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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8期|贾京京:北国有候鸟(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8期 | 贾京京  2021年08月06日08:23

1

太阳还没升起,惠太太已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了。

得打开镜前灯。她稍挑眉头,用眉笔淡淡地描着眉形。眉毛形状要淡,眉梢要往下勾。她心中默念要领,手法娴熟。再适量地擦粉,掩盖掉老人斑。口红就不要抹了,哦,还有额头,需要一些粉底。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发有些白。还好,并不是很多,稀疏的间杂在黑发群里。她整整衣领,照着镜子左右摆头,再上下打量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嗯,可以了。

惠太太出门了。这个时候太阳正好冒了头,晨光映着她淡绿色的宽松旗袍,照着她的身影。她上身罩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惠太太在街头摇曳。她的背有些弯,但这并不妨碍她优雅的走姿。她这次没有拎手推车。前几次都是拎着手推车穿插在吉祥早市,她本和其他买菜拎车的老人无异,只是觉得这旗袍在这浩浩荡荡又晃晃悠悠的人堆里有些扎眼。不是她觉得,而是街头巷弄,还有那些上班青年男女路过瞥那么一眼里,她读出的觉得。她并不在意。她只想穿得得体一些、好看一些,配得上她那高傲的心情。这次她拎着一个花色的尼龙袋。今天并不买什么,如果可以,买几束鲜花吧。

出了门她才觉得有点儿冷。农历九月已过,风骨子里透着寒。尤其是早上,这天儿穿旗袍是有点凉了。这几天她浑身不舒服,关节炎又犯了。都是老毛病了,不能走太长时间的路,一公里之外的吉祥早市,怕是一口气走不下来了,索性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歇歇脚。

“惠太太去早市啊。”不远处的老马夫妇走过来,和她打招呼。

“啊。”惠太太笑着回应。

看来老马夫妇是从吉祥早市回来的。老马是惠太太的同事,人高马大,国字脸、高颧骨,形状巍峨,惠太太望着他俩,衬得身边的马太太娇柔了许多。马太太是南方人,在这北方之城待惯了,风塞山灌,南方人的精致脾性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听到她爽朗粗鄙的笑声,惠太太就在心里感叹,这,可惜了。到底可惜的是什么,细究起来,她也说不明白的。

“你们今天,没买多少菜啊?”

惠太太发现老马手里拉着的手推车里只有几根芹菜、一个莴笋。这是不寻常的,惠太太瞧着,他们也坐下了。以往看到他们两口子都是满载而归,大菜小料非得把手推车撑得变了形。也就他们两人,能吃多少啊。哦,他们的儿子一家经常回来,一到周末就来,今天周五了。也不对,惠太太又想起来,他们这次没买几个菜。

“买多了也吃不了。”老马拍拍裤脚上的土,“这天一起风,刮得身上全是土。”

惠太太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绪出来。有那么十几秒的安静。马太太一边摆弄着她那两根芹菜叶,一边打量着惠太太。“过几天就走了,吃不了也是浪费掉。”惠太太听到缓过神来,“啊,走了,谁啊,你儿子不回来了吗,去哪里?”

“不是我儿子,是我和老马,要出远门。”马太太择得那两根芹菜变成了光棍,菜叶落了一地,“去海南。”

惠太太看着他们,就像看一个即将完成的工艺品,内心有些波澜。海南好啊,风清气朗,一个有阳光和温暖的世界。看得出来,马太太有些兴奋,对于这个旅行很是期待。“得待上大半年呢。”她滔滔不绝地和惠太太絮叨着。惠太太在很认真地听。

老马坐在石凳上,一脸的平淡,“我并不想去,那儿有什么好啊,在家习惯了。儿子自己说,他要孝顺我们,给买了机票,还长租了民宿房。说是那地方青山绿水、冬日暖阳的。我说不去,他说钱都预付了。”老马可是副局级退休,马太太是大学的教授,儿子在一家外企做经理,经济上没问题,去海南半年也是能负担得起的。“你应该去,换换环境,在北方待了一辈子,也去享受下新世界。”惠太太笑着说。“对啊,你看惠太太,就比你时髦。”马太太娇嗔着老马,回头仔细盯着惠太太。

马太太的眼珠在滚动,是一个熨斗,要烫平惠太太的全身。太阳已经升起很高,惠太太望着太阳的方向。阳光有些刺眼。起身和老马夫妇告别,她得走了。

2

吉祥早市在周五是最热闹的,老人大都在这天去采买很多东西,以迎接接下来的两天。

要穿过一个街心公园。比这早市更热闹的,恐怕就是这个公园里的心连心合唱团了。几十号人,站着、坐着的,围绕在一个圆形的台阶上,有专业的音箱设备,还有厚厚的歌曲册。唱的基本上是一些流行通俗乐曲,声音很大,远远的就灌入惠太太的耳膜。她并不喜欢唱歌,也不欣赏这些曲风。只是周围居民老人大都聚在这里,能遇到很多平常不走动的街坊朋友。她把这里当成了露天聊天室。

陈芳不在。惠太太踅摸着,确定她没来。她走进了吉祥早市。

市场的每个摊位前都是人和手推车。惠太太拎着尼龙袋,边走边看。吆喝声穿插在人群闹市,从一个人的耳朵划出,又进入另一个人的耳朵,放耳听去,这是一片起伏的潮海,声音在沸腾,湮灭了外边的合唱声。早市大部分卖菜和水果,周边角落处卖各式生活用品,还有一家小小的绿植店。这绿植店的生意并不好,卖些金鱼、绿植什么的,当然还有少量的鲜花。店主认识惠太太,是老主顾了。

“惠太太买花啊?”店主老远处就招呼她。惠太太的眼神最近有些不好,老花得更厉害。她微笑着朝店主小姑娘点头,凑近去看,哦,是百合花,很香。“给我来一支。”

“又一支啊?多买几支更便宜呢。”小姑娘熟练地抽出一支来,简单修剪一下,用粉色的纸包起来,没等惠太太回答,递到她面前。“谢谢。”她掏出手机,扫一扫墙上的二维码,接过花,装进自己的尼龙袋里。

她快步想走出吉祥早市,再待一会儿,中医馆的老秦就要出门。昨天和老秦约好,早一点儿过去拿几副膏药贴。关节炎疼得睡不好觉,这腿走起路来不方便,走长了路脚就会肿。每当秋冬季节,老秦都比较忙,他要早赶着出门呢。这关节啊,就是个天气预报器。惠太太边走边这样想着,她的余光扫过早市中央的一个摊位,摊主在卖板栗南瓜。墨绿的板栗南瓜堆成了小山,有两个被切成了两半,金黄的瓜瓤,像极了早上的暖阳。它一定很好吃。她停下来,决定买一个。

她左右翻看,像审查搜身一样仔细检查每一个南瓜。摊主站在南瓜后,让她快一点,“都挺好的啦。”她终于选定一个中等扁圆的,满意地用塑料袋包起来,放进自己的尼龙袋里。出了早市,穿过街心公园的小树林,再越过一条马路,一个窄胡同的尽头,惠太太喊着:“您好,秦大夫,秦大夫。”喊了半天不见应声,惠太太就往里头瞧,这时小金撩了门帘出来了。

“惠太太啊,秦大夫已经出去了。”小金是老秦的助手,在“正泰中医馆”已经干了五年了。记得刚来时,小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羞涩的小姑娘。她从广东农村来,千里迢迢来到东北,老秦要寻个打下手看店的助手,在人才市场的角落里,小金害羞地站在那里,看着来往的一个个生人不知所措。那是一个初冬,小金搓着手,穿得单薄,人长得也瘦小,老秦看到她,就把她领回中医馆,让她帮帮自己的忙,平常看看门面。她和周围邻居街坊很熟,问她东北这么冷,为啥跑来这边儿,她白嫩的脸发红,说自己长这么大,只从课本上学到过“鹅毛大雪”这个词,还从未见过鹅毛雪到底有多大。老秦坐在门墩乐呵呵笑。每一年的大雪都不会辜负小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雪时,小金大笑大喊,伸开双臂嘭的一下躺在几尺厚的雪地里,乐开了花,任由鹅毛砸向自己的脸。

惠太太望着小金,这姑娘的脸被风霜吹得皮肤有些皴。“哦,昨天说今早找他拿膏药的。”惠太太看看表,心想是不是和老马他们聊了会儿天耽误了。她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敲敲腿。“喏,这是您老的膏药贴,一共十五副,每晚睡前贴一副。”小金伸手递过来,“秦大夫一大早就给您准备好了,五号楼的老铁腰疼了好几天,出不了门,秦大夫过去扣罐。”惠太太仔细数着膏药贴,心想这老秦也真是够忙的,自己都多大了,东跑西颠的,何况一条腿还不好使。她摸着膏药贴,不禁笑了。小金又递过来一个暖宝,“这是秦大夫特意买的,说您腿疼老用热水袋,来回烧水麻烦,不如这电的方便呢。”

惠太太站了起来。太阳正上头顶。她没有接小金的电暖宝,挽起尼龙袋,对小金说:“替我谢谢秦大夫。”沉默一会儿,又想起什么,“小金,”她对着小金,小金只顾望着惠太太的长毛披风里露出被包裹着的旗袍下摆。这是一件改款的旗袍。这么冷的天,还露着小腿。空气一天天变凉,连吸口气鼻子里都寒。“天寒,多抹点护手霜。”惠太太说完,背影远去了,小金抱着暖宝站在屋口。她走路的姿势好美。

3

这几天秋风劲吹,惠太太几天没下楼,每天按点地敷膏药,腿疼有些缓解。她打开手机,循环播放着轻音乐,她把手机平放在厨房的大理石台面上,听着切南瓜。这板栗南瓜真硬,她寻思着。放了几天,卖相还这么好。得用力,双手压着刀背,踮起脚尖,用身子使劲,咔,南瓜切开了,金黄金黄的。她要煲粥。她拿出一只小瓦罐,放上水,把切成块的南瓜加上红枣放进去,开起煤气罐。冰箱里有昨天剩下的包子,微波炉里热热,她吃了两口。又顺手抄起一本书,老花眼得戴上眼镜才能看清里边的字了,边看书边听着粥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屋里很安静,这瓦罐的年纪也不小了吧,此刻的灶台,只有它在表演。惠太太任由它“孤独孤独”地响。

她拎着保温桶上了楼。从一楼爬起,扶着老旧破败的木质栏杆,上到二楼的时候刚刚好,还不累,上到三楼的一半已经是极限了,再坚持一下上半层,就得停下喘口气。还有一层。“阿香,阿香。”她站在三楼朝上喊。她住一楼,要去看四楼的邻居阿香。好不容易上了四楼,她气喘吁吁,老了这高层的楼真不能住,上下楼也太不方便了,她思忖着,怪不得阿香从不出门。

阿香听到了喊声,开门,看到是惠太太。她笑着要拉惠太太的手。惠太太赶紧移步进去,扶着阿香坐到床头。阿香和惠太太是同乡人,都是一年高考的考生,两人自中学时就认识,大学毕业后分配工作又在同一个城市。年轻时阿香梳着两只麻花辫,自称过惯了单身生活,一辈子没结婚嫁人,在当时也算“异类”,现在退休年老,无儿无女,一人过生活,和惠太太倒是成了平时走动最亲的人了。这几天楼下和街心公园都没有看到阿香的身影,惠太太不放心,来看看她。

阿香的哮喘病又犯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没什么精神,无精打采的。她斜靠在床沿,瘦瘦的,像一根快煮熟的挂面。“你还没吃饭呀?”惠太太看看厨房里锅碗瓢盆,空空如也。“不饿。”阿香笑呵呵地看着惠太太从保温桶里掏出一碗南瓜红枣粥。阿香爱笑,做事不疾不徐,脾气很好,只是比惠太太大那么几岁,却看上去苍老不少。“那也得按时吃饭,年纪大了,就得餐餐注意。”惠太太把粥盛到碗里,递给阿香。“谢谢你,时常想着我。”阿香边喝粥边感激着惠太太。惠太太注视着阿香,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她吃。“哪天我让秦大夫来,给你开几服中药。”阿香却连连摆手,“平常我都不开窗的。”惠太太才觉得屋子里有点闷。外边的空气质量可真不行,一到秋冬,就没看过几天蓝天。惠太太望望窗外,回头看到阿香早已把一碗粥喝光。阿香满意地站起来,又去拉惠太太的手,“来,聊聊天,聊聊天。”

惠太太感受到阿香手的凉。这屋子的暖气,锈迹斑斑,还是上世纪末那种最古老铁片状的,比铸铁的都老。这城地处东北,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供暖了,惠太太觉得这屋子并不暖和。“怎么样,身子还好吧?看你不出门,怪惦念你的呢。”“我啊,想出门却怕冷,楼上楼下折腾,去一趟回来哮喘又好几天,索性不出去了。呵呵。”惠太太喜欢和阿香在一起,阿香的笑能融化一切。阿香穿着棉睡衣睡裤,惠太太是逢出门必打扮收拾,阿香望着她精致的妆容,惊叹这爱美的习性几十年来不曾变过。“小惠啊,你这么漂亮的人,徐平山都多少年了,我看老秦就不错……”阿香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惠太太不知所措,没想到她会提及这个尘封在心底的话题。这话题是被尘封住几十年了,不知怎被阿香一提及,又在惠太太的心头豁然冒出那么一道光来。“我……”惠太太听到有人敲门,“我去开门。”她快步走出卧室。门前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

“哦,是小王吗?进来进来。”阿香从惠太太身后走来,和蔼地把小伙子请进来。“是我叫他来的,看看暖气。”小王是负责这个楼片区的暖气设备管理员,一到入秋就十分的忙,穿梭在管道楼宇之间。阿香感觉到一年比一年冷了,托人找到供暖处,要人来看看怎么回事。小王从工具包里熟练地掏出一支挂式温度计,吊在一幅发黄的千禧年挂历的铁钉上,“先测测室内温度啊,阿姨。”温度测出来了,是十六度五。“小伙子,您给好好看看,这温度太低了。”惠太太扬高了声,她自己的屋子可比这暖和多了。“没问题!”小王爽朗地应答着,“暖气太老,管道又都老化了,可能有些淤泥堵塞,回不过水来。”惠太太的屋子虽是换过了全新的暖气片,但是也没有“多热”,顶多是不那么透心冷而已,“这国家规定的温度是十八度呢,再说了,十八度对于我们这种四处漏风的老破房子,也不暖啊。”小王连连应声,下楼去找通暖工具去了。“谢谢啊,小王。”阿香颤悠悠的声,传出四楼门外。

“咱们这地儿啊,就是冬天难熬。” 惠太太对阿香说。“我听说老马夫妇俩收拾着要去南方呢。”阿香望着锈迹斑斑的铁暖气管。这让惠太太很是一惊,这平日都不出门的阿香,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啊,去海南,他们要待上大半年呢。”“半年?吃喝拉撒得多少钱!”“人家两口子退休金都花不完,儿子还资助呢。”“那也远啊,坐飞机都得坐几个小时吧?”“空气好啊,那里常年都是夏天,别提雪了。”阿香沉默了,收拾好碗筷。惠太太看得出她脸上的落寞,起身要开一扇窗,“这屋子也不能太闷,得透透气。”“开一下得了,换换气,冷还污染。”阿香说着,又把双手拢进袖子里。

冬至到来,这北方之城早已天寒地冻。老秦平时的电动车是不能骑了,送药问诊都由小金代去。小金最喜欢这种大雪天,尤其是雪后的晴天,迎着暖暖的阳光,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就这么咯吱咯吱地走在几尺厚雪的路上。来了这么多年,小金雪还是看不够。她去四楼给阿香送药,偶尔也给一楼的惠太太带。惠太太的膏药,老秦不让小金送,都亲自送来。

每次送药,老秦都在门外,惠太太隔着门接过药,对着老秦点头。老秦乐呵呵地也点头,惠太太一句“谢谢秦大夫”,老秦支支吾吾不会说话。惠太太既不让让,也没别的话,老秦就自找自话。他问惠太太,说看你活得这么精致,倒不像地道的东北人,更像是南方人呢。惠太太只笑不语。场面有些尴尬。惠太太从不称呼“老秦”,每次必叫“秦大夫”,老秦也从不称呼“惠太太”,他觉得“太太”现在很少人用,都叫“老婆”,何况是个身份词,他都用人称代词。“他们都去南方过冬了,你,咋不去啊?”老秦见身边有很多人纷纷下南方,坐火车的、坐飞机的,还有的由一家人带着开车旅行着去呢。她这样的更有“资格”去呢。惠太太还是笑而不语。尴尬地再没话说。每次老秦都比嘱咐小金的时间回来得早,小金就冲老秦喊:“秦大夫!今天又吃一碗羹哪?”

惠太太关上门。她回想老秦的话,每次“你,你”的,这个老秦。

街上看不到一个老人,早些时候的街心公园里,大家早已聊天得尽兴,好多耄耋老人,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的,都知道,冬天要来了,这又是一个坎儿。大家开始了为期几个月的冬眠。在屋子里无所事事,这一冬天,阿香的话在枯燥的惠太太的耳边回荡。

4

惠太太的丈夫不姓惠,确切的说是“前夫”,哦,也不对,用现在的话,徐平山就是被定义为“前男友”。这个“前”,有点长。那一年,她还叫惠子。

惠子是在不情愿中被分配到了北城冰箱厂。惠子正和同学在操场打排球,炎炎夏日,惠子满头的汗,中间停场休息,她和同学坐在球场边,就远远地看到了肖辅导员走来。肖辅导员的步子走得很稳,表情严肃,义正辞严地朝操场大吼:“王芸和惠子去办公室一下。”惠子就这样被叫去了决定她命运的办公大楼。

办公室里,王芸早已坐在那了。惠子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中惊讶于王芸,她并没有在操场和他们打排球,为何肖辅导员要在那里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现在有两个分配指标,叫你们来是研究一下你们工作去向问题。”在肖辅导员喋喋不休地介绍中,惠子把眼光努力伸到他手下压的那张纸上,试图去看看这两个指标的名字。她的心早已经迫不及待。听同学们议论,今年班里毕业生分配中,有一个“南下”的指标,就是会被“推荐”到南方某省的,这对于常年在东北的她,很是新鲜,和别的同学们不一样,她不安于按部就班,“南下,南下”,在惠子的心里踊跃。她俩是班中学习最优秀的,但惠子的学习表现要优于王芸,那二选一的选择权理应属于她。惠子心稍稳。

“一个是外省广东的学校,去做教员;还有一个是本市的国营冰箱厂。”肖辅导员看看她俩。惠子看看王芸,她的脸秀气而稚嫩。惠子佩服王芸,四年的东北大学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外形的丝毫改变。相比于惠子和其他大部分同学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王芸是外省来的大学生,她的家就在广东。惠子的心一颤。更别提习性了,王芸一如既往地南方淑女做派,她端坐着,等着惠子说话。

轮到惠子选择的时刻。她知道王芸是想回去的。大学四年,无论刮风下雪,王芸必须每天洗澡,同学调侃,澡洗得这么勤,不得洗出几个华清池来。王芸不好意思地笑。每到冬天上体育课,王芸都借故不去,她怕冷。到东北还怕冷?同学又一阵调侃。惠子的手被冻得肿成了老树枝,王芸就给她抹手霜。惠子问王芸:“那你为啥来东北上大学?”王芸不说话,低头继续抹惠子的手。除了怕冷和洗澡,在惠子的眼里,王芸活得很“新鲜”,也活得很“舒服”。还蛮佩服王芸的生活呢。惠子看一眼肖辅导员手中的表格。

现在,她的手细腻得很。她细腻的手,拎着一个蓝红的编织袋,跨进了北城冰箱厂。

北城冰箱厂的职工个顶个的傲气。他们有傲气的资本:所有的大学毕业分配指标中,除了惠子自认为的“南下”是好工作,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国营冰箱厂才是他们那届毕业生中最大的香饽饽。冰箱是个新鲜玩意,也是普通市民家庭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家电产品。就是在冰箱厂,惠子认识了徐平山。

徐平山是政府派来的国营厂技术指导员,与冰箱厂操着东北话、大大咧咧、胡吃海塞的男人不同,他说话斯文,略微长方形的脸庞,俊俏的鼻形上架着一副圆眼镜。他是吉林人,却有着和王芸一样的“南方习性”,平日里爱干净,一口地道的普通话,不仔细听不出东北口音。徐平山在惠子的眼里扎了根,他喜欢和惠子说话聊天,惠子也喜欢向他请教技术问题,两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一场浪打翻了二人的甜蜜世界,轰轰烈烈的下海潮开始了。冰箱厂已经日渐衰落,人们纷纷下海经商闯荡江湖。这是改革的大潮,无数人的心在涌动。惠子已经适应了冰箱厂的生活,她早已把南方忘记在了冰天雪地的生活里。那一天,是惠子刻骨铭心的记忆。

“惠子,我们去南方吧。”在单位食堂午饭桌子上的徐平山唯唯诺诺地挤出这句话。这句话在徐平山的心头酝酿许久,他也在考虑惠子的感受。这句话却成为悬在惠子头顶的一把剑。下海是惠子早已猜到的,徐平山这个人,有才华,不流俗,虽话不多,脑子里是很有想法的。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他必定要扬帆去闯荡一番,倒是不像惠子,已经被生活磨平了心气儿。“为什么要去那么远?”惠子不解。去那么远的地方,她不曾想到。她想给他空间,哪怕只在东北。“那里机会多,环境也不一样。”徐平山柔和的语气中夹杂着坚定、执拗、自主。

惠子几乎是含着泪送徐平山上了南下的火车。她的父母都来送他。惠子身后的父母,拎着一大袋东北特产和小吃,执意送到徐平山的座位。“太多不方便呢。”惠子有些埋怨他们。“好带,好带。”徐平山揽过来,向惠子父母告别。车呜呜地响,这是南下的号角,也是惠子心中锥心的迷茫的痛。她随在父母的身后,天要黑,夕阳射下一缕光,映出两个崎岖稀疏的背影。

5

“时下正是冬天,这里零下十几度,广东那边可好?不知想要些什么,一并带给你。念你。”惠子趴在窗台上给徐平山写信。她望着玻璃窗外的雪花,坐在床前掰指头。马上又要见到他了,她万分的想念。每当寒冬腊月的时候,惠子都要去一趟广东,和他一起,待到过年再回来。每次看到惠子穿着厚厚的大棉袄,拎着大包小包,行动不便地走下火车,徐平山一边接应,一边埋怨:“你看你,带这么多东西。”惠子只顾嘿嘿傻笑,望着徐平山,眼前的这个男人早已褪去了村气,穿着时髦的西裤和白衬衫。她高兴,这是她一年中最高兴的季节。“喏,这个榛蘑,我特意去深山林子采的,刚晒干的。”惠子迫不及待地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大塑料袋,急着解开要徐平山看。徐平山的眼眶红了,他望着惠子。“把外衣脱了,多热。”惠子才发觉自己的“不合时宜”,周围的人都是短衣短裤,唯独她像一团棉花,这棉花有一百斤,很是扎眼。徐平山带着惠子去吃广东小吃,去逛商场,惠子开了眼。这和冰雪之地的东北完全是两个世界。

王芸也认识了徐平山。是惠子介绍的。恰巧都在同一个城市,每年冬天来看徐平山,惠子都去见见王芸。王芸在广东的一所中学任教,惠子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款款的旗袍,梳着簪子头,抱着一束鲜花,送到惠子的手中。“做了老师,更加的有仪态呢。”惠子赞美王芸。王芸笑得更贤淑,拉着惠子的手,朝着徐平山点点头。没有了东北风雪的侵扰,惠子觉得王芸皮肤更白更嫩,像画报里的明星一样漂亮。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惠子心想,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三人一起吃饭,惠子开了一瓶酒,徐平山和王芸提议还是喝茶好,惠子却极力要每人喝点,惠子拿着瓷碗一饮而尽,她看着徐平山和王芸,各自拿了一个玻璃小酒杯,抿了一口,那姿势和举止,十足的文雅。惠子中途上厕所,回来时偶然看到徐平山和王芸在讨论茶道,惠子心里一晃。她笑着说在东北,天冷,大家都喝酒避寒,现在来南方三次,真是长了见识,感觉这是一个新的世界,真是不一样。一边说着一边又来劝酒。来穗三次,惠子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这次回去后,徐平山晚了些来信。每年春天的来信,惠子都不敢去翻阅。“来广东吧。”徐平山不止一次地在信里说。他把远在吉林的父母都接去了广东,在那还买了一个小房子给他父母住。“你的父母人生地不熟的,去了那儿能适应吗?”每当徐平山要她去广东,她都这么问他。“在哪儿哪儿就有朋友。”徐平山的话让惠子觉得他很陌生。惠子觉得他变了,不是人心变了,而是时代的浪潮在重新洗刷这个人。“南下,南下”,曾经的惠子也是满腔热血,可是真要是抛弃故土、离别家人朋友,去重新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圈,她有些犹豫,甚至有点胆怯。惠子的脸,在字里行间中短暂凝固,又弹开,春暖花开,北城是越来越暖和了。“平山的父母也不在老家了呢,上次从广东回来,你说平山提起你们两人的婚事……”母亲问惠子。“照办呗。”惠子说。“你们一北一南,证都没领,这婚事咋办?”父亲看看母亲,母亲等惠子回答,“惠子,怎么平山也得回来吧。”“娘家先办。”惠子起身开门,把一盆花搬到了院外。太阳开始暖和,照耀得惠子好舒服。

在北城的一个温暖的天,惠子家办了婚礼。只有娘家人亲戚出席。鞭炮震天响,穿着红旗袍的惠子一一敬酒。这次她没醉,惠子的父母却喝醉了。惠子的同事和朋友都来了,阿香也在,带着朋友起哄,拉着新娘往副食品商店跑。那里有有线电话,吵吵着要和新郎官通电话。惠子推辞,禁不住大家闹,只好拨通了徐平山的大哥大,滴滴滴,半天没人应,惠子说:“算了,可能在忙。”大家不依不饶,惠子又拨了一次,还是无人接听。惠子扭头就走,“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

他在干什么,惠子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几年,她送的榛蘑徐平山都吃不完,年年攒着,他也不扔掉,都发霉了。在北城冰箱厂,徐平山最爱吃的就是小鸡炖榛蘑,现在她去广东看他,他带着她去吃炒河粉、叉烧包,他还爱上了喝茶,偶尔从他嘴里蹦出几句粤语,惠子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徐平山,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酒席过去,外边一些人在收拾碗筷,惠子进屋,给醉了躺着睡着了的父母盖上一床被子。操持了好几天,他们累了,惠子想着。她也有些累了。

起风了,天空飘来一朵云。惠子像一只鼹鼠,想好好地睡一觉。风目睹了这一切,想把它吹到南方,吹到广东,吹给一无所知的在那里奋斗扎根的徐平山。

惠子再也没去过南方。徐平山写的信她也不回了,连王芸她都不再联系。徐平山也终于回来了两次,为了惠子。惠子两次都不见。仅此而已。

年年又寒冬,这年的冬天特别冷。

她就这么趴在窗台等着,等着寒冬过去。

“过几天我就回去啊。等回去咱们就好好吃一顿火锅。我馋了。”陈芳发微信给惠太太。

惠太太看着手机,一笑,“在海南吃不上火锅啊?”这个陈芳也真是的,走之前都不吱一声,惠太太心里想着。惠太太觉得冬日长,闷得慌,难得那次出门。天下着大雪,路得多不好走,惠太太打着伞,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毛茸茸的围脖,一步一个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陈芳家,敲门,不在,打电话,不接。惠太太拍拍身上的雪,只好往回走,这个天啊,真是埋汰人。微信视频呼叫,是陈芳。

“怎么?我在海南呢。”视频那头,陈芳摆弄着手机摄像头,蓝天下高大的椰子树,随着海风摆动。陈芳去海南,惠子不惊奇。陈芳在惠太太的人生里交集不多,也是最近几年同参加一个老年大学,在书画班而认识的。陈芳为人热情开朗,和班里的同学们打得火热,人称“芳姐”。她是北城人事局退休下来的公务员,儿子在厦门的大学毕业就地安了家,连看孩子都省了,退休后无事可干,自称开始要过新的人生,日子倒过得丰富多彩,又是参加老年大学,又是参加合唱团,还四处周游全国,几年下来,西到拉萨,南到北海,游玩了个遍。

这次才几天就要回来?惠太太纳闷,起码应得过了冬。“海南这热天,吃火锅也没那个气氛啊!”陈芳埋怨道。“啥气氛?”惠太太问。“就得刮风下雪天,经过风吹雪打,冻成冰棍了,钻进暖烘烘的屋子,一口滚烫的涮羊肉进去,心开始融化,浑身温暖和幸福!”“照你这么说,夏天火锅店得停业。”“那不一样,我还蛮想我这些姐妹们的。”陈芳嘻嘻哈哈地挂掉微信视频。

说到姐妹,惠太太也想。这无尽的冬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它像一只虎,来后万物藏,快要把人际情感都要撕咬断。

二楼有忙乱的脚步声,噼噼啪啪的,像是在搬东西。惠太太坐在卧室,望着楼顶,她看着那脚步声,一会儿从卧室到客厅,一会儿又从客厅到卧室。望了一会儿,声音在继续。有点吵,书也看不下去,该聊的姐妹都微信聊过了,不知道想起谁。去外走走?在家窝一冬了,得活动活动筋骨。惠太太索性去街心公园。

天气晴朗,空气难得不错。马路上,很多环卫工人在铲雪。尤其是人行道,必须得干干净净,半点冰碴子都可能摔上一跤,对于老人,那可是不得了。惠太太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在路边走着,两个月没来这街心公园了,人很少,几个年轻人在遛狗,零星的几个老人,是在做操?惠太太走近,哦,原来是在打太极。领头的是老秦。那姿势一板一眼,极有模样呢。看到惠太太来了,老秦提议歇息歇息再练。“你,极少出来啊。”老秦凑过来搭话。惠太太先笑了,“怎么?我没名啊,秦大夫。”老秦感觉场面又要尴尬。“我叫惠子。”惠太太继续话题。“啊,啊。”老秦搓搓手,支吾着,他环顾四周,好像惠太太来家里做客,这街心公园就是他的家。这“家”里只有满园的大雪,和几个颤巍巍的太极爱好者。

“谢谢你的膏药。”惠太太说。她感觉出老秦有些紧张,平常他俩难得聊天,说不了几句话,顶多是一个拿药,一个给药;一个送药,一个接药。“腿不怎么疼了。”老秦忙接过来,“啊,管事就好,管事就好。过几天,我,让小金,再给你送几服。”惠太太看着老秦,他穿得一个不薄不厚的外套,脸红彤彤的,一双运动鞋。“你不冷啊?”惠太太问。“不冷,适量做做运动对身体有好处,当年我在内蒙古当兵,比这天冷着呢……”老秦坐在木椅子上,拍打着腿,停了话。练太极的都回家了,街心公园就剩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在这冷清的公园雪地,阳光是温暖的,他们忘记了冷,抑或早已习惯了冷。

……

(试读结束,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8期)

作者简介:贾京京,1986年生,现居北京。曾在《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