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满族文学》2021年第4期|宁肯:我承认,我历尽沧桑
来源:《满族文学》2021年第4期 | 宁肯  2021年08月05日08:36

宁肯,1959年生于北京。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曾任《十月》常务副主编,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沉默之门》、散文集《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非虚构《中关村笔记》)。曾获老舍文学奖、首届施耐庵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14《亚洲周刊》十大小说、2017中国好书奖、首届香港红楼梦推荐奖、美国纽曼文学奖提名。作品译成捷克语、英语、法语,意大利语。

我承认,我历尽沧桑

文/宁 肯

说起处女作总让人一往情深,有什么被拨动,四弦琴,五弦琴,单弦琴,与“锦瑟无端五十弦”还不同,总之有一种遥远、清澈、刚刚出山的溪水声。小溪如此年轻、敏感,映着天空、云,触着各种地貌、石头,不同的石头甚至会发出不同的声响,每一泓净水都像鹿的眼睛。而无端五十弦是老境,“一弦一柱思华年”。但两者相望又是同一个人,一种对弹,那才有趣。

我的处女作是一首诗,发表在1982年上海《萌芽》杂志,责任编辑是赵丽宏。关于这首诗的发表过程我写过一篇《黑梦》的文章,这里就不说了,有兴趣的人可以去参照,这里主要谈谈之前和之后的有些情况,因为这首诗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小小的分水岭。有时候我的想法出奇地幼稚简单,但这也甚至导致了我的与众不同。先说最近,我没写过短篇小说,对短篇总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看了奈保尔短篇小说集《米格尔街》受到影响,也想写写早年生活。但早年的记忆许多都模糊了,我就想先把记忆写出来,写一本散文集,然后再把散文集写成短篇小说。这想法幼稚得要命,简直孩子式的思维,没人这么写短篇小说。这么想是完全不懂短篇小说,因为真实或记忆与虚构大相径庭,越真实完整的事情反而越不一定能写成小说,倒是简单而印象深刻更有虚构空间。但我这几年就那么幼稚地干了,写了散文集《北京:城与年》,又写短篇小说集《城与年》。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原始大费周章,但人思维就是这样,年轻时就是这样,爱上诗也是这样。

我中学时把一篇老师布置的作文写成了小说,受到表扬,1977年。于是决意写小说,当个小说家。1979年上大学,一门心思读小说,写小说,根本不想上课,却处处碰壁,归其原因是自己年龄小,二十岁,接触人少,了解人少,不了解生活、时代、社会,不了解别人是什么样,怎么想的。可是三点一线的生活让我上哪儿了解社会去?都说言为心声,诗是最直接的心声,写诗的人写的都是自己的内心,于是我发现了诗,写起了诗,希望通过诗了解别人,了解时代,了解社会,以助于写小说。这想法是多幼稚,简直是加减法的想法,四则运算都谈不上,更不用说代数几何。就小说而言我进了一个错误的门,“争渡,争渡,误入藕花深处”。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误打误撞的结果,没有绝对的错误,许多正确的东西都是错误导入的,不经过错误的门就无法进入正确的门。我读诗,忘记了小说,爱上了诗,甚至尝试分行表达自己。一开始读普希金、拜伦、济慈、雪莱,印象最深的是两部长诗,拜伦的《唐·璜》(许多年后我的长篇小说《天·藏》潜移默化受到点儿影响,真是神奇,不写这篇回顾文章还忘了这事)。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对我影响巨大,奠定我的某种东西。这可以说是我的诗歌的浪漫主义或古典主义时期。但是很快,到了1980年,偶然在美术馆星星美展的墙壁上接触到“朦胧诗”,拜伦、雪莱、普希金一下子几乎在一秒钟内结束了。我看到北岛“星星永远是星星吗?”“天空中漂浮着死者弯曲的影子”,芒克的“也许是风,猜透了我的心情,才来替我抒情”,江河的“我把攻城放在北方的山峦,像举起高高的锁链,像抱着刚刚死去的婴儿,它还在我手中抽搐”……我被这些诗惊呆了。这些诗是有革命性的,我开始进入现代主义诗,甚至现代主义小说,发现了卡夫卡。中国的朦胧诗和外国的卡夫卡几乎同时,让我进入另一种维度。我也开始试着写意象主义的诗,我们班成立了诗社,油印诗刊,我写下了长诗《醉诗梦画的朦胧》以及《落日印象》《圆明园》《X旋律》一系列短诗,成为大学我们班诗社和诗刊的主力。写出这些诗被人刮目相看,明显受到朦胧诗影响,同时带着《唐·璜》《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的印迹。有些诗不说水平,一看题材就发表不了,但一些相对安全唯美的诗纷纷投出去,皆石沉大海。当年文学竞争,千百万马蹄过小桥,根本挤不进去,但仍百折不挠地挤、挤、挤。这时我已不再想小说的事,也忘了通过诗去了解社会和别人,只想自己当个诗人。

1981初春我们班去了一次八达岭长城,我记得我们集体坐火车到康庄就下了车,决定走一段柏油山路到长城脚下。我们五十多人,男男女女,集体排成一字长蛇阵,在公路上跳着“十六步”(一种准迪斯科)一路前行,真是太八十年代了,像这个共和国,确切说像这个又刚获得新生的共和国。现在再也不会有这种情况了,那个时代是多么奇怪,或许只有后世的历史学家说得清这样的事。我现在是说不清,但感觉与历史的联系。我记得冰消雪化,但还不是春天景象,树未绿花未开,路边一些荒暖的灌木丛谷地仍覆着冰雪,但已有雪水流下。我们跳的过程中,每瞥一眼远处都印象深刻,像一幅画。那灌木丛、色调、雪水,整个山谷和我有关系,亲和得不得了,回来以后那幅画成为我念念不忘的东西,比长城给我印象深多了。也就是这时候,我看到诗人任洪渊的一首诗,写泉还是写月我忘了,反正是以泉或月自述的形式写。诗一开始的“我”即泉,泉在用“我”说话、叙述、抒情。这是我第一次明确知道人之外也可以用“我”来写,当时像开眼一样。于是我一下子用山谷的雪作为“我”写开去,写出了《积雪之梦》。

积雪之梦

如果我融化了,

那就是说:土地不会再沉默!

而我,我会歌唱的!

我将奔流——

把深刻的激动告诉田野,

告诉灌木丛。

我将用歌声,

唤醒那些沉埋的心灵

拱破冻土,勇敢地站出来,

同我一路奔走、歌唱;

我懂得土地

被压抑的渴望和梦想。

我走到哪里,

哪里就会有生命、成长和歌唱;

就会有绿色的手帕

枝条上飘扬,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从一支琴弦到另一支琴弦,

像手指奔跑在琴键上,

沿着密林小路的旋律,

优美地流淌……

而我也会成为劳动一天之后

人们解脱疲劳和汗水的池塘。

即使在迢迢无期的大路上,

当褐色的开拓者快要昏厥,

驼铃即将喑哑,

我也将是——

最令生命激动的喧响……

因此,我坐在高高的山岗上,

每日把太阳思念、遥望。

《萌芽》1982.11

这是我第一次用拟人的方式写的一首诗,非常顺利,一气呵成,非常感谢任洪渊先生。此前还真的见过一次任洪渊先生,当时我就读的大学是北京师范学院二分院,在菜市口西砖胡同,与法源寺一个胡同之隔。任先生在一分院教书。一分院在白广路,离我们学校不远。我去白广路一分院听过一次任先生的诗歌讲座,那次有两件事印象特别深,一件是任先生讲座中提到了顾城,他们有一次在一起谈论诗歌。他认识顾城。顾城当时像北岛、芒克、江河一样在我心目中是偶像级人物。任先生一说和顾城在一起谈诗,一下子拉近了我和顾城的距离;第二件是任先生提到“自然辩证法”。我过去只听说过“唯物辩证法”,从没听说过“自然辩证法”,非常新鲜。同时这也摆脱了传统或旧有的意识形态,代表一种思想解放。差不多过了三十年或三十五年之后,我才又在一次会议上见任洪渊先生,他样子没变,还那么瘦削,但已满头白发,眉都是白的。我提到当年往事,提到是任先生教会了我写诗。去年任先生作古,如今我不禁深深缅怀这位诗歌前辈、老师,怀念1981年,怀念长城,怀念那个荒暖如烟的山谷,初春的河流。

《积雪之梦》寄给了上海《萌芽》杂志的编辑赵丽宏。此前因为投搞诗歌《圆明园》给赵丽宏,他给我回了信,那首诗虽然没用,但他希望我有诗再给他。我直觉这首诗可能行,一来已不是野投稿,漫天撒网,而是有的放矢,二来这首不错,想象力飞起来后让我自己都有点惊讶,原来诗还可以这么写!果然很快赵丽宏就给我回了信,说正好最近要做一期大学生诗歌专辑,我的诗被采用!当时,我的激动之情无以言表,我们学校多少写诗的,全国多少写诗的,能公开在刊物尤其是《萌芽》》发表诗的有几个?反正我所在的大学一个没有,不要说我们分院,就是师院本院,我也没听说有谁在杂志发表了诗。不久,上海的《文汇报》预先刊登了《萌芽》即将出刊的目录,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1982年11月号,《萌芽》正式发表了我的诗。我觉得那一刻,我已印在历史上。

仿佛一语成谶,我真的做起了雪的我。后来,我到了西藏,在拉萨郊外一所寺院与山村围绕下的中学任教,像维特根斯坦在奥地利山村一样做了一名教师,每日与孩子为伍,与山为伍,我真的就像雪一样坐在山巅上。没有那首诗我后来会去西藏吗?没有西藏我会在不平坦的写作道路上一路走过来吗?会写出《天湖》《藏歌》那样的“新散文”吗?会写出《蒙面之城》《天·藏》吗?没有这些会有宁肯吗?宁肯是后来才用的笔名,当初发表《积雪之梦》时用的还是原名。

成了一名小说家后我慢慢忘记了自己的文学前世诗。但是到了2010年,距那首诗快三十年后,《积雪之梦》再次在我的生命中喧响。那年我上鲁院,班里开了一次诗会,没人知道我曾是诗人,别人在朗读诗歌时我突然想起了1981年的山谷。三十年了,不禁百感交集。于是我朗诵了《积雪之梦》,一下子把班上同学的热情点燃了,把大家带回到许多年前,带回到改革开放之初,冰消雪化,万物更生。

我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个时代的声音,我知道,所有人也都听到这来自早年空谷足音的声音。我看到了什么,我的同学们也看到了:不仅是荒草、山谷、雪水、长城、火……

“我承认,我历尽沧桑。”——我听到聂鲁达的声音。

1998年我在《诗刊》发表了最后一首诗《雪顿节》(外一首《响尾蛇的情歌》,责任编辑是梅绍静。我没见过梅绍静),也不认识她,只是在写完西藏系列散文《沉默的彼岸》之后,意犹未尽写下了这两首诗,寄给了《诗刊》,梅绍静大概负责看北京地区的自然来稿,发现了自然来稿中我的诗。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自然投稿,梅绍静很快给我写了信,告之发表。感谢梅绍静,我当时一文不名,没人知道我,事实上就像当年赵丽宏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了我,他们都令我永远感激。按理说,在《诗刊》发表诗是一个重要台阶,一个新的层级的开始,但却是我的诗的生涯的结束。因为心中积蓄发酵的东西已难以抑制地隆起,我开始了长篇小说《蒙面之城》的创作,此后再没写诗。从1980年“争渡,争渡,误入藕花深处”写诗到1998年,我写诗跨度(中间多年没写,事实上也离开了整个文学)差不多二十年。追根溯源,处女作《积雪之梦》给了我太多东西,那个分水岭一直是我写作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