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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七堇年:万川映月(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 | 七堇年  2021年08月05日08:41

七堇年:一九八六年生。香港浸会大学硕士毕业。已出版《大地之灯》《平生欢》《无梦之境》等作品十一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等。另有短篇小说、散文等陆续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等刊。

万川映月

——当我们在谈论社区保护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节选)

七堇年

二〇二〇年八月的一个普通的早晨,我打开电脑,登录邮箱,收到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面试通知邮件。窗外传来一声长达十二秒的汽车喇叭,应和着九秒的、五秒的……刺耳的狂躁在交叉传染,人们为了诅咒按喇叭而更加疯狂地按喇叭。又一个雾霾天,又一个早高峰,又有一些人被堵车逼疯了,而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每到这种时刻,我就极度渴望翠绿的松涛、清澈的溪喧、幽幽的鸟鸣……过去多年里,我也一直通过旅行的方式缓解“自然缺失症”:从贡嘎的落日、雨崩的明月,到挪威的森林、乞力马扎罗的雪……都是极好的续命药。每年至少服用一次,剂量越吃越大,耐药性也越来越高——严重时,非得阿拉斯加的荒原才能治愈。直到二〇二〇年疫情突然拔掉了插头,宣布这办法没戏了,而且很可能,再也没戏了。

我必须直面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既然这么热爱自然,为什么不去真的为她做点什么。为家乡,为身边的自然,做点什么。这成为我申请加入“山水”的初衷。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以下简称山水)是由北京大学吕植教授发起的生态环境保护机构,成立于二〇〇七年,从事物种生态系统保护,致力于解决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问题。在山水官网首页的背景图中,几只白唇鹿漫步绿野,滇金丝猴与纵腹纹小鸮的身影交替叠映,它们无辜地回应着我的凝视,我几乎可以听见那个优美的愿景——“生态公平”。

在面试现场,我第一次见到了山水的两员干将:冯杰、赵翔。一个深耕西南山地,一个驻扎三江源,都是做“社区保护”的前辈,一干就是十多年。面试很顺利,直到赵翔和我聊到了这么一个插曲:当他还是个研修生的时候,有个项目是要在某乡村推广“少砍树,多养鸡”。他一个扬州小伙子,初来乍到,一个人也不认识,怎么说服村民做改变呢?

“于是我只能挨家挨户地串门,跟乡亲们喝茶、唠嗑,甚至一起搓过麻将,差不多泡了一年,直到全村人都接纳了我,愿意听我的,这才把事儿给疏通了。” 赵翔双手一摊,“自然哪里需要‘保护’呢?自然好好地在那儿,亿万年了,要说‘保护’,就是因为人的存在,人带来的矛盾。管好了人,自然就被保护了。”

但是管人,天哪,一听到这两个字,我不由得放下二郎腿,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机,又迅速摁掉。我想起在质兰基金会的公众号上读到的一句话:“环保工作者时常陷入如何做‘人的工作’的泥沼之中,到村子里阿叔家喝茶唠嗑远比在山脊线上拣屎找豹更让人感到‘头秃’。”

两周后,我如愿加入了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成为二〇二〇年度研修生。按流程,我们首先要去山水最具代表性的社区保护项目地“关坝”,在那里接受六天的培训。直至出发前,我对环保的理念仍然和大多数人一样停留在种树、减塑的阶段,不知什么是“社区保护”。对此,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给出的定义是个复杂的定语从句,我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知所云。

第一次在卫星地图搜索“关坝”的时候,以令人眩晕的速度一层层放大:东方,亚洲,中国,西南,四川平武县,木皮藏族乡。

终于在2公里/1厘米的比例尺上,大头针扎向了“一块邮票大小的”村落。那一刻,显示屏看起来就像一张墨绿色的皱纸,暗示着山势之险峻,百分之九十三点七的森林覆盖率。一条名称令人遐想的河流——火溪河——从北到南,贯穿关坝村域,在地图上勾勒了一道弯曲的白线;这条涪江一级支流,流淌着藏族白马氏的血液,原名“夺补河”,与当地的“祭火”习俗有关。

在十公里的比例尺上,以关坝为中心,鼠标顺时针游走着:

十二点钟方向,甘肃白水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一九七八年就成立了;

三点钟方向,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野生动物肉眼遇见率极高的天堂;

四点钟方向,老河沟已成桃花源生态保护基金会的自然保护区项目地,在NGO圈的调侃里,那是马爸爸看上的地方;

六点钟方向,余家山县级保护区有着戏剧性的历史:一位老板原本计划承包山林作为伐木场,刚刚把运木道路修好,就赶上天然林禁伐令;老板将整座山林保留,后来成了民营保护区;

越过九点钟的小河沟自然保护区,十点钟方向,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与九寨沟只有一箭之遥,到了这一尺度,屏幕上翠绿的皱纸已见积雪皑皑、沟壑纵横,像极了一个人的大脑沟回。

仅从地图上就不难发现,从国家级到省级、县级,民营、公益……各类权属的保护区环绕着关坝村,彼此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当一只岷山A种群大熊猫进入这条核心走廊带,穿过关坝村的森林时,有没有脸盆那么大的猎夹埋藏在枯叶下,伺机咬住它的脚踝?当一溪清水流过关坝沟,汇入涪江,有没有村民毒鱼炸鱼,或将农药残余垃圾肆意排入,威胁下游水质?毕竟,大自然是没有围墙的。

保护可以理解为协调人类活动对自然生态的影响,而栖息地周边社区是人类影响最直接的来源。关坝这样的社区构成了“保护的最后一公里”,它们拱卫着周边栖息地的价值:是沦为一件政绩橱窗里的展品、一块绿色的孤岛,还是一片生态公平的和谐之地?

正值“817”特大洪水过去不久,所有参加培训的山水研修生,从云南、北京、长三角等各地项目点,分头前往关坝村集合。即使是在路网发达的二〇二〇年,最远的三江源研修生仍要整整走上三天;而我们从成都出发,则要五六个小时。

过了绵阳界,205国道贴着涪江蜿蜒,水坝似乎比加油站更多,河流像一首永远在排练中的交响曲,不停被蹩脚的指挥厉声打断。人们已永远无法听到这首交响曲本来的恢宏与清澈了。

在中国,大众习惯了“水利清洁能源”的说法,对水坝习以为常,甚至颇带自豪;但在欧美环保人士眼中,水坝的生态代价与经济效益“冥冥之中有些不成比例的凶险”。

山水创始人吕植在“一席”演讲中提及:“九十年代的时候,生态旅游在中国还非常少,我们做了非常细致的调查,四川平武县这条山沟,哪个拐弯上有一棵杜鹃树,哪个角度前面的村落和后面的雪山值得一看……花了两年的时间来培训,把这个地区所有值得了解的信息,和背后的地质、生物、历史、文化知识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能够向外人讲解的故事……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之后,平武县发生了巨大变化,采伐停了,新一轮水电开发又开始了。这一轮比上一轮挣了更多的钱,但是我们设计的那条路线上的景色都变样了……”

据学者李晟之回顾,吕植一行人回到平武发现,杜鹃、雪山已消失在视线;只有矿山、工地、水坝……不绝于目。晚上,大家吃饭,喝了些酒,吕植极为罕见地当场落泪。众人一时手足无措,悬箸噤声——“当时我非常伤心,觉得我们几年的工作抵不上一个推土机推一个星期……”

她叩问:“所有这些水坝也好,砍伐也好……背后都有非常合理的现实逻辑,我们能够撼动那个逻辑吗?是不是不撼动那个逻辑,就没法做保护了呢?”

仅仅追求自然保护,或仅仅追求发展,都是相对容易的;唯有同时兼顾两者,追求平衡,才是最大的难点——那意味着,不是正义对抗邪恶,而是正义对正义。

怀着相似的困惑,我们进入了木皮藏族乡。205国道突然从丝滑的巧克力变成被耗子啃过的蛋糕,洪水冲毁的路段还在维修。车身颠簸起来,泥水溅到车窗这么高,涉过巨坑后,一辆辆地全都成了兵马俑。我看着一大半悬空的路基下面,浑浊的涪江咆哮着口吐白沫,想起“817”洪水期间,网页新闻上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就在这条通往关坝的必经之路上,曾有一块洗衣机大小的落石,砸穿了一辆小轿车,落在司机座位上。

冯杰跑这条路,不下一百个来回了。从研究生毕业起,他就加入了山水;他投入心血的关坝、李子坝、中坝,是山水最成功的几个社区保护项目,这也是他的网名“冯三坝”的由来。每次介绍到这儿,他都会赶紧补一句:“谐音三爸,四川人都说我这是占便宜。还是叫我冯杰、冯哥都行。”

这个喜欢吃面食的北方汉子,看似大条,实则细腻,哪怕是跟晚辈说话,都会客客气气添上“不好意思啊,打断你一下……”每到重要节日,他都会给团队的成员买小礼物;在成员的生日或者欢送会上,他还会用那人的名字写藏头诗,留作纪念。无论是面对乡村农户、政府干部,还是NGO的个性青年,冯杰都能自然与其打成一片;我甚至惊奇地发现,有些四川老乡跟我们四川籍研修生说话,彼此都听不懂,却能跟冯杰这个河北人一川一普地畅谈无阻。对此,冯杰只是哈哈一笑:“刚开始也听不懂啊,时间久了就好了。”

冯杰如今已经是一个儿子的父亲。在家的时候,喜欢看成都的晚霞,会拍落日,发朋友圈;他还喜欢清晨早起,开窗看云,写些小诗;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出差、开会、写方案、改报告。这总让我想起John McPhee在《与荒野同行》这本书里对环保斗士布劳尔的描写:“……正是他对山脉的挚爱,把他早早地从它们身边拖开,拖进了被叫作摩天大厦的办公楼中,拖进了国会的走廊上,拖进了临时办公的酒店房间内……”

为了自然,我们必须跟人聊,跟人磨,跟人先交朋友,再办大自然的事。毕竟,大自然,是默不作声的。

终于抵达了关坝。下车第一口深呼吸,空气如清冽的泉水,透彻心扉。眼前是一条狭长的山沟,沟内溪水清澈见底,见不到一点儿垃圾。山谷间散落着民宅与菜地,两边的高山犹如墨绿色的金字塔群,一重重淡入天际。眼前的绿色让人难以想象,仅仅三十多年前,我脚下踩着的这条村主道,就是当年伐木场的运输通道。“碗口粗的树全被砍完,送去平武县造纸厂。八十至一百二十元一吨的,是杂木纸浆。一百至一百二十元一吨的,是松木纸浆;那时候拉木头一天可以挣到五六十元。”

不难想象“当时平武县木头车绝对是一景,拉五吨的东风车拉十八九吨”,泥水将车身和牌照完全糊满;加高的货斗里码满了木头,高度快要戳到电线,褐色的尾气,嘶哑的发动机……我们离这个链条并不遥远:脚下的木地板,身边的家具、纸。我们享用,但不(直接)承担后果。我们就是经济学里的外部性问题。两千多年前的亚里士多德早已点破:“被最多人所共享的事物,却只得到最少的照顾。”

在中国林业史上,有过好几波乱砍滥伐的风潮是绕不过去的疮疤;先是“大炼钢”,后是一九八四年“林业三定”。均山到户的政策导致了意想不到的后果:集体林一分,农民立刻将属于自家的山头砍完,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政策又变,林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不砍白不砍”。这就是贴现率的威力:当预期不明确的时候,未来价值的折现将会大大降低,股票暴跌如是,森林砍伐如是,因为行动者,都是人。人的世界里常常这样:“扣子从一开始就扣错了,到最后一颗才发觉。”

一九九八年的特大洪水,让政府重视起长江黄河中上游的森林退化。二〇〇〇年,“天然林保护工程”启动,退耕还林政策开始普及,生态得到了喘息。二十年过去,自然以令人叹服的胸怀,默默地还原了部分次生林;恰如那句我已想不起出处的诗句:“仅以你消逝的一面,足让我享用一生。”

见过了许多萧条衰败的村庄,关坝的面貌几乎让我吃惊。除了清幽的环境、安详的民居,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座崭新的三层建筑坐落在村口,窗明几净,是新村委会。两天后,研修生的培训,也将在这里举行。几个村民忙前跑后,搭线缆的,安水管的,打扫卫生的……赶着给这栋新楼通水通电。每个人都给冯杰打招呼,熟络得就像老朋友。

眼看研修生们第二天就要到了,冯杰有点着急能不能搞得定,唐虹回答:“肯定要通,必须通。”她的语气十分笃定,俨然是这里的主人。来之前我就被告知,唐虹与冯杰,正是整个关坝保护事业的起点。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某个寒冷的下午,高家大院里聚集着一百来号人,烤着火盆,为村委会换届选举唱票。唐虹被选为村主任。回忆起那一刻,她没有什么紧张激动的印象,只说是父亲鼓励她去参加选举的,当时她只有二十五岁。选上后,唐虹的表态十分实在——承诺要改造基础设施,要修好阳地山组的路,要改厨改厕。

口号提了,资金却一直没有。当选后的第一年,承诺的事一直没法兑现,唐虹焦虑得“不堪回首”。压力累积到二〇〇八年五月五日的一次培训,坐在考察的中巴车上,当着许多上下级,她靠着车窗就哭了。回忆起那天的心情,她记忆犹新,因为“一周后,就是汶川地震”。

二〇〇八年后,灾后重建的资金惠及关坝,唐虹反复找乡上协调,总算落实资金,把村里的土路硬化了,改厨改厕也做了,兑现了当初的承诺,“恢复了一点自信”。但她并不打算止于此。当时正是劳动力外出打工的高峰年代,剩下的村民还在山上放羊放牛,环境影响不小。唐虹想模仿隔壁小河村的做法,在关坝搞养蜂、做品牌,替换牛羊养殖。她将这个想法一抛出,“没有一个人看好”,就连本来的养蜂大户也无动于衷;何况“突然叫人别养羊了,这是断人家活路啊”。那会儿,她挨家挨户地一遍遍磨嘴皮子,但得到的最好反应是沉默,最常见的反应则是:凭啥不养?又不犯法。

转机总算来了,林业局陈佑平向唐虹推荐了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二〇〇九年秋天,平武水基金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联合进行选点调查,对关坝进行了项目可行性分析。

冯杰那会儿也还是个刚毕业的小伙儿,刚来关坝的时候,唐虹和他私下里聊天,讲起养蜂的事,两人一拍即合。但到了村上正式开会的场合,村书记资格老,主导话语权,让唐虹感觉“轮不上自己说话”,她当时只有二十六七岁,是个骨子里很害羞的姑娘。是冯杰在会上主动问:“唐主任,你不是对养蜂合作社有些计划吗?”这才让唐虹有了机会开口。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关坝项目点本底调查;

二〇一〇年四月,水基金支持下,关坝村阳地山组太阳能安装项目、木皮乡关坝村生物多样性保护和生态养蜂产业发展项目启动;

二〇一〇年六月,养蜂合作社改为股份制+会员制管理模式,启动中蜂有机认证;

……

回看《关坝生态保护与可持续发展大事记》,一件件里程碑仿佛自动弹立,但只有唐虹本人知道,整个过程“太难了,怎么说呢”,她捋着两根掉落的长发,指尖搓着,对我说,“经常睡不着觉”。

著名经济学家曼瑟·奥尔森的公共选择理论奠基之作《集体行动的逻辑》(一九六五年)一书中描述:“除非一个集团中人数很少,或者存在强制手段,有理性的、寻求自我利益的个人,不会采取行动以实现他们共同的或集团的利益。”

奥尔森的理论在唐虹身上得到完美的验证。村里的养蜂大户都不怎么理她,对集体合作社更是毫无兴趣。唐虹为了说服他们加入合作社股份,只好生磨硬泡,一趟趟地背上腊肉、土豆、玉米酒,跟他们吃饭喝酒,聊天混熟。

蜂场位于关坝沟深处一个叫作“倒梯子”的地方。有个春天的夜晚,她在那儿跟蜂农们吃饭喝酒到半夜,“醉醺醺的,一个人从山上走夜路下来……一直走”,我以为后面埋伏着惊悚的情节,没想到她话锋一转,“月光好亮……白天阳光也很暖,蜜蜂嗡嗡嗡的,我特别喜欢那种感觉,腊肉煨土豆你吃过吗?香得不得了……” “蜂种是装在麻袋里运过来的,我生怕别人动作重了,弄坏了啥的,亲自跟着背上山,肩膀这些,全部磨破……”

从她眼神放光的样子,我忽然看到了人类学家项飙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中所说的“乡绅精神”:立足脚下事,照管身边人,他们不谈世界格局、中美博弈,只是像个“温州做打火机的”那样,专心把身边小事做成。

在当时,唐虹身边没有任何人看好养蜂合作社,甚至连身为工程师的丈夫都“想不通我为啥要折腾,气得要离婚”。她的最后一线希望是一份五六页的养蜂产业报告,自己写的,拿去找乡党委书记寻求支持。

相比被选举为村主任的那一刻,她更记得去找詹书记那次的紧张。一大早,她就战战兢兢地站在詹书记的门口,手里汗津津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幸亏那天没有开会,詹书记就在办公室,她进去,递上报告。对方翻了翻,扫了第一页,迅速跳到最后一页,合上。

唐虹心里一沉。

好在詹书记说:“你这事儿,方向肯定是对的;乡上确实没得资金支持你,但我个人,绝对给你精神支持。”

精神支持这四个字,十多年后唐虹说起来还意犹未尽,“真是最后一根稻草,要是詹书记也泼我冷水,那我绝对放弃了”。

流动蜂农所养殖的主要是来自欧洲的西方蜜蜂(如意蜂),它们个头大,性情凶猛,只偏爱大量开花、花粉量和花蜜量大的植物,对生态的贡献很有限;而中华蜜蜂(Apis cerena subsp. cerena)与中国的本土植物协同演化了上百万年,对蜜源不挑剔,能为意蜂不屑一顾的植物传粉,保证植被的正常更新。保护中蜂,意味着保护整个植物生态系统,能在对自然干扰极小的前提下,带来当地人的收入。

正是这些小小的中华蜜蜂,打开了“社区保护”的门缝,在“鱼与熊掌”都要兼得的圆饼图中间,重合出了一小块可能性。山水抓住这个机会,向关坝村提供了大量支持:除了邀请专家为当地组织技术培训,还用股份制的方式一边注入资金,一边吸引当地养蜂户共同入股,组建了养蜂合作社。

第一份订单非常漂亮,经过NGO的牵线搭桥,万豪酒店集团与平武水基金按四十元/公斤的价格收购关坝蜂蜜两千公斤;而此前,关坝村民依靠自己最多只能获得十四元/公斤的销售价。

一切顺利得像梦,然而到了取蜜前夕,洪水冲走了百分之七十的蜂箱,只剩下大约四百个。唐虹为了交付这份两千斤订单,到附近的白马乡去收购蜂蜜。她过于急切,想着“节约成本,就只带了合作社的李天才去付款拿货”。回来后,合作社的出纳得知此事,气急败坏。一时间,谣言四起。唐虹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年轻太天真”,忽略了程序上应该先带上会计、采购员去查质,然后才是让出纳付款。

等到这批蜂蜜被加工完成,送到万豪酒店的全国店面出售,新闻里一片掌声,热闹的眼神投来,山村沸腾了。唐虹“做梦也想不到蜂蜜可以放在五星级酒店里卖”。但梦的背后,始终有村民揪住报道里的偏差不放,“返利两台车,还有一台去哪儿了”(另一台车其实是基金会给了荥经县的另一个项目)。唐虹一时间感觉百口莫辩,“那时候真的不懂,公开就是对自己的保护;越是公开,越是保护”。

唐虹并没有给我吹嘘她当时一心想养蜂的生态意义有多么前瞻,聊起当时种种折腾,她有种怀旧般的兴奋,“可能别人看我,上蹿下跳的,就像看猴戏一样……但我是因为喜欢,是真的喜欢,把事情做成的感觉……尤其是喜欢跟山水这帮人,像冯杰这种,真的都是很纯粹的人。”

说起如何一碗水端平,如何服人,她已俨然一位成熟的领导者,对带人管事得心应手了。我们研修生的欢迎晚宴上,她来迟了些,大伙儿起哄,说要罚酒,她就落落大方端起酒杯抿了一下,给大家唱了一段《青藏高原》。从她端庄大气的姿态,我完全想象不出她小时候“非常自卑,很害羞”的模样;也想象不出她被迫去温州打工的最后一年,因为太舍不得离开家乡,在火车上哭得稀里哗啦的情景。

我问她:“乡村女性干部挺少的,你觉得你的女性身份对你是有帮助呢,还是阻碍更大?”

她坐在我对面,认真地想了五秒钟,说:“我觉得是帮助更大。”她颇为肯定地回答。从二十五岁第一次竞选上村主任开始,唐虹就活动在“人多口杂”的环境里,一举一动都很扎眼。她早已考取了公务员,做过了两地乡长,“到现在最痛苦的还是跟人打交道……人多口杂啊,太难了”。

当一个村民说,“可以保护,但红外相机别在我的山上安”,他的顾虑并非不可理解。毕竟对于一个普通村民来说,最实在的担心就是,牛羊不让养,树不让砍,我怎么活。

但“思想是降落伞,打开时才有用”。只要对欲望适当节制,总有一些可持续的选项,比如养蜂,能够溶解保护与生计的对立,实现共赢。

二〇一二年的一个晴天,早上九点左右,乔良远远地看见一队人马出现在关坝那条村干道上,像是重要干部来考察的样子。乔良不知道那是哪位领导,但他立刻将军装穿戴整齐,跑上前去,拦住了官员队伍。

领导就在最前,后面的人发现突然闯来一个当地青年,颇有些紧张,好在那一身齐整的军装看着也不像是“来闹事的”。乔良大大方方开口了:“领导你好,我叫乔良,是退伍军人,我父亲是抗美援朝战士。我把退耕还林的补贴都拿来给家里的承包林种上了树;我还想再种三十亩,但我没有钱了,希望领导能帮我。”

当着众人,领导掏出了两千五百元,发话:“看好你,年轻人!二十年后我再来看你做到没有!”

二十年时间还没有到,乔良却已经不满足于当初的小目标了。返乡后,乔良当选了村主任,后来又是村书记。当时,养蜂已经打响了第一炮,关坝有了太阳能热水器、节能灶,减少了薪柴砍伐,“环境保护”开始渐渐渗透到普通村民的认知中。除了养蜂之外,乔良认为冷水鱼养殖也是很好的方案,可以将社区生计需求与环境保护融为一体——这类鱼基本上只在最清澈的天然水质环境中生长,既能带来经济效益,也能促使村民保护水质。

关坝沟最主要的冷水鱼有两种:俗称“石爬子”的,是鲇形目鮡科石爬鮡属,一种流水性低栖鱼类,吸附水底石头上,攀爬自如;俗称“雅鱼”或“白鱼”的,是与石爬鮡伴生的齐口裂腹鱼。

有村民回忆自己小时候:“一遇到夏天有山洪,山上有位婆婆,就在我家旁边的河边,用一个拖布一样的武器,上面挂上蚯蚓,旁边放一只水桶,石爬鮡一咬,她就一提,这叫‘梗鱼’……父母偶尔也带着我和妹妹去钓鱼,半天就是一桶,掏出肚腹,抹点盐,就在河边生火烤着吃,香味记忆犹新。”

关坝沟的鱼类原本很常见,但随着森林退化,梯级电站修建,越来越稀少;加上这些鱼对生境十分挑剔,难以人工养殖,石爬鮡的价格渐渐涨到本地六百多元一斤,市价最高时可达一千多元一斤。

乔良上任后,让高明斌“把沟里的鱼管起来”。

高明斌是个七〇后,个子瘦高,因为身体不太好,一直留在村里,是关坝组的组长。他年轻时候得过肺结核,“医生说这是富贵病,累不得,要多休息,我就只能放羊”。有次修补羊圈,搬石头,一用力,肺泡破裂,当场大吐血,差点没了命。结核病得长期服药,伤害了肝脏,他更没法外出打工了。

虽然身体不怎么样,高明斌却是出了名的踏实肯干,心直口快,组长一职尽心尽力。在村里,人们习惯叫他“高队长”。自从书记让他“管沟里的鱼”,他就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来回回在沟里巡逻,喝止人们毒鱼炸鱼。“没有工资,没有汽油补贴,就我一个人。”

外村的人为了捞鱼,深更半夜跑进关坝沟,将渔网鱼篓偷偷放到河里,几十米放一个,第二天捞走;“这还算温柔的”,遇到毒鱼、炸鱼的,环境破坏就更大。高队长每晚十一点左右都要来沟里转悠,经常半夜打着手电出来抓人——管理关坝沟在实操意义上,几乎就等于跟人吵架。

一个不可忽视的细节是,根据山水的社区本底调查,当地村民的收入支出结构里,“人情支出”占比普遍较高。以旁边的和平村为例,红白喜事礼金占农户家庭支出总量的百分之二十八,且百分之四十三点一的农户人情支出在五千元以上,部分家庭甚至在一万元以上的水平。

如此一个熟人小社会,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要开口阻止谁,难度可想而知。更何况,经济学家Elinor Ostrum在《公共事务的治理之道》里提醒道,不仅灯塔、广播、国防……“惩罚”也是公用品,可以搭便车——面对公愤,大家往往敢怒不敢言;毕竟,无论谁站出来“说句话”,好处是所有人分享的,坏处却是那一人承担的。

高队长脾气爽直,一把硬骨头,无论逮着谁撒网捕鱼,都敢没收。为了杜绝外村人进来弄鱼,他做了一根拦路铁杆,横在关坝沟路口,上了锁,阻止车辆进入。外面的人是拦住了一些,但本村人进进出出,也只能找他,三更半夜打电话让开锁,高明斌也只好起身赶过来。有时候他有事不在,或者赶来的时候慢了些,等的人不耐烦,难免骂骂咧咧。

“我就是性子直嘛,脾气暴嘛,别人不敢说的我敢说嘛。”高队长管得凶了,得罪了许多人,到了公选巡护队长的时候,村里人匿名投票,把他“选下去了”。他毫不避讳那时候非常寒心,很是受挫,面子上也挂不住,“就赌气,不干了。书记再打什么电话,我就拖着。就不干、拖,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多年过去,高队长坐在村委会门口的木墩子上说起这一段,捂着头,脚尖仿佛在玩弄一只看不见的蚂蚁,“最难的,还是人的管理啊,团队啊”。很难想象这也是一个小学都没有上完的山里人的烦恼。

改变竟然是《西游记》带来的。在山水提供的一次培训机会“绿色领导力”中,专家教导学员怎么带团队,怎么管人,用《西游记》举例。高队长对其他的抽象理论不感兴趣,唯一记得“唐僧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把孙悟空这种家伙管得住……你看唐僧有紧箍咒,但是也会给孙悟空缝衣服对不对”。

他现在一说起《西游记》的管理心法就滔滔不绝,毕竟,他的确是从那次培训后,大受启发,突然对“管理”开了窍。

“你要打个啥肉吃,可得悄咪咪的,不然坐牢的又不是我们,更不是当官儿的,还不是你自己,对不嘛?家里有个坐牢的,儿女上学也要受影响,是不是?” 如今的高明斌已经学会一套“柔术”,与过去的“硬干”不同,他现在会经常坐进农家院子里,跟邻居拉家常,耐心劝说。“老百姓一听,晓得你关心他,他就高兴,他反而就不得去打鹿子了。”

高队长和我聊起,不久前关坝村有人在后院烧玉米秆,烟雾蹿上了半山腰,吓得林业局一通电话打到村上来:“着火了吗?干啥呢?”

高队长一听就知道谁家干的,赶紧打电话给罗向平:“快点回去!你老汉儿又在烧苞谷秆啦!”

过了一会儿,罗向平打电话回来:“我说没用!他不听我的!你快过来吧,你说,他才听!”

高队长为这个能证明自己威信的小事深感欣慰。顺着他的指引,我走进了罗向平家的后院,着实惊喜了一把——那里是罗向平亲手修建的一处小鱼塘:贴着山壁,林木幽荫,沟里的活水穿过清澈的鱼塘,波光流溢。鱼塘边垒着几块特意搬来的巨石,错落有致,配上旺盛的多肉植物,旧轮胎做的花台,俨然一处僻静优美的小花园。我躺那块平台般的巨石上,仔细往水里看:“鱼呢?”

罗向平用一种自嘲般的欢快,一口回答:“水猫子吃完啦!”

水猫子的学名是水獭。它们的回归,是关坝保护业绩的一大喜事:水质恢复,鱼类恢复,水獭也回来了。尽管这又带来了下一步的人兽冲突问题——比如黑熊吃掉了蜂蜜,水獭吃掉了鱼,等等——但大部分开明村民对于生态环境的好转持欢迎态度。老一辈的养蜂合作社成员自发组织山林巡护,阻止盗猎、挖药、毒鱼炸鱼的行为。他们的下一代继任者们自称“葫芦娃”,高明斌、乔良也是其中之一。这批骨干成员遥远地呼应着亚马逊集团贝索斯那个著名的“两张比萨饼原则”——最有活力的团队规模,就是六至十人(一顿聚餐两张比萨饼就够)——恰如中国古老智慧所说的,“人多不干事儿”。

二〇一八年后,红外相机网格化监测在关坝正式铺开,“葫芦娃们”跟着山水员工一起,跋山涉水,学着安装和调试红外相机,还要定期上山“换电池”“收数据”。这是科学做环境保护的必要手段,可以准确地用数据反映该区域到底有些什么值得保护的动植物,以及保护成绩如何。

二〇一九年,桃花源基金会评选的首届“最美巡护员”,让这一群体被放在了聚光灯下,走进公众的视野。但在现实中,社区的巡护行为大都是民间自发的,高队长这类巡护员没有国家机器的执法权,抓到任何人,也只能“口头劝说”,最多“扭送派出所”;几乎每一次巡护行动,他都面临一句绕不过去的反问:“你又不是政府,你有什么权力管我?”

如果是在荷枪实弹的盗猎者面前,草根巡护员面临的“无权”问题更加凸显。三江源保护区措池村,“野牦牛守望者”是当地牧民自发的非正式保护协会,除了怀揣“管理局盖章的巡护证”,他们并没有别的合法手段与荷枪实弹的盗猎对峙。在不得已之下,“野牦牛守望者”给自己的巡护车喷上了“巡护”“检查”等字样,虽是未经允许的灰色手段,但多少可以增加威慑作用,保护他们人身安全。

在四川茂县九顶山,巡山二十多年的余家华和兄弟们感召了附近村民自发“做眼线”,每次接到村民举报的电话,余家兄弟操起镰刀就上山。聪明的是,早在胶卷的年代,余家华就自费买了相机,对峙的时候,先当场拍下盗猎者的人证物证,比如手持土枪,或者背包里的猎套。在闪光灯的威慑下,“你们这是人证物证俱在,非法持有枪支武器!赶紧走!再也不准来!否则下次就直接送公安了哈”!

以上策略都充满了民间智慧。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就连高队长自己也有一套自己的办法:每当对方反问“你凭啥管我弄鱼,又不犯法”的时候,他就回答:“那当然要管你了,我每个月领六七千块钱,就是专门管这个鱼的。你要打鱼去别的地方打,反正不能在我们沟。”

在乡村,“六七千块钱”的概念足以让对方暗自接受,“好吧,你是专门管事的”,而实际上,高明斌的工资最多只有一千二百元,夜巡一次四十元。“可要是我说一千多块,那就没有说服力啦!”

据心理学研究,有一个反常识的结论是——不是态度改变行为,而是行为改变态度。

人一旦做了某事在先,就会自发地将行为合理化,形成自我说服。究其原因,也许是人类天生有需要克服“认知失调不适感”,倾向于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辩护。

也许,利用这种心理机制,一开始有没有环保态度并不要紧,至少在高明斌身上,从“让我把沟里的鱼管起来”的那一天开始,环保这一抽象概念,已通过无数次直接行动,渐渐内化为他的自我认同。从“要我保护”到“我要保护”的鸿沟,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跨越了。

我去高队长家那天中午,天气终于放晴。院里停着他的那辆标志性的江陵摩托,多年来,他就是骑着这辆摩托来回巡逻关坝沟的。

“我们骑摩托车上山去吧,我想看看蜂场。”

“不得行,路刚刚才挖通,软得很,摩托车吃不住。”高明斌拒绝了我的请求,但找来另一位葫芦娃孟吉,一起坐他的面包车上山。

机耕道曲曲折折,向关坝沟的半山腰攀去;刚刚挖通的塌方路段还很泥泞,轮胎压上去像是棉花一样柔软。这条路的终点在“倒梯子”,再往深,就没有机耕道了,是巡护路线的起点,只能步行。眼前出现一片空地,传说中的“集体蜂场”看起来有点像一面巨大的壁龛。

“本来就要在这儿修堡坎,防塌方嘛,我们想,咋利用起来呢,后来就把堡坎修成格子状的,每个格子里面放了蜂箱,表面安了钢丝网,黑熊偷不了蜜。”我问高,这些设计是谁想的,他说大家商量的。

“蜂衣,要不要穿上?”他们给我一套防护服模样的东西,面罩是透气的。我只在电视里见过蜂农穿上这身东西,感到新奇。穿上后,我也跟上前去瞧:蜂箱是一截掏空了的树干,剖成两半,平时合拢,只留一个小小的出口供蜜蜂出入。他们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一个蜂箱,放在地上,慢慢解开两端捆绑的铁丝,打开——蜜蜂密密麻麻,大部分仍然贴在蜂巢上;一小部分嗡嗡地飞了出来,但大家都动作缓慢,谁也没有被惊扰。

这时,有人拿起一把小铲子,规律地,轻轻地,持续敲打着蜂箱;敲打了好一阵,蜜蜂嗡嗡地飞离,这才露出下面的蜂巢和蜂蜜。

“来迟了,来迟了,至少一个月之前就该取。”高队长用铲子撬开一块蜂巢,甩到塑料桶里;过一会儿,又敲下一块。蜂蜜像液体的阳光一样流动着。

倒梯子蜂场尽头,有一座两层楼的小木屋,是巡护队“白熊保护站”的办公室,放置了许多巡护队的工具:电池、电筒、靴子、头盔。屋里贴着蜂场照管轮班表,合作社分红细则圆饼图。《保护小区大事记》是手写的,字迹工整。

一张巨大的科研监测地图,贴满整整一面墙。在密集的等高线底色上,红线方格划出了200米×200米的红外相机监测网格,覆盖关坝四十点三平方公里的公益林。每个网格都有图钉扎着一枚动物的小照片,从羚牛到黑熊,代表在那个位点拍到过的物种。

就在这张科研监测地图旁边,我看到了巡护队收缴的土猎枪、猎套、猎夹。简易者,只不过是一截精巧编制的尼龙绳,贝爷在《荒野求生》节目里用鞋带就可以制成的那种,可以困住竹鼠、雉鸡类小型动物;而钢丝套就种类繁多了;最狠的是猎夹,小的有巴掌大,大的则有脸盆那么大,是用来捕捉羚牛或野猪的。曾有野猪被猎夹困住后,不惜生生咬断自己的腿骨逃跑。高队长亲眼见过这么一截猪蹄留在空空的猎夹上,后来当他遇到一头跛脚的野猪时,他猜测这就是当初那头“勇士”。

高队长给我展示起那段尼龙绳怎么用:“这样绕……这端,捆一根树枝,弹的,从这儿,插进洞口……这儿,扎上,看到没?”他说得轻松,就像一位高级程序员向奶奶解释算法;可我怎么也没看出来,这怎么就能“抽完一根烟,就逮到一只竹鼠”。

十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动物保护专家乔治·夏勒在WWF的资助下,到中国西南山区从事大熊猫研究。他写的《最后的熊猫》里提到,哪怕在卧龙自然保护区,也至少有三头熊猫死于猎套。那些猎套是本地人用于捕杀麝、熊等大型动物的。“中了套的动物们都会惊慌地往前冲,企图挣脱,而这只会让绳套越系越紧。”没有动物知道,只要后退,轻轻绕出圈套就可以了,从来没有。

“人奸不晓得死活,猴奸不晓得解索”,当高队长用四川话说出这句民谚的时候,我有点哭笑不得。

早在《野生动物保护法》立法的五年前,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一日,一名叫冷志中的村民因猎杀熊猫被捕。夏勒博士在书里详细记载了那场法庭审讯的笔录——

法官问:“你把肉怎么了?”

冷说:“带了回家,我老婆用萝卜炖了,我们吃了一点。味道不好,所以我们就拿来喂猪,我还送一些给我妹妹。”

当时,冷志中得到的判刑是两年。

站在道德高地上眺望,“萝卜炖熊猫”的荒诞与愚昧当然是一目了然的。但只是这样吗?真正的悲剧,不是正义对抗邪恶,而是当正义遭遇正义。只有从一切道德高地上撤下来,走进现实的平原,才有可能真正从源头上解决两种正义的冲突。

吕植在二〇一七年的一次公开演讲中分享了一个细节——博士生期间,有次她跟着一名野外工作助理,走了一百二十里山路,去吃助理的家人的酒席。“走了一天,很累。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突然人声鼎沸,大人小孩都在叫。我好奇,就爬起来看,结果发现一只毛冠鹿被全村的人堵在一个角落里。这只毛冠鹿是一只怀孕的母鹿,它不知道为什么跑到村里来了,大家发现了以后喊打喊杀,我看见的时候它已经不行了,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看起来就要流产的样子,我心里头很不忍嘛,就想,是不是应该劝一下。

“正当我准备往前凑时,旁边一个人回头说:‘哎呀,你可真有福气,来了就有肉吃!’

“我当时一下就语塞了。我知道这个村子很穷,他们一年就能吃到一次肉,就是过年的时候杀一头猪,把这头猪挂在房上把它腌起来,只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切下一小条给客人吃,小孩子也会眼巴巴盯着客人的碗。在这种情况下一只鹿被当成肉来吃,有错吗?”

吕植继续说:“这不是一篇博士论文能回答的问题,也不是一个科学家能回答的问题,所以我开始琢磨,自然保护该怎么做。”

十二

杜勇一九七四年出生,是高明斌的同辈人,童年时代“火柴五分钱一匣,家里硬是买不起”。在关坝,他是出了名的好丈夫,夫妻关系温馨和睦,门口挂着“五好家庭”的小小铁牌。妻子意外去世后,他至今没再娶。很难想象这个“好男人”,在少年时代是个“超社会的”,总能吆喝到大帮兄弟打架,在镇上“横着走”。

有了电话和BP机之后,招呼兄弟来打架反而变得越来越难了。毕竟,市场经济已经席卷了乡村,而打架不能当饭吃。一九九〇年,杜勇第一次离开家乡出去打工,目的地是海南。他至今记得渡过琼州海峡的慢船,整整六个小时摇啊摇,他吐得昏天黑地。晕船只是第一关,考验刚刚开始。他们干的活儿是种树,没想到遇上飓风。幸好他反应快,将自己腰上的安全带扣入了固定物,躲过一劫。

就在他身边,工友们十指紧扣的双手被生生吹开,像被什么隐形巨人拽走,一个个被甩到天上去了。杜勇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工友抱着一棵树,连人带树被刮走,风筝似的在天上飘。“我们一共去了六十到八十个人左右,最后剩下的只有二十几个。”海南的经历只有短短两个月,却叫他很长一段时间发誓再也不外出打工,还是“靠山吃山稳当”。

在漫长的农耕时代,西南山地的农民上山砍柴、打猎、挖药,本是传统生计,索取也是有限的,毕竟斧子只有一把,手只有两只,一趟累死了也只背得动一百斤。“不像后来的油锯、电锯、卡车,一个人一天就可以剃光一片山。”

十六岁的杜勇开始跟老一辈人打猎。当时的猎人,一般三人一起上山,要带烛纸,敬山神,求平安。打了“麝”这类高价猎物,叫作“抢山”;打了麂子、鹿这类普通猎物,叫作“偷山”。无论是“抢”还是“偷”,都得烧香还愿,感谢山神,否则日后必无获、遭灾。

但市场经济很快辐射到了乡村,当打猎不再是贴补口粮,而是进入买卖市场的时候,传统约束很快让位给钞票。羚牛在一开始能卖几百元一头,相当于种玉米一年的收入;后来涨到一两千,现在“怕是不止一两万”。猎人进山一趟极其艰困,所以从来都是“不打到猎物不下山”,如果三天口粮不够,就省着吃,待上五天、七天,总要拖着猎物下山才算数。

后来七天也打不到一只猎物了。

野生动物很快被漫山遍野的猎套猎夹消灭。四川茂县九顶山余家华回忆,最猖狂的时候,人们放火烧山驱逐动物,赶尽杀绝。

这是活生生的“公地悲剧”。一九六八年,美国生态学家加勒特·哈丁在《科学》杂志上将Common Tragedy 这个概念加以发表、延伸,描述这样一种情形:“公共草地上,每一个牧羊人都想要多获利一些,虽然他知道过度放牧,草地可能会承受不住,但他不放,别人也会去放。而后所有的牧羊人都跟进,所以草地牧草耗竭,悲剧因而发生了。”

用经济学的术语,这是“租值消散”的一种情形;用猎人的大白话,这是自己不搞别人也要搞,不搞白不搞;用人文的话语,悲剧一词在古希腊,意味着“某种崇高的东西”崩溃了,而且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当动物越来越少,风险越来越大,外出打工的收益远远超过打猎,乡村迅速卷入市场经济旋涡,沦为空心状态。杜勇又重新回到外出打工的队伍。

十三

作为一名熟练钻工,杜勇通常在工地与爆破组配合,打炸药预埋孔。有天,突如其来的巨响仿佛是一列火车从头皮上碾过去,巨浪般的摇晃感袭来,隧道中突然停电,盲黑,噼里啪啦所有东西都在往下落。烟尘劈头盖脸,所有人紧紧聚成一团,抱着头,在灰尘的气息中,聆听黑暗中各种崩塌的声响。

杜勇在隧道中蹲了漫长恐怖的十多秒,这大概是继海南飓风之后又一次离死亡很近的时刻。摇晃平息后,在一片沉默的慌张中,他和二十多位工友追着两把手电筒的微光,匆匆逃出隧道。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出隧道的第一时间,得知大地震,杜勇立刻狂奔到木皮乡中学。确认女儿安全,他又立刻撒腿跑回家,看妻子。家里厨房的土墙塌了,人没事。

地震成了许多四川人记忆的断层,甚至一种纪年法。人们不提二〇〇八年,而说他们是“地震前结的婚”,这房子是“地震后修的”,诸如此类。杜勇修房子要花九万,“但手里只有六千。政府补贴了二万四,还差六万。这六万是低息贷款,靠四个月的打工,我就还完了”。

那是在河北,杜勇还是做钻工。四个月挣六万,对于一个农民工来说,意味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全跟;工地机器二十四小时开着,人也是不休的”。

无论白天黑夜,炮工炸完,钻工跟上,钻工钻完,炮工跟上,如此往复;见缝插针地打个盹儿就继续干,吃饭是狗刨式秒杀。“那个河北老板太黑啦! 八个小时一班,十六个小时算两班,再多就不给我们算了,可我明明干的是三班倒,照理说我应该拿八万。”

回来后整整两个月,杜勇一直耳鸣,仿佛钻机仍然在脑子里铿铿锵锵。他掉了二十多斤,瘦得像块页岩,体重再也没能长回去。从杜勇身上,不难看到中国最典型的那批农村劳动力的缩影。凭借吃苦耐劳这四个字,他们奠定了中国经济腾飞的基石。

随着地震后政府的基建投入,加上山水陪伴,关坝社区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生态经济都大有起色,吸引好几位打工人返乡,参与养蜂、日常巡护,学会布设红外相机进行动植物监测,阻止盗猎。在公开的队长选举中,高明斌尽管没有继续担任巡护队长,但仍旧主要管理沟里的鱼,负责关坝的“水”;而关坝的“山”,则交给了新的巡护队长——杜勇。

凭借少年时代打猎的经历,杜勇翻遍了附近每一座山、每一条沟;要说密林里找路,GPS都不如他厉害;要说生存技巧或追踪动物,他的经验和直觉无出其右。在给研修生们自我介绍的时候,杜勇就说,“反正,进山找我”。

毕竟,巡护绝不是简单的爬山。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