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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3期|侯波:挂职县长(选读)
来源:《十月》2021年第3期 | 侯波  2021年08月10日08:32

侯波,中国作协会员,延安市作协副主席。86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当代》《十月》《大家》《清明》等杂志发表小说上百篇,200余万字,有作品被转载并收录进小说年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谁在那儿歌唱》《稍息立正》《太阳花开》《春季里那个百花香》《胡不归》五本,长篇小说《流火季》《天下安定》两部。2014年,《当代》杂志社、陕西省作协联合召开“侯波小说研讨会”。2015年,中篇小说《春季里那个百花香》获第四届柳青文学奖。2019年中篇小说《胡不归》获“马烽文学奖”。

挂职县长

侯 波

到方文真正挂职的时候,打算全心全意享受副县长这个职位的时候,这时却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的首先是车。本来一个副县长,哪怕是挂职的,也要配一个秘书、一辆车和一个司机的,这是标配,也彰显着一种身份。然而“八项规定”出来了,政府所有的车都进了平台,要用车必须填单子报到政府办,然后再派车。而像方文,这个不分管具体工作的挂职者,好多时间实在想不出要车的理由。再说了,方文是个作家,老担心怕给人家添乱,怕让政府办的一帮小年轻小瞧自己,索性就不要车了。没了车当然就没了专职司机,这样到星期五回市里星期一再来县里的时候,方文就只能与住在市区的几个县级领导,同坐一辆考司特来回跑。

方文所挂职的原西县与市里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一大伙人坐在车上,也没多少话说,工作的事大家似乎有默契似的都不说,顶多就是围绕一个大家认识的人,讲讲他的笑话,调侃一下而已。偶尔,方文和几个年轻的县级领导也会玩玩牌,于是车上的人都围了过来,个个指手画脚,玩得不亦乐乎。玩牌当然会有输赢,但往往的,牌打着打着就黄了。比方说,输赢有点大了,有人就开始耍赖,或者嫌发牌不公,或者嫌座位不好,总要寻一些理由嚷几句,扑克自然也就玩不成了,但彼此并不伤和气。根据方文总结的经验,当一个人输到五百块的时候,这场牌局估计就快要散伙了。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甚至第二次还会翻第一次的旧账,几乎没有一次牌局是完整的,是能够全神贯注地玩一路的。再或者半路上碰到一些事,比如,看到一群鸽子或一群野鸡,看到一起肇事什么的,玩扑克的事自然就都停了下来。照方文看来,这车上的玩牌,非常具有偶然性,任何一次意外,都会成为某些人停止打牌的理由。一起在车上坐,方文当然和大家也一起玩,但很少有赢的时候,不过,也输不了多少。方文引以为骄傲的是从来没有一次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让牌局停了的。

没有了专车与司机,还有秘书呢。只是秘书时常换,方文也弄不懂是什么原因。记得有一次,方文一段时间没到县上去,到县上了,就喊原来的秘书,结果他来了,告诉方文说,他已不再是方文的秘书了。后来,就在挂职快要完的时候,方文的秘书还兼着给另一个挂职县长当秘书。就是说,他一个人要负责两个县长的材料,这样,方文在有事的时候,懒得再喊他,再麻烦他。反正,方文基本上也没什么正事的。

挂职虽然是市委组织部发的文。但其实,到县里后,还要经过人大选举任命这道程序的。不一样的是挂职县长是由人大委员来选,而不是全体人大代表选。选方文那天,人大会议室有三十多号人,由人大主任主持会议。会上方文读了一份述职报告,然后大家开始投票,就在投票的当儿,人大有个姓何的副主任对方文说:“一会儿票投完了,还得宣誓,到时我读什么,你就跟着我读什么。”方文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有点慌,嘴里答应说好啊好啊。但同时又犹豫怕给大家留下不好的印象,琢磨了半天,他就问何主任:“那你到时用方言读呢,还是普通话啊?”何主任说:“当然是普通话啊。”方文一听这话,才放下心来。

一时,大家投票完了,何主任就提上来一个牌子,立在了主席台前,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这时的主席台上已没了人,何主任与方文两人右手握拳,背对着大家,开始宣誓。何主任读一句,方文读一句,前边的几行字都比较顺当,读最后一句时,话实在太长了,是要为建设富裕原西、文明原西、和谐原西而努力奋斗什么的。方文生怕把字读错了,就全身心集中在一个一个字上边。结果没想到,这句读完了,领读的何主任突然念了一句,“领誓人,何小键”。这句话木牌上没有啊,方文一时脑子一急,随即大声读道:“领誓人,方文。”话音刚落,哄的一声三十多位人大委员都笑了起来。方文这才意识到自己读错了,连忙重新举起右手来,读道:“宣誓人,方文”——这个事一时成了大家的笑料。何主任后来跟方文熟了,笑话方文把宣誓人读成了领誓人。方文说:“多亏我脑子转得快呢,要不,说不定还会跟着你一起读成领誓人何小键呢。”再后来,方文就领到了那张至今仍让他引以为骄傲的县长任命书。

像这样的笑话有很多的,方文第一次参加会时,政府办通知开的是常委会,方文心里直嘀咕自己又不是常委啊,但也不好意思问。就匆忙赶到了会议室,坐到了自己的桌签前,桌子上这时已放着一沓厚厚的资料,是今天的会议议题。会议开始了,议程有十多项,都是各部门的具体事。比如说,轮到土地局的事了,土地局局长便从门外进来,坐在会议桌的另一头,开始照文件说这个事,他说完了,分管土地的县长,便把这事的由来,为什么要做,要怎样做,给大家又说几句,正县长又接着补充几句,最后由县委书记拍板定案,这件事就算过了。接着,是下一个议程。当然,参会的人尽可以对一些事发表意见,但都很短也很少。据方文观察,这些上会的事都应该是在会前沟通好的,提到会上来,只是要大家举个手表个态而已。

第一次参加常委扩大会,方文就闹了个笑话。会议一共有十四个议题,一个一个接着过,只有一个没通过,是关于县城的一些街道重新命名的,当时参会的本地领导有意见,不同意改名,怕引起混乱。于是这件事就暂先搁置了。会议议程过了十三个后,最后一个是研究人事安排问题。这时,会议就暂时停了下来,有两个副县长站起身来,合上自己的本子往外走,方文闹不清原因,就只能坐在原地,一副继续开会的架势,但会场里的停顿有点长,一直没有人发言,方文也闹不清是咋回事。就在这时,有人悄悄地推开了后门,叫道:“方县长,方县长。”方文听见叫声,扭头看见政府办主任正给自己做手势呢,瞬间就明白了,便合上了本子往外走。一出门,主任告诉他说:“研究人事的会,只有常委才参加的。”方文这才明白,原来剩余的那几个人一直不发言,是在等他离开会场的。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就明白了,方文呢,是一名作家。组织上选派他下去挂职体验生活。县里给方文分配的是协助文教卫县长分管文化工作,既然是协助,当然就没多少事的。文教卫县长是个女的,她倒是想让方文分管文化。她对方文说,有什么你直接给文化局长安排即可。其实文化工作,除了年后的秧歌,或者遇到节假日搞一些大型演出以外,平时都没什么事的,而所有的文化单位又都归文化局管,管文化其实就是管文化局长一人而已。只有碰到一些大型活动了,事儿有点复杂,这样的活动往往都得县委常委或者常务县长出面协调。

所以说,方文这个挂职县长在县里工作还是蛮轻松的。

但轻松归轻松,却还是有一些具体事的,比如说,脱贫攻坚这回事。文件规定每个县长必须包六个贫困户,扶贫局也就给方县长不多不少正分了六户。只是在分的时候,征求过方县长的意见,方县长先头的想法是:他包的贫困户的乡镇长一定要十分扛硬的,能担得了家的,能说话算数的,这样,才不容易出问题。另一个就是他想要公路沿线的贫困户,在回市区路上的村子,这样,回家也方便些。但二者不可兼得,临公路边上的村子,上级总爱来检查,是很容易出问题的。这样想来想去,最后方县长就给扶贫局说,你们随便分吧,分到哪里都行。最后,方县长包的贫困户是在临县城二十五公里的一个叫驿马的村子里,贫困户一共六户,有四个半寡妇。四个是年龄不等的女单身,那半个呢,则是因老汉跟人打架,犯伤害罪,现正在监狱中服刑。只有一个家庭是正常家庭,但这家的娃娃六岁那年在自家门前的公路上被车撞了,下身瘫痪了。虽经法院判得了一些赔偿,但对方没钱,几年了,只给付了一半。现在,这个娃娃坐在轮椅上,长得又黑又胖。他还是个孩子,对个人的遭遇还没有深刻的理解,方文问他话时,他流露出一种幸福孩子的天真表情,高高兴兴的。而他的爷爷则有满腹的怨言,满肚子的苦水,他总是抱怨,像他这样的年龄现在还得天天去打工,去看别人的脸色。这生活真是煎熬啊。他不说话的时候,就老抽旱烟,一锅接一锅,从不停歇,不一会儿,满屋里就笼罩着旱烟呛人的气息。其他五户人家穷的原因只是缺劳力,其中有一个妇道人家,给方文说让给她已经成年的女儿找个工作,女儿不念书了,歪好找不到个活干。正式的工作,方文当然没办法的,也爱莫能助,但找个临时的工作方文忽然就想到了一个熟人——贺以东。随即他就给贺总打了电话。

回到县里,方文仔细想了一下,这些贫困户主要问题是缺劳力,他便出钱给每户逮了一个小猪崽,又托秘书给各户送下去。这秘书也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面对六个小猪崽就掏高价雇了辆出租车来,打开后备厢,把猪崽子一个一个放了进去。这些猪崽子,被绑着四条腿,一个挨着一个,哼哼不已的。谁知天气实在太热了,到了半路,有几只猪崽呼哧呼哧地口吐白沫,秘书与出租车司机都没见过这场景啊,担心死在半路上了,秘书就在附近的商店卖了一箱矿泉水挨个喂了一遍,又在猪身上洒了一通水,于是这几头小猪才缓过了气。——这些事当然是方文后来才知道的。

就在挂职半年后的一天,方县长遇到了一件事。其实说到底这个事还是方县长自己找上门的。这周周一是他的接访日,本来像这样的接访,他这个挂职县长是可以不参加的,因为他还参与着原单位的工作。如果他不能来了,那么县里的信访部门就给大家解释一下,代接一下访就行了。但是,方文看到个个县长都轮着接访,就决定自己也接一天上访。

这天是方文和信访局的一位姓赵的副局长接的访,前来上访的共有三人。第一个是先前的一位民办教师。据他说自己在村里曾当过一段教师的,后来,被教委主任除了名,但从没个正式文件下达,他说当时的教育专干看他不顺眼,跟他有矛盾,就不要他了。一直到现在,他都闹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再说,他当时在村里教学,教了有五六年吧,成绩还不错,甚至现在的妇联主任也是他当时教出来的学生呢。这个上访者头上没头发了,整个脑袋跟西瓜一般滚圆滚圆的,看得出人十分精明。在跟方县长说话的时候,眼珠子就不停地左右转动着,似乎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方文听完了,猜想他只说了事情的一面,一般的,公家除名都是有原因的。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当然也不排除特殊的情况发生。方文把他的材料收了下来,然后打电话给教育局长,局长恰好不在,方文就把副局长喊了来,把所有材料都转交给他,要教育局尽快查一下这件事。副局长的表现有些迟缓,吞吞吐吐的,似乎有话要对方县长说,有一刻见方县长出了接访大厅,他就跟在了身后,他悄悄地说:“方县长,这个人原来是个民办教师,可那时候天天赌博,有一次竟然赌博耽误了给学生上课,学区就除了名。只是当初除名的文件找不到了。”方文听了,就说:“他说的这些话我也不信,总觉得背后肯定是有原因的。”副局长说:“这个人到教育局多次反映过、上访过,我们都给他解释清楚了,他这一次就是冲着你的,知道你是个挂职县长才来的。”“哦?”听到这话,倒出乎方文的意料,他哦了一声。副局长凑近他说:“这个人可有心计哩,还爱好点写作,听说来了一位作家县长,就来跟你套近乎呢。”方文不愿意用这种阴暗的心理去揣摩别人,就说:“你说这话有凭据没?”副局长说:“他前几天对他的一位同学说,他认识一位副县长,是个作家,怎么的怎么的。听说他私下里还买了几本你的书正在读哩。”

果然,一会儿,方文回到了大厅,这个老教师便跟方文套近乎,对方文说:“方县长,我读过你不少书哩,那个《春季里那个百花香》写得真是太好了,很是精彩,你对这个社会的人情世态真是吃得太透了。”

有了副局长先前的话,方文这时心里就对他存了戒心,淡淡地告诉这位“热心”的读者:“这样吧,你到教育局去,把你的事让他们调查清楚再说。”这位老教师见方文没有心思和他说话,就说:“方县长,我说的是真的,还有你那个《肉烂都在锅里》《上访》写得也真是好。等你有了时间的话,我打算好好向你讨教讨教哩。”

方文敷衍着说:“好吧好吧,先把你这个事弄清楚再说。”然后,方文就让教育局副局长将这个脑门圆滚滚的人领走了。他离开时,方文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满意,感觉到了他失望的表情。

两人走了,大厅重新寂静了,方文一时想着,忽然有了一丝后怕,他从来只认为自己是个办不了任何事的挂职县长,但从没想到,连他这样的人,背后也有人在盯着。看来人一旦有了权力,总会有人无孔不入,真是不能小瞧了这个社会,小瞧了自己这个虚职啊。也就在这一刻,方文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重要性,我是一县之长,是经过人大选举任命的县长啊,我必须注意自己的身份。而首要的城府要深,对于任何事不轻易表态,这样才能给个人留最大的回旋空间。

人,都是在磨炼中慢慢成长。

第二个来上访的,是一个老年人,是关于房子问题的。他拿出一大摊资料,说他家房子原来在现在的粮食局隔壁,被公家占了,想要回来。方文看了他的材料,然后就把材料转给信访局副局长看,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好吧,让粮食局调查清楚,再给你一个答复。”

上午快结束的时候,来了一位妇女,大约有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壮实,脸黑且方,衣服下隐现着一团团赘肉。看着她,方文估摸着就是那种常说的喝凉水也长肉的身体。她性格直爽,一进得门来,也不坐,直接跑到他们三位面前来了。她把脸瞅过来,大声说:“县政府,你们管不管,我想给我女儿要一份地。”她说这话的时候,离方文很近,有一忽儿,唾沫都要溅到方文脸上了。方文赶忙让秘书请她坐下来,问她是怎么回事。秘书端了一杯水给她,对她说:“你别着急,慢慢说,这是咱县的方县长。”

这个婆姨端上纸杯,突噜一口,大约水特别烧,就将杯子放到了一边,大声说:“我不管啥方县长不方县长的,我就想给我女儿要一份地。”说着就又站起身,向方文她们靠拢过来。

这个婆姨从进门到现在的表现,一看就是那种农村没文化而性格又特别要强的女人。

方县长的秘书就又走过去拉她坐下来,这次索性就站在了她身边,说:“你别着急,有甚事慢慢说就行。”

这个婆姨就说:“我就想问一句,当初分地时有我的地了,可是他胡二红为啥现在就不给我呢?这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难道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

方文见她说得不清不楚,就打断了她的话,问:“你有材料没?”

经得方文这一问,这婆姨就从斜挎包里掏,但翻了半天,也没翻出个东西来。“怪事,不知放哪儿了。”她很着急。方文说:“没材料也行,你把事情说清楚就行。”

于是,这个婆姨才说开了。她性格直,说话有点急,翻来覆去的,说话中间又常常夹杂着一些非常粗鲁的骂人的话。方文听得半天,才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她跟他前夫多年前离婚了,两人只有个女儿,一直跟着她生活,现在女儿长大了,她想把她的地要回来给女儿。

“那你前夫的意思呢?”

“他不给。”

“他为啥不给呢。”

“他结了婚了,那个怂婆姨不让给。——可分地时是分给我的,她凭什么种我的地。共产党分给谁就是谁的,你说是不是?”

这个女人说话直,声音大,并且时常夹杂着反问句。

“那当初你们俩离婚是法院判的,还是自己协议离婚的?”方文问。他尽量不让这个女人的话把他带到一边去。

“公家判的。”

“那土地判给谁了?”

“判决书上没说。”女人说。

“那你把判决书拿来我看吧。”方文说。

女人又一次站起来翻自己的包,她把包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一大摊琐碎东西都放在了旁边的凳子上,但翻了半天,仍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她就说:“那果园他种着了,那总不能土地一直都给了他吧。再说,我女儿长大了,这女儿也是他亲生的,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就不管了?连地也不给了?把他的两个娃撑死,把我冯婷饿死?”女人一说话,就高喉咙大嗓子,情绪显得特别激动,说话又是满嘴的方言,方文一时听得半懂不懂的。

方文想了下,说:“你来上访,就要把资料弄全,我们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这样空口白说,我们咋相信你呢?”

“那你们不会自己去问呀,烟山村离这儿又不远。”女人说,“我到哪里都是这几句话,难道我就要不回我的地了?女儿我一个人抚养这么多年,我容易吗?她生下来才这么大。”婆姨用手做了个手势,“和鞋底板似的,到现在长这么高了,那要一天天吃哩,一天天喝哩,一天天穿哩,一天天戴哩,难道她是和蝉一样是吃风喝露长大的吗?”

女人说着,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方文的秘书安抚她别激动。但她根本不听说,越说就越激动了:“我一个女人抚育个娃娃我容易吗?女儿今年二十四岁,吃饭、穿衣花钱,他问过一下吗?管过一回吗?女儿十岁那年得了病,是胃炎,在县里一直看不好,我就领到延安看,再然后又到西安看,我没钱,是搭的别人的车,到西安时已是半夜一点多了,没钱住旅店,我就抱着女儿在医院门口,一直等到天亮。我们冷得浑身打战,我把女儿抱在怀里,我哭女儿哭,有个扫大街的婆姨看着我们母女俩可怜,扔了一件衣服给我们……”女人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在这种情况下,方文几个只能等着,等待她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女人哭着说着,抹着眼泪,说了半天,大约又记起了什么,又在包里找东西,她又一次把包里的东西倒在了旁边的凳子上,“砰”的有个小玩意儿却掉到了地上,却是一个染了颜色的羊脆骨。羊脆骨方文是认识的,小时候小伙伴尤其是女孩子常玩的。这个羊脆骨大约是常玩的缘故吧,外表看起来非常光滑,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幽幽地发着光。女人见了,便弯下腰去拾,但因为她太胖的缘故,弯下腰去捡的时候,发出了哧吭哧吭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一刻,方县长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说到底,方文是个作家,是个敏感的人,也是个非常容易激动的人。

女人是单身,方文也出身于单亲家庭,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母亲一人把他拉扯大的。他深知一个母亲拉扯孩子的不易。在长大的岁月里,方文就不能听人提起单亲家庭,一听就难过得要落泪。眼前这个女人正如方文的母亲,只不过方文的母亲要比她瘦弱得多。女人有个女儿在读大专,而他当年也是母亲一个人供着上的大学。女人的家庭几乎和方文当初是一模一样的,这些一下激起了方文的同情心。在方文眼里,妇女都是弱者。眼前的这位妇女在啜泣着,在诉说着,而她所有的诉求,如果她说的是实话的话,她只是想要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地,想让女儿的生活有个保障。——这是丝毫不过分的,也是她应得到的。世事再难过,总不能让妇女与娃娃饿肚子吧。孤儿寡母,她们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想到这里,方文下定了决心。决定自己要为她们母女做点什么,否则,当这样的挂职县长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时间,方文站起身来,走到女人身旁说:“你情绪不要这么激动。这样吧,事情总有办法在。你先回去,到明天了,你把材料都给我拿来,我姓方,在政府大楼101住着。”方文的秘书听着这话有点愣,随即反应过来了,就对女人说:“我把电话留给你,你明天来找我就成。”说着,一时就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给她。

也许是方文温柔的话语起了作用,女人情绪安静了许多,她擦干了眼泪,过了一会起身离开了。她离开以后,方文的情绪却变得差起来。他看看表,已中午十一点多了,他站起身来收拾了东西,对信访局副局长说:“下午我还有事,不接访了。”说完离开了接访大厅。

第二天上午方县长临时参加了个会,开会完了,就见桌子上放着一沓资料,却是昨天那个女人的。方文把秘书叫来问了问情况,然后开始认真地看这些材料。

女人叫冯桂珍,她的女儿叫冯婷,在西安一所大专上学,她的前夫叫胡二红。从离婚书的复印件上,方文看到判决书上判定两人离婚,女儿由女方抚养,男的不承担任何生活费,另外,双方共有六亩果园归男方所有,判决书中没有提到土地的事。但果园既然给男方了,显然土地也应属于男方。

这份判决书其实也在方文意料之中的,就方文直觉,这个叫冯桂珍的女人是十分要强的,离婚时她肯定会不管不顾地要孩子,并且也会拒绝要男的一分钱,相当于净身出户。她那时应该是高傲的,甚至带几分轻视这个男人的。然而谁也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了现在,她竟然为了要一份地而与这个男人又纠缠到一起了。

方文来挂职,还从没听说过关于土地的纠纷,在方文看来,尽管土地延包三十年不变,又增加了三十年,但如今的许多村子都成了空心村,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只留了一些老人,许多土地也都荒芜了。为此方文还写了篇《胡不归》的文章,是说“田园将芜胡不归”,就是谈这个问题的。在方文看来,除过城郊,因为土地规模性开发而增值存在许多问题外,其他地方应该都不存在土地问题的。

一时的情绪变化,方文答应帮这个女人的忙。其实他脑子里也是有过权衡的。1995年前后,他曾经当过一段兼职律师,接过几个案子。有一个案子是女的有了相好,被男人逮了个正着,两人就闹离婚,三个娃娃女的分了两个。那男人依旧咽不下这口气,还要女的赔偿个人多少钱等等,这男人来找方文时,说得慷慨激昂。方文听完了,就简单地对他说:“女的是有错,但是,你想过没有,她还要抚养两个娃娃成长哩,而这两个娃又是你的娃,血缘关系是永远没法改变的。”那男人正在气头上,脖子一梗,说:“我管她了,她愿意是死是活。”方文说:“你把钱全要走了,那她一个女人拿什么养娃娃呢?一方面是老婆出轨,你们两个闹意见,另一方面是你娃娃不能健康成长。你想要哪个呢?到时恐怕你后悔都来不及呢。两个娃娃也会埋怨你一辈子的。”这男人听了这些话,就不吭声了,最后,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方文自信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能看到本质的,就像冯桂珍这件事,她将冯婷一个人抚养大,那可是你胡二红的娃啊,抚养你没掏一分钱,现在她想要自己的那份地给女儿又有什么错呢?冯婷可是你的亲女儿啊。

所以,方文当时就认为这不是一件什么很难解决的事,再说,当一场县长,如果不帮这些弱小的人不为这些无助的人提供一些帮助,那么挂这个职又有什么意思呢?一时方文脑子就想着在合适的时间把两位召到一起谈谈,方文始终相信亲情永远是大于经济利益的。

下午,房地产商贺总叫方县长吃饭。贺总贺以东是方文先前在市里就认识的,他人很精明,原来曾打过油井,后来又转到房地产上了。方文是在市里时跟着一个半文半商的朋友认得他的,一起曾多次吃过饭。贺总打电话给方县长,约说下午一起吃饭,又问方县长喜欢吃什么,方文嘴里说着随便吃点什么都行。但他清楚,只要有他在,肯定是宴席,酒肯定是茅台或五粮液。

下午五点半的时候,贺总发了个短信给方县长,说车就停在政府的后巷。方县长是个闲人,当下就出了办公室,走到背马路,就看见了贺总的车。贺总看见了方文,就开了车窗,跟方县长招手,等方文一坐上车,车就呼哧一声开走了。

方文爱跟贺总一起吃饭,只有和他一起吃饭时,方文才感觉到自己像个官。尽管生活中方文很低调,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但这次挂职,尤其是挂个副县长,令方文有了许多虚荣心。这一点方文自己是都不想否认的,并且,他固执地以为,他身上滋生的这些东西其实是所有人都会有的。这些年,方文跟当官的没少吃过饭,原先总是吃单位,“八项规定”出来了,大家都开始吃商人。在每个饭局中总会有一个商人的面孔出现,然后就有人介绍说这是咱们的小兄弟,很不错的,大家今后要多照顾等等。大家纷纷点头,都心领神会是怎么回事,吃饭当然也就吃得心安理得。方文下到县上挂职,饭局自然就多了起来,有老乡的,有同学的,许许多多先前仅认识没交往的人一时都亲热了起来,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方文以为,他们之所以爱叫自己吃饭,是因为自己是个县长,方文一参加,这个饭局就有了核心。当然他们也不指望方文能办什么事,一般叫方文吃饭的人也都是这个小县城有身份头脸的人物,他们解决不了的事,到方文这里自然也解决不了。所以,按方文的理解,叫自己吃饭只是让他们感到有面子而已。想通了这一点,坐到桌子上,方文一点都没负担,尽情地吃啊喝啊,一团和气。见他这样平易近人,大家个个也都不拘束,也都尽情地吃啊喝啊。但唯独跟贺总的吃饭有些不一样,贺总是典型的商人,有着商人的请客模式,他说话总是非常讲究,总会对当官的哪怕是方文这样的有名无实的官也会非常恭敬,这让方文感觉很舒服,也很享受。每每这个时候,我们的方县长就会想到自己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商人了。中国自古有句俗语叫“官商”,从古到今官和商都是紧密连在一起的,如果当官的没有几个得意的商人朋友,那叫什么官呢?当然,方文也明白,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软这个道理,但私下里他总给自己开脱,我这样的官根本不算官,是有名无实的,是办不了事的官,既然人家愿意让吃,吃几顿饭又有何妨呢?而贺总呢,总是谨小慎微,时刻拿方文这个泥菩萨当真菩萨供着,我们方县长呢,他当然愿意享受这种被供奉的感觉了。

车左转右转,进入一个小区,上到了一个单元楼。这是一个政府办干事老婆开的饭馆,是不对外营业的。下午与方县长吃饭的一共有八个人,除过方文一个县长外,其他的有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什么的,相对来说,是这个县上被边缘化的核心人物。大家都要方文上座,方文自不免客气一番就上座坐了。一会儿,菜上来了,大家开吃。

饭局是非常无聊的,都在开着一些玩笑,闲说着一些不疼不痒的话。倒是法院院长讲的两个故事值得一说。他说,县上有个老上访户,到西安到北京上访不停,每次去了,法院就得派人接回,而接回来没政策,问题又解决不了。一来二去,就这样拖着。这天,这个老上访户又到他房子来了,两人闲说着话。这个老上访户就跟他讲自己在北京的见闻,说北京哪个地方好哪个地方不好徒有虚名等等,他一时听了就顺口说:“你说的这些地方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哩。”这个老上访户当即就说:“那等过一段我再上访了,你就来接我,我领着你到处转转。”老上访户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一时倒把他说蒙了。大家听完了故事就笑了一回。接着,这位法院院长又讲了一个笑话,说他刚上任那阵,正在市里开会呢。开会间歇,市法院的办公室主任就来找他,告诉他说,他们县上来了个上访户,手里拿着省上信访厅开的单呢,要他赶紧处理一下。他赶忙跑到大厅见到了这个上访者。头光溜溜的,一根头发也没,嘴唇特厚。手里拿的是省信访办开的信。他接了信看了,就对这个人说:“我当法院院长了,上任两个月了,也没见你有事来找我,你咋动不动就上访了?你来找我,如果我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你再上访也不迟啊。”这个人听了这话,把嘴唇咂了咂,说:“这段时间,我领老婆在西安看病哩,有一天,我到街上转了转,看见好多人在一个地方围着,我问大家干啥了,他们说是上访了。我就也顺便捎着上访了一下。”这话一时把这位院长说得哭笑不得。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