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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1年第4期|叶临之:伊斯法罕飞毯
来源:《天涯》2021年第4期 | 叶临之  2021年08月05日09:46

帅奎刚接到通知,略表镇定,语音犹如扰人的蚊声,从跌宕起伏、宛如地狱的高山谷地飞越过来,对于从谷地要回W城的他,声音非常熟悉,时下的说事却不同寻常。

语音由公司办公室女助理不断发来,不是来自让他一直处于担心中的W城,但足以让帅奎如坐针毡。该女士蹩脚、拗口的中文在正月的冷风中游荡。帅奎坐在比什凯克机场的软皮椅上候机,鬓中沁出不少冷汗,随着神秘语音的滚动,能够看见这些透明汗珠,以非常迅疾的速度冷冻,像极冰晶凝固,在心尖上开出刺眼光芒。这黎明时分,他不由惊慌,警惕地查看四周。

公司总办助理还兼任翻译,与作为高管的帅奎不同,虽只是中层干部,但她是本地人,又有位低权重的意思。在帅奎来公司任职的伊始,他俩竟然发现他们是校友,她曾留学中国,称喝过卫津河里的水。“卫津河啊,好漂亮,冬天还可溜溜冰儿。”她总说的这句套话和维吾尔族同胞说普通话时的腔调一样。直到现在女助理还能说出帅奎熟悉的地名,但是随后的工作中,帅奎发现恐怕不是如此简单。从在公司相处的经历看,女助理和他的关系并不好,每次和她打交道,他心里总惴惴不安。他能从女助理那里感知到自卑,一年多前,帅奎的一名本地朋友将要从公司离职,帅奎请吃告别晚餐时,朋友跟他说过女助理的身世。女助理老家在南边的塔吉克斯坦,在三十多年前那场国家的巨变中,她从塔吉克斯坦的边民转变为公司所在国的国民,这让她比起当地人行事更是小心翼翼,有种不可言说的自卑感。经历枪和刀近身的危险后,她深邃的眼角证明她似乎可以看穿中国公司的刀光剑影。帅奎感觉到,公司的其他人也是这样认为。于是,一个身材圆润、两鬓已经长有少许花白头发的年轻女性面对他的时候,在索姆、美金面前,校友关系暂时荡然无存了。

帅奎必须由比什凯克回到W城。他一边听着语音,一边从摆渡车上下来登机,周边雪山上的冷风阵阵袭来,令人发抖。这是曾经驰骋战场的伏龙芝将军的出生地,地名意为“搅奶棍”,帅奎预感像到了W城。这颇为微妙。他回W城有一桩事或是两桩事要处理——说是两桩事,只是预感,还不确定。仅能确定第一桩事,是母亲中风了,就在这二月伊始的一天傍晚。母亲中风纯属意外,让帅奎颇感惊奇的是,母亲中风的事是唐美玲告诉他的。唐美玲不知什么原因去了母亲那里,也许为了向他母亲说他们离婚的打算。前年他离开W城,三个月前,唐美玲与他正式分居。在他瞒着唐美玲,打算前往比什凯克、塔什干地区时,唐美玲说她会邀请律师在W城进行财产分割,但帅奎并没有在意,随后他逃避般地离开W城了。因此,对于后来的帅奎,从他们产生纠纷时开始,唐美玲和W城一样都变成了永远的谜。现在,他的前半生都留在了W城,它们变成了遗物:小孩、音乐、财产,其中就有一张来自伊朗伊斯法罕的地毯。

帅奎下飞机后急忙赶往W城人民医院,他在住院部见到了母亲。医院距离母亲独居的小区不远,母亲以前散步经常经过这里,现在,母亲躺在几十米高空的病床上。当帅奎站在门口迎面面对病床,母亲以衰老的形象出现了,她银发凌乱,好像由一串乱码般的数字堆砌组合。她是一尊厚白纸叠放成型的塑像,正从实体慢慢转变为虚体,帅奎极为心痛。他甚至已经看不实母亲的脸,哪怕走到床前,他都不明白斜拉着脖子、脸半埋在乳白色被褥里的母亲是睡还是醒。母亲是W城一中的退休数学老师,退休后有几年返聘,一直在学校上课。帅奎父亲去世后,母亲迷上了数独,在九宫格中游刃有余,这点母亲毫不像其他退休老人。帅奎选择从单位辞职时,母亲发表过在帅奎看来非常中立的看法,这点与他的妻子唐美玲完全不同。只是令帅奎感到焦灼、始终没法明白的是,对数学游戏痴迷且熟练掌握的母亲是如何神经系统崩坏导致脑中风的?这无疑是疑点。

病床上的母亲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床头柜旁边摆放着两样东西:一个计算器,帅奎赠送给母亲的银色平板电脑。晴天夕阳发射出万丈光芒,给房间镀上了一层与秋天草原相近的古铜色,淡淡的光辉平滑地过渡到母亲的额头上,又让帅奎一时想起远在天山以西的历程。在母亲的病房,帅奎看了看手机,他准备联系唐美玲。按照唐美玲的说法,是帅奎母亲中风时拨打了她的电话,唐美玲发现事情不对,赶了过来。但是,他很快回过神来,注意到这是母亲的病房,母亲出事前可能仍不清楚他和唐美玲产生了罅隙。冷静后,帅奎谨慎地放下手机来,母亲床头下面痰盅里的痰将满一半,他俯身端起痰盅去倒掉。在洗手间里,他再次听到女助理发来的宛若乱码的语音。

语音内容大略如下:公司那个女人有了“喜事”,就是费尔干纳盆地边远地区的那个女人,这月生下来一个孩子,而且还是男孩子。女人的老公跑来公司维权,说他与女人处于分居的状态,他一直和他们的大孩子在俄罗斯打工过活,对于他们全家而言,老婆怀孕绝不是该庆祝的喜事,他的一项诉求是索要巨额抚养费,相关方必须处理。事情发生得太不是时候,公司管理层认为牵涉到国际纠纷,稍有不慎,会引起严重的连锁反应,公司内部开始猜测孩子的父亲,决意找出“肇事者”。帅奎在阳台上贴近耳朵听到这,不禁瞠目结舌。他脑子里迅速地闪过一道数独,题目异常难解,无从作答,他想到了解救者:母亲。那天晚上,当他公布要从艺术学院辞职的决定时,在玩数独的母亲抬起头来怔了,惊讶得半天说不上话,想了半天才问他做出决定的原因。现在,帅奎得假装镇定,他明白由女助理联系他,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女助理在等着他的回话。后面她的语音嘈杂至极,似乎还有种尖锐的声音在细细地划过耳膜,那也许是汽车高分贝的喇叭声,夹杂在当地民众激昂的口号声中。在他回W城前,公司通报过当地局势,现实局势日益趋紧,帅奎挺担心的,这是他离开公司回国的另一重要原因。帅奎刚回到W城不久,就听到了公司所在国将要关闭国境的消息。

语音中随后又有汽车引擎声,还有拉枪栓的声音。也许是小口径步枪,它的枪栓声轻快得就像秃鹫划动翅膀,在语音中不时闪现一下。这种步枪在该国枪店常见,看守他们矿业公司基点炸药库的老汉手中就有一支。该款枪作为苏联AK47的衍生型号,产于1974年,它们出现在第一次阿富汗战争中。从以前流出的视频中,可以看到它们活跃于新世纪伊始的第二次阿富汗战争的民兵手上。视频里也能听到老枪的声音:几十年过去后,枪声有点嘶哑,不甚干脆,枪响瞬间,像隼鸟的尖嚎。从奥什城到枪声出现的地方只相距不过百十公里远,只需跨越费尔干纳盆地边缘的大山即可,那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以枪声乍起代替他原本在W城面临的困境,这让初来乍到的帅奎颇为惊惧。他刚来公司时,特殊的地缘环境带给他强烈的心理冲击。

其实,帅奎刚到奥什城的矿业公司任职时,他就见识过由它引发的恶性事件。那是属于称不上歹徒的当地青年小伙子打出来的枪声,他还亲自处理过这桩事。这发生在两年前,他们矿业公司在费尔干纳盆地有个基点,去基点均经一条碴石小径,小径幽微曲折,像一条羊肠子贯穿一座无名城镇,在城镇过去三公里处穿越茂密丛林掩盖的普通村落。一日上午,村里有两名小伙子在小径旁边牧羊,其中一人背着一支小口径步枪。他俩刚刚喝下两瓶劣质的伏特加,在酒精的强烈发酵下,起了歹念。恰巧碰到公司的司机从基点运煤去火车站,司机成了倒霉蛋,两名小伙子挡住去路,拦下了货车,索要美金和索姆。司机气不过,和没有背枪的小伙子扭打,旁边背枪的小伙子醉得迷糊,他取下枪,摇摇晃晃扑上来,把枪口朝向司机,抵住他的腰,一下闷响,一颗子弹从下往上直接贯穿了司机的腹腔和胸腔。据后来复盘的内务部警察讲述,司机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只是回头望了下天空就直直地倒下了。司机是个陕西小伙子,和来自于江泽之滨W城的帅奎互不认识,但帅奎作为勘察部副经理,他和公司的三个工作人员当天就赶到了事发现场。司机侧身蜷曲躺在费尔干纳盆地一块微不足道的草地上,身上已经蒙上白布,双眼闭阖,像萎缩的感叹号,他的眼神停留在了那片空旷的地方。在内务部警察前去牧羊人村庄调查取证的时候,帅奎和公司员工在原地陪了他差不多整整一个下午。

接下来两三天都是处理司机的后事。两名醉酒的小伙子自然没有好果子吃,被抓进了内务部等待做入监处理;司机的遗体火化后送回国。总之这事,帅奎明显体会到整体上还是由大化小地处理完毕了。从此,帅奎再也忘不了司机看向天空的空洞眼神,记下了这声枪响里的恐惧。自从这遭事发生后,绝少有司机从这条隐蔽的小径走了,帅奎的公司尤其如此。这事发生后,他们矿业公司下决心,开始每年一度巡线,以保障司机的运输安全。

公司总部暂时关闭了,帅奎明白他能够从前线脱身很是幸运。晚上,他回到他和唐美玲曾经的家里。如今,房间看似空空如也,遗物仍在,卧室中央有张巨大的地毯,那是伊朗风格的家用地毯,生产城市是伊朗中部的伊斯法罕,产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帅奎脱掉袜子,倚靠着墙坐在地毯上,独自喝醉酒。W城的黑暗里,女助理的语音持续发来,风中的语音里仿佛还能看见她的耸肩动作,代表她在尽力又无能为力。在帅奎的遐想中,一个悲壮的画面打破寂静:冒着浓重黑烟的二手汽车里面坐着大批当地民众,他们往深山的方向逃离。遥远的高原上空,灰鹰在深绿色的夜幕下盘旋。

回到W城后,帅奎决定去触发第二桩事,这牵涉到现在与他尚处于夫妻合法续存阶段的人——与他分居两年的唐美玲。他打算见见唐美玲,为了母亲,母亲为何好好的就中风了?依唐美玲急躁的个性,母亲中风或许有不少隐情。帅奎回到W城后,隐约触摸到一丝不稳定的气息,气息在游离,说不清它是不祥还是会峰回路转。

帅奎略显沙哑的声音从黑洞洞的听筒里传来,唐美玲出奇大方,答应了和帅奎的见面。她从旁人口中探得过帅奎近年的变化,知道他已去一家大型跨国金属矿业公司任职,在万里之外做“淘金者”了。帅奎要求见她,唐美玲似乎没有料到,更没有想他这么快又折回了现实。真是一只笨鸟啊,唐美玲心里感慨。

他们的见面颇具有戏剧性。他们约定第二天上午十点,这正是农历正月末尾,阳光不厉不柔,他们准时到达塞满小朋友的肯德基,以前他们作为家人多次带着女儿来过这里。虽然他们面对别人时永远面带微笑,然而,他们现在面对对方的面孔都是冷峻的,偏过头去不肯直面对方,侧脸更是显得深峻,这些严肃的表情显示他们不再是恋人、爱人或朋友。这让帅奎有一刻很是恍惚。当然,他明白他们不再是穿着小裤衩徜徉在津河边的小年轻,如今是历经沧桑后的老气横秋。至少对于帅奎是这样的,也许唐美玲好点,她现在暂时站在胜利的一方。她打扮时髦,身穿棕色职业正装,笔直的黑裤,黑色小底高跟鞋,一头修饰过的短发。西装像经过特别的设计,显示她有着自己固执的审美追求,她右手腕上套着一条小小的亮金色手链(帅奎也许有送过她东西,也许没有,他没有送人东西的习惯),帅奎明显感觉到唐美玲反抗年龄的变化,她改变了以往的习惯,有彻底的意味。

这足以让帅奎不再抱任何期盼,他双眉紧锁,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卡座上,就像认识的头几次见面那样。对于人至中年的他们,咖啡店、西餐厅像普通事物一样变得再平常不过,不再具有纪念意义。还没说话前,唐美玲盯了他一眼,极为冷静。帅奎还在想唐美玲愿意坐下来和他聊天,也许完全是母亲中风造成的,也许是她也正经历着人生中的一段惨淡经历。这样说,他们可以谈判,没必要让对方为难。

“你联系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只有十来分钟时间。”唐美玲本来想说自己两年前已经换了工作,从《W城日报》转至一家国际性网络媒体上班,主要负责艺术评论。她时间紧凑,还要回去赶稿子,但是刚说罢,又似乎觉得自己话多,便就此打住。

“我也只是和你了解情况,我妈在做康复训练。”

“说吧,什么事?”

他们备感无聊地望着远方,显然都从设定的现代性的游戏、诗歌的历程、音乐的狂热中衰退下来,就像所有将要分离的夫妻,没有说话,但似乎都存储着一种压抑。在帅奎离开W城的两年前,他们都经历了什么?唐美玲负气出走后,帅奎像私家侦探一样以求得到对方的半点信息,他本决意出演扑克牌中的黑桃J,用行动感化对方,半年,却发现越来越脱离实际情况。

为自己悲伤?到达比什凯克,他历经四五千公里之遥去异国参与矿业公司时,帅奎确实体会到过巨大的不安。然而现在,他内心麻木了,为自己过早地结束一段婚姻而惋叹。唐美玲应该也是如此。

帅奎终于开声了:“聪聪还好吧?”

“你只要该给的都给过来就好,以后都不要与我联系了,这些我都会处理好,我会派律师过来的。由律师来处理,这事我先通知你一下。”

帅奎说起女儿,唐美玲很生气。唐美玲负责抚养女儿,扮演了娜拉出走的角色,而他好像是不义之人、过错之人。但帅奎很是茫然,她和他年轻时发生过爱情,后来屡次争吵,双方由此产生裂痕和怨恨,帅奎并不清楚他们的隔阂竟然如此的大。他不愿意面对隔阂,回过头来看,这正是他当初离开W城的理由。

说罢,唐美玲终于平静了,她看着帅奎。刚才听到“律师”时,帅奎眼神有点不屑,但是他也并没有铁下心去表露这点,他换了个话题:“你看,我妈成这样了,你也去看过她,医生护士有没有跟你说她中风开始的情况?我连她怎么去医院的都不知道。”

“你以为我就知道?你妈怎么了,也是我想弄清的事情。”

“照这样说,怎么这都成谜团了,什么都成谜团了。”

“你问我?还不够明白吗?”

帅奎沉默。

“这样说吧,走错了多少路?也不要藏着掖着了。”唐美玲语带怨恨,经历两年的正式分居后,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我?好吧,走错了路?要说,我应该是能力不够吧。”帅奎接受审判,不过,他有警觉,顿时又想起公司女助理的语音,一股神秘力量在左右,不可预测的事情真多啊,除了累,他感觉到后背冰凉,于是发出以上感慨。

“好了,就知道瞎折腾。”

后来唐美玲倒是语气软和了,但是,他们走之前已经没有多少话可谈。沟通变得无济于事,肯德基店里仍旧热闹非凡,他们的对话与周边的温馨气氛格格不入。律师很快会找他的,她重复了一遍。唐美玲左手握成拳头状轻轻地抵在嘴唇上,又放下来搁在原处。

与唐美玲谈完,对于今后的帅奎来说,发条并没有松懈,一度停滞的发条有了十足的马力。回想起自己碰到的事情确实颇为蹊跷,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帅奎又联想起女助理的神秘语音,回忆起那些在费尔干纳盆地的日子。两年前,在暂且摆脱掉W城的痛苦后,他来到了寂静时段,开始一段烈马驰骋的经历,现已成隐秘的历程。在经历司机的惨案后,他开始巡线,为公司遴选新的运输线路,和那个女人的故事应该从这里说起。

去年四月份,高原上一个阳光照射之处几近透明的月份。公司的丰田皮卡车的玻璃上折射着五彩的光芒,在高原太阳的暴晒下,戴着鸭舌帽的帅奎看起来很像当地人,在二手车多如牛毛的国度,没有人怀疑他能不能驾驭得了当地汽车。帅奎驾车反复地渡过赤河和楚河之间流域,在群山间翻越,荒无人烟的高寒地带,让人有一种想要抚平地球古老褶皱的欲念,往昔他操弄着音符,现在车轮碾过戈壁滩千奇百怪的石头和浅绿多汁的野苜蓿。所到之处,天空盘旋着巨鹰,叫声带着时而悲怆时而高亢的气味,身边掠过欧洲风格的白绿色村舍,高山上面的草甸总有一种舒服的气味,比年少时躺在公园草地上的气味更加舒缓。四十来岁的男人,经历嘈杂的人声鼎沸后,在两三千米海拔的高山草原上驰骋,在宁静的陌生地域接受暴风雨洗礼和滚烫太阳直射,可能经历冰雹、飓风,但似乎又可以和音乐、艺术乃至野性在一起了,哪怕是饥渴难忍,他也能捱过去。这远离W城甚至公司总部的独自巡线看起来枯燥,没有尽头,他却一时偏爱上了,直到有天,他在跨越宽广赤河的浅滩到达乌兹根地段后,再也翻不过前面的山坡了。这只桀骜不驯的公山羊饥渴异常,他在马路边熄火,跳下车来。他刚才看见公路旁边草甸上站着一个妇女,正右手放在眉头上远眺羊群,左手扬起鞭子。他向草甸上的女人比画,用手指自己的嘴巴,做出喝水的姿势。女人明白了,她指着前方马路边的房子,用手势回应,那里可以找到水。

帅奎急忙过去,原来前面就是加油站,还有小超市,他买了三瓶本地牌子的矿泉水、两包面包,花费一百五十索姆,在超市前那涂着淡绿色油漆的长木椅上坐下来歇息,看着车子开过来的公路方向。他正准备离开时,女人扬着皮鞭走过来了,赶着几十头白色的绵羊,看见在敞篷下面乘凉的帅奎,远远地莞尔一笑。帅奎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她笑着婉拒了。

不料想,一个多月后,从初夏的一天开始,女人成了他们公司的本地向导。听说是他们公司在乌兹根的基点所在村负责人介绍而来,依帅奎直觉,更可能的是他们公司的那些烧油骏马吸引了她。上次,他把勘测部的皮卡停在加油站的时候,他能明显看得到女人羡慕的眼神。高档汽车暗示公司资产雄厚,往常帅奎驾驶的皮卡,在巡线的途中风驰电掣,就吸引不少当地男女羡慕的眼光,不少矿工向往着来公司上班。在公司每辆车上都印着硕大的999标识,还印刷了负责招聘的电话号码,想必她也是有心记下来了,打了人事专员的电话,顺利入闸。理由其实很简单,公司一直在寻找值得信赖的本地向导,但因巡线需要常年待在车上,来回各个山区勘察,了解这项工作的人绝少。

在公司总办,女人看见帅奎路过,她向他走来。她因被公司选中而兴奋,当即还拍了下帅奎的臂膀向他打招呼,她刚学会说中文“你好”。

随后,在这位不能进行语言沟通的女士带领下,帅奎经常和她一起来往山区巡查线路了。她是本地人,更加擅于确定运输线路。除了当向导,她还可经常回乌兹根的家里照看孩子和马羊。整个公司,没有比帅奎更合适的人来担任巡线工作,公司决定由他具体负责。夏天刚到,一年一度的巡线工作刚刚开始,在下雪封山的十月底才能完成,因此这漫长的半年,女人更多时候是帅奎的向导。帅奎乐于享受这无声的世界,这里与W城不一样,也与巨大的航空引擎声不一样。他似乎讨厌听到航空引擎声,而喜欢上了高原上的汽车引擎声。女人就像高原上的荆棘花,他除了知道她名字叫安娜,其余一概不知。至今,他还不知道她的全名如何拼写,也因语言不通,他们只能以打手势沟通,而他习惯以“女人”“女子”的称谓冠之。他的手机里存很多电子书,随身带着口香糖和一个口琴。他在费尔干纳盆地一时像被禁锢的列宁,日子像默片一般那么缓慢,他渐渐与W城没有联系了。

母亲出院做完一些康复训练,能够在帅奎搀扶下去卫生间如厕了。母亲往健康的方向好转,帅奎萌生了择期前去公司处理急事的念头,与时下天山以西的局势一样,他感觉到公司正在发生质变,处理完W城的事后,他得赶快处理。

在W城照顾母亲时,帅奎等来了唐美玲的律师。

律师约他在咖啡厅里见的面。一位年近五十的男律师,谈正事前,他先介绍自己:李鸣,W城朝阳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平常代理婚姻案件、涉外企业股权、知识产权侵权等事务,经唐美玲女士授权,由他全权代理她的财务处理。李鸣巧舌如簧,有点自来熟,果真是做律师的料。见帅奎若有所思,李鸣嘴角一扬,撇开刚才的开场白,微笑道,帅先生,我好像听说过你,你弄音乐的吧?帅奎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肯定,想必这些唐美玲跟他都提过。接下来,律师陈述了一遍他所知道的帅奎的经历:曾经是W城大学艺术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后来自动离职了。不容帅奎反应,律师马上说,我像你一样,曾经也有艺术梦想,小时候,我家老邻居就是小提琴手,恐怕还是全中国学习小提琴的最早一批人之一,他意外去世时七十二岁,后来我考大学还是学了法学。闲话到这,律师好像记起了什么,他说,帅先生,你好像打过官司吧,那次你们告赢了吗?律师说的是五年前,帅奎他们组建的乐队一直延续到那时,乐队的作品都以数字专辑的方式面世,常年被各大音乐平台侵权。五年多前,乐队主创决定一起起诉各大平台,但是结局并不乐观,连续打了好几个官司,都不了了之了,事前联系的媒体朋友限于行业纪律,也并没有开绿灯声援他们。忙活了大半年头,还是成了这样,帅奎一气之下贴了张退出音乐圈的告示,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再也没有在任何平台上发表过半个音符。他用行动与自己的前半生割裂了,他不停地与自己决裂,拒绝发表、主动离职、夫妻分居、远去他乡,就发生在这四五年之间。曾经,他是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但是,当他把那袭缀满珠宝的袍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珠宝粉碎,变得分文不值后,他又体会到背后无处不在的冷漠眼光和嘲讽。当他来矿业公司任职的时候,上司已经把他看作普通人,不管他是自我放逐还是被迫委身于门下,他的选择却属于自动降值。

帅奎用沉默回应律师提起的官司,律师还在说,有人记住了现实,却忘记曾经的风和雨,所有的美好。帅奎说,还是说正事吧。经过提醒,律师才恍然大悟地笑道,好,那我们开始。

其实与律师谈得很顺利,如唐美玲所愿,帅奎签了离婚财产分割代理函。在逼迫中,他总是退却和放弃。签完字,他扬了扬那张唐美玲提供的清单。上面列着他们在W城的房子,纸醉金迷的城市里最珍贵的东西。一共两套:一套自住,婚后两人一起还房贷,在W城的经济开发区,该套房子微不足道,以前由他和唐美玲居住,现在他远去他乡,等于闲置;另一套是帅奎依靠投资收入和版权报酬所得购买的——十多年前是房市低潮期,他手里也有余钱。当时,一名颇有创作力的电影导演意外地相中了帅奎的一组纯电子乐,购买了其使用版权作为电影配乐。帅奎一时爆得大名,还获得了丰厚的报酬。在W城爱乐乐团一位做财务的朋友建议下,他买下了第二套房,它在W城的繁华地带,价值不菲。他还购买来自伊斯兰世界的地毯,都是从拍卖会得来。帅奎销声匿迹前,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研究中亚大陆国家的地毯,由此他对魔幻的远古世界和地域发生兴趣。他的追逐也看似与伊斯法罕地毯一样,变成了飞毯,轻盈地飞翔;帅奎和唐美玲还收藏不少珍玩,有高品质的水晶、玛瑙、碧玺、宝石,这属于唐美玲的业余爱好。她执意要保持贵族般的生活水准,而这些东西好比来自十九世纪,给人一种当代宫廷生活的幻觉。应该说这些幻觉真实存在过,至少在帅奎没有任性飞翔的前提下,相对是成立的。对于唐美玲本人,从小生活优渥,家庭和谐温馨,从来没有过决绝的个人意志,倒是帅奎让她做出了裂变的关键一步。从此,他们的关系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还有一件最残酷的事情列在清单上:女儿聪聪以后都跟唐美玲。这点帅奎明白,女儿跟唐美玲已经是两年来的既成现实,他既然放弃了这么多,何必为此纠缠呢?

和律师的聊天总是枯燥的,特别是对方准备把他的财产刮搜干净,只是比起公司女助理的神秘语音不同——这次谈话会无限放大后果,令他前途尽毁,悔恨终生。唐美玲需要的只是符合法律的财产和藏品,曾经那是他的梦想,他的追求,他的生活,而这些因为成为了无所谓的旧物而让他豁达。离开W城后,他倒变得有些同情唐美玲了。不过,帅奎心里还是有种被抛弃的耻辱感。曾经,他们一样有音乐梦想,一起读着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讨论着电子音乐和说唱。那时,唐美玲还叫维娜,她以唯美的笔名发表乐评,和他一起出席音乐活动,形如金童玉女。

帅奎到底产生了愠怒。后来律师以还要处理其他事务为由离开了,帅奎一个人留在咖啡厅。看来唐美玲棋高一着,让帅奎后悔前面数年以来的抉择。

神秘语音仍然在继续,当地局势有所平缓,公司内部就涉事女人丈夫的诉求开过会研究,帅奎知道事态在加剧。

帅奎回来两个月有余,他除了出门照顾母亲,几乎就困守在房间里,不时操弄几个音符,坐在房间地毯上陪伴往昔那些旧物,以酒度日。过了一两天,他干脆搬去母亲住的小区里,与母亲同住。母亲状态明显好多了,有一天他上午还没起床时,母亲的卧室响起他的名字,气力不足但非常清晰,这是母亲渐渐康复的重大信号;也就是这天下午,母亲久违地拿起了计算器,摁下几个数字,算了一回最简单的数独,帅奎惊喜异常。

W城仍是一地鸡毛,帅奎决定待母亲再康复些就离开W城,去处理公司的事。这时,去年夏天,在高原地区那些自由自在飞越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

这本来是帅奎个人的独自飙车生活,但他的人生改变来源于夏天里一次次异域的电闪雷鸣。其实,帅奎前年来矿业公司任职而放弃开设工作室后,他能明显体会到把发展重心调整到天山以西的公司出现了微妙变化,情势如风声鹤唳,公司不少董事已经回国。作为拥有上百亿资产的公司不止一次透露过以下消息:股份要重组,附属产业要剥离,非智能部门人员要裁减。由于公司的变化,似乎让和帅奎一起巡线的女人也闻得了他处于散漫的状态,放任自流的态度让他在暗流涌动的竞争中处于下风。虽然隐隐感觉他处于不利的地位,这位叫安娜的女子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势利,她只有二十五六岁,在W城,或许还没有结婚,只是一位大学毕业刚刚步入社会不久的女青年。他们语言不通,但是她用完美的工作配合显示她的善解人意,在夏季开始的漫长的巡线过程中,帅奎对她的了解渐渐加深:安娜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两年前就去俄罗斯打工了,没有回来过;她有个本家叔叔,来看过她,据说他在距离边境不远的阿拉木图当司机。现在,安娜在费尔干纳盆地的边缘和她六岁的孩子一起生活,那里到处是浑厚的大山和湍急的季节河,还有成群的绵羊。帅奎觉得,这些就像层层音符累加的感叹调,那更高亢的起伏,便是连绵的前进曲。

在绿油油的高山草原上,皮卡载着帅奎和女人不时穿梭在弯曲的盘山道、静谧的林荫道、宽敞的州道上。帅奎记忆犹新的一次是在楚河畔,那次他们从赤河的下游卡西河而来,足足驰骋了三百余公里,到达公司下属的煤炭开采区。那里是楚河流域,帅奎去给开采区寻找最佳运输线路。当他们为技术部从开采区拿回图纸,等到打算跨过楚河流域回到费尔干纳盆地,已到第二天中午。在车上的他们饥肠辘辘,那天烈日当空,在楚河畔,他和女人决定就地吃顿简陋的午餐。女人拿出铝饭盒准备已经凉了的土豆拌牛肉块,里面还放了不少通心粉。她捡柴生火加热,而帅奎坐在驾驶位上,拿出收纳箱的口琴——这是他从W城唯一带过来的——试着吹了《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A段的部分。

站在楚河边上回忆,流水潺潺,这是中亚的两国边境,前方是广袤的哈萨克斯坦。他知道他放逐在此,曾几何时,这是汉人的边界。汉人的马蹄到达过这里,两千年前的千军万马在奔跑、厮杀,结果化为了芦苇与岁月悠悠。眼下除了冰冷流水,就是无言的时间,而现在成为他这样的无用之人、搅不起任何水花的失败之人流浪的去处。这过往千年的历史与他的个人前程命运竟然联系在一起。帅奎用口琴吹着本是描写西班牙古老宫殿往事的曲子,竟然吹得泪流满面,久久不能平息。

他一直没有去惊动同行的女子,只是在车上看她。女人正蹲在楚河边淘洗碗叉,她正忙着准备午餐,没有看到车上的他情绪起伏,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俩只是两个世界的人,并行不悖。

一个本地人提供了临时的安歇处,让他们不必晚上待在皮卡车上忍受极端低温之苦。他们在楚河旁边吃完简陋的午餐,开车跨越那宽广的原始河滩往回走不久,本来好好的天气为之一变,瞬间下起倾盆大雨,其中夹杂着大小冰雹。皮卡车在苏联时代修建的州际公路上驰骋,白色的蒙古包立在公路两侧,像雨林中的蘑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们在极端恶劣的天气里翻越了前方的阿赖山,帅奎的目的是回奥什城的公司总部公寓休整,女人则是回距离奥什城五十多公里的乌兹根家里照看孩子。

乌兹根更近。这一路上长达五个小时遭受暴雨的侵袭,到了夜晚,雨越下越大,快要到达乌兹根的时候,已近午夜,车内温度快降至零度,只能打开空调驱赶寒气。此时皮卡车上汽油不多,而且车上已经完全不适合过夜。这时,旁边的女人打着手势,做出睡觉的姿势,告诉他可以到她家借宿,等雨停了再走。

出于女子的热情邀请,帅奎当机立断,决定暂且停歇再说。由女子带路,引导他往一条泥泞的乡间小道上开去。那里快靠近前方一座山峰,山峰倾角近六十度,山与平地的垂直高度相差近五百米,面向一条宽广的小溪,小道上出现不少俄文招牌,尽头是一爿黑暗的针叶林。钻进前面一排木栅栏尾好的空地里时,女子用手势示意他停车。这时,帅奎才发现他把车开进了一户陌生的庭院里,左侧出现一栋蓝色铁皮屋顶的木房子,旁边倚靠着一栋灰色的更为低矮的牲畜圈,从牲畜圈里能看见马鬃、马尾,一侧还能听见绵羊的活动声。庭院里有不少夏天就开始打下来准备存储过冬的草料,庭院的周边是洋槐树、野苹果树,还有不少葡萄树、樱桃树,看起来很是隐蔽。当帅奎待在车上犹豫要不要下车时,女子已经下车急忙奔往木房子,她拉亮了家里所有电灯。帅奎下车后,在靠近东面的房间看见有个小男孩坐在地毯上,在房间的角落里啃食着馕饼,昂头看着彩色小电视。小男孩看守家已经足足两天了。

帅奎还是第一次在异国人的家里过夜。途中他不能电话联系任何人,因急中出错,下车时,帅奎的手机浸了水,公司也联系不上他,以为他出了事。

边境终于开放,帅奎准备回到费尔干纳盆地,他提前买好了机票,公司助理告诉过他,公司法务部已经介入调查女子安娜的事情,帅奎必须马上回去处理。

要离开W城前夕的晚上,帅奎意外接到李律师的电话。李律师说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并且是晚上,很抱歉,但这又是工作内容,现在恐怕要浪费十来分钟的时间。事实上,他们通话超过四十分钟,这漫长的电话交谈里,李律师说,经过盘算清点,初步算出他和唐美玲的资产超过了一千万,作为知识分子拥有较为丰厚的财富,证明知识分子的物质生活确实好过了。到此他话锋一转,说,不过,我们在清算过程中,还是发现有疑点,对于唐美玲女士是不公平的。帅奎问,有什么不公平的?律师说,在您和唐美玲的婚姻存续期间,您是不是还拥有其他财产,例如巨额股权,您重新看下清单就明白了。

李律师提出见面,帅奎直接拒绝了。

真是体现了律师的狡黠!帅奎变得愤然,自从接到律师的电话,他心情沉重,上了飞机后,头脑肿胀,头痛异常,对于将要重新回到公司的他是不祥的预兆。这趟去比什凯克的南方航空航班上,与二月份回W城途中产生的错觉一样,冥冥中又有了同样的感觉:当飞机经过磅礴的天山时,遇到强烈的气流波动,在还没有到达天山以西的上空,空中出现引擎喷发出来的结晶水汽,一道奇异之虹出现了,像是引力拉下来的虹膜,他一度以为飞机到了不可预测的厄运上空,那些水汽只不过是遗留的最后一行眼泪。帅奎预感这趟回到公司,定然会发生些什么。

历经七八个小时的颠簸,帅奎到达比什凯克。三个月前,帅奎离开公司前往比什凯克转机去往W城时,不少民众在往首都的路上聚集,从机场就能看到局势紧张的苗头,排队登机的中国商人们,眼神里透露出一丝不安的气息。现在回到比什凯克,机场看起来十分静谧,一点看不出经历了某些变化,但是帅奎知道,与三年前他刚来的时候太不同了,暗流仍在涌动,手机上仍然有不少当地社会新闻播放,性侵事件、民族纠纷经常发生,隔三差五有人被袭击受伤,针对矿山的抢劫也时有报道,曾经杀死过他们公司的陕西司机的那种枪又大量出现了——与以前不同,以前要凭国民证、持枪证购买,现在,枪店被抢一时成了常事。如果不是急着回公司处理棘手的事,帅奎万万不会这时来到此地。因此出于对于不能预测的安全考虑,经过深思熟虑,从比什凯克去奥什的飞机上,帅奎还是向公司总办女助理报告了行程,女助理马上发了夹杂着滋滋的语音过来,说,您回来太好了。过后不久,她又说,出于安全考虑,公司决定还是派人来接您。

女助理的答复让他增加了一丝恐惧感。帅奎最终于翌日晚上八点到达目的地奥什城。从机场出来,一同下机的人群很快就消散了,周边没什么人,却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仿佛每走一步都有人盯着他。高亢的祈祷声在耳郭周边响彻,帅奎的表情不由冷峻了许多,他尽量让戴着的鸭舌帽压低,罩住半个脸庞。在黑魆魆的机场小广场,没有开着二手车的当地人像往常那样拉客,帅奎迅速转移至不易觉察的角落,等公司人员来接自己。此时是四月初,位于北纬四十多度的奥什城,天气仍然干燥生冷。在经历漫长的等待后,终于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小广场那家关闭的零售店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三个本地人,一高两瘦,高个戴墨镜,他们看见了帅奎,往他这边连打手势,说,帅?帅奎点头,他们对完手机号码后,帅奎就上了他们的车。帅奎本来已疲惫不堪,他坐在后座上,十来分钟后,发现车内气氛明显不对。戴墨镜的高个在开车,两个瘦子分坐他两旁,从后视镜看,他们并无表情。帅奎在公司并没有见过这三人,他试着用中文跟他们沟通,他们全然没有听懂,又试着改换英文与来者沟通,后座的瘦子看他一眼没有吭声。帅奎头顶宛如浇了一碗达到冰点的凉水,他试着给公司女助理打电话,一连拨打了几次,无人接听,只是循环地播放着一首哈萨克风格情歌。帅奎又连续拨打公司办公室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他明白公司晚上无人值班,又不甘心。

汽车出了机场后行驶在村野路上,远处掠过低矮的村舍和院落,在昏暗的汽车灯照耀下,能看见路的两旁依然有马匹在悠悠地啃食青草。汽车往未知的地方驰骋,帅奎明白,出事了。

帅奎被安排入住陌生民房,那是一间木地板红砖房,墙壁上刷了粗糙的白石灰,还能看见磨损严重的砖块,房间近天花板的上沿有扇小窗,安装着五六根钢筋以防止犯人逃跑,形似鸽洞。房间带有简陋的卫生间,房间中间摆放着一张单人床,柚木地板用了数十年,踩在上面吱吱作响,足可以让外面监守的人听到屋内的任何动静。

他的房间由接他的人看守。鉴于当地抢劫时有发生,一开始,帅奎以为他被绑架,但又不像。帅奎再次联系总办女助理,连续发去十来条语音,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得到女助理回应。被监禁的翌日上午,他又给公司办公室打电话,公司倒是回应了,当听说对方是帅奎时,公司法务部的人接了电话。帅奎情绪激动地说,这是非法监禁,无论是哪国这都触犯了法律,何况他还是公司一员。然而,他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到此,帅奎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让“钓鱼人”钓上来了。

接下来,帅奎在浑噩中度过了三天,这是他人生中最迷糊的时刻。他终于弄清楚这是以前的民兵营改装成的监狱。他被监禁是为什么?非常时期,可能牵涉到非法入境?人心惶惶的各种事件仍在发酵,在静得能听见掉了一根针的房间里,听着屋外白杨、洋槐树叶子被风吹刮动,在“滋滋”宛如磁带底噪的响声中,他能捕捉到一些不平常的讯息。有跑步声,有远近的跑操声和俄文呐喊声。时隔一两小时,不时有急促的警车声从距离不远的地方传来——这让帅奎确认他仍然在奥什城,只是可能在非常偏远的地方。依据直觉判断,他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圣山苏莱曼山下的左翼,这里空旷无人,只有一些低矮的平房,来圣山朝圣的人一直在此地借宿。跨国公司的麻烦制造者——这是从驻扎的人说的俄语中得来的讯息。第二天,隔壁的铁门有打开,屋子外面檐廊上出现两个人用俄语对谈,从对谈的口吻与语气判断,似乎是在讨论他。依帅奎的经验看,檐廊上的人很可能来自内务部门。“肇事者”、重要民事案件嫌疑人——外面兵荒马乱的,任何讯息都可能被编造,与帅奎有关。这样,他就成了猎人手中的猎物,而那位充当向导的女子安娜反成了旁观者,她到底有没有怀孕并生下孩子,帅奎一概不知。

在第四天来临的时候,帅奎在无法可施的情况下,得到了真实的讯息。看守人递过来了小纸条,这是公司用笺,上面的内容表明他的事被定性为严重的事件,关系到公司在该国的声誉甚至生存。他将于明天得到审讯,公司要求他务必配合。

帅奎还没有见到女向导。他被安排坐进另一间房,房间由一堵墙隔开,上面是铁栏。帅奎坐的这边只能从一米高的地方望见另一边,他面对的另一边是敞开的,有两条凳子和一张桌子,铁门打开着,可以看见对面有阳光照射。大约十分钟后,从阳光里走进来一个戴小圆帽的本地男子,长着一脸络腮胡,眼窝深陷,身材精瘦,典型的中亚男人。男子年龄与帅奎相仿,精神看起来有点萎靡。紧跟着小圆帽男人的后面来了个稍显肥胖、身穿制服的女人,画着浓眉,眼睫毛描黑,脸上铺着白皙的粉底。女人的胸章标志显示她是警察,属于当地内务部门。她和戴小圆帽的男人坐在帅奎对面凳子上。小圆帽男人看见铁栏后面暗处的帅奎时,瘦弱的身子往前扑了过去,抡起胳膊,亮出拳头,显示他的愤怒,枯萎的眼睛闪亮了几秒,迸发出短暂的光芒。女警察见状,示意他坐下来,男子又恢复成了萎靡的模样。

一切准备就绪后,女警察开始问话,她会中文,但说得很慢。她在陈说中首先表明,这位男士是涉案女人的丈夫,他是一位厨师,刚从俄罗斯回来。女人的丈夫要求公司、我们内务部门严肃处理。说罢,她快速地翻开了下空白笔记本,在桌上整理了一番,开始抱怨道,非常时期,案子繁多,本来不应该马上处理他们的事,但因为是国际纠纷,所以加快处理。女警察还生怕他没有听明白,就比划着街上打枪的手势。

女警察正了正眼色,对帅奎开始正常审讯,他的答话都记录在案。年龄:四十岁零三个月。职业:999公司勘测部副经理。爱好:看书。来本国多久:两年。为何来到本国:来公司任职。女警察点了点头,算是记录完毕。女警察用俄语朝外面喊了一声,一个强壮的男警察从刺眼的阳光中出现了,他手里拎来一包东西,看起来很重,他把包裹搁在桌上。面对帅奎,男警察展示了一件令他非常吃惊的东西。

一件精美的伊斯法罕地毯。

是不是你的?女警察一字一顿地说。

帅奎没有说话。

问题严重,你明白?

女人的丈夫盯着帅奎。

帅奎原本可以辩护,甚至拒绝承认。女警察在盯着他,两眼放射出紧张与恫吓的光芒,描黑的眼睫毛让她的双眼看起来就像要马上行刑的枪口。费尔干纳盆地里那声枪响再次响起,强烈地刺激着他,他承认自己恐惧了,颤抖着低垂下头,又抬起来,做点头状。他承认了。

女警察松了一口气,做记录前还瞟了一下他。

这时,帅奎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事情会怎样?他问。

女警察努了努嘴,我们会有办法的。

到此,审讯结束。

帅奎被带回红砖房后,想起刚才男警察展示的地毯,后悔不迭。那原本是他感谢那个女人的礼物。那次他和女人从楚河流域的公司基点返回费尔干纳盆地途中突遇暴雨,他在她的家中借宿了三晚后,为了对女人的款待表示感谢,他带女人去了奥什城的大巴扎,花了五十美金买了件伊斯法罕地毯送给她。地毯并不大,异常精美,上面编织的是唯美的波斯细密画,主角是拿着权杖的以色列王所罗门,他骑乘着飞毯,在空中做出各种飞翔状,轻盈地巡视着人间。帅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飞毯成为了他的罪证,如今飞到了地狱上空。

一个星期后,帅奎终于听到了那个女人久违的声音。隔壁出现婴儿的哭啼声,然后是女人喃喃的催眠声,有人安抚着婴儿。虽然没有与她直接碰面,但她的声音太熟悉,帅奎确认是她无疑。现在,女人住在帅奎的隔壁,在开始观察隔壁的女人和外面的动静。在一个白天,他听见了女人和男人在说话,说话的男人应该是她丈夫。两人用帅奎听不懂的语言激烈争论。帅奎听得真切,他感觉像在观看土耳其电影《冬眠》,这部电影他曾反复看过三遍。还有一次是傍晚,看守送餐过来的时候,隔壁又有了声响,周边没有小孩的啼哭了,依声音分辨,应是女人轻声地祷告。帅奎判断,女人应该不知道他就在隔壁。

连续三个晚上,睡觉前她都在祷告与哭泣。帅奎和她近在咫尺,上一次的审讯让他产生有如面对枪口的恐惧,而这些夜晚,女人不停的哭泣撕扯他的心,真是奇幻的折磨,痛苦让他绝望崩溃。

后来,他终于和她见面了。见面时已是帅奎被监守的第十四天。还是上次的房间,一样有那位女警察在旁边,只是她改穿了短袖警服。

帅奎平静地看着对面。她的面貌没有发生变化,看不出她正在哺乳期。女人看到黑暗中的帅奎,开始很小声地掩面啜泣。

帅奎不为所动,他在心里说,人都是无辜的,我赦免你。

这是他最初接触音乐时,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并不容易见到外国电影的乡下,看到的一部著名电影的台词。电影里面的配乐舒缓优雅,令人难忘,由此激发了他,他才开启了音乐学习之路,开始未来的自我流浪。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况且,他在自我流浪的过程中,并没有越雷池一步。

当然,帅奎承认他差点出了差池。他产生过莫名的欲念,那是一种温暖的情愫。虽然他们语言不通,但他相信对面的女人也一样能感受得到。在他和她一起经历三个月巡线后,他们的工作配合越来越同步,升华之处在于上次暴雨在女人家中留宿,想必这也是女人留宿他的原因。诚然,这是邪念,但是他并不能完全制止自己。

当时,他已经非常熟悉女人的家,和女人的孩子做起了朋友,白天的时候玩着最原始的猜拳游戏,他教孩子唱歌,还帮助女人割他们箱养蜜蜂的蜂蜜。帅奎不能控制的欲念在第三天晚上出现了。黄昏时的晚餐很丰盛,主食是馕饼、蜂蜜、羊腿肉和羊骨头汤,女人端出一瓶伏尔加酒,给他倒酒,指给他看酒瓶上的俄文,酒精度显示是烈性。接下来,帅奎吹起口琴,女人跳起圆圈舞,气氛热闹。帅奎数杯下肚,后来,他昏昏沉醉,就这样睡着了,也不知睡到何时,半夜被尿憋醒,门外的雨仍然在下,只是小了很多。在一片蓝黄与淡绿的反光中,前方仿佛停着一片湖泊,分辨不出虚拟和真实,其中夹杂着牲畜圈传来的马鼾声和绵羊轻叫声,帅奎愈加晕眩。他撒尿回来,迷迷糊糊中弄错方向,走到女人的卧室门前,门并没有上锁,仅虚掩着。他进门后,一股脑地坐到女人睡的那张宽广地毯上。坐下来时,他发现气味有些不对,房间弥漫着一股与众不同的香草香味。他把头倒下,香草香味更浓了,他的手下意识地往香草味浓重的地方探去,结果,他摸到了一段躯体,柔滑、细腻,绵软无比。倏地,他心里“噔”的一下惊醒了,他睁开眼睛,重新坐起来,黑暗中,他看见了女人,她也正醒着,没有动弹。她的眼白和房间天花板的反光融合在一起,屋子里的反光和地毯、褥子上面古铜色的绒线光芒交织,墙壁上有几张张贴画,图中的人物脸上也泛着昏暗的光,好像正俯视着这一幕。有那么几秒,时间几乎停顿,他站起,地毯上的女人一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在她的注视中,他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房间,把门带上,去躺在有小男孩的另一间卧室的地毯上,一觉到天明。

酒醉的画面一直停顿在帅奎脑海里,给他强烈的刺激,带给他深重的罪恶感。这天过后,雨虽然停,女人打着手势示意小溪涨水了,邀请他再住一天,但帅奎以公司的事要紧,要急着赶回城为由离开了。看起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从此以后,帅奎和女人去巡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如果必须的话,也只是选择极短的短线,当天可以回。直到十一月大雪封山,巡线结束了。

如果有事的话,赦免我吧,上帝。帅奎心里说。

这次问询很简单,女警察只是在笔记本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俄文。对面的安娜没有再哭泣,她闭起眼睛,嘴巴微微的一张一翕,似乎仍在祷告,整个房间仍然只有女警察的写字声。女警察终于写完了,神经质地看了下帅奎,又看了下旁边的安娜,对帅奎说出一个英语单词——doctor,又对他做了一个针管扎手的动作。

帅奎牵涉到的事件已水落石出,医生做完抽血化验处理后,虽没有最终答案,但公司女助理的神秘语音彻底消失了。回到费尔干纳盆地半个多月后,帅奎恢复了自由,刚过去的事对于他个人而言,好像是经历了一场虚幻的梦,当这一切过去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时天气已然炎热,高原上的太阳仍然像往常那样,轰轰烈烈。

帅奎犹如重生,随后他离开了公司,在公司开展的股份重组过程中,他把股份全盘清退了出来。他仍然寄居在该国,买了一辆二手奔驰,每天在乡村公路上驰骋。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每天给已经康复的母亲一个电话,他已经别无牵挂。他的人生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躁动过后,生活更加像一部无声的默片,他也不再想回顾发生过的任何事情。

不过,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W城的事情还在发酵,他和唐美玲离婚已成事实,他们的财产分割却没有因为上次帅奎拒绝律师而中断。母亲中风,确是由唐美玲和他的婚姻纠纷引起的,是女儿聪聪突然向奶奶透露,结果引起母亲中风。

帅奎回归正常生活差不多一个月后,W城的李律师又联系上他。李律师问,之前怎么连续半个多月都联系不到您?帅奎说,生了半个月的病,刚从住院的地方出来。李律师怀疑地问,你在W城?帅奎答,没有。李律师说,帅先生啊,你和唐小姐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帅奎知道他和唐美玲的关系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回答道,不必了。这时,李律师表示出他的诚恳,我知道你在高原,但是我开展工作,并不影响你啊。帅奎被他的认真样逗笑了,他说,要不这样吧,我们换一种游戏的方式谈判,李律师你看如何?李律师说,好啊,您说。帅奎感慨,唉,其实我们不是敌人,你如果还要调查,你可以和我做做朋友,换一种角度介入。你来一趟地球上最高的高原,和我一起走几趟,你就知道了。李律师沉默了,良久后说,好啊,我和唐小姐商量看看。

帅奎本有嘲讽意思,想必唐美玲和她的律师不会再纠缠了。令帅奎想不到的是,一个星期后,李律师打来了电话,说,我可以去找您。

五月中旬,帅奎在上次深陷漩涡的奥什机场与李律师见面了。

现在,他对任何东西都无所谓畏惧。李律师专门办了旅游签证,一见到帅奎,就哈哈大笑,帅先生,你真了不起啊,连离婚案都别具一格。车子在平常的马路上行驶,旁边的白杨树的树影婆娑。李律师先是感慨了一遍,这里的环境真好啊,就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路上,帅奎终于问,案子到了哪一步?李律师把一纸离婚协议书递给了他,说你们离婚反正是板上钉钉了,你们想解脱,现在只差一个无所谓的证。帅奎说,是啊。他接过离婚协议书,搁进收纳箱。他说,她还好吧?李律师说,考了博士,好像前不久还换了工作,当起策展人了,很忙,经常在上海、北京、香港之间来往。帅奎若有所思,问,唐美玲身边是不是有人了?李律师摘下眼镜擦了擦,才回他的话,是的。帅奎又问,对方是做什么的?李律师说,好像建筑事务所的什么合伙人吧。帅奎心里“哦”了一声,他想起唐美玲曾问过他有没有学过建筑设计。时过境迁,他们的故事真的早就落幕了,没有半个感叹号融进去。上次他和唐美玲在W城的肯德基见面的时候,他们的故事就画上了休止符。

十一

帅奎能够被释放,是因为从医学角度判定他没有涉案。孩子为女人婚内所生,小圆帽丈夫曾从俄罗斯回来过。整件事就像不稳定的局势一样,附带着很多不清不白,原本帅奎不想再发生牵扯,但李律师的到来,让他有了试图回头去探寻真相的念头。

顺着模糊的记忆,他和李律师一起去寻找关押过他的院子。在圣山苏莱曼山的底下,他们找到了一处白色院子,里面有不少民房,院子大门铭牌上有俄文标识。他在民房大门前停驻,指给李律师看,说,你来前,我生病的地方就在这里。李律师看了看他,没有做回应。帅奎心想,如果李律师早来一个月,他会不会更加无力招架呢?

那天,他又折回了原公司打听女向导的消息,在公司总部,他见到了所谓的校友——总办的女助理,她眼神躲闪,低声说完“你好”就离开了。帅奎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他找到一起共过事的下属,从同事那里打听到,女向导已经离了职,在国家边境重新开放后,她带着刚出生的婴儿去了阿拉木图。

五月中旬是春夏之际,接下来,长时间的强降雨延缓了帅奎调查的节奏。他们在住处待了足足六天没有出门,帅奎正好可以静下心来和李律师处理婚姻财产分割的事。他对李律师提出以下协议内容:他拥有的地毯将在拍卖会上出售,至于矿业公司的股权,帅奎承认是事实,但因为已退出变现,帅奎表示他可以放弃,立即生效。李律师大概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好像遇到了难题?他马上联系唐美玲,通完电话后回来说,还是一人一半,您和唐小姐来沟通吧,你们亲自达成协议就好。帅奎拿来李律师的手机,电话在接通,却并没有听见对方说话,差不多一分多钟后,他们以静默的方式结束通话了。

他们在为财产分割最后一次协商的时候,当地电视新闻开始报道,紧随着局势平息,平均海拔在二千米以上的本国区域经受有记录以来最大的洪灾。等到太阳终于出来,重见天日时,帅奎对李律师说,我们去乡下看看如何?李律师说,好啊,反正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交差了。

李律师陪伴着帅奎寻找过去两年多的踪迹,帅奎又重新回到熟悉无比的乡野,他又一次想起曾经的巡线生活。他们去了贾拉拉巴德,在曾经熟悉的高低起伏的高原山坡上,生长出不少鲜黄色的花朵。李律师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花?帅奎答,野罂粟。

满坡的野罂粟花就像郁金香,绽放得格外美丽,连绵的山坡上不时有和风吹来,那青绿的叶子在风中左右微微摆动。灾难过后,这里已经没有了人类和牛羊,身处野罂粟花丛中,帅奎别有一番感悟。现在,他在别人的心目中已经死了,可是他还是愿以这样死去的方式活着,原本以为他们一代人的生命会灿烂、美好,而现在,他们以一种麻木的方式活着,他们虽然活着,可是已经死了,就这样在虚度中挥霍人生,看起来既浪费,又没有目的性,多么可惜!他们活得越发像植物,而不是动物。帅奎深深地领悟到孤独的用处,在没有人的地方,就像高原上的野罂粟花,活成高原的植物多好。这是他独自漫长跋涉和在高原上驰骋的原因。现在,他已经从放牧、唱歌醒来,赫然发现自己就是一株野罂粟。在这里,没有人管他是不是世界上最毒的植物,哪怕最毒的植物也会绽放出最美丽的笑容。这就是所有野花的魅力。

对于刚来不久的李律师来说,心中依然有疑惑,看到醉心于在最偏远地方流浪的帅奎,他心里在叹息。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风景虽好,但说真的,这里鸟不拉屎,寸草不生。”

“那你呢?也不会只为旅游。”

“是啊。”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发生战争吗?”

“为了信仰,固化思维延续下的生存。”

“法律的结局,最后是零和博弈游戏;而爱恨情仇,最后是什么呢,是不是有一万种结果?其实,我们不知道。”

说话时,好像唐美玲站在帅奎的面前,他们彼此坚守自己的信仰,像默片里所有流淌过的事情:现在,我赦免了你,你赦免了我,这不就是所有无声中最好的答案吗?

他们在山坡上坐了良久,山坡上视野极好,可以望见周边数十公里远的景物。天空中有些云朵像白丝带一样的飘着,帅奎往群山中眺望,在不经意间,他惊奇地发现山峦中出现了一条水带,这是他流浪到此以来从来没有发现过的,那正是乌兹根的方向。帅奎决定开车前往西南方向的乌兹根,那是已经失去了联系的女向导的家乡。

当决定探寻这最后的秘密时,帅奎心跳在加快。他的车子从山坡上下来,开过前面的盘山路,到达乌兹根以后,陡然发现前面已经没有了路,曾经那些平缓山坡、小溪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条新出现的川流,川流往下,下游一千米处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川流横在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依据帅奎判断,正是前面连续十多天的强降雨改变了地貌,在人迹罕见的地方形成了堰塞湖,这吻合前些天的电视新闻报道。

这时,再也找不到曾经熟悉的道路、村子、树林。曾经,这里住过一个年轻的母亲、女子,她名叫安娜。她的木房在乌兹根,可是已经没了踪影。穹庐下,只是那倾斜角近六十度的山峰好像还能找到,但山峰没有了往昔的高度,它正被云雾环绕,山下已是巨大的湖泊,看起来神秘又陌生。

我住过这里,可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帅奎摆了摆手,指给李律师看。

往昔历历在目,帅奎本来失望地要和李律师马上离开,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忽地,一个红黄色的亮点出现在他的眼帘,它漂浮在湍急的河中,往深邃的堰塞湖中央淌去。帅奎心里惊叫一声,他似乎辨认出来了,那正是他赠送给安娜的伊斯法罕地毯,它在随时都可能倾泻的湖中飞翔,像漂浮的飞碟,在如梦如幻的空中、湖中舞蹈。帅奎对李律师说,我下车找个东西。说罢,他奋不顾身的,迅速地奔跑至野芦苇及腰的河滩,为心目中的飞毯飞奔而去。

叶临之,作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猎人》《性灵山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