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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杜光辉:入伍(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 | 杜光辉  2021年08月02日08:06

杜光辉:发表作品约八百五十万字。有六部长篇小说出版:“高原三部曲”《大车帮》《可可西里狼》《大高原》,及《涌动的浆糊》《闯海南》《适天石》。另著有中篇小说集《嬗变》、散文集《浪迹巴山》等。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全国首届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等。中篇小说《陈皮理气》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和全国本科大学教材,短篇小说《洗车场》入选2009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大车帮》入选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入伍(节选)

杜光辉

一九六八年元月。秦地北部。雪没消,冰比石硬,冻得人清鼻涕直流,要不是有嘴唇挡着,能流到肚脐窝跟前。

县府不大,楼高不过三层,街宽不过两丈,人口不过两万,打个喷嚏的唾沫星子能淋半个城区。县中学大门上方挂着横幅,写着“志长县新兵集中点”。校园里站满了人,全是参军入伍的新兵和家属,还有羞羞答答的女娃,可能是哪个新兵的对象,或者是看上哪个新兵的女同学。

我叫杜掌印,编在新兵一连。

我光着脊梁穿件黑棉袄,腰上勒根布条,俺妈说腰上勒根绳,胜似穿一层。我站在队列里,冻得打战。站在我旁边的单二狗穿的也是破棉袄,腰上勒着麻绳,大裆棉裤,裤腰宽大,在腰上打了个折,布条当裤带,绳头吊在膝盖跟前。俺老师形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时说“鼻涕滚滚,裤带飘扬”。

连长魏定邦站在我们对面,挺脊梁、鼓胸脯,身上堆满严肃,扯着喉咙喊“立正”。我不知道喊了立正后,该怎么站,就踮着脚尖看他,学他的样子把脚后跟靠拢,脚尖分开。再看单二狗,他把脚后跟脚尖都并到一块儿了。我觉得这动作不合规定,到底哪里不合规定,说不清楚。魏连长又吼“稍息”。我们不知道稍息该怎么做,有的两脚并拢,有的双脚叉开。魏连长看着我们,无奈,说:“现在开始点名!”

“马三蛋!”叫马三蛋的新兵喊:“来啦!”

“单二狗!”单二狗喊:“叫我弄啥哩?”

魏连长说:“部队点名,一律答到,听清楚没有?”

我们回答:“听清楚啦!”

单二狗回答:“知道啦!”

魏连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啥。我感觉他对单二狗的回答不满意。

“杜掌印!”我大声答:“到!”

魏连长说:“杜掌印的回答很标准,大家以后就要这样回答!”

表扬催生了得意,我晃了下脑袋。单二狗挨了批评,心里不舒服,发泄到我身上,嘟囔:“你没尿净,多抖几下就尿净了!”

我回击:“你才没尿净,你爸你爷你先人八辈子都没尿净!”

魏连长吼:“杜掌印,队列中不许说话!”

我挨了批评,满肚子的得意像猪尿脬上攮了一锥子,呲地一下跑光了。单二狗见我挨了批评,肚子里的得意表现到大腿上,晃。

魏连长又喊:“单二狗,队列里不能晃大腿!”晃动的大腿静止。

单二狗和我一个堡子,从小一起长大,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就是凑到一块儿就掐,像母羊群里的两只公羊。离开杜家堡子时,村支书杜省圣给我们说:“到了新兵集中点,还不能算正式入伍,要经过两个月的新兵训练,训练完了发帽徽领章,才算正式入伍!到部队头两个月是关键,犯了错误就会被送回来,白高兴!”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复员后政府安排到省城工作,他刚娶的媳妇死活不让他去,他也舍不得新媳妇的温存,就留在村里当了支书。

突然,魏连长大吼一声“立正”,双手握拳提到腰间,朝几个走过来的首长跑去,立正、敬礼:“报告团长,新兵一连正在集合,准备午饭!”团长还礼,说:“稍息!”魏连长又跑到我们对面,声音更大地喊:“稍息!”

团长走近队列,挨个看我们,走到单二狗跟前,问:“读了几年书?”

单二狗:“读了三年!”

问:“弟兄几个?”

答:“没有弟兄,一个姐,嫁人啦!”

问:“独子还当兵?”

答:“俺爸说了,队伍的大肉块子白蒸馍随便吃,在队伍干上几年,把身子养壮实了,再回到生产队就是个壮劳力,部队替他养娃哩!”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门牙跟前,这是落后言论,咋能给团长说,人家给你来个上纲上线贬回去,今辈子就守着杜家堡子打牛后半截吧。心里替他着急,又不敢说,就给他使眼色,让他甭胡说。

团长说:“这个兵实在!”

单二狗说:“村里人都说我实在!”

给他个麦草当拐棍用哩。团长走到我跟前,在我肩膀上压了一下,我晃了下,挺住了。

团长说:“还有点儿瘦干巴劲!”又问,“身高多少?”

我答:“这次体检,一米六○。”

问:“体重多少?”

答:“九十斤!”

问:“读过几年书?”

答:“初中二年级,学校就停课了!”

魏连长说:“这批兵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来了“三年困难时期”,身体普遍瘦弱!”

团长给跟随他的人说:“记下我的命令:一、命令每个连给新兵营送一头肥猪,不能低于一百六十斤,后勤处要亲自过秤!二、新兵训练期间,每人必须增加五斤体重,增加不够不能下连队。像他们现在这样子,黄干拉瘦,怎么执行任务?打起仗来,几天几夜不能休息,别说消灭敌人,自己把自己都拖垮啦。就是不打仗,老百姓把孩子送到部队,孩子在部队干了几年,还是这样瘦小,怎么对得起老百姓!”

团长到别的连去了,魏连长给我们说:“咱们团长姓肖,三八年的兵!”

单二狗小声说:“好家伙,老革命!”

我说:“你说团长是好家伙,要是叫团长听见,不处分你才怪!”

单二狗说:“咱堡子的人说谁好,就说好家伙,这是好话。”

魏连长大声说:“队列里不许交头接耳,说话要喊报告!”又说,“一会儿开饭,要围成一个圆圈。”

单二狗突然喊:“报告!”

魏连长说:“说!”

单二狗说:“俺爸俺妈还有俺堡子的支书都来送我,我吃上了大肉块子白蒸馍,他们吃不上,俺良心过不去!”

魏连长说:“部队已经安排好了,把送你们的人叫来一块儿吃,吃好吃饱。人家把子弟都送到部队了,还能不管人家一顿饭?”

单二狗给我说:“一会儿打饭的时候,我端菜盆子,你端白米饭。我们要是不当兵,俺爸俺妈今辈子都不知道白米饭是啥味道!”

魏连长一宣布解散,单二狗就朝伙房跑,还催我:“跑快点儿,人家把菜打完了,让俺爸俺妈吃啥!”

盛菜盛米饭的是最大号的铝盆,我和单二狗把菜盆、米饭盆放到操场的空地上。俺爸俺妈、单二狗他爸他妈,还有杜省圣,都把身子朝菜盆跟前挪,眼珠子能掉到盆子里,口水淌到盆沿上。

单二狗说:“没有筷子碗,拿啥吃!”又吼我,“你是个瓷锤,跟我一块儿拿筷子碗!”

部队的饭食就是好,两分多厚的猪肉块子,半拃长、一寸宽,白膘、红肉,满盆都是肉块子,还有豆腐、腐竹,全是硬扎货。单二狗抢过勺把,先给他爸盛了一大碗,又给他妈盛了一大碗,盛的时候勺子专朝肉多的地方挖。再就是给俺爸俺妈盛,也是勺子专朝肉多的地方伸,给我说:“我给你爸你妈多盛些肉。你脑子灵性,到了部队多给我出主意。我要是干上去了,少不了你的好事情。我当了团长,最不行也让你当副团长!”

我就笑,笑他拽着自己的头发朝月球上甩,还觉得自己驾驶了宇宙飞船。

单二狗说:“你笑我当不上团长?”

我说:“团长算个啥,你起码能当上军长司令员,团长给你当警卫员。”

单二狗又拿起一个空碗,给杜省圣说:“我给叔多盛些肉!”

杜省圣眉里眼里都是笑,说:“要不是我给你的入伍登记表上盖章,你能吃上这么肥的肉块子?吃屎都没人给你!”

单二狗说:“省圣叔快吃,吃完了我再给你盛!”

杜省圣说:“二狗是明白人,眼亮,你不管当多大的兵,哪怕到天安门上站岗,你爸你妈还在堡子里,在我手下当挣工分!”

我说:“你可不敢小看咱二狗,人家干上了军长,转业就是省长,最不行也是专员,你办事还得求人家签字哩!”

杜省圣给嘴里塞了块肥肉,边嚼边嘟囔:“我盼着你们干上去哩,到那时就能抽你们敬的带把儿烟。我迟早给旁的村子的乡党谝起来,说咱陕西的省长是俺杜家堡子的人。”

单二狗他爸噙着肥肉,油水从嘴角流出,用袖子擦了下,说:“我一辈子吃的肉都没有今天一顿吃得多!”

单二狗说:“爸你快吃,我刚才打菜的时候看了,锅里还有好多,吃完了再去打。俺连长说了,一定要让你们吃好吃饱,说是军民关系!”

杜省圣说:“我当了这些年支书,没有占群众一分钱便宜,两袖清风。就是年年征兵,我代表党支部送新兵,在新兵集中站过大年,肉块子随便吃,还不算贪污腐败!”

单二狗把肉菜打过,盆子就空了,我和他还没打上。

单二狗给我说:“咱俩再去打菜!”

我说:“人家不给咱打咋办?”

单二狗说:“魏连长都说了,一定要让老百姓吃好吃饱。肖团长还下了命令,让我们每人长五斤肉,要是饭都吃不上,咋能长肉?咱现在是架子猪,要催膘哩!”

我们把两盆肉菜一盆米饭吃完,把裤带松了好几次,肚子胀得像怀了九个月的婆娘。

我和单二狗把菜盆、碗筷送到伙房,再回到操场,看到单二狗他爸在地上捡了根细树枝,剔牙缝里的肉丝,一边剔,一边呸呸地吐,还嘟囔:“牙缝越来越宽,老啦!”

杜省圣说:“等你娃把事情干大了,买个挖掘机给你掏牙缝!”

单二狗他爸说:“咱到那时候不买挖掘机,把牙拔了,镶上金牙,太阳一照,金光万道,照亮咱杜家堡子!”

杜省圣说:“夜里你把嘴张开,咱堡子的人就不用走黑路,我给你记一天的工分。”

单二狗他爸吐过唾沫,走到他儿子跟前说:“部队把这么好的大肉块子给咱吃了,咱要是贪生怕死偷奸耍滑,就对不起人家!”

单二狗说:“爸你放心,咱还想在部队挣前途呢,不好好给人家干,人家凭啥把前途给咱?”

单二狗他爸说:“自古以来都讲究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吃了国家的粮,就要给国家卖命,贪生怕死丢咱家的脸,也丢杜家堡子的脸!”

单二狗说:“爸你放心,要是打仗,你儿子绝对冲在最前边,死了也给咱家弄个烈士家属,说不定还能评上英雄!可你跟俺妈就我一个儿子,我要是牺牲了,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单二狗他爸严肃了脸,脸上的皱纹像用钢凿刻的,说:“二狗你到了部队,打仗时只管朝前冲,建功立业就是冲锋陷阵!”

杜省圣扎着领导架势,咳了一声,手朝腰上一掐,说:“二狗你有些话说得对,有些话说得不对,比如你说到牺牲了……”他猛地刹住话,呸呸地吐了几口干唾沫,唾沫星子都没有吐出来几个,接着说,“我刚才朝地上吐了,把霉气吐掉了。我说的是假如,啥是假如,就是比方。你眼里就没有我这个党支书。假如,还是假如,假如你为国家英勇了,你爸你妈跟前还有我这个支书,有咱堡子七八百口乡党,一个堡子养活不起你爸你妈?我今天给你说个死话,你跟掌印,还有咱杜家堡子这些年入伍的人,假如那个了,我做主给牺牲的人记全堡子最高的工分,父母老的干不成啥了,我专门派个妇女照顾。谁要是敢放个屁,我停了他的工分,饿死他!”

哨响。当了两天新兵,知道哨响就是集合,不能磨蹭,我给俺爸俺妈说:“部队集合了,你们在这等着,看部队有啥事情!”

魏定邦又是一阵“立正稍息”后,宣布:“现在发服装,领到服装后,以排为单位到澡堂洗澡,动作要快,每批二十分钟,洗好洗不好都必须出来。洗过澡后穿上军装,换下的衣服让家属带回家!”

肖团长又带着参谋干事走来了,魏定邦又跑步给肖团长报告。肖团长问魏定邦:“你们接兵的洗了没有?”

魏定邦回答:“我们都没有洗,后勤首长通知,澡堂安排很紧张,新兵都洗不过来!”

肖团长问后勤处长:“给接兵的同志安排洗澡没有?”

后勤处长说:“这个县城只有一个澡堂,有三个部队在这个县征兵,武装部给咱们团安排了一天时间,安排新兵都紧张!”

肖团长问魏定邦:“你多长时间没洗澡了?”

魏定邦回答:“十一个月零三天!”

肖团长问后勤处长:“听见没有?”

后勤处长回答:“听见啦!”

肖团长说:“听见就好,我也不命令你们怎么做,你们自己考虑该怎么做。你们这些机关干部,到了周六就回家搂老婆,睡觉前连屁股都洗上好几遍,怎么不考虑常年在外执行任务的战士和基层首长!”

后勤处长说:“我现在亲自找武装部长,协调这事情!”

魏定邦把我们带到一间大教室门口,让我们排成一队。有个穿四个兜的干部拿着花名册念名字,他把我们的身高胖瘦看了,喊:“三号!”仓库里的几个老兵就把三号的外套、棉衣、绒衣、衬衣、短裤、袜子、大头皮鞋、羊皮帽子用白色包袱皮包好,递给我们。

单二狗排在我前头,那个干部念“单二狗”!单二狗朗着声音答“到”。经过两天的新兵经历,他知道首长点名时,不能像在杜家堡子那样回答“叫我弄啥呢”,必须答“到”。

人家把他的身子看了,对教室里面喊:“二号!”

单二狗问:“比二号大的衣裳是几号?”

人家回答:“一号!”

单二狗说:“我要一号!”

人家说:“你撑不起一号,要是给你发一号,穿上像袍子,影响军容风纪!”

单二狗说:“俺爸说了,男人要长到二十五,我今年才十九,还要长六年,起码再长半个头。你现在给我发二号,我个子一长,穿不上了,咋办?”

人家给他解释:“部队每年都换新装,春季发夏服,秋季发冬服,你的个子长了,再发衣服时会根据你的身高选择衣服!”

单二狗说:“部队就是好,年年都发新衣裳。不像俺杜家堡子,一件棉衣穿十几年,光担心个子长了穿不上!”

我们领过服装,又排队朝澡堂走。有的把包袱抱在怀里,有的扛在肩上,有的夹在胳肢窝里,五花八门,我都觉得不成体统。果然,魏定邦喊了“立定”,拿过一个新兵的包袱,挎到右肩上,给我们说:“都按这个样子,把包袱挎到右肩上,刚才那样乱七八糟,哪像部队!”把我们带到澡堂门口,又给我们交代,“一会儿进去,把从家里带的衣服包起来,让家属带回去,一件都不能带到部队!”

澡堂门口站着一个后勤干部,一次放进去十二个人。放过十二个人后,对魏定邦说:“首长通知,你们带新兵的人可以进去洗!”

魏定邦挨着我们脱衣服,单二狗盯着人家那地方看,我觉得不礼貌,悄悄拉了他一下。魏定邦也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着不满,转过身子不让他再看。洗澡的时候,单二狗把嘴挨着我的耳朵说:“有个天大的好事情!”

我说:“啥好事情,说!”

他说:“这里人太多,不能让他们知道!”

洗过澡,魏定邦又把我们带回学校。我们把换下的衣服交给家里来的人,把他们送到学校门口。俺爸俺妈都哭,俺爸光擦眼泪不出声,俺妈哭成泪人了,半个袖子都湿了。单二狗他爸他妈也哭,哭得悲天哀地。我跟单二狗也哭,和父母在这里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一面。要是打起仗来,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把老人送走了,我想起单二狗在澡堂的神秘,问:“你刚才在澡堂要给我说啥事情,还那么神秘?”

单二狗把我拉到操场边,声音小得像蚊子嗡,说:“刚才洗澡的时候,你注意看魏连长的那家伙没?”

我说:“那有啥看头,只要是男人都差不多,他又不是三尖四棱子!”

单二狗把嘴一撇,不屑地说:“人都说你比我灵性,我咋看你都不如我。我从魏连长那地方,看出了很多名堂!不是吹的,我要是当侦察兵,保准把敌人的情况侦察得清清楚楚!”

我说:“先别吹你的舞马长枪,快给我说侦察到啥啦?”

他反问我:“你知道省圣叔当过兵不?”

我说:“一个堡子的人,咋能不知道!”

他说:“省圣叔今天说,给咱们发的大头帽子大头鞋棉大衣,是高寒地区的装备。还说咱们国家只有西藏、青海、新疆这三个地方算高寒,咱这批新兵肯定朝这三个地方去的!省圣叔还给我说,高寒地区大多是骑兵,骑兵发的是马裤。还有汽车兵,汽车兵开的都是从朝鲜战场下来的车,破烂,成天修车、排除故障,手上全是机油。高寒地区没有澡堂,尿尿时把手上的机油沾到那上头,那家伙油乎乎的,黑明发亮像车轴。洗澡的时候,我用心看了魏连长的家伙,黑乎乎油汪汪,肯定是汽车兵。”

我对单二狗刮目相看了。单二狗又朝我跟前走近,声音更小地说:“咱们要是当上了汽车兵,以后复员回来,起码可以到公社的拖拉机站开拖拉机。到那时候,噫——”

不用他说我都知道,公社的拖拉机给生产队犁地,生产队把司机当神仙,司机多给他们开半个小时,顶他们多少骡子马的苦力!生产队不巴结司机巴结谁,给司机吃的是臊子面、白蒸馍,杀鸡更不用说。要是司机没对象,大姑娘趁没人的时候,送块手绢,脸一红,大辫子一甩就跑。我们要是当上了汽车兵,这辈子的前途不用琢磨就能想象出来!

吃过晚饭,单二狗给我说:“我觉得肚子有点儿难受,屎憋了,你陪我一块儿到厕所。”

快到厕所时,单二狗捂着肚子给我说:“今天咋憋得这么厉害,我都快憋不住了!”说着就朝厕所跑,跑进厕所就解皮带,谁知部队发的皮带越解越紧。我们长这么大没用过皮带,都是用布条。单二狗猛地蹦了一下,喊了一句:“我憋不住啦!”随之,我听见他裤裆里响了开春的闷雷,一股滂臭喷薄而出。

单二狗带着哭腔说:“我把稀屎屙到裤裆了!”

我说:“我去给魏连长汇报,看他有什么办法。”

我刚跑出厕所,看到肖团长带着参谋干事走过来。我学着魏连长的样子,跑到肖团长跟前,喊:“报告肖团长,俺堡子的单二狗解不开部队发的皮带,屙到裤裆里了!”

肖团长说:“进去看看!”

单二狗还在解裤带,还是越解越紧,都哭出了声音。

肖团长走到他跟前,问:“怎么回事?”

单二狗见是团长,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们部队发的皮带就解不开,越解越紧!”

肖团长弯下身子,看着他的皮带说:“别哭,你再解下皮带,我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单二狗就继续解,还是越解越紧,把肚子都勒细了一圈。

肖团长看过单二狗操作过程,说:“你这个孩子呀,皮带不是这么解的,看我怎么解,这个好学,解一次就会!”

一个参谋走过来说:“肖团长,我来给他教!”

肖团长说:“还是我来吧,你们这些吃吃(知识)分子爱干净。我当兵前在家种地,天不亮就去捡狗屎马粪,越臭越有肥力越高兴!”

肖团长给单二狗说:“你解皮带的方法不对,解这种皮带,要先紧一下,然后再解,一下就解开了,你学着这个样子解一遍。”

单二狗一下子就解开了,说:“把他家的,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就解不开。难怪俺爸老给我说,一窍不得,少挣几百!”

我见他越说越来劲了,人家是团长,咋能给人家说那些话,就把他的脚踢了一下。单二狗立即反应过来,左手提着裤子,右手给肖团长敬礼,说:“报告团长,我刚才胡说哩,不该在你面前说粗话,俺现在是解放军,不能说粗话!”

肖团长说:“你现在还不能算是解放军战士,还要训练,训练后才算是真正的军人!”说完,刚才还春风弥漫的脸上瞬间布满冰霜,问单二狗,“你们是哪个连队的?”

我说:“新兵一连!”

肖团长看了我,说:“我想起来了,我到你们连的时候,还问了你的身高、体重、文化程度,我记得你读到初中二年级!”

我说:“是的,读到初中二年级!”

肖团长说:“也算是吃吃(知识)分子了,好好干,咱们团是技术兵种,需要有吃吃(知识)的人!”

我说:“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首长的教导!”我好赖也是初中生,这些话还能说出来,不像单二狗只能说粗话。

肖团长给参谋说:“命令一连长跑步到这里!”

几分钟后,魏连长跑步过来,跑得太急,喘着粗气,估计参谋给他说了单二狗屙裤裆的事情。他跑到肖团长跟前,立正、敬礼:“报告团长,新兵一连连长魏定邦前来报到!”

肖团长指着单二狗说:“你的兵不会解皮带,拉到裤裆了!”

魏定邦说:“我刚才听范参谋说了,我考虑不周,没把兵带好,请团长处分!”

肖团长说:“少说这些没盐没醋的话,我命令你守在这里,替新兵解裤带,要是再有新兵拉到裤裆,我撤你的职!还有,不许给这个新兵耍态度,他又不是故意朝裤裆里拉,是你们这些带兵的没给他们教怎么解皮带!”

魏定邦说:“我一定坚守厕所,不耍态度!”

肖团长又把脸转向后勤处长,说:“还有你,当了三年后勤处长,年年都有新兵拉裤裆,你竟然没有一点儿措施!你亲自把这个新兵的裤子洗了,洗得没有一点儿臭味,烤干。到时候我派人检查,有一点儿臭味撤你的职!”

后勤处长说:“坚决执行命令,我亲自给新兵洗裤子裤衩衬裤,保证没有一点儿臭味!”说完又说,“老肖你是三八年的兵,我也是三八年的兵,咱俩当新兵的时候还在一个班,我还救过你的命哩。你这阵当了团长,牛了,动不动就要撤我的职。我也给你说,你要是撤了我的职,我就跑到你家吃饭。”

肖团长也笑,说:“咱们都是给部队干事,公是公,私是私。上级把这个团交给咱们,老百姓把他们的孩子交给咱们,要是出了不该出的事情,咱把脑袋提下来都没脸见他们!”

肖团长走了,后勤处长把单二狗带走了,我陪着魏连长留在厕所。进来一个新兵,魏连长就迎上去,问:“会不会解裤带?”有的新兵说会,他还不放心地说:“你解开给我看看!”人家把裤带解开了,他才放人家进去。有的新兵说不会,他就帮人家解,一边解一边给人家讲解裤带的要领,完了还要人家重复一遍,才放人家进去。没人的时候,他就给我唠叨:“肖团长批评很很对,带新兵跟父母带孩子一样,啥事情想不到就出啥事情。单二狗屙到裤裆了,可怜范处长了,三八年的兵,要是搁到步兵部队,师长军长都当上了,搁到咱汽车团,只能当个处长!他比单二狗他爸的岁数都大,还要给儿子辈洗裤子!”

我突然觉得部队的首长看起来威风,走到哪里都有人敬礼,说的话就是命令,没想到还要承担这么多责任。过了半个小时,我突然灵醒过来,给魏连长说:“咱们守着厕所给新兵解裤带不是办法,要解到啥时候?”

魏定邦说:“这是团长的命令!”

我说:“我有个办法,你把部队集合起来,把解裤带的要领讲一遍,大家都会解裤带了,还守在厕所干啥?”

魏定邦恍然大悟说:“这是个好办法!”又说,“肖团长命令我坚守厕所给新兵解裤带,我离开厕所就违背了命令!”

我说:“肖团长命令的目的是为了不让新兵屙裤裆,你把新兵训练得都会解裤带了,还不用把你困在这里,一举几得,团长还会表扬你!”

魏定邦说:“我把咱们连的新兵训练了,再把这个经验介绍给别的连!”又说,“你脑子好使,我要是当上了团长,提拔你当参谋长!你还留着这里,给新兵解裤带,我把咱连的新兵训练好了,就来通知你离开厕所!”

刚才,魏定邦说漏嘴,印证了单二狗的侦察结果。我想到自己当上了汽车兵,人生就踏上了充满光明的康庄大道,得意在胸腔里盛不下,想蹦、想跳、想吼、想叫,猛地吼起来:

王宝钏坐椅子脊背朝后,

没料想把肚子放在前头……

刚好一个公社的新兵屙过屎出来,见我在厕所里宣泄兴奋,问:“你喝了喜娃子奶了,啥事情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我说:“当上兵了,咋不高兴?”

他说:“你高兴得不正常,咱们都集中三天了,高兴劲也过去了,是不是哪个女同学给你送了笔记本,里面夹了照片?”

我说:“没有哪个女同学给我送笔记本,也没有谁给我送照片,我就是为当上兵高兴!”我没有把我们要去的部队是汽车团说出来,这是机密。我说给他了,他再说给别人,一个传一个,不出半天,所有的新兵都会知道。

这个乡党看了我两眼,说:“你这人不实在,肯定有事不给我说!”他走出厕所后,我又后悔没给他说实话,又想这是部队的机密,泄露了机密是原则问题。俺爸老给我讲,人要讲“忠义”,还把“忠”排在前边,“忠”是国家、部队的事,“义”是乡党、朋友的事,要是“忠”和“义”发生矛盾,就要以“忠”排“义”。想到这里,心里就坦然了。

二十分钟后,魏定邦跑回来,高兴地给我说:“你还真说准了,肖团长没批评我,还表扬我,说我把新兵集中起来训练解裤带是个好办法,还要在其他新兵连推广咱们的经验!我还是那句话,你比我的脑子好使,我要是当了团长,一定要你当参谋长!”我强压着迸发的兴奋,问:“要是你当团长军长司令员以前,部队就把我复员了,我咋能给你当参谋长?”

魏定邦说:“这个我都考虑了,你从新兵连分配时,我把你要到我们连,干满两年我就给上头打报告,提你当排长。我升一级,把你提一级,我升成团长,你刚好提成参谋长!”

吃过晚饭是自由活动时间,操场上冷,就囚在充当宿舍的教室里。我们坐在褥子外边的麦草上,脑子里都在琢磨,到了部队咋着好好干,把事情干大,再回到堡子,脸面都光彩,就是戏里唱的“衣锦还乡”。

突然,教室外边有人喊:“单二狗,有人找你!”

单二狗嘟囔:“我在这里没亲没故,谁来找我,怕是找错人啦!”

门外的人又喊:“单二狗,人家指名道姓找你,还是个女娃,漂亮得能把人震个尻子蹾!”

单二狗有了胆怯:“我没有妹子,也没人给我介绍过媳妇,哪有女娃跑来找我?”又给我说,“你陪我去看看,到底是谁找我。”

我说:“人家找你,我算啥,要是人家对你有啥意思,我不是搅乱了你们的好事!”

单二狗说:“你口口声声说咱俩是铁杆,我遇到这么大的难处,让你陪着我一趟,你都不肯帮忙!”

单二狗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站起,把沾在裤子上的麦草拍去,跟在单二狗后边朝出走,说:“瞧你这没出息样,一个女娃就把你吓成这样子,还想干大事!”

我们走出教室,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看到操场外边的大槐树下站着一个姑娘。槐树的树枝上挂着几串冰溜子,还有残留的槐角在风中摆动,两只老鸦面对面地站在树枝上。我们朝老槐树跟前走近,才看清树下站的是俺堡子的团支书刘玉翠。她比我大两个月,我把她叫姐。单二狗比她大半岁,她把单二狗叫哥。

刘玉翠见俺俩走过来,从老槐树下走出来,没叫二狗哥,却叫掌印兄弟。我心里灵醒得跟虫虫样,人家指名道姓地找单二狗,肯定有啥私密,不好意思叫二狗哥。再看刘玉翠,穿着过年才穿的花棉袄绿裤子,鞋上绣了两只鸭子,一个雄的,一个雌的。刘玉翠看了单二狗一眼,脸就红了,像堡子里过年杀猪把猪血抹到她脸上。

我没谈过恋爱,但看过谈恋爱的小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和冬妮娅就谈过恋爱,柳青的《创业史》里的梁生宝和改霞也谈过恋爱。我看刘玉翠的脸发红了,知趣地说:“玉翠姐,你跟俺二狗哥在这谈,我回去了。”

刘玉翠对着我的脊背说:“其实也没啥谈的,你们参军入伍是咱堡子全体青年的光荣,我是团支部书记,说啥也要来送送你们!”

杜家堡子距县城五十多里,一大早从堡子动身,紧走慢走也得一天。刘玉翠要是没有天大的事情,不会为了代表全体青年来看我俩。

单二狗对着我的脊背喊:“掌印,你代我给魏连长请个假,就说家里来人了,晚回去一会儿!”

单二狗一点儿都不傻,甚至很聪明,他给魏连长请假,把刘玉翠说成自己家的人,这不是把人家当成媳妇了?我回到教室,给魏连长说了单二狗要请假,魏连长一口答应,说:“这一走,三年五年难得探家一次,咱当兵的不能不讲情义,他就寝前赶回来就行!”

一个小时后,单二狗回来了,我问:“玉翠姐代表咱堡子全体青年把你慰问得咋样?”

单二狗说:“咱先不说这个,玉翠今晚要回去,县城离咱堡子五十多里路,说不定会碰上饿狼,要是遇上坏人更不得了!”

我说:“这还不好办,帮她找个旅馆住一晚上就行了!”

单二狗说:“我也想到这了,住一晚要十块钱,部队前天给咱发了六块五毛钱,我给俺妈了一块五毛钱,只剩下五块钱了。旅馆还要介绍信,玉翠出来的时候没开介绍信!”

我说:“部队发给我的钱还没动,我全给你。介绍信的事情,只能给魏连长汇报!”

我把部队发的津贴费全掏出来交给单二狗,单二狗说:“我拿五块就够了,算我借你的,下个月开津贴还给你!”

我说:“人家刘玉翠代表全体青年来看咱俩,住宿费当然得咱俩掏。”

单二狗不好意思地说:“玉翠不仅仅是代表咱堡子的全体青年,这里头还有私人成分!”

我说:“我又不是傻子,没吃过猪肉总听过猪哼哼。你少在这啰唆了,快去陪俺玉翠姐。玉翠姐可是好女子,书上都写了,花开得越艳,想摘花的人越多。你要趁热打铁,萝卜把窝窝占下了,旁的萝卜就插不进来了!”

单二狗拿着钱朝老槐树下跑。我望着他的背影想,我俩天天一块儿上地,一块儿收工,一块儿谝闲传,怎么就没发现他和刘玉翠谈恋爱?

魏连长回来了,问我:“单二狗去哪了?”

我说:“接受俺堡子团支书的慰问哩!”

魏连长说:“你去把他叫过来!”

我和单二狗站在魏定邦面前,魏定邦说:“那个女同志的住宿问题解决了,武装部已经通知旅馆,他们把证明送去了!”又问单二狗,“你和那个女同志是什么关系?”

单二狗说:“我说不清是什么关系,有点儿关系,也没有关系。”

魏定邦说:“部队有规定,没有典礼就不能通车,先通车后典礼要受处分!”

单二狗问:“啥叫典礼,啥是通车?”

魏定邦说:“典礼就是领结婚证,通车就是两个人睡到一张床上!”

单二狗说:“俺跟玉翠没有典礼,也没有通车!”

单二狗走出新兵集中点,刘玉翠胳膊上挎着包袱,走在单二狗后边,像新媳妇回娘家。我和魏定邦看着他俩走到学校门口,身子并到一块儿了。

俺这一批新兵,有的都结了婚,新媳妇穿着大红棉袄绿裤子,站在参了军的男人跟前,哭得梨花带雨。俺公社还有一个新兵的媳妇生了娃,抱着娃来看她男人。在这个地方一别,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见面,要是那个了,这就是今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场面多少有点儿悲壮。抱娃的媳妇把娃交给男人抱着,她站在男人对面哭,哭得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男人说她:“哭啥哩,叫人家看见笑话!”

媳妇说:“这有啥笑话的,俺哭俺男人,又不是翻墙偷汉子,有啥丢人的!”

娃儿见他妈哭了,也哭。这个新兵也怪,他媳妇哭的时候他劝她甭哭,娃一哭就流下眼泪,呜咽着给媳妇说:“我走了,你给咱好好带娃,娃长到七八岁让娃上学!”

媳妇马上停止哭泣,惊诧地说:“你七八年都不能回来?我听俺娘家村子的人说,部队有探亲假哩!”

新兵说:“要是部队有探亲假,我肯定回来看你跟咱娃!”

媳妇说:“你要是在部队把事情干大了,当了司令军长,别忘了俺娘俩,当陈世美!”

新兵说:“你都过门一年多了,还不知道俺的为人。我要是干到司令军长的级别上,头一件事就是把你接到部队,啥都不让你干,吃了睡,睡起来吃,红糖水白糖水随便喝,享后半辈子的清福!”

媳妇扑哧一下笑了,说:“你把俺当猪养哩。也把咱爸咱妈带去,老人苦了一辈子,该享清福的是他们。”

新兵说:“那是肯定的,咱不敢说在品行上是人尖子,孝顺两字还不敢忘。我走了,俺爸俺妈和家里的这一摊子都交给你了!”

媳妇说:“我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家的人,要是对咱爸咱妈不好,乡党的唾沫星子还不把我淹死!”

这个新兵和他的媳妇在美好愿望和别离的痛苦交织的情感中,度过了他当兵前的最后一段时光。

单二狗九点十分回来,那个挎在刘玉翠胳膊上的包袱挎在了单二狗的胳膊上。我看他满脸红光,红光里闪耀着比糖稀都浓稠的兴奋。他走进教室,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忽地从麦草铺上爬起来,朝外边走去。大门口有盏路灯,半明半暗,单二狗把我领到灯光下边。我问:“把刘玉翠安排好了?”

单二狗:“安排好了,她给我送了好多东西!”他蹲下身子打开包袱,先拿起一个笔记本,里面夹了张刘玉翠的半身照,还让照相馆在脸上抹了两坨子红,照片的背面写着“送给我最最亲爱的二狗哥,你永远的玉翠”。我只瞥了一眼,脸就发烫了,赶忙还给他,说:“这是人家送给你的,不能给旁人看!”

单二狗说:“我又不傻,咋能把这么保密的事情给旁人看!”他又把刘玉翠送给他的笔记本拿给我,我翻到头一页,上边写着:“送给最最亲爱的二狗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永远是你的玉翠!”

单二狗问我:“这两句话写的什么意思,啥海呀天呀的!”

我说:“你把我叫兄弟了,我就该把刘玉翠叫嫂子了!”

单二狗就嘿嘿笑,说:“咱先别说旁的事情,你把这两句话的意思给我说下。人家给咱送了笔记本,咱不知道上边写的是啥意思,咋行?”

我就开动思想机器,都能听见搅拌机把脑浆搅得轰轰隆隆响,只猜到个大概意思。单二狗推了我一下,说:“这些字到底啥意思?”

我还没琢磨出准确的意思,但还是端着架子说:“这是学问,你懂不懂啥是学问,扁担竖起来不知道是个一字,还打扰我思考!”

单二狗说:“那我不催你了,好好思考你的学问!”

我又琢磨了四五分钟,故意吭了一声。单二狗赶忙把身子朝我跟前挪了下,问:“琢磨出来了?”

我说:“差不多了!”

单二狗说:“你都上了初中,琢磨这几个字算个啥!”

我说:“这几个字的意思是,你就是跑到太平洋那边,跑到天那边,刘玉翠都是你的老婆,你都是刘玉翠的男人,知己就是这意思!”

单二狗吁了口气,说:“人家是团支书,咱才把小学三年级读完,人家能这样对咱,咱绝对不能亏了人家!”

他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双鞋垫,一只上边绣着一对鸳鸯,头挨着头,屁股挨着屁股。这回,他没说这是野鸭子。他又取出一双鞋垫,上边绣着两朵莲花,我知道它们的学名叫“并蒂莲”,也是象征爱情的。

我多少有了羡慕,说:“你是山猪啃上好白菜啦!”

单二狗说:“你把我冤枉了,人家是啥条件,咱是啥条件,人家是天上飞的鹅,咱是烂水沟里蹲的蛤蟆!她要是不来给我提说这事,打死我都不敢高攀人家。”

我想知道他们谈到啥程度,问:“你肯定强着把人家那个了?”

他说:“你就是借给我一万个胆,我都不敢强着人家,人家一告发,咱就是强奸犯,坐牢的事情,这兵就当不成了!”

我说:“你到底把人家那个了没有,这是关键!”

他说:“是人家先抱着我那个的,她还说跟我那个以前,跑到自来水跟前,用指头把牙抠了几十遍,怕臭了我的嘴。还是部队好,一来就发了牙刷牙膏。她还说了,她回去就买牙膏牙刷,天天刷牙,我探亲回来让我使劲那个,嘴里只有香味没有臭味!”

我说:“人家能这样对咱,咱绝对不能亏了人家。你要是把事情干大了,不能喜新厌旧。就是以后复员到公社拖拉机站,围着你转的花蝴蝶漫天都是,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年轻,说不定公社书记的女子看上你了,你要是变心,看我咋着收拾你!”

单二狗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人家都让我亲了,就是我的媳妇了,我就是人家的男人了。咱当男人的,不好好养活婆娘娃,连畜生都不如!”又说,“人家还说了,明天天蒙蒙亮就过来看我,把我看过了,就回堡子候着我回来!”

十点钟一到,魏定邦就吹哨子。我们按部队的规定,拉开被子,脱衣服、钻被窝,睡觉。单二狗的被窝挨着我的被窝,熄了灯后,他小声给我说:“明天天一麻麻亮,玉翠就要来看我!”魏定邦听见他说话,大声说:“熄灯哨吹了以后,一律不能说话!”单二狗不说话了,还是把身子翻过来翻过去,像在被窝里烙锅盔。俺们这些农村孩子,哪还有比娶媳妇更高兴的事,何况人家还是团支书,不要彩礼,不要新房。这么好的事情让单二狗遇上了,像是唐朝的王宝钏把绣球抛到了薛平贵怀里,刘玉翠把绣球抛给了单二狗,单二狗咋能睡着觉?

半夜,魏定邦吹响哨子,喊:“集合,打背包,准备出发!”

我们从被窝里爬出来,七手八脚地穿衣服、打背包。我把背包打好了,单二狗还在穿裤子,怎么都蹬不到裤腿里,喊:“魏连长,裤腿变窄啦,穿不进去!”

魏定邦跑过来,打开手电,说:“你把袖子当裤腿穿了,怎么能穿进去!”

单二狗最后一个跑出去,魏定邦喊过口令,朝早已站在队列前边的肖团长跑去:“报告肖团长,新兵一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肖团长还礼后说:“命令部队,检查有没有遗忘的装备,之后打扫卫生!”

魏定邦命令我们把背包按队列的位置放好,解散回到教室,检查有没有忘拿的东西。检查过后,我们把铺的麦草朝操场旁边的麦草垛子跟前抱,又打扫教室,连通往麦草垛子路上的零星麦草都打扫干净。半个小时后,魏定邦又吹响哨子,命令我们跑步到大卡车跟前。大卡车的后挡板已经打开,一个卡车装二十四个兵。汽车离开县城,驶向旷野,四周黑得像刷了漆,车灯刺破漆黑,照在路的前方。路上有冰,我们感觉汽车在冰上滑来滑去地扭屁股。车灯的两边是旷野,有伏地的麦苗、长着茅草的荒野,沟沟坎坎,坡上坡下,都盖着不薄的冻雪。

我们站在车厢上,不觉得冷。部队的装备就是好,布料是新的,棉花是新的,还有绒衣棉大衣皮帽子,就是脸冻得受不了,像钢锉在脸上划。

一个新兵嘟囔:“咱要是不当兵,这阵正在热炕上睡觉哩!”

又一个新兵说:“没人强迫你当兵,你自己哭着闹着要当兵哩!”

那个新兵说:“你咋听不懂人话,我说的意思是没当兵的人正在炕上受活哩,没说我后悔当兵啦!你把屎盆子朝我头上扣,影响我进步!”

大家不说话了,四周黑灯瞎火,也不知道汽车朝啥地方开。单二狗对着我的耳朵说:“玉翠都给我说好了,天麻麻亮到学校看我,咱这一走,她就见不上我了!”

我能想象出来,刘玉翠不等天亮就跑到那个中学,满怀比苞谷粥都浓稠的爱情,看到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学校,她男人已经开拔了,该是多么失望、沮丧。我还能想象出来,单二狗多么想再见上她一面,给她说贴心贴肝的话。可是,我们已经站在大卡车上,不知拉到什么地方,或许几千里上万里,隔了多少山多少水,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和她相见,或许三年,或许五年,或许是更长的时间!为了转移他的情绪,我没话找话地说:“俺玉翠姐给你了那么多东西,你也该给人家送点儿啥!”

单二狗说:“我给她交了旅馆钱以后,剩下一块五毛钱,给她买了一块手帕、一支钢笔,剩下的买了一块香脂,钱都花完了!她还给我说,这些东西她都不用,等俺们办事时,她再拿出来用。我给她说,你放心用,我以后每个月发津贴费,都给你邮去。她说就是给她邮的钱,她也不花,放到信用社存起来,结婚的时候把席面办得好一些,不给解放军丢脸!”

我想,你们结婚的席面丰盛不丰盛,与解放军的脸有啥关系?但是,还是被刘玉翠感动了,人家识大理,知道心疼男人,会过日子,单二狗撞上大运了,捡到了宝贝。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