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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1年第7期|刘云:丝路手记(节选)
来源:《延河》2021年第7期 | 刘云  2021年08月02日08:08

一封家书

我在一年中最热的月份,开始了为期16天的丝路采风之行。进入河西走廊后,一路上看到的尽是荒漠和戈壁,还有不时出现的烽燧。“昔日烽火已散尽,边塞空余狼烟台”,说的就是古代西域的军事建筑。这些残存的烽火台,让我想到的不是开战在即的兵荒马乱,而是一个尘封了千年的故事。

1907年春天,英国探险家、文物大盗斯坦因在敦煌的一座坍塌的土堡中,发现了八封寄往撒马尔罕的纸质信件。这八封信,在破败的墩台里孤独地躺了1600多年。虽然历经千年的风吹日晒,笔迹却清晰可辨,其中一封信是一个名叫米薇的粟特女子写给丈夫的家书。

信的内容显示,米薇的丈夫那奈德去往撒马尔罕(史书里的“康国”,粟特人的大本营,丝绸之路的重要中转站)经商未归,她和女儿滞留在敦煌。分别之后,她多次给丈夫写信,但是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恐怕米薇做梦都想不到,她那封看上去像是最后一封的绝笔信,并没有寄出敦煌,而是一直悄然沉睡在敦煌的烽燧里。为什么没有寄出敦煌?为什么会藏在烽燧里?

这个千古谜团,早已无法考证。我能肯定的是,传送这批信件的邮差是个忠义之士,他在送信的途中遇到了不测,危机时刻还想着保护信件,打算等到安全脱身的时候来取。即便没有机会来取,也祈求上天让某个好心人发现,最终能送到收件人手中,或者返还给寄信人。历史有时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环环相扣的结果,就是因为邮差把信藏进了烟墩,才有了日后斯坦因的发现,才有了考古学家的破译,才有了米薇的遭遇大白天下。

这封被大英博物馆命名为“3号信”的信中写道:“当听到你安好的消息,我感到自己永远不会死去。可是眼下我很不好,很糟糕,很凄惨,我一次又一次给你写信,但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哪怕一封回信。我所有的不幸就是,为你在敦煌等了三年……我遵从你的命令来到敦煌,我没有听从母亲的话,也没有听从兄弟的意见。我宁愿嫁给猪狗,也不愿做你的妻子!”

说到米薇,就要先简单了解一下粟特人。据史料记载,粟特人原是生活在中亚地区的古老民族,5至8世纪几乎垄断了陆上丝绸的国际贸易。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之中,最早到中国经商的就是粟特人。从历史记载能够看出,粟特人广出做生意的天才并非没有原因。男子成年后必须脱离家庭独自谋生,孩子一降生就进行经商教育。传统习俗的造就加上其所处的优越地理位置,使粟特人活跃在丝绸之路上长达两个半世纪,因此以擅长经商闻名欧亚大陆。

作为粟特人的那奈德毫无疑问是个商人,他不远千里携着妻女跑到敦煌做买卖。我从米薇会写信这一点判断,米薇应该是个出生在殷实家庭的女子,自幼识文断字,喜欢读书。所以天真浪漫,受了爱情的蛊惑,任由自己的性子嫁给了那奈德。婚后她不顾家人的劝阻,执意跟着那奈德千里迢迢来到了敦煌。

我猜,离开故乡之前,米薇从那奈德的口中知道敦煌是联结西域和中原商贸的枢纽要道,是河西一带的繁华中心,却不知道敦煌是个干燥炎热,被无边的沙漠和戈壁三面包围的边陲小镇,更不知道丈夫会将自己和女儿遗弃在这里。

敦煌是丝路商贸的中转站,那奈德把家里安顿好以后,就沿着丝绸之路出发了。离人总是泪千行,所以我想那奈德临走前夕,一定多次对米薇描绘了丝路贸易的繁荣景象,也描绘了他在不久的将来荣归敦煌的风光,以及日后富足舒适的生活,在敦煌安家乐业:置办房产和田地,雇佣几个仆人,让米薇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女儿学习琴棋书画。那奈德估算了此行所需的时间,并许下了铮铮誓言。米薇母女二人相信,只要忍受一段时间的分离,就苦尽甘来了。

那奈德答应给米薇写信,米薇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于是她寄了一封又一封信。每次远远看见邮差骑马过来的时候,米薇和女儿都要招手呼喊,跑到跟前急切地问:“有我的信吗?”听到“没有”两个字,米薇的心往下沉,女儿也闷着头不说话。米薇安慰女儿,其实也是安慰自己:“那奈德可能太累太忙,顾不上写信,也可能写了回信但是忙得没时间或者累得忘记了寄出。男人如果有了妻子以后,就会一门心思想着赚钱养家,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商人重利轻离别,这话用在粟特男人身上再恰当不过。

米薇一直等不到那奈德的信,就托人打听他的情况,而且打听到了。这在信的开头一句就有体现:“得知你安好的消息。”那奈德明明尚在人世,为何连一封信都不回,哪怕是一封与君决绝的休书也行,至少说明他心里还有米薇,还记得米薇的存在。其实那奈德想不起米薇也很正常,粟特和中国古代的婚姻制度相似,允许男人休妻,实行一夫多妻制。由于粟特人大多是长途跋涉去远处经商,因此还有奴仆、侍妾、姘头等统称为次妻的女性陪伴。想必米薇当初决定嫁给那奈德的时候,就准备着“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即使此恨绵绵无绝期。

古往今来灌输给女性的观念都是,嫁对丈夫是女人一生最大的成功,守住丈夫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业。时代在进步,可是女人仍自觉不自觉地继承着古人的“教诲”,放弃了对自己命运的主宰,转而把余生寄托在男人身上。如同一场豪赌,运气占了相当成分。男人若是辜负了女人,就很可能毁掉女人的一生,尤其是作为粟特人的女人。

那奈德走了三年之久,他留下的家用早花完了。我推测米薇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和值点钱的家当,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再没可以变卖的东西了,只好向同乡求助。刚开始,别人同情这对孤儿寡母,还会给她们一些食物。渐渐地,大家知道那奈德不会回来了,米薇的生活没有指望了,她是个无底洞。粟特人历来奉行亲兄弟明算账,他们与亲友邻居之间的钱财算得一清二楚,就是蝇头小利也要争夺。所以,我断定米薇借不到钱,这也和信中透露的讯息吻合。

她不是没有想过投靠自己的父母,可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穿过大漠黄沙,捱过饥饿干涸,避过野兽、强盗、匈奴回到楼兰,简直像登天一样难,她只能梦回楼兰。

我始终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女儿,米薇在日复一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中,早就发了疯,纵然没有疯掉,也是带着满腹悲愤一死了之了。不是好死不如赖活,而是必须苟全性命于世,想方设法活着,不顾一切活着,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强烈的本能之爱。她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她只知道“我得活着。”只要能活下去,再想办法弄到20个斯塔特的路费,母女俩就可以跟着商队回到撒马尔罕了。我不知道20个斯塔特的折合多少银两,但我知道敦煌与撒马尔罕相隔几千公里,所以估计20个斯塔特绝对不是个小数字。米薇在信中提到,她的温饱没有着落,根本拿不出这笔钱交给商队,因此在三年里生生错过了五次离开敦煌的机会。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没有回到家乡的可能,米薇不会至死心存幻想,她的悲痛或许也能减轻。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可以说是米薇的写照,她把锥心刺骨的痛楚化成了生生不息、死而后已的哀鸣。我常想象米薇在弥留之际,用尽力气发出了“我到不了撒马尔罕了”的叹息,她一遍一遍地问那奈德“为什么”,直到带着深重的怨恨闭上了双眼。米薇的命运是在家人反对她来敦煌的时候就注定了,还是在她嫁给那奈德的时候就注定了,抑或是在她不可选择地身为一个粟特女人的时候就注定了,答案已经不重要了。米薇最后客死他乡,而且死不瞑目,她恨自己,更恨无情无义的丈夫。山盟虽在,锦书难托,1600多年前,米薇不知道她的绝笔信没有送出敦煌。1600多年后,米薇也不知道她的悲伤经由一个英国人之手展现在世人面前,而且还将继续在博物馆里展览。与其说展览的是一件文物,不如说展览的是一颗破碎的心。

看着网上那封被博物馆收藏的“3号信”的照片,我想代米薇问问那奈德,是否有一个时刻想到过她?我也想替那奈德告诉米薇:“米薇,你再不用到处去借钱了,也不用到处去讨饭了,一切都过去了。从公元312年至今,我已经忏悔了1705年。求你擦干眼泪,放过自己。” “3号信”是那奈德抛弃米薇的实证,定格了米薇半生的痛苦,一直无声地追问着“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当生命归于尘土,又经过了千秋万代,谁都没有想到,那奈德和米薇这两个人的名字连同他们的情仇都载入了史册。米薇,你可以安息了。

从西到东

中国历史上的佛教人物里,名气最大的是玄奘法师,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西游记》小说的广为流传及电视剧的热播。最受争议,有情僧之称的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他的诗作名扬天下。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位,要属鸠摩罗什。

说他是传奇色彩最浓的一代高僧,并非没有根据。他的家庭,他的出生,他的经历,他的死亡,都不同寻常。

鸠摩罗什的祖籍在天竺,祖上世代为相。父亲鸠摩罗炎一心向佛,不想做官,就跑到了龟兹。龟兹国王因为敬重他的高洁,在见到他的第三天就封其为国师。鸠摩罗炎难以推辞,暂时住了下来。

龟兹的公主耆婆美若天仙,才智过人,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邻国慕名求婚的显贵络绎不绝,耆婆始终不为所动,20岁仍待字闺中。直到鸠摩罗炎出现,令耆婆一见倾心,决定嫁给他。一个是待嫁的妹妹,一个是未娶的国师,两人又都喜爱佛法。这在龟兹国王看来,简直就是天赐良缘,于是他竭力促成了这门亲事。

命运像是和鸠摩罗炎开玩笑,他为了立志修行,远离故土,没成想却把自己送进了龟兹的鸟笼。不但身居高位,而且还要娶妻生子,过世俗的生活。或许世上发生的每件事情,背后都有佛祖的旨意。鸠摩罗炎生在相国之家,却对做官没有一丝兴趣,父亲非要让他继承相位,他就来到了佛法盛行的龟兹,刚好遇到了谁都瞧不上的耆婆,而她偏偏一眼看中鸠摩罗炎,还非他不嫁。这一系列的机缘巧合,其实是佛祖为鸠摩罗什的降生做的安排。

婚后不久,耆婆就怀孕了。奇怪的是,耆婆怀孕期间,突然能听懂梵语,而且会说。有位罗汉断言,耆婆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不平凡。果然,出生后的鸠摩罗什,半岁会说话,三岁能认字,五岁开始博览群书。七岁跟随母亲一起出家,能“日诵千偈”,即三万两千句。九岁,母亲带他到印度学习佛法,师从盘头达多。十二岁,鸠摩罗什回到龟兹。每次开坛讲法,诸国的君王都跪在地上,好让他踏着脊背登上法座。短短数年,鸠摩罗什就声名远播,不仅在西域人人皆知,而且传到了长安。以至于苻坚派吕光带兵七万征讨西域,劫持鸠摩罗什。当吕光把鸠摩罗什押解到凉州(今甘肃武威),他的佛场也跟着转移到了凉州。这应验了耆婆的话,鸠摩罗什将去东方(中国)传教,而且历尽坎坷。

鸠摩罗什曾说,如果能将佛法传到中国,哪怕遭受火炉汤镬的苦楚,他也绝不后悔。至于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首先到达中国的哪一个地方,鸠摩罗什不知道,也不用知道。现在脚下踩着东方的国土,鸠摩罗什离实现伟业又近了一步,他一阵欣喜。

弘法的路上从来都布满了荆棘。吕光见鸠摩罗什年纪轻轻,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就变着法子戏弄他。吕光命鸠摩罗什骑野牛和烈马,还异想天开地让他与龟兹王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成亲。鸠摩罗什苦苦请辞,吕光就在宴席上把他灌醉,然后连同龟兹的公主一并关进密室,逼其就范。生米煮成了熟饭,鸠摩罗什无可奈何地娶了表妹为妻。对出家人而言,拯救黎民百姓脱离苦海,才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况且生死有定,一个人能活多大年龄,怎么个死法,葬身何处,都是由他的因果决定的。于鸠摩罗什来说,修行就是饱受屈辱,何况他还肩负着使命。所以他没有因为破了大戒寻死,虽然无法面对自己,佛祖,弟子,信徒。但是,结婚总归是鸠摩罗什身上洗刷不掉的污点。在凉州的17年,他研习佛法的同时,是否一直处在痛苦之中?佛教劝人放下,何为放下?就是不纠结,不执着,不抱怨,如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鸠摩罗什是一代高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痛苦才异常强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众人替他扼腕叹息的时候,他正用佛法夜以继日地疗伤,慢慢变得宠辱不惊、心无挂碍。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能在17年的软禁生活中,一边讲经说法,一边学习汉文,默默地为日后大规模地翻译佛经做准备。

鸠摩罗什自从和吕光有了交集,就成了失去自由的俘虏。吕光是他的劫,凉州是他的人生转折点。吕光攻打西域用了三年,等他回到凉州的时候,苻坚已经死于淝水之战,吕光就自立为王。后秦的皇帝姚苌久闻鸠摩罗什的大名,多次派遣使者前往凉州邀请鸠摩罗什,都被吕光父子阻挠。姚兴继位后,又再三邀请鸠摩罗什,吕光父子仍然不肯放行。

多次要不来人的姚兴,一气之下,亲自领兵在公元401年打败了后凉的吕隆,这才以隆重之礼把已经57岁的鸠摩罗什迎请到了长安。一时间众僧云集,数以千计的参学者不远万里汇聚到了长安,就连姚兴也经常亲率王公大臣前去听鸠摩罗什说法。佛教在长安空前兴盛,并迅速向中原地区传播。

然而,唐僧取经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少一难都不行,修成正果必须经受千锤百炼。后来,同样的闹剧再次上演,姚兴担心“法种断绝”,强迫鸠摩罗什娶十名歌妓。他因此终日愧悔,用“臭泥中生莲花”自喻。尽管两种互相冲突的身份交错叠加,他却没有迷失过方向。

鸠摩罗什到达长安的次年,姚兴将他安置在皇家公园——逍遥园(今陕西户县草堂寺),又从全国遴选各地高僧和文人名士参与译经。终于等到这一天的鸠摩罗什,废寝忘食地带领三千弟子,翻译出了大量的佛经。可是,有个外国沙门说,鸠摩罗什翻译出的经典,还不到他所精通的十分之一。我想,不管是十分之几,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能佛祖认为,鸠摩罗什的使命已经完成。玄奘西行是为了求取真经,鸠摩罗什东行是为了传扬佛法。长安既是玄奘的起点,又是鸠摩罗什的终点。两人的路线相反,但对佛学的贡献不相上下,只不过一个是奠基者,一个是继承者。鸠摩罗什是把大乘佛教带到中国的第一个人,是照亮东方众生心灵的一盏明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法唯心,心转万法”,我们至今还在阅读他翻译的清雅经文。

但是关于鸠摩罗什的妻妾以及两个儿子,官方和民间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好像他们没有存在过一样。也许佛祖不想世人非议高僧,不想世人误解佛教吧。鸠摩罗什生前诚发誓愿:“如所译经典无误,死后焚身舌不烂。”公元413年,70岁的鸠摩罗什突然去世。火化以后,尸身全部成灰,唯有舌头完好,而且不断放出形如莲花的光亮。在一片惊诧声中,鸠摩罗什传奇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本文为节选,全文发表于《延河》2021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