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6期|王爱:虚幻的焰火
对面的山上,他曾看到蓝色的火焰,从黄昏烧到黎明。十万大山在他眼前缓缓倾覆,一半承接光明,一半陷入黑暗。月色笼罩着他,像白衣裹着鬼魂。长夜空寂,岚烟四起。他茫然环顾,这个地方已经不配他好好活下去了。
那天早上,一群羊被赶进大宗山。太阳底下,他挥舞着鞭子,疯狂地驱逐那些在后面磨蹭的家伙。回到家时,他仍然怒气冲冲,咒骂不休。好像那些畜生给他很多气受,一时半刻无处发泄。他的暴躁使彭田氏也受到羞辱。彼时,她困在浓密的牛王刺中,一筹莫展,像一个迷路的孩童。听到儿子的叫骂声,她大吃一惊,扔掉用来探路的扫把,双手在荆棘中乱摸乱碰。她痛得不止一次缩回手,但是不吭一声。几年前,彭田氏逐渐失明,活动范围从大宗山缩减到房子周围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彭田氏要求使用拐杖,要求每天早上或者傍晚时能去看看菜地,她还想拾捡一些柴禾回家。这些,做儿子的都没应允。类似的要求虽然不难满足,只是他不愿去花那些心思。九十多岁的人,就应该平平安安待在家里,去外面反而会成为旁人的负担。彭田氏偏偏固执,她每天出门十七八回,尽管有时候只走到坪院就不知所措。
扫把是清洁山路用的,底端光秃无毛,手柄处也破败变形,早就弃之不用。彭田氏废物利用,她视物模糊后从儿子的态度中意识到不安,便从屋前高坎边捡回扫把,将其捉在手中当作工具和依仗。彭田氏用扫把看路,每走一步,扫把就从左到右扫出一个弧形。彭田氏认为这是一个安全的区域,她相信自己探出来的路径要胜过世间任何坦途。其实没什么用,这山上并不太平,出门就没有通畅的大路,不是高崖就是地陷。尽管彭田氏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熟悉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可看不见后,这个地方就把光收走了,变成一个陌生黑暗的世界。把太平收走了,所有的弧形都是伪装,其实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每天,做儿子的人都不得不把母亲从各种各样的困境中带回家。他认为,自己是在尽一个人子的责任,对此毫无怨言。然而这次,他突然十分生气,来不及细想理由,心里的怒火就已燃烧起来。
整个大宗山前端,只住彭氏一族,两户人家。更多的人群聚居在大宗山脚下,或者翻越几十里山路,安身于大宗山背面。一片斜坡,垂直高度可能有十几米高,兄弟家住斜坡之下,他家居斜坡之上。彭田氏原本跟着小的那个,后来小儿子举家外出谋生,数年不归。彭田氏虽住斜坡之下,实则是在跟着斜坡之上的儿子过日子。牛王刺盘踞于房子西北角,枝干遒劲,利刺狰狞,极为繁茂的一蓬。虽距家不远,但已偏离惯常走的山路。若非碰见古怪,没有哪个正常人会钻到这荆棘丛里来,让恶刺遍扎其身。那是彭田氏从埋下丈夫的地方挖回来的,是母子三人迁徙到此地时,做的第一件事。彭田氏将牛王刺栽种在悬崖边上,与亡者遥相呼应。也许她想让它代替丈夫活下去,或者代替丈夫来看顾庇佑子孙。牛王刺绊住过很多人,明明祸害无穷,却没人想到去铲除它,任它一直活到现在。山上多的是好看有用的花草果木,他们却偏偏容忍一株伤人的荆棘张扬此地,意为刺神定宅,能避蛇鼠猴狐、邪物瘟神。犹如堂前恶狗、榻边猛虎,虽凶险却安心。他曾在这个地方上过当,他的儿子幼时贪玩,也在此处划破过脸。鸡牛羊,甚至是狗,都曾多次困于荆棘丛中。几十年来,牛王刺郁勃昌盛,无数萤虫在此间簌簌低语,最终使彭田氏也误入其中。
山中农事繁多,他总是忙得脱不开身,很少有机会出门。除非外面亲朋红白喜事邀约。那天,他喝得醉醺醺归家,走到山脚下时天已全黑。酒意上头,他迷迷糊糊朝前走着,凭着本能,他坚信自己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没想到,还是出古怪了。他突然看到前面出现三条相似的路。分左中右并列着朝上延伸。凝神看时,前面明明只有一条路;抬脚时,前面就是三条路。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实在难以分辨。他害怕起来,明白前面有道路鬼挡路。果然,他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姓啥名谁,再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此,要去何处。他完全忘记了回家的路。这三条路只有一条真实存在,如果走错,也许就走到地坑或者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在此送命。道路鬼靠弄些小伎俩窃人名字,这在大宗山也不是什么秘密。被逼无奈,他只好躺在原地,再也不敢踏出去半步。一直到天明,露水滴落到额头,他才清醒过来。看清自己身处荆棘丛中,越挣扎,那些长满獠牙刺的荆条就越是聚拢。如他母亲今日一般,双手数处划伤,一只鞋子掉落,新衣服的袖口也破出好大一道口子。如果晚上他执意要走其中一条道,也许现在已葬身乱石堆里。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遭遇,他只要外出,就一定喝得酩酊大醉,也不止一次遇到过山鬼。年轻时外出归家,至半途昏睡到天亮,他的名字就是在梦中丢失的。梦中神志不清,一句呓语也可能把重要信息泄露出去。名字遗落在外,不晓得被何处的孤魂捡走,就先他一步跑到居所来诱骗家里人。
他的名字作为一种神秘的媒介,在某一个黄昏,自房屋东角骤然响起。月亮特别大,照得整个山梁雪白一片。女儿趴在椅子上借着夜色写作业,儿子在舀水洗脚。妻子杜秋妹在屋后煮猪食,火光闪烁,空豆荚在灶膛里“噼啪”爆燃。母亲彭田氏早就在斜坡之下关门闭户,四周一片寂静。叫唤者就在此刻出现,“彭羊客、彭羊客”。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突兀地落在房屋东边空荡荡的地方。像杜秋妹手中失去水分的苞谷秆,发出类似折断时的摩擦声。也像一个人在咀嚼木头,干燥焦枯。杜秋妹吃了一惊,本能地抬头四处观望。她什么也没看见,月亮底下,没有一丝阴影,甚至连一只蚂蚁也无法藏匿。又喊两声,杜秋妹张了张嘴,没有应声,她一直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喊声犹如长翅膀的飞鸟,接着在房屋西边响起来。“彭羊客、彭羊客”,山神菩萨,杜秋妹听到某个影子来回走动,拐杖用力地拄着地,声音忽远忽近。有时在岩石上,有时在土坎上,有时却在山梁上。好像某个人在飘来飘去,那些地方都不是正常的道路,普通人不会在夜晚到达。叫唤者一直在转变身份,起初是老妪,后来是中年男人,少女,接着是一个男童。一时苍老,一时低沉;一时柔媚,一时甜脆。猛然,各种不同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一同响起,在房子周围此起彼伏。杜秋妹骤然醒悟,冷汗直下。她扔掉苞谷杆,踉跄跑进前屋。两个孩子也听出古怪,儿子说,妈妈,有很多人在叫爸爸。杜秋妹一把将两个孩子拉进屋,紧紧关闭门窗,示意他们不准出声。叫唤者围着房屋四周叫喊好一阵,见无人应答,声音倏忽寂灭。直到这时,杜秋妹才慢慢骂出一句“不要脸”来。整个夜晚,杜秋妹守着熟睡的孩子,自己却连眼皮都没合上。她不敢睡,害怕在梦中会下意识答应叫喊者。
杜秋妹虽然年轻,却知道大宗山里有太多古怪之物和古怪之事。尤其要警惕陌生人的叫喊,不答应才能避免灾厄降临。那种专门在夜晚拾捡名字的鬼神,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诱使人答应,窃取别人的身份,直到对那个名字厌倦后才会归还主人。那样,她那个在夜晚迷路的丈夫,有可能就再也想不起来名字,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杜秋妹去喂鸡,将几十只半大的鸡仔从斜坡上一个废弃的烤烟房里放出来,整个山坡顿时挤满嘈杂声。玉米粒对鸡仔来说,实在太大。它们往往吃得直打嗝,细长的脖子朝上一抻一抻的。可惜这群鸡还不到下蛋的时候,上一批母鸡,年终时在集市上卖了个好价钱。本来还留着一只擅长下蛋的母鸡,却被彭羊客失手打死。
杜秋妹跟丈夫生活几十年,如今儿女都养大了。当母亲的变得越来越温顺和善,做父亲的却越来越乖张怪僻,动不动就发火,记性差得好像被山鬼吃了。他从城里回来不久,就在冰雪天里把腿摔断了。儿子回来看他,还带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天,他兴致很高,不顾天寒地冻,舀了一大碗饭非要蹲在门槛上吃。母鸡见状马上跑过来,原想在主人吐出的残渣里捡点可吃的东西。这都是惯常的行为,而且它爱下蛋,主人家素来对它要纵容一些。没想到,好端端地,他突然发起脾气来,顺手抄起旁边的板凳就砸在它身上。母鸡挣扎两下,就瘫倒在地。事后,他辩解说,他没有认出它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野鸡。而且,他只是拿凳子来吓唬它、驱赶它,没想到一下就把它打死了。一只鸡死了也没什么,他们马上就烧火拔毛,煮了一大锅鲜美的鸡汤,每个人都吃得大汗淋漓。吃完后,儿子马上教他怎么使用那副特意买回来的拐杖。那时候,儿子打算待到天气缓和一些,父亲的伤腿好转一点再出门,女友小辞也没有要走的迹象。可谁也没有料到,小辞会在第二天早上突然离开,儿子勉强在家里住了几天,也提前走了。这就是杜秋妹觉得遗憾的地方,按照惯例,她本来要拿着鸡蛋去山脚下给即将远行的人看看兆头。家中没鸡蛋,她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大宗山的居住者,人只是其中一员。时间一久,人与他者之间就会模糊界限。那栋朴实的木房子虽然是一道简陋的屏障,也难免偶尔有神秘不明的东西冒失闯入,带来污秽和厄运。据说淘米水能辟邪除瘟神,为了洁净,杜秋妹总是在淘米后将水随手撒在房子的四个角落,以及一些家什物体上。山脚下,还住着一位用鸡蛋预测吉凶的人。若是合格的母亲,孩子外出时,总难免忧愁和担心。她们将偷偷积攒下的鸡蛋悉数拿走,送给占卜者。一番简单的仪式后,占卜者会当着母亲的面将鸡蛋打入一个巨大的容器里。蛋液的清澈或浑浊以及形状会预示吉凶祸福。如果预兆不好,母亲就会苦苦哀求,直到把带来的鸡蛋全部敲碎。占卜者再三向母亲作出保证,已暗中替远行之人消灾祈福。若还是难以心安,母亲回家后就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强行留住即将出门的孩子,哪怕他们假日将尽,归期在即。灾难无法对抗母爱的偏执,一个母亲会想尽世间一切办法来确保儿女平安健康。儿子提前离开,杜秋妹没有鸡蛋,失去为儿子祈福避凶的机会,也就丢失了儿子的名字。
羊群被赶进大宗山后,一直安静地啃着枯草。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永不知疲倦。那是在他摔断腿之前,他把羊赶进山里后,在傍晚时却常常忘记把羊赶回来。有好几次,他甚至不认识那群日常相伴的羊,拿着皮鞭将它们朝外驱赶。他自己也常常忘记回家,或者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县城租房做小生意的女儿打来电话时,杜秋妹就偷偷跟女儿抱怨,说她父亲的名字大概被某个孤魂长期霸占不还了。女儿一听,急了,爸爸的名字没有丢,是生病,很有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症。杜秋妹不懂什么阿尔茨海默症,女儿说是老年痴呆症,要赶紧到县医院来做检查。
杜秋妹走不开,家里还得留人照看彭田氏。彭羊客是被山外的公交车司机带进城的。整个过程他迷迷糊糊,并不知道自己进城去做什么,可是当他躺在病床上,医生要给他检查时,他大喊大叫起来。他认为别人在羞辱他,他明明无恙,却被当作病人对待。这是一场保卫尊严的战争,他带着山里人的固执,对抗着光怪陆离的医学仪器。医生们好脾气地看着他,像看一个蛮不讲理、哭闹不休的孩童,根本没有人关心他口中的鬼怪狐妖。连他那个一向孝顺的女儿,也在勉强忍受他的胡言乱语。女儿将他按在床上,说出很多威胁伤心的话出来。他安静一会儿,可是等女儿一走,他就直接拔掉输液针头,从医院里狂奔出去,像一个矫健的年轻人。女儿才走到半道上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她跑回家后,看见他可怜巴巴地坐在门口,脸上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占据着。他必须立刻回到大宗山,他快要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了。女儿红着眼眶,也不忍心责怪他。她走进厨房,想马上做出一大桌城里人吃的东西出来,好好招待父亲。等她把饭菜端上桌子的时候,她的父亲早已不见了。彭羊客年老体弱,稀里糊涂,不吃不喝折腾了整整一天,而且他根本不认识城市的路。现在,彭羊客在这个城市消失了,像一滴水没入大海之中。女儿急得大哭,她叫回在外送快递的丈夫,连同放学回家的儿子,发动所有的熟人,报警、调监控。凌晨左右,一个吃夜宵回家的人在自家楼道口发现了彭羊客。他蜷缩在那里,浑身颤抖,几近昏迷。经此一吓,女儿用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回大宗山。
回到家里,彭羊客时好时坏,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的时候,他抚摸着胸腔,知道将羊群赶进大宗山吃草,太阳落山时再赶回来。糊涂的时候,他总是低头寻找,想把名字找出来。他坐在那丛牛王刺下,咒骂他能看到的任何事物,包括那些过路者。过路的不仅仅是人,还有飞过的山麻雀,有抬着一头巨兽的蚂蚁军团,有牛、有羊、有鸡,还有那只毛发簇乱、肮脏又丑陋的狗。这只狗跟他形影不离,长得瘦不拉几。它总是呜咽出声,不习惯大喊大叫。情愿跟在主人身后,垂头丧气,长时间承受着主人的万丈怒焰和说不清缘由的诅咒辱骂。他还总是跟他的羊过不去,每天无数遍咒骂它们,用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有时候,彭羊客也把杜秋妹当作羊。他躲在牛王刺里,只要他的妻子从山路上背着一大捆秸秆回来,他就从荆棘丛下跳出来,挥舞着鞭子,要将她赶回羊圈。杜秋妹沉默不语,她接过丈夫的羞辱,顺从地在羊圈里待一会儿,忍受着刺鼻的羊骚味,再趁他不注意时偷偷回到家里洒水做饭。
腿摔断后,儿子回来看他,彭羊客的健忘症一下就好了。那天下午,他坐在火坑边给小辞讲大宗山的传说,讲彭氏一族作为外姓人,如何在老母亲彭田氏的带领下,迁徙到大宗山来。他们迁徙来后才发现,这座山里鬼神比人多。有土地菩萨,有洞神,有树精,有瘟神,有白虎,有道路鬼,有芭茅怪,有专门盗窃人名字的山鬼孤魂,有草人,有蚁神。小辞听得如痴如醉,一时迷惑一时恍然大悟,一时惊奇一时害怕,种种夸张的表情在那张好看细嫩的脸上交错出现。小辞对这个足不出山,脑子里却装着一部大宗山百科全书的老人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彭羊客的讲述颠覆了她年轻的生命里对生活的整个认知,全是新鲜刺激的体验。
而彭羊客的心无限宽广,早已在大宗山漫漶,甚至只略小于整个天地和鬼神。小辞在的那个下午,是彭羊客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光,也是他最后的幸福。这种愉悦至极的瞬间和永恒,以前他跟父亲还有儿子相处时,其实有过很多次。
跟儿子捕蝉的无数个下午,亦是跟父亲捕蝉的那个下午。那是个暑气渐消、无所事事的下午。父亲身形高大,总是一把抄起彭羊客,让他骑在肩膀上。秋气高爽,父与子的画面总是温馨而短暂。彭羊客拿着一个自制的网,细长竹竿上挽着一个大圆圈,圆圈里绷着一层厚厚的蛛丝,黏性十足,甚至能黏住飞鸟。那个下午,父亲扛着他,朝森林里走去。林子越密的地方,蝉声叫得越密。后来,他们就遇到那个本族叔父。两个成年男人之间的对话一开始就充满火药味,他们提到过土地、边界、林木等词。这些话语牵扯恩怨、宿仇,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复杂难明,却全都跟稚子无关。彭羊客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被父亲放下地后,他就被一群赶路的蚂蚁吸引住了。一只受伤的蝉垂落下地,在蚂蚁面前,它是庞然大物。但面对一群蚂蚁,蝉束手无策,逐渐陷入绝境。没过多久,一只匆匆逃走的蚂蚁就把信息带回穴窝,蚂蚁兵团倾巢出动。小家伙们高兴至极,蜂拥攀咬在蝉的肉身上,使它痛苦万状,却又丝毫动弹不得。蚁兽抬着这头巨物飞奔,像打家劫舍的强盗,充满丰收的喜悦。这期间,两个男人也许在争执、在怒骂、在推搡。彭羊客不是很确定,就算在旁观,他也不记得了。后来,他用一根棍子划拨着蝉的躯体,这时候,它已经伤痕累累并且去世多时了。他解救下蝉的肉身,放走它的灵魂。而蝉的敌人早就逃匿了,这是他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他只听到父亲猛然对他大喊,快跑,一直顺着来的路往回跑,在天黑时一定要跑回家!他抬起头,见那个叔父,拿着一把柴刀,朝他扑过来。他还来不及反应,父亲就挡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是叔父那张狰狞的脸。他听从父亲的命令,掉过头来就跑。
当彭羊客跑回家时,他可怜的母亲彭田氏正在切红薯煮猪食。他不记得自己跟母亲说了什么,彭田氏听完后,脸色大变。她扔下菜刀,还在门槛上趔趄了一下。等彭田氏带着一大群人赶到那处密林时,他的父亲倒在一棵大枞树下,已气绝身亡。他的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他是从高处跌落的,多处骨折。这时候,他才哭喊出来,他想到那只蝉,心里感受到被一群蚂蚁啃噬的痛苦。他们将父亲抬回家,却没法留住他的灵魂。第二天早上,那个受他指控的叔父从山外大醉而归,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杀死了他的父亲。他的叙述颠三倒四混乱不堪,到最后,他回忆那个场景时,忘记了那个叔父拿在手里的柴刀,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就在现场。当然没有人相信一个几岁的孩子,除了他的母亲。叔父辩解道,他的父亲一定是爬在高树上给他捕蝉时不幸跌落而亡的。这个还来不及将不幸装进口袋里隐藏起来的女人,当即决定搬离村子。她不想在丈夫被杀死的地方继续生活。
后来,彭羊客带着儿子捕过无数次蝉,还抓过蜻蜓,捉过蛇,用弹弓射过飞鸟。所有他父亲带他玩过的男孩子的游戏,他都带着儿子一一尝试过。这些平凡的游戏让他从未有机会涉足险境,从未有过跟父亲类似的遭遇。也许,内心深处,他有着隐隐的渴望,甚至希望至少一次碰到父亲那样的情况,只身挡在儿子前面,在最后时刻,叮嘱儿子不要回头,不要停留,一直跑,拼命跑,在天黑时回到家里。彭羊客没有遇到那样的机会,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父亲为了他,最后究竟是怎么把名字弄丢的。
儿子长到他那个年纪时,也遭遇过危险。四五月份雨水增多,正是山菌鲜嫩肥美时。彭羊客和杜秋妹忙于农活,整日在山里耕种,天黑时才回家。儿子饥饿难忍,从屋后的山里扒拉出一大堆颜色各异的菌子,煮了一大锅。一口气喝下两碗菌汤后,儿子开始手舞足蹈。他说对面山上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神仙在飞来飞去,一直在教他舞剑。他说祖母的头上,有两个美丽的小人,一边说笑一边扎花。二叔的屋顶上,一队白马在奔跑,蹄子所到之处,瓦片纷纷碎裂,粉末飞扬。而他就是那个赶马的人,驾、驾、驾!杜秋妹见状,嘴里喊着天神菩萨,扔掉锄头,就进灶房。她端出一盆淘米水来,迎头浇在儿子身上。瘟神快走,莫害我儿子。她急切气愤地喊道。儿子全身湿透,愣了一下,也不舞剑也不赶马了,坐在地上,捂着腹部干呕起来。他也认为儿子中邪了,他六神无主,全身酸软,十分艰难地挪到牛王刺下,朝着对面的山跪下去。他在心里喊,爹,那是你孙子,不是你儿子,你不能拿走他的名字。他心里明白,那个在半空中舞剑的人一定是父亲。还是彭田氏沉得住气,她进屋掀开锅盖,发现了残余的菌汤。彭田氏大声叫起来,他中毒了,要灌粪便。也许是这句话吓着儿子了,他拼命吐起来,呕出来几大摊各种颜色的液体。儿子好起来后,他总认为是自己的祈求守住了儿子的名字。是自己将儿子从山鬼手里抢夺回来的。在那以后,彭羊客常常想,要是当初,他就有与山鬼对抗的能力,那么他也能将父亲从山鬼手中抢夺回来。而那时,那种对抗的能力是父亲的,父亲用掉自己的生命,才将他从山鬼手中抢夺回来。父亲死后,才把这种能力传承给他。
在他的讲述里,儿子跟小辞第一次详细地了解祖母。彭田氏嫁到大宗山背后的彭氏大族里没几年,丈夫跟族人发生争执,死得不明不白。年轻的妇人痛哭之后,不愿在丈夫丢失名字的地方生活下去。她背着丈夫的尸身,带着年幼的儿子,咬紧牙根,不顾亲族六眷劝阻,历经万千辛苦,翻爬大宗山,定居在这高山上。她把丈夫葬在对面的高岗上,那里是无数亡人的集聚地。彭田氏发誓要在亡者的注视下过日子。在这之后,她果然凭着一己之力,将一对儿子拉扯成人。现在,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再也不理会早逝之人的目光,任凭他的骨头一直燃烧,发出虚幻的火焰。
那天晚上,寒冷来得汹涌而激烈。高山上的气温更是酷寒难耐。小辞来自光鲜明亮有暖气的地方,尽管她已做万全准备,这种鬼地方的鬼天气还是毫无来由地伤害了她。整整一天,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穿着长及膝盖的靴子,蜷缩在火坑边,双手朝前,恨不得把火都拢到自己的身上来。她沉浸在大宗山的神鬼往事中,甚至不肯轻易朝火焰外挪动一步。她害怕的是晚上,万山随着黑暗一起高升一起下沉,她仿若置身在起伏不定的孤舟上,周围是闪着獠牙的黑色粼光。雪粒子一直在潺潺铺地,还有那只狗的呜咽声,胜过世上任何失子母亲的哭泣,绝望、孤独、凄切,持续不断。小辞不忍卒听,她觉得既可怜又瘆人。面对小辞的疑问,男友说狗是被冻哭的。它毛发稀疏,自从他父亲彭羊客摔断腿后,狗就被铁链子锁在屋前一块光秃秃的地方。零下十多度的气温,裸露在外的任何事物都被寒冷噤声。他们没有为狗准备一个小窝,哪怕四面漏风,地上仅仅只铺几根稻草御寒。她说,为什么不把狗拴进那个废弃的烤烟房里啊?他们对她的建议表示赞同、认可,但是没有一个人付诸行动。沉默下来,男友才说,那条狗有多么不讨人喜欢,他例数它的种种罪状。比如外人来时,它从不叫唤示警,它咬死好几只鸡仔,还在菜地里打滚,糟蹋一些麦苗。尤其是父亲摔断腿也跟它有某种关系,它不该在彭羊客咒骂时不离开,却在他挥舞鞭子要揍它时惊慌逃窜。彭羊客也可以说是被它绊倒才摔断腿的。他们不是有意要惩罚狗,也不是特别恨它;他们就是那样做了,从来没想过为什么。那是因为狗的叫声他们已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不管是欢呼还是悲泣都难以在他们心中激起涟漪。他们不知道,狗同他们一样可怜,一样无人关注。
入睡前,小辞终于坚持不住要去上厕所。厕所在猪圈的一头,无所遮挡,低矮、潮湿、满坑粪便,臭气熏天。在小辞看来,不可描述,一言难尽。白天的时候,她尝试过数次,仍然难以蹲下自便。现在,在男友的建议下,小辞打开手机灯光,走过一段崎岖难行、乱石堆叠的小路,来到斜坡之下彭田氏的厕所。那里没喂猪,彭田氏的厕所便设在猪圈里,污秽要少很多。小辞还没见到祖母,他们在回来的路上,接到电话,说彭田氏感冒,无法到山外就诊,要他们顺便带点药品回家。到家后,祖母未曾出迎,好似在卧床。他们就站在门边,隔着一扇虚掩的门,相互问候几句。彭田氏就问小辞今天是星期几。这个时间单位在有学生的家里才会被频繁使用,在他们家,这个词是新鲜而陌生的,只在很久以前彭田氏的孙儿女还在上学时出现过。现在彭田氏跟这个来自遥远城市里的现代姑娘没有共同的话语,她听说了她,然后凭空想象外面的世界,便尽力找出这个符合她身份的话题来。这是彭田氏朴实的善意,小辞在那一问一答中模糊地感受到了。此刻,她蹲在彭田氏的厕所里,怀着对这个老人的敬重,心里多少有点温暖。可是就在她起身抬头的瞬间,门口不远处,一个庞然大物映入眼帘。那是一口遍身漆黑的棺木,在微弱的手机光线下,静若鬼神,发出凛然阴森之气。她悚然一惊,吓出满头冷汗,手臂生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尖叫声强忍着没出口,委屈的眼泪先顺着脸颊滚滚而落。那是彭田氏最终置身的地方,在山里,这就是平常之物。每个步入老年的人,第一件要紧事就是为自己早早打算,准备好身后之事。棺木办好后,对生死愈加看重起来,每一天都是从山鬼手中抢夺来的。越是赚来的日子,越要好好活。
小辞也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不该对这山里的一切说三道四。她浑身打着颤,怀着惧意,默不作声地上床睡觉。在一架古老的木床上,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木床硬如磐石,被子薄而粗糙。山里的野风从四面八方漫灌进来,也从地下钻进来,那里因地板腐烂而有一个洞口。白天的时候,她差点把左脚踩进去。床上各种不明的气味汇集于鼻端,这使她不敢把头缩进被子里。整张脸裸露在风中,冰凉一片,她一次次伸出手去揉搓它,试图焐热它,让它变得温暖一点,然而无济于事。额头冻得炸裂,隐隐作痛。她听到房子另一头,杜秋妹在跟丈夫商量,还是要去斜坡之下看看。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在深夜去看另一个年近百岁的病人。
彭田氏自从病后,就独自睡在木屋里,没有人嘘寒问暖,也没有人守在塌前端茶倒水地伺候。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打开过房门,在这三个老人居住的高山上,只有另外两个年轻些的老人时不时在她门前,确认一下她是否还活着。不知道她吃过孙子带回来的感冒药后,能不能挨过今夜的寒冷。她也许会死在无人知道的时辰里,因为她已到了随时会死去的年龄。小辞听到拐杖在木地板上叩响的声音,那是男友和她一起买回来的。摔断腿之后,做儿子的彭羊客总是跟彭田氏争夺那支破扫把。这副新拐杖他用得还不是很熟练,声音急促凌乱,时轻时重。小辞听到杜秋妹提醒丈夫小心点,而她自己正在到处翻找那支常用的电筒。终于在电视机后面找到了,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门。小辞想起那条路来,那条路即使在大白天,也充满各种各样的陷阱,一个普通的成年人需要花十倍的力气才能顺利走好那条路。她不由得替他们担起心来。雪粒子仍旧在下,透过破旧的窗户,她看见手电光朝天空直指上去,然后一闪而过,忽又归于黑暗。在这短暂的光明之中,窗外钩织着数不清的白色线条,又细又密。雪粒子下得更大了。那条路滑腻不堪,不知道他们能否安全走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一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之后,她听到他们终于走到祖母门前了。做儿子的在问候,彭田氏不知道回应没有,总之,屋内传出咳嗽声。在确认她能活过今晚后,他们又摸摸索索回到斜坡之上。这黑暗中,这半夜时分,这种天气下,即便不是祖母,也肯定会有生命在独自凋零。小辞想起那具棺木,眼泪不断涌出,怎么也揩拭不尽。他们回来睡下后,她仍然没有睡,整个脸庞被泪水浸透,像在冰雪中泡过。门外那条狗已气力衰竭,仍在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寒冷让它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于是,她也呜咽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这条狗,因为这家人。为祖母彭田氏,为父亲彭羊客,为母亲杜秋妹,为男友彭渤。她深觉这种命运太过悲怆,令人不敢直视。而她,终究是匆匆过客,她不忍心停留不去。
第二日一大早,小辞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只看一眼那条冻得奄奄一息的老狗,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在得知儿子要携女友回家的消息时,彭羊客就打过那只母鸡的主意。但杜秋妹不肯低头,她宁愿杀羊也不愿意为难那只母鸡。杜秋妹心里是有打算的,那些鸡蛋大有用处。一个人如果虔诚的话,是绝不会拿别人家的鸡蛋去预测吉凶的,她必定早早就自备充足。儿子仅仅在家待一个星期,小辞在早上独自离开之后,他随后也追出山去。这让杜秋妹措手不及。不要说她已经没有现成的鸡蛋,就算有满箩筐的鸡蛋,她也来不及去山脚下为远行的人占卜祈福。但是为了好过,她还是把这一切归咎于丈夫。她从没明确怪罪,可丈夫已从她无数次秘而不宣的神色中窥探出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很显然,杜秋妹不肯原谅他。
彭羊客是故意打死那只母鸡的,因为小辞在大宗山第一次用餐只吃了几粒米饭和几筷子青菜。她有点水土不服,面对着满坪院的鸡屎、羊屎,她一筹莫展,觉得无处下脚。这也许是影响食量的原因。他以为家中的饭菜不合小辞的胃口,下定决心要拿母鸡开刀。小辞虽然对喝到嘴的鸡汤发出赞美声,却只喝得下去小半碗。面对全家人的盛情,男友说她的饭量一直不大。
彭田氏已平安度过那些寒冷艰难的夜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房子周围的冻土全都化开了。她虽然看不见,身上沉睡的器官却已被春气重新唤醒。这是开春以后,彭田氏第一次打开房门。走夜路的人难免遭遇道路鬼,彭田氏则是得罪了芭茅怪。芭茅喜欢聚集在山路两旁,疯狂扩张。芭茅怪寄生在芭茅上,喜闻人类足迹的气味,尤其是老人走在山道上,类似衰老腐朽的气味便随风散发。这种气味足以让一蔸芭茅变得亢奋起来。它们伸展锋利修长的叶片,拼命扑向道路中间,扑向裸露在外的脚背。这时候,千万要谨慎行走,不能逗弄招惹它们。只要踩伤它们,它们就会缠绕上来,直到一个人迷失心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彭田氏看不见且喜欢外出后,这家人不得不正眼看待芭茅怪。每年,彭羊客或者杜秋妹,总要花一点时间去清理山路两旁的芭茅,他们把附近的路削得干干净净,直到看不见一点芭茅怪的影子,才敢将她独自扔在家里。即使这样,彭田氏依旧经常迷路。任由芭茅怪把她送进比黑暗更黑的深渊里去。其实,这种防备根本不起作用,她的眼睛里很明显是被更大更厚的芭茅怪覆盖住了,自从失明以后,她没有一次走到正确的道路上,她逐渐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了。
彭田氏认为那是她一生中受过的最大的苦难,她被儿子彭羊客驱赶回家后,关闭房门反复咀嚼,还是确定自己无法消化。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出门。其实彭田氏有点夸大其词,在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她经历过无数黑暗惨淡的时刻,无数比这顿呵斥要大得多的屈辱。动乱、匪患、饥荒、迁徙、逃难、早寡,她都一一挺过来了。彭田氏并不知道她钟爱的孙儿丢失了名字,假如她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难一定会盖过她之前对苦难的定义。
儿子走后,借助他买回来的新拐杖,彭羊客竟然奇迹般地能放羊了。他双腿萎缩而孱弱,好在他的上身更加干瘦、无足轻重。当他第一次站起来时,膝盖剧烈颤抖,踉跄好几步才稳住。他最终成功地出现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地将他的羊赶进大宗山。天气逐渐变好,他的健忘症好像也变好了。生活一度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他还是那个每天早上出去放羊的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早上,他心神不宁,突然烦躁起来。骂狗,骂鸡,骂羊。在回来的时候,他做出更加恶劣的事情来,将他的老母亲看作小时候不听话的女儿,他大声呵斥她,用这种态度将她赶进斜坡之下独居的屋子,看着她关闭房门才罢休。
彭羊客吼完那些羊后,仍莫名心焦,对待母亲一反平时的温和。有一只山麻雀停在不远处,留心听着他们的动静。彭羊客觉得丢脸,便发了更大的脾气。彭田氏的脸上现出歉意,她赶紧掉头,结果还是走岔了,没有找到出口。他愈加生气,但不得不去牵她的扫把。我不能这么麻烦儿子,我以后绝不活这么久。他心里这样想着,将彭田氏送回房子,看着她进屋并闩上门。就是在那时,送信的人来了。他们有一部老人用的手机,只是做农活时嫌碍事,没带在身上,也就错过了接听电话的时机。也可能,这个消息重要到不太合适在电话里传达,因此由他曾经的好友亲自送上山来。这是一件苦差事,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想要看到别人的伤口,何况他们早已决裂多年,早就不是朋友。
一个消息经过漫长的发酵,才算勉强长出翅膀。等彭羊客见到送信的人时,已经是出事两天后。内心深处,他不承认这是个命中注定的悲剧,他怨恨来送信的人,他认为是这个人带来了厄运。彭羊客愤怒之极,拒绝听到这件事的详情。他觉得,只要不去理会这件事,他的儿子就一定还在某个角落好好地使用着“彭渤”的名字。他要求对方离开,那个人显然无法做到。谁都不可能从一个悲伤失常的人面前漠然走开,何况他还是彭羊客曾经的好友。曾经的好友十分局促地站在那儿,因为彭羊客并没有邀请他走近一点或者进屋歇息一下。曾经的好友站在那儿,搓着双手,几次尝试着出口安慰彭羊客。可是失败了,他慌慌张张,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开口就问他想不想喝酒。因为他不光带来了坏消息,还带来一瓶好酒。曾经的好友想告诉彭羊客,这是他用“遇人断”帮了某个人的大忙后,对方通过特殊渠道搞来的内参酒,外面买不到,一般人更是喝不起。曾经的好友不合时宜的炫耀,使彭羊客暴跳如雷,他俯身就捡石头朝对方扔过去。儿子的死反倒不重要,让这个曾经的好友看到他的狼狈和伤痛才是伤口撒盐、雪上加霜。
青年时期,因为一件事,他们不欢而散。亲密无比的两人之间暗暗竖立起一道藩篱。自那以后,他们各自都明白,隔阂一旦产生,便再难消除。两人都在尽量克制,尽量避免见面的尴尬。彭羊客现在肆无忌惮地发火,心底的脆弱无法掩饰,早已把理智扔到一旁,同时也在向对方承认,自己输了,输得很彻底。曾经的好友没想到自己活了几十岁,去过无数陌生的地方,碰见过无数稀奇古怪的事情,却会在最熟悉的地方,被昔日的朋友拿石头驱赶。他呆呆地看着彭羊客,震惊难堪,不知是该离开还是该留下。
年轻时,好友常来大宗山看彭羊客,两个人围着火坑喝酒。喝不起好酒,就喝家酿的苞谷烧。家贫,彭羊客几乎拿不出下酒菜,对方也不介意,照样喝得畅快。彭羊客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他在山外嫁女儿的人家里喝酒。一大桌人敬酒划拳,嬉闹玩乐。他虽然坐在那里,却不参与其中。他很少大声笑,也很少说话,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的朋友注意到他,说能看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甚至能看见他隐藏在心底的、旁人无法看见的伤口。因为对方的善解人意,彭羊客心里得到安慰,话也多起来。两人一见如故,交往逐渐密切,最后成为好朋友。但是因为看见,看见他不想让人看见的窘迫,他们变成不能再相见的人。起因是好友说自己会“遇人断”,那是一种古老的秘术,失传已久。彭羊客自然不信,认为朋友在吹牛。两个人争执打赌,结果朋友气急之下,指着他家的木碗柜说,那里面藏有半截腊肉、一堆鸡蛋和半袋大米。他一进屋就知道,这就是“遇人断”的本事。只要见上对方一面,就能洞悉一切,窥探他的秘密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彭羊客心里吃惊,同时又觉得十分难堪。朋友来做客时,他并没有用这些东西来招待他,而他们的关系值得他拿出世界上最好的食物。彭羊客太穷,因而藏有私心,为了几天后拿去给大梯玛,他想请大梯玛给儿子祈福。儿子太过顽劣,他总是提心吊胆,害怕自己无法保护儿子,使他中途夭折。可是好友当面揭穿他,就为证明自己的秘术。好友本可以顾忌彭羊客的颜面,不做这种打人脸的事情,但还是那么做了。虽然情势所迫,但他至少应该犹豫一下。好友也知道自己失口,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他的脸色变了,恨不得把刚才逞能的话再吞回去。然而,大宗山最快的风也追不回他这句话了。当他说出口时,他们之间的裂缝就已经产生了。如今,他带来的这个消息同样连风也追不回来了。这带给彭羊客的伤害一生一世也难以消弭。
那时候,儿子贪玩,从牛王刺边滚落下去,脑门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出了一个大洞,血往外涌。情急之下,彭羊客用双手死死按住伤口,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间不断冒出来,直到杜秋妹拿来一件旧衣服。现在,在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时,彭羊客第一个反应就是伸出手来,想要堵住那个不停流血的伤口。可那是徒劳的,那只手孤零零地停在空中,没有任何需要他堵住的地方。他只听见自己的胸腔处传来汩汩的声音,他的心里,早已血流成河。儿子在追回他逃走的女友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外面的人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儿子的身份,电话打到村部。他的朋友正好在那办事。于是,村支书就把这个残酷的任务顺理成章地交给了他的朋友。
彭羊客总是不能够把自己交给现实,交给命运,他不肯相信儿子就这样把名字弄丢了。在他的计划里,他还要帮儿子修房子,买车子,娶妻子,带孩子。他甚至想再给儿子做一个陀螺和铁环。那都是儿子小时候最爱的玩具。假如孙子出生了,他也会及时地把做陀螺、做铁环的技艺传给儿子,并要求儿子做给孙子。那是每一个父亲给儿子的礼物,必须由父亲亲手去做。他一直在考虑年轻人的需求,一个年轻人可以在自己父亲身上得到什么,他就要给儿子什么。彭羊客因父亲早逝而产生的种种遗憾,都不想让儿子再去体验一次。他竭尽一个放羊人的本能,把一切弥补给儿子。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在三个老人的前面,抢先离开。现在他知道了,但是不愿承认,不愿面对。彭羊客做的梦还没有醒,如果是噩梦,那总有醒来的一天,最怕这不是梦。这样想的时候,彭羊客也糊涂了,好像那真的就是梦,醒来的时候一切照旧。儿子站在他面前,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朝他伸开手,要糖要玩具。他甚至想把儿子留在吃糖的年纪,宁愿他从来没有长大过。那次中毒、那次溺水、那次从高处跌落……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哪一次不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的名字从山鬼手中抢夺回来?为什么这一次就不行?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当初省点力气,他这么想。
儿子走后,他曾试着在彭田氏门前喊她,想在老母亲这里得到一点安慰,可是没有人应答。他悲哀地看着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却无能为力。他只是对母亲的老感到无可奈何,而且很明显,他自己也老了。儿子走后第七天,他还是像刚听到消息时那样心痛难忍。他心口的那个洞在父亲身亡时就已出现,这么多年来,这个洞暗中潜伏着,始终没有得到痊愈的机会,反而一直在扩张。如今,这个洞口再也堵塞不住了。他匍匐在母亲门前,哀哀求她。可是彭田氏就像不在那儿,屋里没有发出一点响动来。母亲没有像他小时候失去父亲时那样给他支撑,他就挨不过儿子的死亡。如果她不肯原谅他,母子的情分就要尽了,他们也就不再有相见的机会。
对面山上燃烧的那个人是彭羊客的父亲,是父亲的骸骨在燃烧。他也不是很确定,也许还有别人的父亲。反正周围的逝者都在那个地方土葬。那都是些遗落在山野乏人问津的生命。永生的居所挤挤攘攘,难免骨头打混。但只有父亲的所在之地视线最好,抬眼就能见到。他第一次看见那种火焰时,刚好十一岁,父亲过世第五年。那簇火焰自幽暗中衍生,灿烂而明亮,鬼魅闪烁,稍纵即逝,既真实又虚幻,胜过人间的烟火。
那时候,彭羊客坚信,他小时候看到的火焰,他的子孙也一定会看到。直到这一次,儿子的名字也丢失了。两个丢失的名字将他心里的伤口彻底撕裂。也许,他根本没有儿子,也没有父亲,甚至也没有自己。那些都是一场梦而已,那些都是想不起来的记忆,他丢失了名字,就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但他绝不肯葬于这先辈之所,因为他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再也不会有人来看燃烧的火焰。他伏在山巅上,腹中的水流如大地的回响。他曾经卑微如草芥,低贱如野狗。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是一具腐烂肮脏的骨头,不配在那里重获新生。
当山外来的亲族商量去哪里找人时,杜秋妹在灶坑里烧了好几个大红薯。她慢吞吞地掏出熟透的红薯,一层一层地剥掉薯皮,金黄色软糯糯的果肉带来一阵甜香味。她挨个递给那些前来帮忙的人,集聚在屋子里的人看着她,全都没有作声。你至少应该替儿子活着啊,她小声地抱怨道。杜秋妹没有眼泪,她坚信自己终归会找到一尊菩萨,去跪拜、去痛哭、去倾诉的。菩萨掌管着大宗山,他不可能不知道这里收割了两个该死的男人。很多时候,杜秋妹几乎带着一种豁达的态度,下雨天从来不跑。反正雨点落到前面,也落到后面,落到山上也落到山下,落到活人身上也落到亡者身上。羊群啃掉半块地的玉米苗她也从来不心焦,已经吃到嘴里,再骂,就要添上新的罪恶。儿子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正在薅草。她立在那里,低垂着头,像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株野草,在风中来回飘摇,几欲翻土断根。好半天,她才稍微抬起头来,慢慢蹲下身子。她被自己薅掉了。生死之间没有鸿沟,她的儿子只是先行一步,她和丈夫,还有婆婆,三人年老体弱,自然是跟不上的,但总会到达归属之所。这个地方,不配他们好好活下去了。那个地方,人类的骨头可是一直在燃烧。
那天早上,杜秋妹看见她的丈夫戴着一顶草帽,腰间别着一把弯刀,朝大宗山的密林走去。那是他跟父亲曾经捕蝉的地方。当她以为他会在天黑前准时回家时,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已经丢失了名字,不可能再替旁人活着。
群峰之上,那里的燃烧一直没有停歇。
王爱,80后,湖南湘西龙山人,土家族。散文与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湖南文学》《雨花》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