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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3期|次仁罗布:古道(节选)
来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次仁罗布  2021年08月04日08:22

夜晚的推杯换盏之后,我被阵阵的鸟鸣声给催醒了。

睁开眼,我从木格子的窗玻璃往外望去,蓝透的天就挂在窗边,仿佛昨晚我跟天相伴而睡一般。我再看简陋的房间,迎面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电视机,它的旁边是一个烧水壶和两个白色的搪瓷杯。

头还好,只是稍稍地晕乎着。我躺在被子里想起昨晚东子唱的那首歌:

(女)口渴难忍真难忍,喝了一口又一口,不料水中的金鱼,已经钻进我肚里。

(男)口渴难忍真难忍,喝了一口又一口,谨记最初的水源,不要把它给忘掉。

(女)口渴难忍真难忍,喝了一口又一口,只因今年雨水多,源头已经记不住。

……

这是父女之间的一段对唱,女儿不慎怀孕,她借助歌儿把自己的状况告诉给了父亲。父亲并没有怒骂、训斥,也是唱着歌儿给女儿出主意,只可惜最初的水源(男孩)女儿竟然记不住了。这是以前横断山脉的谷地里,人们生活状况的一个真实写照吧。我回味着这首歌,对于来到这个地方采风,我心里充满了期待,相信会有惊喜砸在我的脑袋上的。

很多种鸟声像是协奏曲,从窗户里狂泻进来,长长短短的声音敲击我的每根神经。我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迎接在瓦卡的全新一天。

遗憾的是,昨晚到香格里拉机场时天色已晚,绕吉和向巴丁增接上我,汽车直奔瓦卡镇而去。出了香格里拉逆着金沙江,汽车飞驰在山间平整的公路上。由于天黑,两旁的山黑黢黢地静立在那里,无法看到依次相守的山之样貌。四十多分钟后,车子停在了瓦卡。

夜色中无法看清瓦卡的全貌,只能望着江对面灯火璀璨中的奔子栏,江那边是云南的地域,江这边却是四川的地方,这里是经川滇进入藏区的唯一关口,也是茶马古道的一个重镇。现在,我马上就要行走在瓦卡镇的道路上,感受这里的人文、建筑、民风等。

在绕吉的引领下,我们身披灿烂的金光,走在幽静的瓦卡镇里。一株株玫瑰花绽放着,乡间的水泥道路笔直宽敞,居民的房子宽大又具民族特色,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紫色的三角梅,它们像瀑布一样从民居的墙头掉落。很多居民的房子被弄成了客栈、宾馆、饭店,世代生活在山上的百姓,被搬迁安置到了这里。瓦卡俨然就是一个漂亮、宁静的小城镇。之前,这里只是一个渡口,茶马古道上奔行的商人,都要从奔子栏那一头渡江到瓦卡,然后经过山腰的羊肠小道向德钦进发。那时的瓦卡山上,全是仙人掌,也没有人在这里居住。绕吉介绍这些的时候,他脸上的小眼睛因为太阳光眯成了一条缝。他是个身材不高却壮实的小伙子。

从瓦卡的高处往下望去,泥灰色的金沙江无声地在谷底深处静静地流淌,连绵的山峰让你望不到远方。望着这条万年奔腾的江水,想着它的身边曾经发生过许多有趣的故事。

我们把瓦卡镇全部都转了一遍,绕吉又带我去金沙江大拐弯处,给我讲起了金沙江初次流经这个地方时,山神巴乌多吉与这里的土地神本松之间斗法的传奇故事。绕吉给我讲述完这些神话,一手搭在观景台的栏杆上,身子前倾凝望着金沙江中的巨石。我希望听到更多的远古、当下的故事,这样我的这次出行才算有所收获。

“绕吉,我们下午是怎么安排的?”我望着观景台背后自然形成男性生殖器的山问。

“老师,吃过午饭我们到东子哥家去。”绕吉说这话时带着笑,那双眼睛又变成了一条线,一脸的纯真。

我们坐上车又往回走。

汽车在两边对峙的峡谷地里,顺着金沙江的流向往前飞驰。这些山上长满了仙人掌,给人一种荒凉中的生命力量和刚硬之感。

吃过午饭后,绕吉把我带到了东子家开的茶馆三楼。我们走进房间里,墙角边有个火塘,干干净净的,看不到柴火烧尽后的灰烬,看来已经没再使用了。靠窗的坐垫上依次坐着东子、扎西尼玛、扎西邓珠等人,我为见到他们心里一阵温暖。

“哥,你今天收获怎样?”扎西尼玛劈头就问。

“才刚开始!”我说着坐在了东子的身边。

“老师,我和扎西尼玛今天从香格里拉专程跑到瓦卡,就是为了给你讲故事!”扎西邓珠说。他的卷发有几根微微翘起,那圆鼓鼓的肚子很是张扬。

“你们这样辛苦地跑过来让我很感动!”我把双手合十放在了胸前。

东子唤家里的女主人给我们煮茶喝。摆着电磁炉的那张大桌上,马上摆上了一个黑色的肚圆嘴歪的扁形陶罐,再放上了酥油罐和竹子编的茶叶过滤器——一根十厘米长的细竹棍,它的头上留有六七根须。女主人把电磁炉开关打开烧茶,再往陶罐里丢了一坨金灿灿的酥油。

“你们那边没有这个东西!”东子以见多识广者的口吻说。

“我们那边是用搅拌机打茶。”我回答,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这种茶具。

“今天尝一下茶马古道上的人喝的茶。”东子说。他是当地的文化名人,精通弦子歌舞,自己又能写歌词谱曲,在外名气很大。他头顶的太阳帽后露出马尾似的长发,黝黑的脸庞绽开笑容时,有一对迷人的酒窝,眼睛里闪现的光充满了傲气。

女主人把过滤器放在陶罐上,茶壶里的茶水通过过滤器滴落进陶罐里,她再加进捣碎的核桃,拿起细竹棍,置入陶罐里,两个手掌夹起竹棍不停地揉搓。茶香扑鼻而来,夹着一层油脂的茶倒进了我们的茶杯里。

“现在不用火塘了吗?”我轻声地问。

“基本不用了!”绕吉隔着桌子说,他手里的香烟上升起淡白的烟来。

“瓦卡真是个好地方!”东子说完这句,抬头定定地凝视着前方,那眼神突然间变得很深沉。他这才继续说:“这地方可以说成是‘情舞之乡’!你们知道吗?这地方的男女青年在丹巴日古节时聚拢在一块坝子上,相互对唱起来。这是他们情窦初开的时刻,男孩心仪了哪个女孩,就会跑过去扯人家的头巾,然后匆忙跑开。女孩喜欢这个男孩的话,就会跟着追过去。胆大的女孩看上了谁,就会跑来抢男孩腰间的刀子,男孩半推半就,遂了女孩的心愿。唉!真是开放的青春期啊!”

我心里惊喜不已,一切从这火塘边开始了,还有黏稠柔滑的酥油茶顺着喉咙,驻留在肠胃里暖暖的。

“我们不可想象!”东子把茶杯上的油脂轻轻吹过去,暗红的茶汤露了出来,他耳边的几根发丝已经化为白色。“相恋的两个年轻人,会带上毯子到一处幽静的坡地上,间隔几米远相互躺下,望着谷地上空皎洁的明月和灿灿闪耀的星星,听着微风羞涩的呢喃,两人开始对唱起来。《相会调》《心愿调》《说梦调》等,曲调缠绵幽怨,如泣如诉。爱情的歌声牵绊住了月亮,它忘记了向前,听得痴痴迷迷,听得泪眼婆娑。直到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升起,它才依依不舍地从西面的山头跌落下去。两个唱了一夜对歌的年轻人,一前一后抱着毯子,向坡下走去,距离渐渐地拉开,可他们的心里开着莲花一样圣洁的爱情之花。他们的爱在歌声中升华,他们的情在夜色中变得浓稠。这样的爱情在当下的世间还能找得到吗?”东子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我们所有人没有插话,静静地等待他的叙述。

女主人开始调制第二道酥油茶了,那竹棍在陶罐里搅动,发出细微的哗哗声。

“之前,我看过电视连续剧《茶马古道》,那里面讲的是杀杀夺夺,充满了血腥。而我常年行走在这里的山山水水间,与这里的百姓睡在一个屋檐下,我听到的茶马古道上的故事可不是这样的。一般一个商人有十个‘腊都’(管理骡子者),一个腊都有七匹骡子,十个腊都就有七十头骡子。虽然他们走在山间逼仄的小道上,被炎炎烈日晒得满头大汗,或碰上阴霾天降落晶亮的雨珠子,道路一片泥泞,可是清丽的歌声永远不会停歇下来,一首首辽远、反复的旋律会飘荡在山道上,歌声丈量着他们的脚步。空旷荒凉山脊上的仙人掌、荆棘,被他们的歌声加持,开出美丽的花朵来。一些野生动物站在岩石上,被歌声迷醉得直到驮队走了,还深情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每到一个地方,他们把驮物卸下来,骡子拴上去,喂足饲料和水,再烧一壶茶,吃上几口糌粑和干肉,等待夜色笼罩这片大地。一堆篝火在野地里噼啪作响,腊都们围着篝火拉起弦子,长袖飘飘,步履沉缓,悠扬的歌声洒满这荒郊野岭。他们知道太阳城拉萨的女人在打听,瓦卡的桃花开了吗?腊都的情人在太阳城里痴情得眼眶都塌陷了,头上抹的油都黏结了。喔嚯,舞一曲唱一首,让歌声飞越万水千山,抚慰那颗等待的心。几个月后,腊都们将胰子、香脂、茶叶、丝巾交到她们的手里,太阳城的情人落下感动的泪水。篝火熄灭了,他们围着火堆沉沉地睡去。守护他们的月亮和星星,把银色的清辉镀在腊都的身上,让风儿卷走他们一路的风尘疲劳。”

“强盗和马帮?”我有些急切地问。

东子笑了,那对迷人的酒窝子卷起两个深深的旋涡。扎西尼玛一只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下巴,扎西邓珠两只胳膊交缠在胸前,绕吉嘴里嚼着一根牙签,都在等待东子的讲述。

“藏族著名的商人罗布桑布在这条道上走过无数次。”东子很得意地说。

“是寺院里供的商人罗布桑布吗?!”我惊诧地问。

“就是他,民间流传着他的很多故事。走在商队最前面的是最俊的马,额头上贴着镜子,马鞍上铺着花色最美的垫子,马锅头背着叉子枪,腰间佩带一把长刀。他们从这个地界进入另一个地界,那里的强盗就在路边等待着。马锅头勒住缰绳,大呼一声‘吁——’马帮停住了。‘真是很准时啊!’强盗头子说。他的刀挂在腰间,衣服有些破烂,赭色的脸上看不出凶相。其他强盗有些在山坡上,有些把路给挡住。他们手里拿着磨得锋刃明亮亮的刀。马锅头骑在马背上,从胸口的怀兜里拿出一个牛角鼻烟壶,拔开塞子倒些烟粉在大拇指上,咝地吸入鼻孔里,吐出一口烟来,拍拍双手,把鼻烟盒装进怀兜里,这才缓缓地从马背上下来,向着强盗头子迎过去。‘我从太阳城拉萨给你们带来了印度的鼻烟、头巾、布匹,肯定会让你们高兴的。从建唐(香格里拉)需要带些什么东西过来?’马锅头问强盗头子。‘我们带来了酒和一头牛,路上你们辛苦,先吃好喝好!’马锅头和强盗头子一同往前走去。马帮的腊都把驮物从骡背上卸下来,强盗们准备杀牛煮肉。牛在几声叫唤中倒在了地上,四只腿蹬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他们坐在溪流潺潺的柳树阴影下,从各自腰间取下自己的木碗放在面前,像是久未相见的兄弟一般。强盗头子捻动着佛珠,向马锅头打听这一路的经历,频频举杯一饮而尽。肉香飘散在空气里,酒开始让舌头打卷,这时强盗头子向马锅头倾诉日子的艰难。马锅头拍着强盗头子的肩膀,轻轻摇晃着脑袋说:‘谁不这样呢!’他们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中,端着盛满酒的木碗,喝得面红耳赤,喝得语无伦次。最后点燃一堆篝火,拉起弦子跳起了舞。他们唱道:‘骑着马儿翻过雪山,铃儿叮当∕家乡越来越远了,牵着马走在山下,铃儿叮当∕却望不见故乡的山……第二天,从地上爬起来,烧开早茶,匆匆吃过早饭,强盗和马帮依依不舍地分别。马锅头张开双臂,把强盗头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额头碰额头,相互拍拍肩膀,马锅头头也不回地骑上那匹骏马,手握缰绳,双脚拍击马肚的同时,嘴里大喊一声‘驾’,这声音洪亮地响彻深谷。强盗们望着马锅头的背影,眼睛里闪出艳羡的目光。腊都赶着马帮跟随马锅头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这马锅头真是个好人!’强盗头子说完,把垂落的发穗夹在辫子里,扛起东西唱着歌儿向山上进发。他们脚底踩住的石块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强盗头子的心里算计着马帮回来的日子。”

东子停了下来,从脑袋上取下太阳帽,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茶马古道上的一些故事。”东子双手举到头顶,把头发向后捋顺。

(本文节选自《瓦卡火塘边的传说》)

次仁罗布,西藏拉萨市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代表作有《杀手》《界》《阿米日嘎》《放生羊》《神授》《八廓街》等小说,《放生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获中国小说协会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三名。作品被翻译成了英语、法语、西班牙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