抽象的、超越性的存在,但现在却被硬塞进了一具躯体。他抬起左手,看着浮现在幽暗中白骨般的手指。他闻到自己身上皮夹克的气味。他靠进椅背,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甚至连呼吸也显得新奇。呼。吸。他听到一种永恒而低沉的嗡嗡声——他不确定那来自体内还是体外。

他站起来。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他已经本能地给自己松绑。他环顾四周。坐满了人,只有他身边的座位空着。他沿着狭窄的过道,朝远处空中的绿色标志走去。大部分人都在沉睡,夹杂着几张呆滞的面孔被磷火般发光的屏幕照亮。就像一群尸体。他关上门。门锁的咔嗒声意外地清脆。

里面灯光明亮。他盯着镜子。不。他不认识这个人。一张平常的脸。三十来岁。偏瘦,短发,单眼皮。大约两天的胡须量。面无表情——不,事实上,是表情僵硬。他不知该怎么办好。就像被迫探访一名从未见过的囚犯。他试图微笑,但那看上去不过是嘴角的一丝痉挛。对方也一样。气氛尴尬。他们继续对视,一动不动,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这时,镜中那个人突然颤抖起来。颤抖得越来越激烈。他伸手拉住墙上的扶手。

飞机前方遇到气流,请大家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不要走动,洗手间暂停使用。

他被吓了一跳。他猛抬起头,环顾四周,立刻就找到了那个柔和女声的来源。颤抖在继续。他紧握住扶手,竭力保持平衡,眼睛盯着那小小的白色蜂巢。

飞机?

他最后一个站起来。空荡荡的机舱让他想到排列整齐的墓碑。先生——他停下脚步,心跳骤然加速——这是您的包吗?他转过身。哦,对——谢谢。他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别扭。让自己镇定。他尽量直视她的眼睛。很美的眼睛。冷漠的和蔼。一只黑色的帆布包,比看上去大,比想像的轻。

他跟随人流的方向前进。保持一定距离,但又不至于迷路。观察,他对自己说。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经过一条玻璃走廊时,他看到灯光下的停机坪。晚上。但他不知道几点。不远处一架肥硕的飞机正在缓缓转向。

他感到不舒服。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是因为热。下降的自动扶梯把他带到一个空旷的大厅。正对扶梯的那面墙上有幅巨大的广告。沙滩,棕榈树,海。Y城欢迎您。他盯着那幅图片看了一会儿。Y城。他尽量显得自然地左右张望。右边往前走是取行李处,一圈人正围在那儿。左边则有一排电话亭似的小隔间,旁边墙上有个牌子:更衣室。几个人走进去。出来时,呢大衣变成了短袖衫,羽绒服变成了裙子。他朝其中一扇打开的门走去。

里面有股淡淡的香水味。那气味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似乎他脑中的某条电路瞬间被接通了。但立刻又被切断。稍纵即逝。就像飞速掠过的一团光影。他回过神,把包放到齐腰高的一块宽搁板上,然后开始脱衣服。他突然涌起一阵要把自己脱光的冲动。他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只有一只挂衣钩,他把皮夹克挂上去,其余都摊在地上:毛衣,长裤,内衣,内裤,袜子,鞋。这时他才意识到它们全是黑色。他低头审视自己的裸体,又瞥了眼地上的那堆黑色,它们看上去就像从身上冲下的污泥,或脱落的羽翼。他小心地,试探地触摸着自己的各个部位。肩背,胸口,臀,阴茎(割过包皮),膝盖,腿。他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慢慢地——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他站直身体。他的目光落到那只黑包上。

银色拉链发出快意的声响。他眼睛不看,把手伸进去摸索,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上搁板。一叠百元新钞。一件黑色T恤。一副墨镜。又一叠新钞。一只黑色真皮钱包。没了。等等——一块石头。樱桃大小,暗金色,沉甸甸的,像是某种矿石。没了。这次真的没了。他把空包放到地上,盯着搁板上排成一列的物品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起钱包。

钱包里只有两张卡。一张VISA信用卡。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是他的照片,和一个名字。他把名字念了好几遍。毫无印象。毫无感觉。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把两张卡都放回钱包。他开始穿衣。他决定把不穿的衣服扔掉。转身开门时,他看到门背后有张招贴,上面并排放着两幅照片:一幢宏伟的白色欧式建筑,在夜色中通体发光;椰林沙滩上,一对身着泳装的外国年轻男女。照片下方用两种语言印着:彼得堡国际大酒店,无敌海景,至尊享受。另外那种语言他看不懂,但从形状看——看上去像各种奇形怪状的钥匙——应该是俄语。

出租车在空荡而明亮的大道上疾驰。高得出奇的路灯一直延伸到远方。计价器上方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他坐在后排,靠近摇下的车窗。风像层薄膜一样蒙住他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近乎肉欲的植物气息。他头仰靠着,眼睛不时闭上又睁开。那种飘浮的陌生感还在。仿佛他正在梦中——他自己的,或别人的。窗外掠过高大的开花植物,散发出荒废感的别墅,远处闪烁的光点。

他开始在脑中排练即将进行的对话。

您好!请问您有预定吗?

没有。

请问您是要标间还是大床房?

大床房。

请问您要住几天?

一周——七天。

请问您是用现金还是刷卡?

现金。

请拿好您的房卡,祝入住愉快!

谢谢。

快到了。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突然插进来。他回过神。是出租车司机——他几乎已经忘了对方的存在。他们正缓缓减速,停在一个红灯前,虽然从任何方向看都没有别的车。他闻到了一种新的气息。新的声音。海。

司机转过身,递给他一张名片。吃喝玩乐,旅游包车,都可以找我。他说。一个黝黑壮硕的中年男人,穿件白得刺眼的短袖衬衫,面貌憨厚,但笑容熟练。红灯变绿。他接过名片。

汽车滑过一个巨大的弧形弯道。这是个海湾。在他旁边车窗左上角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白色发亮的建筑模型。跟招贴上一模一样。

他在狂奔。精疲力尽。阴暗潮湿的立体都市。雾气。霓虹灯。巨型屏幕。狂奔。拨开奇装异服的人群。警察、乞丐、小混混、街头女郎。闪烁的耳环、警棍、烟头。衣衫褴褛、皱纹、口红、紧身裙、鳄鱼皮鞋。眼神短暂的对接、掠过。他似乎瞥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租车司机。飞机空姐。某个人。狂奔。穿越大街小巷。便利店、高楼、酒吧。镜头摇晃。嘈杂而缥缈的背景音。响亮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像强劲的电子乐鼓点。狂奔。他已接近极限。机械地迈动双脚。突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狭长昏暗的地下通道。通道内光线不断变换。时而幽蓝,时而猩红,时而碧绿。他继续跑。脚步发出巨大的回音。轰鸣。接着画面陡然下降。回音消失。下一秒:水泥地面的特写。色彩变幻的凹凸不平。他闭上眼睛,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被什么绊倒了。被一个软软的、尸体般的东西。一切都停止了:音效、动感、恐惧。除了光线的变换。全身瘫软。一种甜蜜而欣慰的彻底绝望……这时,在一片死寂中,响起了一个脚步声。缓慢、沉重、坚定。他仍然闭着眼睛。他的心再次收紧。恐惧复活。他能听出那个脚步在向他走来。不慌不忙。脚步声消失。余音回响。他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变幻不定的光线下,一个庞大、岿然不动的黑影正笼罩着他。那黑影似乎在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膨胀、弥漫。仿佛过了很久,但又似乎只有一秒:他猛地转过身——

他惊醒过来。

房间里充满了光。半透明的白纱在风中飘舞。他昨晚没关窗,也没拉厚窗帘。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闭上眼睛,又马上睁开。他又躺了一会儿,等呼吸稍稍平定,然后起身走进浴室。

他赤身裸体,一动不动地站在淋浴蓬头下,让热水长久地冲刷着自己。他似乎能感觉到身上残留的梦境被热水一点点冲走。他甚至能看见它们流进下水道。他对着半面墙的镜子擦干身体,用浴巾裹住腰,穿过房间走到阳台上。天气完美无缺。视野开阔。他双手撑在巴洛克风格的黑色铁栏杆上,看着前方的海。深蓝色的海平线清晰得几乎显得锋利,几乎可以划破手指。阳光慢慢渗入他光着的上身、他半湿的头发。他感到慵懒,宁静,以及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但随即这一切都被一股巨大的无底洞吞噬了。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饥饿。

他聚精会神地吃。黑咖啡。烤土司抹黄油和草莓果酱。香脆培根。蛋液流溢的煎蛋。牛奶麦片。柳橙汁。他尽量放慢吞咽的速度。他的味蕾似乎能深入到食物的每个分子。事实上,除了味觉,其他感官都消失了——直到面前只剩下一堆空盘子,他才听到顶上音箱里传来的音乐声。深沉悠扬的女低音。某种外国民歌,大概。他突然意识到空荡的自助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记得进来时角落坐着一对外国老夫妻。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他完全不知道。那个身穿绛红色制服,脚步轻盈的男服务生呢?一个行踪莫测的忍者。当他端着第二杯咖啡回到座位,桌上的空盘子已经不见了。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望着窗外。不远处的海。下方的庭院。一个不规则形状的游泳池,里面没有人,看上去仿佛一只蓝色的肾。泳池周围散布着白色躺椅。东一簇西一簇茂盛的热带花木。世界明亮,清晰,灿烂。为什么没有人?现在几点?也许大家都在午睡。

音乐现在换成了钢琴奏鸣曲。

他开始考虑接下来做什么。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答案是一片空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既不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有件事他很清楚:正在放的是贝多芬。

他在宾馆大堂发现了一台自动取款机。他从黑色钱包里拿出那张VISA卡插进卡槽。屏幕上建议他重置密码。123456。再输一遍。然后他按下查询余额。1后面跟了一大串0。他呆在那里。然后迅速按下退卡键。他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他。大堂空旷得像太空基地。提款机右边是间卖特产和日用品的酒店超市。里面只有一个售货员——他刚在里面转了一圈。他做了个深呼吸,再次把卡塞进去。七个0。他盯着屏幕数了好几次,然后按下“修改密码”,看到“修改密码成功”后取出卡放回钱包。

他又走进旁边的超市。他挑了三套CK内衣,黑色泳裤和泳帽,红色人字拖,黑白条纹的Polo衫,米色休闲裤,以及一把握起来像长在手里的木柄弹簧刀。他用信用卡付了账。

接下来的几天他无所事事。他在自助餐厅吃饭。在肾形泳池里游泳——他不无吃惊地发现自己会游泳。我还会什么?他不禁问自己。他去了海边,但没有下海——出于某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只是在海滩上散散步,或待在茅草顶的遮阳亭里,在躺椅上窝着,一边喝冰啤酒,一边对着海发呆。有时他觉得好像在喝海涛声。他总是随身带着那块金色的小石头。放在裤兜里,不时去摸一下。就像那是护身符。

晚上他看电视。他发觉新闻毫无意义。那些碎片、截取、残缺不全。他喜欢看电影。他找到一个专放外国老电影的频道。他喜欢它们的完整。开头、高潮、结束。像一个真正的世界。甚至比真正的世界(至少比他的世界)更完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毫无线索。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梦——他每晚都做噩梦。梦中他要么在逃,要么藏在某个封闭的角落。有什么在追他。在缓缓逼近。但他看不清那是什么。某个人。某种力量。某种无形的存在。他挣扎着醒过来。大汗淋漓。颤抖。冰冷的心。似乎噩梦是一座冰箱,把他的心冻住了。他躺在那儿,感觉着心在慢慢解冻。胸口的寒气渐渐消融、蒸发。不止一次,他对这里的炎热感到欣慰。

白天他显得平静而放松。他戴着那副墨镜,趿拉着红色的人字拖,四处游荡。但他从不超过宾馆范围,甚至在海滩上也是——虽然酒店私属海滩的界线只是一道低矮的、嵌满贝壳的石基——就像这是个小国家,而他被禁止出境。

酒店有个图书馆。他是在床头柜上那本服务指南里看到的(附属设施那一栏)。位置不好找:在二楼背面的某个角落,要经过好几个连续的、不可思议的转弯——拐过最后一个转角,他差点撞上一面仿佛巨型巧克力块的棕色双开门。旁边墙上嵌着面中俄双语的铜牌:图书馆 10:00—21:00。

他扭动把手推开门。淡而奇特的咖啡香。低柔的轻音乐。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布置得像某个欧洲文豪的故居。灰绿色的纽扣皮沙发围成一圈。枝形水晶吊灯。地板、护墙板、整排的书架、长桌,都是跟大门一样的深棕色。左边的深处悬着一面绛红的窗帘。窗帘旁的角落有张典雅的小书桌,桌后坐着个女孩。

女孩站起身,微笑着朝他走来。

您好——您要咖啡还是茶?

咖啡——谢谢。

她消失在书桌边的一扇侧门里。他走向书架。

书架分成两块区域:左边是俄文书,右边是中文书。中文书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古典名著。大部分是俄国小说。《战争与和平》。《罪与罚》。《猎人笔记》。《静静的顿河》。《死魂灵》。《日瓦戈医生》。其余都是侦探小说。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雷蒙德·钱德勒。江户川乱步。有一排绛红色——和窗帘同样颜色——的精装书。作者是两个人:(瑞典)马伊·舍瓦尔佩尔·瓦勒。陌生的名字。几乎跟他自己的名字一样陌生。他抽出其中一本。绛红色封面没有任何图案,像个笔记簿,只在右上角用银色斜体印着小小的书名。《阳台上的男子》。书名下面用更细小的字体印着金红色的一句话(几乎像某种暗纹,要调整角度才能看清):有太多无家可归的孤独的人。无家可归。孤独的人。他翻了几页,塞回去又抽出另外一本。《罗丝安娜》。他再次调整角度(把书微微放平):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儿。那句话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什么针对他的秘密。但就在他觉得马上要解开那个秘密的时候(只要再多看几秒钟),听见女孩在身后说,您的咖啡好了。他转过身,手里拿着那本书,走向茶几。

看到他手里的书,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们面对面站着。女孩比他矮一个头,身材小巧玲珑。

罗丝安娜——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就像某种接头暗号。他们又几乎同时笑了。她皮肤黝黑,留着男孩式的短发,厚嘴唇,大眼睛。

你看过吗?他问。

——看过。她说。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好看吗?

好看。她说。我很喜欢。她补充说。

他点点头。她的胸口别着个金色的胸牌,上面写着安娜ANNA。

你叫安娜?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牌,再次露出孩子气的笑容。那是工作名,她说,每个服务员都要取个俄国名。

安娜——卡列尼娜。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的——她说——也是它的一半。女孩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书上。

罗丝安娜。他嘟囔着。他们沉默了片刻。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俄国人?在感觉她要转身之前他问道。

因为,我也是听说的,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热带海洋。

一个奇异而合理的回答,他觉得。他对她点点头,想再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太冷了,他们那儿。女孩说,似乎在为谁辩解,说完又笑了笑。然后她说可以把书借回去看,只要用房卡登记一下。

好的,谢谢。他说。她有个漂亮的屁股,他注意到。

那天晚上他没看电视。他一直在看那本《罗丝安娜》。他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就像得了某种阅读障碍症。看完一句话,立即又重看一遍。但这让他有种特殊的快乐。

在书的扉页上有作者的照片和简介。照片是一对男女的面部合影。不——不是合影。只要稍加观察就会发现,那是由两张照片剪贴而成。右边是个面貌端庄的中年女人,她的眼睛和嘴角都露出极浅(但温暖)的微笑。左边的男人留着络腮胡,脸型瘦长,歪戴着顶黑色的短檐帽,他的眼睛在朝上看,这让他的微笑显出几分讥讽,甚至阴险。照片下面写着:

著名瑞典侦探小说家。这对夫妇共同创作了侦探小说史上著名的马丁·贝克探案系列。两人从一九六五年开始,每年出版一部以警探马丁·贝克为主角的小说。直到一九七五年瓦勒去世,夫妇俩共创作了十部小说。

舍瓦尔与瓦勒都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们决定通过侦探小说对社会进行反思:“我们把创作犯罪小说当作解剖刀,一刀一刀划开资本主义福利国家的假象和弊病。”

翻过这页,小说的第一句话是:

七月八号午后三点,他们发现了尸体。

他一直看到深夜。其间他好几次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开始还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音乐和喧闹声。最后只剩下了海涛声。他伏在栏杆上,出神地听着海涛声。

马丁·贝克回到房中,脱下夹克、鞋子,摘掉领带,在床边坐下。

此刻天空已经放晴,纯白的云朵自天边飘过,午后的阳光射入屋内。他起身,开了点窗户,拉上黄色的薄窗帘,然后躺到床上,手枕在头下。

他想着那个从伯伦河床的淤泥中捞起的女孩。

一闭上眼,他脑海里就浮现出她照片中的模样:全身赤裸,惨遭弃尸,还有那单薄的肩膀及一缕缠绕在喉咙上的黑发。

她到底是谁?她想些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又遇见过谁?

她年轻貌美,一定有爱慕着她、关心她安危的人,也一定有朋友、同事、父母。不可能有人——特别是像她这般年轻而有吸引力的女孩儿——会如此孤独,连失踪了都没有人过问。

这些问题在马丁·贝克心中萦绕许久。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来打听她的下落,他为这无人关心的女孩感到悲哀,更为此感到不解。或许她曾交代亲友她要远行?果真如此,那距离有人开始关心她到底上哪儿去的那一天,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问题是,究竟还要多久?

他把这段话看了二十遍,然后把书放回床头柜上,关掉床头灯,平躺下来,手枕在头下。他想像自己是马丁·贝克。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他现在知道那句话的秘密了。他盯着天花板,感觉房间里的家具在黑暗中慢慢凸现出来,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有没有人在想念着我?问题是,他想,我既是马丁·贝克,同时又是那具无名尸体。这样有可能破案吗——如果侦探和受害者是同一个人?

那天晚上他没有做梦。

第二天他睡到中午才醒。他去吃了个早午餐,然后带着书去了海边。现在他对那些迎面经过的俄国人有了新的感觉。离他们最近的热带海洋。他突然对他们有了某种莫名的好感。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自己跟他们有某种共同点?他想起自己的那趟飞机航班,起点是S城——离俄国不远。

他坐在海边一边喝啤酒一边继续看《罗丝安娜》。依旧看得很慢。看完一章就站起来,光着脚去海滩上走一圈。沙子踩上去暖暖的(他能感觉到脚底板触及的每颗沙粒)。海滩上人不多。几乎都是俄国人,除了他跟那个守着冰激凌摊子的年轻男服务生。有个小女孩跟她父亲(应该是)蹲在那里堆沙堡。她扎辫子的金发在阳光下闪耀。她父亲说了句什么,她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清脆得就像薄冰。

他再次抬起头时,发现海滩上已经空无一人。他突然感到一丝恐慌。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仿佛刚刚还在沙滩上的那些人——以及其他所有人——都一瞬间消失了,或者甚至从未存在过。唯一的证据是那个沙堡。他放下书,起身朝它走去。它已经被涨潮的海水冲垮了大半。天色毫无过渡地暗下来。昏暗中海浪犹如肥硕的白花。风大起来。海涛声听上去似乎跟以往有所不同。他再次感到那种类似晕眩的轻微恐慌。他转身往回走。

三个月后,他们终于确定了那具女尸的身份。罗丝安娜·麦格劳,二十七岁,图书馆管理员。来自美国内布拉斯加州的林肯市。

图书馆管理员?

指认她的是美国林肯市的警探卡夫卡。林肯。卡夫卡。这两个名字也让他停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记得这两个名字。它们比他自己的名字——如果那确实是他的名字——显得更亲切。他记得自己看过卡夫卡的一部小说——书名好像叫《审判》(他甚至记得小说的开头:一定是有人诬告了K.,因为他没干什么坏事,一天早晨却突然被捕了)。所以,他想,我听过贝多芬,知道林肯是美国总统,看过卡夫卡的小说,会游泳,喜欢喝咖啡。

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相比之下,他对罗丝安娜知道得更多。

……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1年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