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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1年第7期|沈苇:江南诗稿(组诗)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7期 | 沈苇  2021年07月29日07:56

天一阁

春风不识字,蠹虫亦读书

家谱方志,碑碣拓本

视若来年还魂纸

 

于是请来九狮一象

一只目光炯炯獬豸

要用芸草和英石辟蠹、除湿

叠山理水,通达烈日下月湖

再从东海运来会呼吸的海礁石

易经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百年古樟,构建蔽日天空

浓荫下,家族血脉与书香传统

这纵向的齐驱,历岁月险境

和时日灰烬,而一次次重生……

 

守一书楼,如宅心物外

如东瀛的幽玄、物哀、侘寂

没有谁人比去官还乡的范钦

更懂得先人尤袤的心声:

“饥读之以当肉,

寒读之以当裘,

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

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

 

沈 园

表妹没有死去

一直活在离索之痛中

伦理的诘难,爱的生死穿越

从12世纪末的绍兴城东开始

63岁,菊枕余香似旧时

67岁,小阙于石,读之怅然

75岁,伤心桥下,惊鸿照影

81岁,梦见玉骨已成泉下土

82岁,但见孤鹤飞过园内颓墙

83岁,美人和幽梦,哪堪匆匆

84岁,放翁先生去世

那年以来,沈氏园林的

梅花、桃花、梨花、玉兰花

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像宋代一样绚烂缤纷

一些花泥,一座葫芦池

合葬了两阙双生的《钗头凤》

 

解 救

深山。寺庙

洁白的玉兰花

肥嘟嘟落下

瞬息化为脚下的泥

 

几根荆条般的

光秃枝丫

从天空递过来

解救她

于缭绕的云雾

和翻山越岭的劳顿

 

梅家坞

找一个山坳,盖房,住居,生养

仿佛一种初创,要有光就有了光

礼耕堂不太古老,六百年也不漫长

每年春天,香樟树叶落纷纷

像蛇,醒来,脱去无用的皮蜕

有时狂风、暴雨、雷电入村

几乎掀翻第一个种茶人的屋顶

也为茶树的一夜疯癫找到了缘由

植物猎人总走不出多雨的江南

但在几乎停滞的日复一日中

静谧比居所古老,比石头悠久

山峦叠翠,呈现原始的环抱状

退隐于密,十里琅珰便是路径

翻过山,是灵隐的晨钟暮鼓

循溪而上,像在寻找各自起源

旅人发出逆行的幽情和嗟叹

茶园葱茏,散漫而铺张

漫过山坡、人迹、荒草

当枯枝败叶返回明前的嫩芽

日光与星光如天空的帷幔

风景之门随时光开、闭、开

西湖以西,梅家坞,南方山坳

不是一处景观,而是自然的心窝

 

运河之岸

野花和芦苇,恋着运河

水草和浮萍,与时光纠缠不休

 

时光是一位中立者

运河之岸就是运河之爱

 

河水穷尽自己的旅程、远方

还有忽明忽暗的世代

 

人民在两岸劳作、住居

生生死死,生生不灭

 

钱塘江

潮水如十万骏马

咆哮着驶向章鱼和巨鲸的墓园

 

月亮与大江旷日持久的角力

快要解开地球淤泥的绳索

 

银杏树

银杏树的壮丽一瞬

如初冬突然的歌剧院

歌剧院里的交响乐和男高音……

 

叶落缤纷,树与树疏远了一些

一棵、两棵、三棵……孤单的

灰褐色的躯干,近乎空寂

近乎生铁的冷心肠

 

昨夜有雨,一地落叶黯然了

看上去都化作了泥浆

仿佛黄金只拥有某个瞬间

仿佛黄金也在某个时代腐烂

 

“白果虾仁来喽——”

长兴饭店的侍者吆喝道

这又苦又糯的果子值得品尝

食客低下头,孑遗品尝了孑遗

 

舅公的工作

葬礼结束,棺材抬进桑树地

盖起黑瓦白墙的临时小屋

我们走夜路,总提心吊胆

每一株桑树都像一个鬼影

有时,看见磷火闪烁、游移……

 

三年后,尸体腐烂、溶解

小屋看上去变成了旧居

这时,慈眉善目的舅公来了

他的工作:为死者搬家

 

舅公毕恭毕敬,焚香,敬酒

说一番暖心的家常话

然后拆除小屋,打开棺材——

“有的骨头白,有的骨头黑,

伊活拉时的良心造成的。”

“有时遇到僵尸,比较难弄,

好像伊还要活过来……”

 

……遗骨装了坛或瓮

搬到祖坟深埋,入土为安

——舅公的工作结束了

他感到满意,相信死者

也是满意的,就喝了

主人家准备的高粱烧

吃了三个糖烧囫囵蛋

 

一次拜访

寂静的午后

几只绿头鸭在觅食

桑树地里,矮杆桑死了

一半,另一半长出新叶

 

雨水蓄满废弃的陶缸

反光里有腥味的湿气

蚕匾、菱桶和锄具

靠在墙角静静腐烂

 

清明过后,油菜花谢了

枇杷像悬挂的青团

在高于木槿篱笆的地方

旁若无物地饱满起来

 

黛瓦碎地,粉墙斑驳

在增加午后世袭的静谧

村庄的一角看上去快塌了

却好像仍被某种执念硬撑着

 

三十年后,我从西域归来

去拜访一位儿时的玩伴

获悉:妻子罹癌病逝后

伤心欲绝的他已远走他乡

 

乡间记

一群野狗在半夜狂吠

好像它们才是村里的主人

黑夜也是它们的世袭地盘

 

棕榈床积蓄了几十年的灰尘

现在向我交付一点呛人的流年

和一间幽暗独守的空房

 

母亲还硬朗,从地里摘来毛豆

我们坐在一起剥豆、聊天

这是我的幸福时刻

 

说到同辈和晚辈的死亡

母亲说,善终的人少了

死前吃尽苦头的人多了

 

曾对我说杀掉的猪不下一万头

的阿键,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瘫子

正躺在厢房纱帐里,静静等死

 

到半夜,一群野狗总在狂吠

而树是最安静的主人。我幼时种下

的冬青树,长得葱茏、蓬勃……

 

荻港夜话

今夜,乡村教母

诞生于荻港鱼塘

身后随一群水的丫鬟

今夜,她们乐意窥见:

鸳鸯——浮游河面

睡莲——静卧泥潭

 

在荻港,波光涟漪

替她们喜悦或悲伤

她们像水一样流淌

完成对河道的逡巡

对淤泥的立法三章

微风,柳絮,树影

一轮若隐若现的弯月

也属于母系的管辖

 

多么辽阔的世界:

——女人和男人

多么俗套的比喻:

——水做的和泥做的

淤泥连同浮萍,在流亡

有时把自己浸泡桑葚酒中

有时抱住一株芦苇倾诉

仿佛要给水的统治

制造一点意外和乱子

注入诗的德性和微澜

荡漾成戏剧的尾声

 

需要寻找一串语词的借口

去完成没有剧情的相会

今夜,望月的人无所事事

月下风餐的人无所事事

远道而来的浪子无所事事

这很好,去独坐、叹息

细察内心苍茫的一幕

就像暮色笼罩的苕溪

正为一群男人和女人

体内的水土流失吟哦不已

 

少妇之歌

这是我沉默寡言的一年

 

春风,放肆地翻阅女生的裙裾

丝绸的升腾、翻卷

吸引垂死者目光中的寒意

 

死亡带走了那么多人

大地,并未变得空旷冷清

新冠灭门,死神哼哧、狞笑

在压低的头盔里,外卖哥越缩越小

又有拼多多员工猝死在系统里

 

幸亏,菜园和桂树

尚未被系统困住

我养了一只波斯猫

入睡前,与它相互凝视

 

有时,我喜欢郊游

走在荒草间,身轻如燕

两只柚子,代表我的乳房

跳跃,静静燃烧……

 

我向天空呈送自己的肉身

但布莱希特告诉我:

“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老 人

一位老人在桑树地里割草

我问:是给湖羊吃的吧?

他纠正道:给我的咩咩吃!

 

是瓦片开花的时候了

梅花败落和玉兰花开之间

有时辰中唯一的空旷

 

空旷和静谧

从无人的图书馆蔓延开去

一张空椅占有整个下午

 

是瓦片开花的时候了

雨中的白骨头、脆骨头

迁徙,隐隐绰绰

 

长眠于红曲酒中

从一只老坛子看世间

婆娑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