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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2期 | 韩东:峥嵘岁月(节选)
来源:《钟山》2021年第2期  | 韩东  2021年07月29日09:11

小编说

回望半生,期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会在记忆中凸显,由他进而勾联起一段特别的“峥嵘岁月”。小说中的“马东”即是如此人物,他承包杂志,立雄心、花重金打造名刊,另一面他又深谙风月、女友不断;他能写小说、做艺术,却又始终不能沉潜,处在漂移状态……终于风头劲过,刊物萧条,工作调换的马东竟渐滑向了监守自盗、偷换名作的犯罪深渊……作品细致摹写了世纪交替的时代浪潮中人物起起伏伏的境遇,见出人性之复杂斑驳,读之不免唏嘘感慨。

韩东,1961年生于南京,诗人、小说家、电影导演。“第三代诗歌”最主要的代表性诗人。著有小说集《西天上》《我的柏拉图》等,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诗集《白色的石头》《爸爸在天上看我》等,剧作《在清明》及电影作品《在码头》等。在本刊发表过多篇作品。

峥嵘岁月(节选)

文/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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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马东的重头戏是饭后的聚会,李畅召集了他在东都几乎所有的人脉资源,以示对马东的款待。来者有学者、教授、艺术家,当然也有作家、写手。事前李畅分别都打过招呼,提醒诸位马东现在是他的衣食父母,意思是要善待,帮他撑一回场子,加个势。这帮人自然满口答应。

地点安排在一家他们常去的酒吧里,里面客满,于是就在门外拼了桌子。一共拼了五六张小桌子,长长的一溜,周边坐了二三十人。

春夏之交,这个时节坐在室外正好,晚风吹拂,霓虹闪耀,不时有饭后散步的市民牵着宠物从小街上走过。也有风景可看。马东的座位被安排在桌子一头的顶端,李畅坐在马东左手,李畅对面是艺术家老潘。然后才是张旭、小二一干人,按年龄、身份以及和李畅关系的亲疏程度依次排了下去。

后来马东的女儿到了,服务生搬了一把椅子,马媛媛被安排在她爸爸身边,夹在马东和李畅之间。再后来教授兼学者型作家华大爷到了(迟到),又是一阵骚动。华大爷带了两个女研究生,华大爷身材高大,插进已经排定的座次里本已不易,两个女研究生还非要和华大爷坐在一起不可。终于都挤进了长蛇阵,一左一右地坐在了华大爷身边。

都坐安生了,按照现在的格局马东坐的是主位,越是靠近他这边就越是坐得密,上来的酒水、果盘、小吃大多都是堆放在这边的。长条桌往另一端则坐得比较宽松,马东对面尽头居然空着两把椅子,没有人坐。大家说话时也都是倾向马东这一边的。这就让马东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李畅当晚召集的都是《都市文学》的作者,或者是力争在《都市文学》上发东西的作者,也就是李畅所说的供稿队伍。有了这样的认识,马东坐在主位上不免心安理得,并开始侃侃而谈,渐渐有了杂志主编的做派。李畅想提醒马东,已经来不及了。他几次想岔开话题,但无论李畅说什么马东都能接得上,这就麻烦了。

开始的时候,这帮人还能忍受,边听边点头。但点头并不代表同意,只是表示听见了,他们正在听。后来就丢开了马东,彼此另起话题交谈起来。马东不知深浅,吆喝道,“哎哎,你们听我说哎!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所有的人都停顿在一个节拍上,抬起眼睛,目光唰地一下看向马东。

李畅见情形不对,赶紧用手指对面的老潘,“哎老潘,最近你还在画皮埃尔吗?”“皮埃尔”是老潘最近十年来画的一个系列,是以一个叫皮埃尔的法国朋友为模特的。

老潘回答说,“我不画皮埃尔画什么,难不成画你们马主编?”语气中已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马东也不提刚才的话茬了,转向老潘说,“原来你是画画的,艺术家,失敬失敬!年轻的时候我也画过画,后来觉得架上没意思就不画了。我最推崇的艺术家你肯定知道,太牛×了,不是一般的牛×!”

他一连说了两个“牛×”,大概是和老潘套近乎的意思。也许马东觉得艺术家和作家的不同就在于喜欢说这两个字。

“说出来听听。”老潘说,口气尤其冷静。但在李畅看来就像猛兽捕猎前的潜伏,他甚至听见了草梢窸窸窣窣的响动。

“谢德庆呀,”马东欢快地说,“难道他不是和你一样牛×?”

马东想抖一下机灵,但老潘不予理睬。他说,“我是谁你知道吗?”

“知道啊,你是老……老潘。”

“不知道就别说知道。”老潘道,“就像你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说的谢什么庆。”

马东不禁愣住。大概就是从这时起他彻底掉进了一个陷阱里。这帮人一般不会直接否定你,更不会和你针锋相对,采取的是某种釜底抽薪的战术。看起来把自己降到低得不能再低,实则是将你裸露在必杀的射程内,让你怀疑人生、自惭形秽,自我感觉就是一个头号大傻瓜。这一招李畅再熟悉不过,甚至就是由他发明的。曾有一个李畅反感的评论家采访李畅,问他最近在读什么书?李畅答,“小人书。”“小人书?”对方就像现在的马东一样晕了。

“也就是连环画。”李畅补充道。

这会儿制止老潘已经不可能,他微笑着问马东,“你说他叫个什么庆?”

“谢德庆。”

“谁是谢德庆?我们真没听说过。”

“这、这怎么可能,他太有名了,在你们艺术圈……”

“有名我就必须知道?再说了,我也不是你们艺术圈的人。”

在马东看来,这就像和电影圈的人聊当代中国电影,对方声称不知道贾樟柯一样,不仅荒唐,简直不可思议。他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一支啤酒瓶,一面在想该如何应对。老潘先于马东拿到那瓶酒,不无体贴地给对方倒满,然后再给自己斟上了,这才说,“我是真不知道,不骗你。”满脸的诚恳。

“在座的华大爷读书最多,最有学问,”老潘道,“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我们可以问问他。”说着老潘转向华大爷的方向,隔着一个女研究生问华大爷,“你知道谢德庆吗?”

华大爷呵呵一笑,说,“这我上哪知道,我知道毛焰、张晓刚、何多苓、陈丹青、方力均、曾梵志、周春芽、徐冰、黄永砯,当然还有你老潘,潘洗尘。谢德庆是谁啊?”

“他是行为艺术家,”马东讷讷地说。“主要在美国做艺术,是从台湾过去的……”

“台湾的呀,”华大爷道,“台湾有艺术家吗,有艺术吗?”

“台湾呀,”老潘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一唱一和,面露得意之色。李畅气得直瞪眼睛,真想提起啤酒瓶向华大爷的大光头上砸下去,但因为马东在场他不便发作。同样也是因为当着马东,如此胡说八道才让他觉得孰不可忍。眼瞅着马东就委顿下去,再也不吭声了。一个人喝着闷酒,偶尔和自己的女儿(马媛媛)嘀咕几句,看着真让人难受。

张旭是第一次进入圈子。他是谁叫来的,不得而知,李畅只知道他玩音乐,搞过乐队,现在在东都一家电台主持音乐节目。张旭也不了解这帮人,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因此当所有的人都声称不知道谢德庆时,他举手说,“我知道,听说过的,谢德庆好像很有名,做的行为都是一年,花一年时间。”

没有人接他话茬,张旭只好越过四五个人寻找马东。后者对谢德庆的话题显然已失去了兴致,或者说被绝望的心绪笼罩,面对张旭的热情只是支吾了两句。

小二也是始终冲马东所在的这边说话的,但他的兴趣在马媛媛。或者小二觉得自己人微言轻,和马主编搭不上话,只有“曲线救国”了。他是更年轻一代的写手,深知马东之于《都市文学》的重要,马媛媛之于马东的重要更不用说。小二不停地劝马媛媛多喝点儿,“你要不要来一听冰镇可乐,兑着喝?”他说。

“喝冰的东西对女孩子不好,啤酒我也只喝常温的。”马媛媛回答。

“是是是,我也喝常温的。”

由于这两人(张旭和小二)的加盟,加上李畅从中接引、马媛媛的应对周旋,马东所在的这头终于没有完全冷场,甚至还很热闹。但就整个格局而言,已不再是以马东为中心了。老潘、华大爷另辟了场子,老潘甚至提着酒瓶坐到马东遥远的对面去了。李畅心里想:今天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

晚餐后的聚会仍然在上次那家酒吧,四五张小桌子在室外排了一长溜,周围坐了二三十人。马东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也就是那一长溜某一端的顶头。马媛媛和她爸坐一边,李畅和小二分别坐在他们的左右手。格局和三年前差不太多,只是老潘、华大爷几位没有到场。李畅没有通知他们。

在酒店的时候马东曾问过李畅,“晚上你都叫了哪些人?”李畅会意,说,“也就是《都市文学》的作者,没有不相干的人。”马东说,“这就好,这就好。”显然他不愿意再见到老潘和华大爷。当然,如果“半年”行为最终得以完成,那就另说了,想必马东是很愿意见到老潘他们的。

李畅不由地想道,马东之所以要当艺术家并且模仿谢德庆,和上次他栽的跟头是有关系的。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至少是马东的动机之一。

这一次,马东没有谈艺术,更没有谈他的“半年”,在酒店吃饭的时候没有谈,饭后在酒吧聚会时也没有谈。马东仍然滔滔不绝,所涉及的内容只限于文学和写作。他谈《都市文学》,谈他的《日日新》和《一日复一日》,看来马东已经决定回归小说。在场的人无不频频点头,不时起身敬酒,口称“感谢”、“景仰”之类。一个人说马东就是当代伯乐,另一个人不同意,说马主编本人就是千里马,第三个人反驳道,“马主编根本就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头羊……”大家正惊诧之际,那人又说,“我们的领头羊!”觥筹交错,气氛非常热烈,并且是有中心和主题的。李畅心里想,马东第一次来东都所蒙受的耻辱终于得到了一些补偿。

他注意到一件事,马东自始至终没有和小二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拿正眼看过对方。马东不是说要来东都亲自教训小二的吗?大概不予理睬就是教训了。他黑着一张脸,不搭理小二和马媛媛(他俩坐在一起),不知哪来的光线照射着马东老脸的一侧,对着小二他们的那侧始终处在阴影里。小二和马媛媛则仰着面孔,平面而稚嫩的脸上洒满柔和的光色。

在马媛媛的暗示下,小二举杯向马东敬酒,后者装作没看见,而是和边上的李畅喝起来。“哎哎,”李畅提醒说,“小二敬你酒呢。”

“这《日日新》里一共写了多少种酒?”马东顾左右而言他。“我告诉你,一共写了二十三种酒,一天一种,我一共写了二十三天!”

“马主编的小说不细读还真是不行,”一人插话道,“不细读你就错过了这些裉节儿。”

“那你说说看,我都写了哪些酒?说出一种我就喝一杯!”

“这……”

马媛媛始终拉着马东的一条胳膊,马东也让她拉着,但就是不转过脸去。“爸———,爸———”她边摇他的胳膊边轻声呼唤,摇晃的幅度也不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是让马东少喝点,还是让他和小二说句话?总之马媛媛一直在边上哼哼唧唧的,马东一直不为所动,对着一帮年轻人侃侃而谈。而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伞盖一般的树冠枝叶窸窸窣窣随风错动,伞盖下的桌面上,杯瓶烟缸一片狼藉,镜片、眼波时而闪烁。

李畅走进酒吧里面上厕所,出来时远远地看见街角上的这一幕,不禁有点感动了。他似乎明白过来,马东不理睬小二是因为嫉妒,后者众目睽睽下就把他的宝贝女儿给夺走了。同时李畅也明白了马东和马媛媛之间父女情深,不做这样的解释真的无法理解。

............

马东因监守自盗东窗事发,被有关部门收监,也就是进了监狱。以下情节是李畅根据公开报道以及私下里的传闻拼凑的。

南都艺术学院图书馆有一个藏品库,库房重地需经过三道门才能进入。身为馆长的马东握有两道门的钥匙,第三道门形同虚设,看起来很厚重用肩膀一扛就能开启。一开始马东只是喜欢将一些字画带回家慢慢欣赏(享受馆长的特权)。他把那些画铺展在瓷砖地上,采取跪姿并拿了放大镜,一看就是一晚上,口中念念有词。

小温不乐意了,对马东说,“这女的有什么好看的?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瞧你那德性,恨不能趴上去!”

马东回头道,“这是著名的《蕉荫仕女图》,就是把你给卖了,也没她(它)值钱。”

小温大怒,上来又踩又撕,等到马东将其控制住,一张名画已经断成了几截,小温的手里还攥着一团碎片。

这便是马东作案的缘起,供词见于网络媒体,坊间的传说更是充满细节。

为弥补这起偶然的事故马东才走上犯罪之路的。他也想过找专家修复《蕉荫仕女图》,但破坏严重,即便被修复了遭受破坏的痕迹还是抹杀不掉,马东无法交代。总之事情过于复杂和麻烦。马东于是物色了中国画专业的一名大二学生,一个老实巴交的山里孩子,让对方来家里现场临摹了一张。马东亲自加以修改(毕竟他对原作的揣摩更有心得),总算是大差不离,对付过去。《蕉荫仕女图》回归库房,马东因此明白了两件事。

一是这一出一进并无其他人知晓。二、马东发现了自己天生的美术才能,他的临摹水平一点也不比专业人士(国画专业大二学生)差。马东再次将《蕉荫仕女图》带回家中彻夜观摩,当然这一次是赝品,是他和大二学生合作的。小温的态度这时也改变了,凑过去和马东一同欣赏。小温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直射墨迹未干的画面,一面怯怯地问,“这画真的很值钱?”

“这是临摹的不值钱,被你撕烂的那张才值钱。”

“为什么啊,”小温叫了起来,“两张不是一模一样的吗,我看不出有啥子区别。”

“真看不出来?”

“真看不出来,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

突然马东就抱住了小温,扳过对方的脑袋连亲了几下。“谢谢!谢谢!亲爱的。”他说。

这里面的因果很明显。因为小温的过失马东需要弥补过失,因此才发现了自己的犯罪能力以及犯罪可能。又因为小温的赞赏和鼓励,他才决定铤而走险。当然,马东也有错,就是不该把藏品库里的字画带回家欣赏,违反了有关规定。最后马东因为对金钱的贪婪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说到底还是为了小温,为了满足后者永不餍足的物质需求。“红颜祸水,”马东在他的供词里作最后的陈述,“我是罪有应得,辜负了党和国家多年的教育培养,但在两性关系上希望和我有类似处境的人要引以为戒,远离诱惑和色诱!教训太深刻了。”

在东都的圈子里马东的名字已经沉寂多时(上一次被提及还是因为他快速而神秘的致富),这时又回到了议论中心。小二当仁不让,不无权威地说,“南艺的一个校友在香港的一次拍卖活动中,竟然发现了拍品上南艺图书馆的钤印。这哥们立马联系了母校,因此才事发的。”这一情节媒体公开报道过,但经小二的嘴说出来就是不一样,有很强烈的现实感。

“涉案金额多少?”

“少说也得两个亿,被调包的尽是名家,齐白石、张大千、黄宾虹、八大山人……”

“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说不来。”小二道,“马东冤就冤在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库房里八成都是赝品,也就是说调包的事早就蔚然成风。用赝品调换赝品有这个必要吗?”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兄弟,你老外了吧,这一行的水不要太深!现在几家鉴定机构的结论都不一样……”

这时有人提到小二和马媛媛的关系,开玩笑说,退赔赃款没准儿会连累到小二,让他把刚出版的那部长篇的稿费准备好。小二不禁急眼,说,“我准备个×!我和马媛媛又没有登记,马东给他闺女买的房子又没写我名字,老子随时可以拎包走人!”

李畅忍不住问小二,“马媛媛现在怎么样?”

“能怎么样?关起门来在家哭呢,连班都不上了。”

“如果你决定分手,最好不要选择在这种时候……”

“不存在。”小二说,“我们早就分了。”

“那就暂缓搬出去。”

“只要这房子不变卖退赔,我就不会搬。兄弟,你放心吧。”

李畅又去南都“度假”了,仍然住老岳家,每天无所事事,难得清闲。回想起这五年多来的经历,李畅就像做了一个身心疲惫的梦。也曾想去监狱里探望一下马东,毕竟已经近在咫尺,但最终也没有去成。

一次老岳又开车领李畅去海滨,途中他指着一处奇怪的建筑说,“快看,那就是南都模范监狱,专门关押重刑犯的,你的马主编就在里面。”

监狱的高墙和瞭望塔一掠而过,电网在蓝天之上拉出道道线条,就像是天被划破了,又像凌厉的风驰过留下的永久痕迹。李畅不禁望而却步。

来南都以前,李畅照例把球球托给了马媛媛。这一次,他们没有见面,李畅试探着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提出托狗请求。马媛媛的回复只有两个字,“欢迎”。于是李畅请小二跑了一趟,来家里把球球连同装载球球的宠物箱拎走了。他让小二带话给马媛媛,说自己走得匆忙,回东都的时候再去看她。李畅当时的设想是,先去南都见马东一面,然后再见马媛媛才能

才能说点什么。但他在南都住了一个多月,探监一事始终拖着,最后也没有鼓起勇气。

李畅度假结束,回到东都。他打电话给小二,意思是还是得请他代劳一下,把球球从“他们家”送回来。小二说,“我代劳不了啦,‘我们家’也不存在了。”李畅忙问,“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还能是怎么回事,”小二说,“房子卖了嘛,属于赃款购置的,马媛媛要替他爸还钱。”

“那现在呢?”

“现在?”

“现在你们住在哪?”

“各住各的。”小二说,“我住我女朋友家,马媛媛大概租房子住吧。”

“你女朋友……不是马媛媛吗?”

“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和她早分了。”

不得已,李畅给马媛媛打了一个电话,问了她现在的住址,然后打车前往去接球球。一路上李畅都在想一件事,见到马媛媛该说些什么?肯定要提马东,提到后者犯的案子,事到如今再不提就太不近人情了。马东发财的时候他可以不提,马媛媛搬进高档住宅区仍然可以不提马东,现在的情况则是,故人落难,殃及家人,他李畅总得说几句安慰话吧?况且马媛媛帮着照看了这么长时间的球球。但就是这几句安慰话太难说了,说轻了明显是应付,往重里说难免不会触及到对方的伤心处。“你早干什么去了?”李畅在心里责骂自己,“马东出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可以不去看马东,但对他的女儿怎么能没有一点同情心?没有任何表示……你还算是个人吗?”

这是一个深夜,零点已过,马媛媛租的房子远离东都城区中心,出租车几乎开到了郊外。司机抄近路经过一个农贸市场,这时也已经空空荡荡,不见行人。一股特有的腥臭气息灌进车内,是由烂菜叶子、死鱼、鸡毛鸭血以及生肉混合而成的。两侧的摊位上堆着编织袋,有的用整张塑料布蒙上了。他们从大棚造成的黑暗中穿越而出,来到了一条土路上,之后向右一拐进了一条小街。司机说,到了。

李畅付钱下车,出租车调头远去。李畅转过身,便看见了围墙后面的一片灯光闪烁的楼群,应该就是马媛媛租住的小区。李畅给马媛媛发短信,说自己已经到了。马媛媛秒回,说“您稍等”。

李畅点起了一支烟,边抽烟边看向小街尽头处的小区大门。这一截路离大门大约有四十米,只有一盏路灯。李畅特意站在路灯下面,便于马媛媛能及时看见他。他正在想见到马媛媛时第一句话该怎么说,一只白色的小狗向他跑了过来。啊,那不是球球吗?球球显然先于李畅认出了对方,使劲地向前冲刺,李畅连忙蹲下身,伸出双手,迎接球球的到来。球球跑得那么欢快、急切,气喘吁吁,哈哧哈哧地,像一团雾气一样跑进了路灯照射到的区域,凝结成形。李畅一把将兴奋不已的球球抓住,搂进怀里。那一瞬间的接触真是太美妙了。当李畅抬起头,并没有看见马媛媛,她始终都没有出现。

也许马媛媛正隔着小区大门向外面看呢,或者她隐藏在某处的阴影里。反正她肯定看见了李畅和球球重逢的一幕,否则的话为何李畅会感到黑暗中莫名的一瞥?他为何会感到美妙,以至于伤感?李畅不是一个爱动感情的人。

打车回去的时候,李畅的脑海里一直在回放球球跑向自己的画面:人世间的无名小街,围墙后林立而拥挤的楼群,如此渺小、白色、脆弱的它,如此激动……这么想念的时候,球球正卧在李畅的腿上睡着了。

李畅收到了马媛媛的短信,“抱歉,球球的箱子我搬家的时候弄丢了,需要多少钱我转给您。”

李畅没有回复。他在想,需要斟酌一下语言,把自己想说但没有机会说的那些话,清楚明白地一次性写给对方。

(2020.7.26 终稿)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