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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世宁,埋骨华夏的耶稣会士
来源:文艺报 | 沈大力  2021年08月05日07:07
关键词:郎世宁

郎世宁笔下的圆明园

现今,最引人注目的圆明园旧址是长春园的西洋楼建筑群。可是,游人不大知道,此系一位泰西耶稣会士、意大利画家郎世宁的精湛构思,尤其是海晏堂外十二生肖喷泉的奇景。15世纪中叶,奥斯曼帝国攻占君士坦丁堡。声威显赫的“征服者”穆罕黙德二世醉心于艺术,特邀威尼斯画家杰蒂勒·贝里尼到他伊斯坦布尔的宫廷绘画。贝里尼去传播了西方绘画术,同时也将从东方领教的异邦文化带回了欧洲亚平宁半岛。到18世纪上半叶,意大利画家郎世宁不远万里到中国,在清宫中从事御用绘画,度过50多个春秋,谱写了中西两方绘画艺术融合的绮丽篇章。

上世纪80年代中叶,巴黎纳唐出版社约笔者编译《故宫珍宝》法文版,我初次读到郎世宁在清宫供职的轶事,查询了郎氏稀奇的生平事迹。2004年,我在巴黎出版用法文写就的长篇小说《梦湖恋》,有幸结识了法国出版家保尔·努瓦罗。努瓦罗在麦松纳沃·埃拉荷兹书局出版《梦湖恋》之后,紧接着推出《郎世宁绘画集》。他向我展示了已收集到的大量郎世宁作品,令人顿时眼界大开,惊异一个18世纪的意大利传教士竟在清廷50多年中将中西绘画艺术熔于一炉,创造出一种十分新颖的特殊别致技法,令人叹赏。

朱塞佩·郎世宁(Giuseppe Castiglione, 1688-1766),圣名若瑟,生于意大利米兰,1707年1月在热那亚入耶稣会,为该会创始人兼首届会长伊纳爵·罗耀拉绘制“在孟来撒山洞”的圣像,以及《圣经》天主圣迹、圣母和基督母子图,于牛津印行。1715年,经罗马耶稣会总长唐布里尼指示,郎世宁由哥因勃拉会院院长派遣赴华传教,抵达广州,1720年到北京受康熙接见,才干颇得中国皇帝赏识,次年进入清宫如意馆任宫廷画师。康熙驾崩,雍正继位,外国传教士皆逢厄运,但郎世宁展示欧陆绘画魅力,受到特殊礼遇,进而为雍正帝扩建圆明园,装饰殿堂效力。1735年10月8日(农历八月廿三)雍正帝在圆明园崩逝,乾隆继承大统。郎世宁接连为满清第三代皇帝效劳。乾隆三年,郎世宁患病,皇上赏银100两,供其养病之用,并特许他在家作画,免于出门奔波之劳。郎世宁奉旨继续为圆明园绘制装饰,为“畅春园”“汇芳书院”“九洲清晏”和“万方安和戏台”绘近景油画或人物绢画,深得乾隆喜爱,特制黑红漆画金龙箱收贮。从乾隆十年(1745年)至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的13年间,郎世宁不停息地奉御旨作“高山流水抚琴景油画御容”,为“杏花春馆”画通景棚顶,为“谐奇趣”东游廊八方亭进间画棚顶。其中,“爱玉史得胜图”横披大画让乾隆帝龙颜大悦,下钦旨悬于“正大光明”殿内。郎世宁还确立了圆明园内长春园西洋楼的建筑装饰理念,提供构图和绘画。他亲手设计了驰名中外的十二兽首铜像,可惜1860年受英法联军劫持,目前仅追回七个;龙首、狗首、蛇首、羊首、鸡首仍下落不明,难得归返。1766年3月,乾隆特意在清宫如意馆赏赐郎世宁御膳一桌,以表圣上对一位西洋画师的心意。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清宫内露面。当年6月,郎世宁患病溘逝,享年78岁。乾隆帝下旨哀其死,表彰其功,称他“入值内廷,颇著勤慎”,加恩赐予侍郎衔。郎世宁厚葬于京西阜成门外的“葡萄牙墓地”,(亦名滕公栅栏墓地),在已故诸西洋传教士埋骨的坟茔最西列,北数第3号,与另一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1552-1610)、比利时耶稣会士南怀仁(1623-1688)和德国传教士汤若望(1591-1666)同宿一地。他的墓碑正中铭刻汉字“耶稣会士郎公之墓”。

乾隆的圣谕肯定郎世宁在清宫内“颇著勤慎”。谨慎行事,确是郎世宁在满清三朝皇帝宫内充职悉心遵守的戒律。他原本是奉罗马教廷派遣来华传教,即通过讲道来教化中华民族子民,皈依天主的。但他并没有,也无暇司“教师爷”之职,相反倒是自己修习汉语,乃至满文,在一定程度上被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同化了。乾隆时代,郎世宁曾一度秉承耶稣会上司之命,向清廷呈递奏折,在御前匍匐下跪,恳请中方缓和教禁。年轻的乾隆不向西方让步,干脆明确回答:“朕并没谴责你们的宗教,朕只是禁止臣民皈依罢了。”可见,乾隆不让西洋人在华传教,但他器重郎世宁的才华,任其充分发挥。这之后,谙达清廷事务的郎世宁再也不发“我们神圣教律遭受谴责”的怨言,更不自讨没趣向中国皇帝呈递奏折,从而免遭汤若望一度受清臣鳌拜诬陷判死刑(康熙三年)的厄运。可以说,这也是他出于对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尊重,自知无法以犹太-基督教的价值观来教化驯服像中国这样一个文明古国。事实上,郎氏与西方殖民者赤裸裸的霸凌征服行径全然不同,因而能与清朝的封建制度长期相安,和平共处。康有为评价郎世宁说:“郎世宁乃出西法,他日当有合中西而成大家者……当以郎世宁为太祖矣。”谈到他高超的绘画技艺,康氏继续评论道:“国人岂无英绝之士应运而兴,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者,其在今乎?吾期望之。”

郎世宁在清廷遵圣旨绘画,兼向中国画家传授西洋绘画技法,尤其是中国过去没有的油画,双方合作甚谐。他在宫廷坐落于庭院与御花园之间如意馆的画室内,五十年如一日,“勤慎”挥毫,据说每天都要作画到下午5时,创立了中西合璧独特的“郎世宁新体画风”。他的新格体主要表现在,竭力适应中国东方艺术的水土,继承中国画传统笔墨的寓意,超然物外,底蕴富有强健质感,极具艺术感染力。同时,他引入欧洲的明暗画法和焦点透视,显现自然界的立体状貌。雍正年间,学者年希尧在所著介绍透视法的《视学》序言里,特别强调自己受益于“郎学士”。可见,郎世宁在探索“西画中用”的新路上占主流地位,起到了关键作用。

《清史稿》介绍郎世宁所绘作品: “凡名马、珍禽、异草。辄命图之,无不栩栩如生,设色奇丽,非秉贞等所及。”确如乾隆帝所指:“写真,世宁擅”,“世宁神笔传”。郎世宁的山水工笔画达到了佳境并臻,逼真度堪比现代照相。他的画风从康雍两朝开始扩展,到乾隆时代已炉火纯青。作为清廷绘画主流,自然地与中国传统悠久的瓷文化融合,在乾隆粉彩瓷器中清晰地留下鲜明的印痕。郎世宁画的多幅山水风景、人物肖像、花鸟走兽,准确而细腻,传递强烈的质感,令人叹为观止。很难相信这些中国画出自一个意大利人的水墨彩笔。

且看他的《百骏图》,几乎综合了中国画的全部要素,画上的骏马在山水幻境里姿态万千,或卧地,或挺立,或在原野奋蹄奔腾,或穿越嬉戏于树丛。他画的《乾隆皇帝狩猎图》上,骑者风驰电掣,跃然纸上,充溢生活气息,蕴含丰富的原野遐想。还有《瑞谷图》《开屏孔雀》《万松永茂》《锦堂春色》《严雨香馆》《花鸟图》《聚瑞图》《马图册》和《仙萼长春图》等等,逼真写实,件件都浸润着中国笔墨。

笔者2001年应邀参加“欧洲新文艺复兴论坛”。论坛恰巧在郎世宁的故乡米兰举行。感于一位外国耶稣会士放弃原定在中国传教的初衷,义无反顾地献身于中西两方绘画艺术融合事业,我趁此时机在会上追述郎世宁在中国绘画的艺术生涯,说:“天主教耶稣会士郎世宁于1715年赴华,任清朝宫廷画师,参与装饰、设计圆明园殿堂建筑,他的作品参酌中西画法,风格别致,作品现存于故宫博物院及亚洲一些美术馆”,表达了一位中国作家对郎世宁不远万里到中国“传画”业绩的感激。以往,国人常以为耶稣会士到中国传教是充当西方殖民主义的工具,对他们一些人的实际表现存在误判。文化大革命中,上海演出关于“小刀会”的歌舞剧,将利玛窦演成一个邪恶的外国间谍,竭尽丑化之能事,歪曲了其人其事的历史面目。当我在意大利“欧洲新文艺复兴论坛”上宣布中国已为利玛窦平反,在南昌市竖立了这位耶稣会士的塑像时,全体与会学者都十分感动,对中国改革开放后对外文化交流的新气象纷纷表示赞许。2007年5月,笔者跟重庆市规划展览馆配合,促成昂勃罗希诺和弗拉斯奈迪等18位意大利当代画家赴渝,在山城南天门举办了“意大利珍宝画展”。

一位亚平宁半岛的耶稣会士埋骨北京,长眠在中华沃土。在他之后,无数仁人志士追随郎世宁的足迹,继续努力推进着中意两国人民的友谊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