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青年文学》2021年第8期|钟兆云:刻在树上的名字, 刻进石头的敬仰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8期 | 钟兆云  2021年08月06日08:02

钟兆云:福建武平人。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会长。曾获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首届华侨文学奖、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刻在树上的名字,刻进石头的敬仰

文/钟兆云

“我经常提到五六十年代福建东山县委书记谷文昌,他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办事,当地老百姓逢年过节是‘先祭谷公,后拜祖宗’。”习近平总书记同中央党校第一期县委书记研修班二百多位学员座谈时,以谷文昌为例,叮嘱大家要做心中有党、心中有民、心中有责、心中有戒的“四有”干部。他还询问了作为代表发言的东山县委书记,东山现在还是不是“先祭谷公,后拜祖宗”?

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五日,谷文昌立碑东山十四周年,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来墓前献花篮时,看到“先祭谷公,后拜祖宗”在东山已成新民俗,曾感慨道:“人民群众总是最公正的。我们的干部一定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自觉地为人民服务。”离开福建后,习近平在浙江省委书记任上,撰文称赞谷文昌“在老百姓心中树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到中央工作后,又多次深情赞颂谷文昌,把他和焦裕禄并列。

“先祭谷公,后拜祖宗”成为新民俗的背后,是共产党人的奉献精神。

一九八七年春夏之交,地处东山县山口村的赤山林场忽然闹起了动静,“坎坎伐檀兮”中,有人要在这里开挖墓地。

附近村民一拥而上,严词呵斥:“谁也不能把墓建在赤山林场!”

负责挖地的县林业局干部说:“如果是谷文昌老书记呢?”

山口村党支部书记陈加福确认后,马上“变脸”,大喜过望:“真要是谷书记归来,我们求之不得呢,到时一定敲锣打鼓!”

这年七月十五日,谷文昌的骨灰从漳州运回东山,这时离他去世已经过去整整六年。

谷文昌在龙溪地区(今漳州市)行署副专员任上病逝,遗愿是把骨灰撒在工作了十四年的东山,肥沃一片林地。到底撒在哪里呢?县里几经研究,最后选择他亲手创建的赤山林场,当年那里是全县植树造林的指挥部和主战场之一。一九八三年五月,国家林业部部长杨钟率南方十一省林业厅厅长们来此参观,誉之为“东海绿洲”,号召全国林业战线向谷文昌学习。是的,赤山林场只对谷文昌例外,也只有他有资格在此“安家”。

谷文昌的儿女们对父亲魂归此地莫不认可。长子谷豫闽记得,那些年每逢寒暑假,父亲总问他有什么计划,强调要参加劳动,特别是多种树。县委附近去赤山林场有公交车,有个暑假他和班上同学在林场待了半个来月,光他一个人就种下了几百棵树。父亲把树当孩子,有这些树陪伴,父亲不会寂寞。

长女谷哲慧也认为父亲的墓地选林场最好。她在“东山保卫战”前夕从河南来东山,一阵阵风沙打得双眼睁不开,煮饭时刚起锅,风一来,锅里就落满了细沙,吃饭时咬得牙齿酸痛。平日里不管如何关门挡沙,风沙照样无孔不入,要不是万里迢迢,她真想逃回河南老家。林县那边虽也苦,吃的不过是地瓜稀饭,但有山有水有树有柴火,还可以跟伙伴们一起放牧,在野外用石头灶烧柿子吃,好玩多了,而这里除了风沙还是风沙,还常常断水,张嘴就是沙子,夏天撑雨伞,连人带伞都要被风刮跑。

因为种树,谷哲慧听过父亲最开心的笑。那年她上初中,和同学们种完一天的树班师途中,恰遇几个县领导在种树。认识她的一位县领导径直把她带到父亲面前猛夸她,说,谷书记你看你女儿这张脸,和你可得有一比。大家看着这对父女,莫不会心而笑。原来,谷文昌发动群众挖海泥作肥改良土壤时,脸上留痕斑斑,女儿脸上也黑了一圈不说,鼻尖上还沾着沙土。父亲被眼前这张小花脸给逗笑了,爱怜地说,丫头辛苦了,赶快回家洗把脸,劳动者最美。边说边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原想把鼻尖上那点沙土揩去,不料手指原就够黑,一指下去她的脸更是黑白分明。大家见状又笑,他也笑,眼泪都笑了出来。她从未见过父亲笑得这么开心,虽然感觉到自己的花脸不雅观,却也幸福地笑了,因为父亲说了,劳动者最美!

这个她心目中最美的劳动者,今后就永远躺在赤山林场,如秋叶般静美,她耳畔似又回荡着那串远去的笑声。

这个当年在东山指天为誓“不制服风沙,就让风沙把我埋掉”的人,如今真的埋在了这里。只是,葬他的不是风沙,而是漫坡婆娑的树荫,让他能永远聆听绿海的韵律、富庶的歌谣。

若树也有记忆,东山那几十万株木麻黄的年轮上将刻上谷文昌的名字吧,福建那些繁茂的树木也将呼唤谷文昌的名字吧。就如台湾诗人纪弦的名诗《你的名字》所云:“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他躺在这片生前曾无数次地和木麻黄促膝谈心的林场,像把心掏给人民一样,也毫无保留地掏给木麻黄:你坚韧耐旱,铁骨铮铮,不畏风沙,不怕盐碱,那朴实无华之态、谦虚勤恳之状,仿佛生来就甘为人们遮风挡沙,带来一岛春色。

木麻黄自豪之中也羞涩地笑了,集体俯身致敬:父亲,我们原本脾性相投,要不是你,我们又何以在这里落户?

万木葱茏,其他树种不分彼此,也都挥舞着大手小手遥相欢迎。它们能在这个曾经的不毛之地一代代生存发展,多亏了木麻黄打下基础。如果木麻黄是它们的“父亲”,那谷文昌,便是“父亲”的“父亲”了!

蓝天白云下,茫茫林海中,“谷文昌同志万古长青”之碑徐徐树起。艰苦岁月里和谷文昌一起工作过的一些同志相约来到碑前,栽下八棵青松。他们在一起时,常说跟着谷书记,不想升官发财的事,绝不会犯错误,活得很踏实。面对丰碑,他们重复着谷文昌生前常说的话:“一个人活着要有伟大的理想,要为人民做好事,为人民奋斗终生。”

他们当年大都二十岁出头。那时整个东山都找不到树,沙路茫茫无穷尽,风吹沙飞眼生疼,上学或走路都得背风而行。谷书记在这里一待十四年,静悄悄离开东山时,一片片一排排树代他们列队送行。现在他们终于补上了为谷书记另一场送行的机会,也就以树为内容“添枝加叶”吧。

山口村党支部书记陈加福说:“谷书记,您为我们辛苦了一辈子,现在我要天天打扫陵园,为您守墓一辈子!”

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说:“过去刮一阵风,谷书记就一脸沙、一身汗地赶来看我们,现在就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吧!”

一位带着儿孙的佝偻老妪,一瘸一拐地来到墓前跪地就拜,仪式结束后还哭天抹泪不肯走。县委报道组记者黄石麟从村支书那里打听到,她是山口村年近七旬的村民何赛玉,职业的敏感让他感觉里面有故事,他上前扶她起来问:“何阿婆你年纪大了,腿脚又不方便,孩子来了就行,怎么还自己来?”

“谷书记是大恩人哪,没有他带领我们种树,我们山口村早就被风沙埋掉了。我七岁就跟家人出外当乞丐,我们家三代外出讨饭,一个死在漳浦,一个死在诏安,尸首都不见,直到谷书记来,我们才不再死在讨饭的路上。我们没有祖坟,我和子孙都说好了,今后就把谷书记的墓地当祖坟,年年祭扫。”

第二年清明时节,山口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来扫墓。

第三年清明前夕,东山各乡各镇的乡亲也远远近近地来了,不少人为了不影响自家祭祖,特选择清明前一二天到来,在老书记的坟前烧些香烛,摆些祭品,添加一抔热土。

中国改革开放的巨轮滚滚向前,当年被抓兵到台湾或因困境所迫出洋谋生的东山籍台胞、侨胞回乡探亲,对家乡巨变叹为观止。以前,他们和父辈的心情莫不灰钝,触目之处几无人间烟火之象,在风沙和贫困笼罩的荒岛,即使想留下也了无生气,全部生活仿佛就是徘徊在风和沙之间。他们不得不卷起铺盖逃荒要饭、流落外乡、下南洋谋生,哪个不是被“沙虎”逼走的!弄清天翻地覆的起因后,他们也不由自主地来到谷文昌坟前:“共产党真伟大,谷文昌真了不起,把人间荒岛变成人间乐园!”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林带深深,涛声阵阵。即便不在清明节,一个个普通的晨昏,也总有人带着香火纸钱,默默地上山来到墓前,静静焚去。或跪或拜中,他们有时还问:“谷书记,我们现在都富起来了,你那里有钱花吗,有吃的吗?”烧完,问完,顺便捡走吹弹出去的烟头纸屑,才在四起的凉风中归去。

在他们归去来兮中,那些流水行云般过往的鸟儿,也时而落在树上和坟头碑前,小歇倦羽,聒噪一番又飞去。

前来扫墓的还有时任东山县委书记杨琼。

他对谷文昌再熟悉不过,一九七三年到龙溪地区林业局工作,就在谷文昌直接领导下工作了四年,在谷文昌分管侨务后也还跟过一段时间。谷文昌逝世四年后,在地区林业局局长任上的他,竟又受省委之命担任东山县委书记。他至今清楚记得,时任省委书记项南在一次会上听完他汇报东山情况后的寄语,“希望你向谷文昌同志学习”。他到任后从群众和老干部那里听到最多的话是,“当时谷书记是这么做的,希望你也像谷书记那样!”——他更深切地知道,那个一年到头穿一双黑布鞋、一套灰中山装的老领导谷文昌,当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基层,不是与群众一起谈生产、与百姓一块拉家常,就是挽起袖筒植树、卷起裤脚犁田、拿起钢钎打石头。

更大的震撼还是台风来时。

台风生成,群众往后转移,身为领导干部必须往前指挥,检查各个单位领导是否在岗。有次,杨琼冒着十一级台风前往澳角民兵队部指挥疏散时,乘坐的吉普车开不动了,还险被掀翻。艰难行走在谷文昌指挥建成的南门海堤,巨大的海浪翻卷过来,再从头顶上重重地倾泻如注,打得人晕头转向,非同小可的还有那三十九米每秒的风力!

有年夏天,三次超大台风正面来袭,把防护林中粗大的树木都拧断,公路两旁的防护林木也被拦腰折断。台风的破坏力太大了!灾后,大家还都惊魂未定,要是没有谷书记当年建成的一道又一道防护林带,防护林带没有那个不同地段和风口都得有一百至三百米厚度的规定,这次如何不被海龙王掳走?

杨琼无比感慨,自己在东山“乘荫”才几年,而谷书记一待就是十四年,要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台风啊!

风平浪静后,他带领干部群众,及时把那些牺牲的树重新补种上。穿过三百来米的防护林去海边,他总不忘告诉随行的干部群众:“这是谷书记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的生命线,今后无论如何开发,搞七搞八都不能打防护林的主意,一定得居安思危!”

他和前几任县委书记一样,用的都还是谷文昌当年的办公室兼宿舍,隔壁就是县委常委会议室。砖木结构的县委大楼,是一九五六年在谷文昌手中建起的。东山风多,每到海风呼啸,木框包着玻璃片的老式门窗就哐哐、啪啦作响,悬吊着昏黄灯泡的电线也摇晃不停,整座房子都在晃。这个谷文昌昔日的办公室,虽然简陋得不可思议,却总让杨琼感觉燕去而楼犹未空,屋里的蛛网和室外的每一丝阳光一样,都还接引着今天。

这座旧楼简陋不说,楼顶还常漏水,时不时就得加一层塑料布铺上。但杨琼和此前历任县委书记们一直照常使用。直到一九八八年此楼被确定为危房,县里才就近在楼后重建了一座简易新楼,县委书记的办公场所不过是照抄原来的陋室。

在这样的陋室里,杨琼睡得很踏实。凝视谷文昌的照片,仿佛听到老领导的心语:“希望我们一代代干部,对古人连想都不敢想却被我们共产党人创造了的成绩,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它,发展它!”他一直记得第一次陪谷文昌回东山时的情景,话语不多的老领导在一口气走过所有公社(乡镇)后,语重心长地说:“上山能爬山头,下地能走田埂,见到群众能主动招呼,是做好干部的基本功。”杨琼到东山第一年,就几乎爬遍了所有的山头,开发旅游时,每片沙滩都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过。

在东山工作期间,他前后接待过十七位中央领导同志,还有数位开国元勋。他在汇报时总要由衷地说:“东山这么好的基础是谷文昌同志打下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台湾开启“探亲潮”以来,他在会见或陪同那些陆续回来的东山籍台胞和昔年壮丁时,也总要自豪地说:“你们说的这些杰作,都是共产党手中搞出来的,是谷文昌先生带头的!”

也正是他,向前来视察的省委书记陈光毅汇报,提请为这位造福东山、功在当代利在百世的已故县委书记立个雕像。这还不够,在他的建议下,县委一九九〇年年初出台“一号文件”,做出《关于发扬光大东山保卫战精神和谷文昌精神的决定》,着力发掘这两种精神内核,培养东山人特有的干事创业精神风貌,推动两个文明建设。此后,用谷文昌精神为镜鉴自励并以之来号召干部群众,凝心聚力建设美好东山,成了一届届东山县委一脉相传的“法宝”。

一九九〇年清明节,赤山林场观林楼被开辟成“谷文昌事迹陈列室”,诸多历史照片、遗物、史料文件,每一件都诉说着谷文昌为民造福的一段人生。尤其是谷文昌南下时那个抄着《国际歌》、画着东山地图的蓝色硬皮笔记,字迹已然漫漶,却映现着主人崇高的理想。

东山眼前的美好,并不是与生俱来,更非靠天赐地施,而是有人在前头顶住了风雨扛下了苦难!深深受到感动的东山新一辈人中,就有黄石麟,他觉得谷文昌于东山恩同再造,为此参与发起了为谷文昌集资塑像的活动。一呼百应,短时间内全县各界纷纷捐资,还派专人远赴石雕之乡惠安县,商量雕刻事宜。

刻着“绿色丰碑”题字的花岗岩石像重一吨零四百公斤,从惠安运到赤山林场时已是傍晚。附近群众闻讯来帮忙,四五十人手持大竹竿、粗麻绳,人人都争着贡献一份力气。石像尚未安妥到基座上,昔日“乞丐村”山口村的老人小孩不约而同地带着供品或捧着鲜花,气喘吁吁地赶来,对着石像跪拜。

金色的太阳刚从波光潋滟的东海跃起,一支支一行行队伍披上阳光,打着鲜红的国旗、团旗、队旗,拥向海岛这头树影斑驳的赤山林场。

山口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陈加福衣着整齐,肃立在谷文昌塑像前,再次重申:“我说过要为谷书记守坟,直到爬不动。”

当年一同南下的战友们深情地望着谷文昌塑像,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含义。

这一天,几十位曾在谷文昌身边工作过的人员,自觉列队,护卫在塑像两边,心同此声:我们跟着老领导奋斗了一辈子,为人民服务的路走对了!

有位老人还向记者提了个请求:“能不能向上面反映一下,让我们再集资给谷书记的塑像盖个亭子,省得他日晒雨淋啊!”

《福建日报》在头版刊登现场短新闻《丰碑由事业和人心铸成》。新闻稿没装下的,还有谷文昌农民兄弟蔡海福的女儿蔡凤娥来雕像前表达的思念:“谷伯伯,您生前种树,死后还回东山为我们看护树林。”还有一位诗人这样书写道:“他的血汗输进了这里树的枝叶,他的生命化作这里树的年轮,他以一棵树的形象,在海岛树立起绿色的丰碑。”

见证了现场的《福建日报》张红深受感动,此后心甘情愿地成为谷文昌精神的书写者和宣传者。二〇二一年春节前,我和她谈起谷文昌,这位早已退休在家含饴弄孙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给我发短信说:“我觉得东山这个地方有三个大海:岛外波光潋滟,是蓝色的大海;岛内林冠接天,是绿色的大海;然而,比蓝色大海和绿色大海更加博大深邃的,是民心的大海,海中徜徉着一个伟大的海魂,这就是谷文昌!”

一九九一年五月八日,福建省委发出《关于开展向谷文昌同志学习的通知》。同日,《福建日报》头版头条全文刊登了此通知,通知下方还刊发了由张红、檀云坤等人采写的长篇通讯《共产党人的丰碑——记党的好干部谷文昌》。五月十六日,省委书记陈光毅出席全省部分县委书记、县长座谈会,并在会上发表题为《我们的事业需要千万个谷文昌》的讲话。

谷文昌墓地原本很小,仅有一条羊肠小道上下来回。随着来祭拜和凭吊的社会各界人士越来越多,高层领导和省外工农兵学商也慕名而至,造成的拥挤日甚一日。于是,一九九九年东山干部群众又捐资,在赤山林场兴建占地面积一百亩的谷文昌陵园,把山头削平成石级,重新塑像,并把“谷文昌事迹陈列室”更名为“谷文昌事迹展览馆”。

怎样把谷文昌的先进事迹推向全国?早在一九九七年,东山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黄石麟就有所计划。直到二〇〇二年全党开展“三讲”和“三个代表”学习以来,他才找到了宣传的“点”:参加革命为什么?在岗位上干些什么?身后留下什么?这期间,中央组织部原部长、中央三讲教育办公室主任张全景入闽调研,黄石麟受命整理谷文昌的事迹材料。又在这年夏天全程陪同张全景在东山调研一周,连开几十场座谈会,担任现场“翻译”;并从县档案馆借阅复印了两大袋的谷文昌讲话、报告,供张全景带回北京细看。二〇〇三年二月二十一日,经中央领导批示,《人民日报》转发了新华社以通稿发出的张全景的新闻稿《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的县委书记——谷文昌》。是年六月,中央领导发表署名文章《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一个执政为民的典范》。

二〇〇三年四月三日,经中共中央办公厅批准,福建省委、漳州市委在已定为国家级森林公园的赤山林场举行“谷文昌纪念馆”奠基仪式。八月五日,中组部、中宣部、福建省委在北京联合召开“学习谷文昌先进事迹座谈会”;中宣部决定将谷文昌作为全国重大先进典型推出。继而,二〇〇四年二月谷文昌纪念馆建成开馆并成为全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到二〇一六年入选全国红色旅游景点景区名录,再到二〇一九年被中宣部命名为“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谷文昌纪念馆始终备受瞩目。

何赛玉老人一直为谷文昌扫墓,直到临终前一年。那个自称要为谷文昌守墓一辈子的山口村党支部书记陈加福,也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身后,还有无数人长年累月风雨无阻地学习谷文昌,看护树林。

江山留胜迹,吾辈复登临。东山最大的胜迹,不是引海内外香客竞朝拜的关帝庙,也不是学贯古今大学问家、抗清复明志士黄道周的故居,郑成功、施琅的练兵台及别的历史陈迹,甚至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奇石”的风动石,而是由昔日灾害频仍的荒岛华丽转身为眼前的醉人绿洲。要是没有这个绿洲,前面那些古迹即使依然坚挺不被风化,又有几个人愿意在风沙肆虐中一次次光临?

“风沙吹不去印在历史的血痕”“风沙吹老了岁月吹不老我的思念”,正是带着这样的情怀,潮来潮去中,东山干部群众源源不断来谷文昌陵园倾诉思念。

几乎年年来扫墓的,还有谷文昌原来的保姆杨巧玲一家。一九七八年初,杨巧玲专程跑到漳州找谷文昌,请求批给一些杉木建房子。谷文昌说我不能公权私用,木材都是国家按计划供应,建议你还是用石头和水泥盖房更牢固。杨巧玲据此建房后,谷文昌闻讯祝贺,并托人从漳州运去一张长木椅给她,电话解释说这是在南靖县城家具店买的,很好用,合起来是椅子,拉开来是床,你家孩子多,应该用得上。谷文昌的贺礼让杨巧玲夫妇感动不已、敬佩不已。

那些受过谷文昌直接关心和帮助的父老乡亲,一年又一年,扶老携幼,不约而同地来祭奠了。在这里献一捧自己采摘的花草,放一盘自家做的食物,燃一根他生前最爱抽的香烟。家住西埔镇的退休高级教师王士春,坚持了二十年,队伍也越来越庞大,先是带妻子,后来跟着儿女,再后来牵上孙辈来祭奠。幼失怙恃的他,读初一时和谷文昌长女谷哲慧同班,曾多次被她拉到家里吃饭。谷文昌犹如慈父一般,不时拿钱给他。没有谷文昌的关心,他可能就没法读完中学、成为教师,过上如今四代同堂的美好生活。

一九九三年的一天,碑前多出了一尊香炉,盛着土,插着香烟,炉体上刻着几个字:“谷公——人民敬仰”。

显然,不是组织所为,那会是谁呢?人们猜测并寻找了多年,才揭开谜底。原来,谷文昌骨灰落葬后,杏陈镇老人陈和春每年都带着孙子去扫墓祭奠,见四周每每都插满了香烛,还烧纸钱,心想,群众真心实意祭拜谷公是好事,但万一不慎引起森林火灾,那就成坏事,也愧对谷公了!左思右想,他悄悄请老石匠何财春打造了一个四方鼎香炉,并请乡村书法家何九松题字。石匠和书法家问清情况后,都谢绝工钱,给谷公做事怎能要钱!

凭吊和祭拜者中,除了当年那些工作人员,自然也有林嫩惠等人,说起老书记,两眼闪泪花。

谷文昌担任省林业厅副厅长后,几位在东山搞林业的外县技术员先后都调回去了,林嫩惠受其精神感召,选择扎根东山岛,将平生所学押在东山的造林治沙上,并与东山姑娘结婚。在他的影响下,女儿女婿也都爱上了林业工作。他从县林业局副局长岗位退休二十多年了,却仍经常主动深入农村、渔村、林场、景区公园,义务指导造林技术,为海岛更优质的绿化发挥余热。

年复一年,有些与谷文昌素无交集、缘悭一面的人,也络绎不绝地主动来给长眠于此的这个外乡人祭拜。只为他像墓边的木麻黄那样笔直向上,为一代代东山人挡住了风和沙;为他像木麻黄那样干净磊落,共产党人的高尚情操苍天可鉴。

“先祭谷公,后拜祖宗”相沿成习。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五日,谷文昌诞辰一百零五周年。我参与策划并组织了一次省市县三级致敬活动,带大家轻轻踏上陵园台阶,来到谷文昌墓前,献花,鞠躬,重温入党誓词。

我与大家分享了谷文昌六十多年前在东山党代会报告中谈及的干部普遍存在的三种思想偏向和三种工作作风。谷文昌当时指出:“以上情况不能不引起我们警惕,党内同志尚有较严重的官气、骄气、娇气、暮气、阔气,和各式各样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思想作风。如果这些非无产阶级思想不彻底革掉,如果不与老百姓完全平等,是不能无条件地忠心耿耿地为人民服务的。”

真理并不都高深,有时质朴得就像他打下的那些石子,砌成海堤,砌成会堂,不可移也。

一位同行像东山人一样,点燃一根烟,小心翼翼插进碑前那个插着多根香火和烟蒂的石炉。我又细看了炉上凿刻的“谷公——人民敬仰”六个字,看得出,这是心怀敬意者一笔一画用心凿上去的。真心实意为人民的人,人民又岂能相负!

“家祭无忘告乃翁”,虽然类似的告知必然千百次了,我还是想亲口道一声:谷公,今日东山天蓝、水碧、沙白、林绿、岛美,是国家级生态县和全国十大美丽海岛,您当年描绘的“举首不见秃头山,下看不见飞沙滩,上路不被太阳晒,树林里面找村庄”的愿景,早已变为现实。我想告知的当然还有今日之漳州,就在上一年,漳州市实现了全域脱贫摘帽;还有今日之福建,福建省森林覆盖率连续四十多年保持全国第一……

我还来到墓后。我知道,后头一角不事声张地埋着他妻子史英萍的骨灰。他们仿佛前生密约,注定要在死后共眠,然后一起站成模范夫妻,向这个社会诠释爱的真谛。我得向这个生前死后都默默站在他身后的女共产党员致意。

谷文昌去世三年后,史英萍离休,过的依然是方志敏在《清贫》一文中所写的革命者“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她平时省吃俭用,却热心于公益事业,曾默默无闻资助过二十来名贫困大学生完成学业。

谷文昌离开后的日子里,史英萍总不忘向儿孙们强调:唯有更好地按你们父亲、你们爷爷的生前要求去做,才能告慰他。每逢丈夫忌日或清明,她总要带着孩子们来东山这个陵园,悄悄来,悄悄走,刻意避开媒体,绝不惊扰当地领导和民众。九十四岁那年她无疾而终,遗物里有厚厚一摞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谢谢史奶奶,您的汇款我收到了……”

二〇一五年,史英萍的孙女谷宇凤在福建师范大学的论坛上看到一篇帖子,一位年轻人在寻找当年资助他上学的“史奶奶”。谷宇凤告诉发帖人:“史奶奶已经去世。”不久,年轻人根据她留下的联系方式打来电话,泣不成声。

史英萍逝世后的第一个春节,组织仍按惯例去谷家慰问,却被谷家子女婉言谢绝,并恳请今后都切莫再来:母亲既已去世,作为子女不该再享受慰问待遇。说者平静,闻者动容,这样的事却并非首次。

我在谷文昌墓碑后一处无任何标识的地方向史英萍鞠躬致敬,眼前这片木麻黄,也有她所种,风中自当为她歌唱。我在绿色的海洋中漫游,海风吹来,纤尘不起,眼前却总觉飘忽着两个执手的身影。

风中传来年轻的歌:“人间不过是你寄生之处,银河里才是你灵魂的徜徉地……”我想我也是懂了,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另一种延续,且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本文摘自中国青年出版社即将出版的《谷文昌:只为百姓梦圆》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