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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专栏·如花在野 《钟山》2020年第3期 |潘向黎:流逝永恒,此刻亦永在
来源:《钟山》2020年第3期  | 潘向黎  2021年08月09日08:32

潘向黎,1966年生人,现居上海。文学博士,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短篇小说集《白水青菜》,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多部。出版有英文小说集WHITE MICHELIA(中文名《缅桂花》)。荣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

流逝永恒,此刻亦永在

文/潘向黎

很多古诗词里,美的,好的,令人心醉乃至完美的,大多在过去,也有一部分在未来,但是似乎总不在当下、现在。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李煜《望江南·多少恨》)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浓春,游乐,帝王的豪奢,人间的繁华;歌舞,惊艳,两心相许,柔情蜜意;知交欢聚,完美的季节,清雅的氛围和笛声……这一切,都存在于“旧时”、“当时”、“昔”。也就是说,那些美好,只存在于过去,并不在当下。而现在、当下,还处于和那个往昔相反的境地里:王朝与繁华都恍如一梦,心上人已经渺无踪影,世事变迁,知交风流云散……

如何对待绝不完美、总难如意的今天?曹操极有斗志。其《短歌行》有气概,诚如王夫之所谓“未有海语,自有海情”: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人生几何之感,原是人之常情,下面接以去日苦多,警意便深了一层。正因为去日苦多,更要紧握现在。”(金性尧《炉边诗话》)说得对,这首诗的主旨绝不是“及时行乐”,而是说应该紧紧把握现在。把握现在做什么?并不是酒池肉林、饮酒作乐,而是招揽贤才、建功立业。曹操对“现在”是非常珍视的,充满紧迫感。

2020年一开端就因为“新冠”疫情而闭门不出,这时候容易想起陶渊明。他是与曹操处于两极的人物。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归园田居》其一)

这些乡村常见的景物、事物,陶渊明朴素而愉快地记录了它们,而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人格和性情,“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喜悦,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种喜悦之所以真切而巨大,是因为可以远离浊世、回归田园,更因为终于自我解放、自我振拔、自我回归。陶渊明“归田园”的喜悦中既有摆脱厌恶的一切的轻松,又有一个人得偿所愿才会有的、真正的内心满足,更有一种打出樊笼的冲天自由感和一种回归本性的平衡感。

除了寻常而亲切的景物,陶渊明的人际交往也自然而松弛——“时复虚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在物质匮乏的条件下,邻里关系也不乏温暖:“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

人生在世,要不仅仅是“活着”,而是“生活”,有两点是不可缺少的。一是生存所必需的衣食住等基本条件。这是物质层面的。二是作为独立生命个体,需要获得肯定。这是精神层面的。而这两点,陶渊明都自己解决了。第一,他“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归园田居》其六),亲力亲为,不辞劳苦,真正实现了自食其力。第二,他“我与我周旋”“宁作我”,不再谋求外界和外在标准的任何评价,自己对自己作出了明确的肯定,从而获得了长久的平衡和安宁。“生存需要”“肯定需要”这两项核心技术,陶渊明都自己掌握了,不向外求,所以,“他的隐居确是连灵魂一同隐居的”(金性尧《炉边诗话》)。

《归园田居》最“言志”的是“其一”,但“其三”也很重要: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里写了平凡而辛苦的劳作,“愿无违”,与其说是行动背后的动力,毋宁说是一系列行动的巨大收获。“但使愿无违”,是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自我肯定。陶渊明的“愿”是什么?是远离污浊、回归田园,也是以个人意志超越黑暗时势、保全清洁操守和坚持自由意志。

对诗人来说,这样的当下,再清贫,再辛苦,都是可贵的。每一天,都是值得长久凝视和细细品味的。

曹操对待今天是充满紧迫感的,陶渊明对待今天是从容不迫的,但他们两个人对“今天”都是珍惜和郑重以待的,都是善于把握当下的人。只不过一为枭雄一为隐士,握住的自然是相反的两端。

寻常人的“现在”和“当下”常常处于这样的状态:不令人绝望,但令人失望;过得去,但有缺憾、有挂虑甚至恐惧;很难像曹操那样高调进取,或者像陶渊明那样完全满足。这时候,有一种态度是:以平和而退让的态度看待现实,与悲哀和无奈相安无事,争取有限度的快乐,仍然珍惜当下。

典型的如杜甫的“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漫兴九首》其四),春天来了,人渐渐老了,这时候惊叹时光太快,惜花,伤春,叹老,嗟贫,感怀身世,怅想身前身后、时空宇宙……都是人之常情,但这样的人之常情,其实对世界没有什么意义,对人生没有任何发现,只是一个人呆坐着,眼神黯淡,任春天一寸一寸流逝。如此对于有限的人生中更加有限的春光,其实是辜负的。所以杜甫认为应该趁着春天,鼓舞起来,暂时不想那么多,好好喝几杯。这两句和“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有相通之处,但是意思要好太多了,在无可如何的境地想出了办法。春光短暂,人生有限,一生能喝的酒是有限的,身外的事情要思量是无穷无尽的,反复探究、反复愁苦都无济于事,在稍纵即逝的春天,不妨统统放下,就心思单纯、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吧。如何面对苦乐交集的现实,如何珍惜远远说不上完美的当下,这是老杜的答案。

这种态度最典型的当数晏殊——“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

关于晏殊,胡适说他“闲雅富丽之中带着一种凄惋的意味”(《词选》),一向觉得极是。后来在《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读到,顾随认为胡适“所言只对一半”,顾随认为晏殊“闲雅、富丽、凄惋之外还有东西”。是什么?“大晏的特色乃明快——此与理智有关。”顾随还以“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为例,指出晏殊对人生“有解决的办法”。

顾随对晏殊的论说,令人击节:

大晏词情感外有思力,“满目河山空念远”三句可为大晏代表,理智明快,感情是节制的,词句是美丽的。人生最留恋者过去,最希冀者将来,最悠忽者现在——现在在哪儿?没看见。人真可怜,就如此把一生断送了。“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是希冀将来,留恋过去,而“不如怜取眼前人”是努力现在。……你不要留恋过去,虽然过去确可留恋;你不要希冀将来,虽然将来确可希冀。我们要努力现在。尽管要留恋过去、希冀将来,而必须努力现在。这指给我们一条路。(《中国古典诗词感发》,顾随讲,叶嘉莹笔记)

晏殊显然也“念远”、“伤春”,而且深深体会到了其中的层层滋味;但他明确意识到对过去的好时光、离别的故人的留恋是“空”的,过去就像落花难以追回;对将来的希冀也像满目河山一样遥不可及,能够好好把握的唯有“眼前人”,能够好好珍惜的唯有今天、当下、此刻。写下这三句的晏殊,不是一个奉行中庸之道的士大夫,更不是一个无奈而妥协、退避的伤感者,而是兼具诗人的感情和哲人的理智的人。这样的人,是人世间需要的人——真挚而温和的明白人。(按照星相的说法,我觉得晏殊一定是天秤座。他总能保持平衡和风度,他的词或深挚或雅淡,但一定唯美。)

与大晏的这三句心理同构的,是苏轼的“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望江南·超然台作》)。起头就说“休”,其实说明已经在“对故人思故国”了(就像晏殊,其实也是先“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之后才有了觉悟和办法),思念了,有些凄伤,于是努力超脱,决定及时把握明媚春光和大好年龄,好好饮酒做诗。

东坡和大晏都在说:过去和将来再美,今天才是最重要的。

经过了低落和矛盾,归于理智和明快,诗人们似乎解脱和轻松了。但是思念和伤感并没有退场,它们只是在情绪的搏击中落了下风,站到了暗处,但是它们一直是在的。再努力把握今天的人,也无法完全不留恋过去、不希冀将来。正是因为留恋过去的美好、光明、温暖,希冀将来的美好、光明、温暖,人们才会思考“今天”的意义,才可能真正珍惜和把握现在,将心愿付诸行动。

欧阳修也是一位真挚优美的明白人。

他的《玉楼春》中的“今天”是愁苦的,因为要在春天里和亲爱者分离: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离别难忍,痴情难解,饮酒、听歌都无济于事,甚至推波助澜。那么怎么办呢?一片离别的愁云惨雾中,欧阳修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不如再在洛阳呆上一段时间,一起尽兴地赏花,等到花尽春阑,再与春天、与亲爱者一齐道别,那时,想必就会甘心一些,感情上也容易接受一些了吧。对呀,既然相守的欢乐,洛阳的春色,令人如此不愿离别不能割舍,那么就应当携手并肩,把洛阳城盛开的牡丹花看个遍,直到整个花期过去,满城的牡丹凋谢一空,我们才和这一年的春风、这一回的欢聚,从容道别。

珍惜现在,把握当下,有时候需要一些打破常规的想象力,和坚持本心的任性。“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突发奇想,刻意延长美好的体验并将其推到极致,今天不留遗憾的同时,为未来的回想留下了很好的蓝本。如何对待“不得意”的今天,这是欧阳修的态度。

“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一分一秒都美到眼泪掉下来。……享受现在,别一开怀就怕受伤害。许多奇迹,我们相信才会存在。”有一次重听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突然让我想起欧阳修的“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觉得他任性得很现代。

花终要凋谢,宴终有散时,甘心不甘心,人也总有一别,那么“看尽洛城花”的努力有什么意义?或者说,当时有没有好好把握,究竟有没有区别?欧阳修后来的一首《戏答元珍》似乎回答了这一点: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极爱“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这两句(宜昌欧阳修公园的欧阳修雕像底座上,就刻着这两句诗)。这种经多识广、大方从容的理性态度,也许是宋诗能与盛唐诗稍作抗衡之处。欧阳修告诉我们:曾拥有过美好、完满的人生境遇,就是得到上苍厚待的人了,在萧索困顿中,内心也不应该放弃希望;即使身处窘迫与艰难的处境,也不必嗟叹自怜、怨天尤人;那些光亮、温暖而美妙的昨日记忆,足可照亮灰暗、粗鄙而浇漓的当下此际的。

“看尽洛城花”的纵情尽兴,有过和没有过,人生是不一样的。

若论对时间的敏感与反复参悟,谁能比得过苏东坡?东坡《洞仙歌》的下半阕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金波,指浮动的月光;玉绳是星名,“玉衡北两星,为玉绳星”(李善注《西京赋》引《春秋元命苞》)。这是后蜀后主孟昶和宠妃花蕊夫人深夜纳凉时的对话。花蕊夫人轻柔地问:“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蜀主回答:“应该三更了吧。看,不是月光暗淡,玉绳星也已经低垂了吗?”屈指计算,还要过多久才能迎来凉爽的秋风?却忘了一旦夏去秋来,不知不觉,似水流年也就悄悄流逝了。

孟昶特别畏热。“当大热之际,人为思凉,谁不渴盼秋风早到,送爽驱炎?然而于此之间,谁又遑计夏逐年消,人随秋老乎?嗟嗟,人生不易,常是在现实缺陷中追求想象中的将来的美境;美境纵来,事亦随变;如此循环,永无止息——而流光不待,即在人的想望追求中而偷偷逝尽矣!当朱氏老尼追忆幼年之事,昶、蕊早已无存,而当东坡怀思制曲之时,老尼又复安在?当后人读坡词时,坡又何处?……是以东坡之意若曰:人宜把握现在。”(周汝昌语,见洪亮著《情天真有返魂香:宋词阅读笔记》)

周汝昌的《红楼梦》研究,我有模糊的戒心,对诸如“史湘云才是《红楼梦》第一女主角”之类观点,也无法赞同;不料他对东坡《洞仙歌》的这番读解,却味得深,解得透,道出了东坡的幽玄、深婉和高妙。

炎夏会过去,但这样携手纳凉、夜半低语的良辰美景也就过去了。秋天很快就会来临,绝世容颜也将凋零衰败。又岂止是姿容?一起流逝的还有大好年华,缱绻相守,以及摩诃池上的岁月静好,水晶殿外的山河宁定。此刻,中原,赵匡胤已经“黄袍加身”,后蜀的冬天不远了。

好时光留不住,未来不可知,人生能够着力的,唯有现在。对今天的一寸寸光阴,真真切切地活过去,对每一个此刻的滋味,仔仔细细品出来,这方是“珍惜现在”。更何况,唯有好好把握了“现在”,才能给人生留下好的“过去”,并且争取好的“未来”。

前几天,看到有人在网上半开玩笑半诉苦地“呼吁”:因为受疫情影响,第一季度大家彻底“宅”了,感觉今年什么计划都来不及完成,连东京奥运会也延迟到明年了,何不干脆把今年当作2019闰年,把明年改成2020年,这样什么都不耽误,大家还直接少了一岁年龄,岂不皆大欢喜?

这当然只能是个玩笑。疫情会过去的,世界会恢复正常的,但是特殊的安静居家、亲情相守的温暖,终于可以读书、画画、弹琴、种花、喝茶的闲情逸致,沸腾生活停摆带来的大把放空和思考的时光……也都会随之一去不复返。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时间,也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人生的境况极少是完美的,所以人容易有错觉:完美在过去、在将来,唯独不在当下。“人生得意须尽欢”,若今日复今日,总不得意,当如何?中年之后,渐渐悟出:人生不得意也须尽欢。尽力活个透彻,则此刻便是此生。看尽洛阳花,春去,花落,尽兴赏花的记忆在,花便从此不败;怜取眼前人,周遭不断在变,却始终“怜取”值得珍惜的部分,水一直在奔流,江却始终不空。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苏轼《永遇乐》的结尾,怀古伤今的同时,蕴含着贯通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认识:人生代谢但异代同心,因此情怀不灭。确实,“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的那一夜,“铿然一叶”的那一刻,苏东坡经历过,于是我们也经历了,至今还在经历着。

流逝永恒,此刻亦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