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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徐衎:漆马(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 | 徐衎  2021年07月29日09:06

两只氢气球飞走一只,剩下那只过了一分钟也可能十年后枯萎,又过了十年也可能一分钟,重新吹大,一只充满二氧化碳的气球沉沉坠地,不可能苏醒。她醒来,伸手可见五指,时间还很早,想回梦里,翻来覆去,不得要领,仰躺着盯阴暗的高高的天花板,直至意识到自己在模仿而非真心要赖床。狗叫了,那只骨头锋立的流浪狗,神出鬼没的,她总在包里备两根火腿肠,口红、眉笔、卫生巾因此沾上一股肉味。昨天早上喂完狗想到了外公,外公精瘦的身体挂着褴褛的单衣奔走于灾年的场景占满她的想象。司机最后一个来接她,另两名乘客或昏或睡,车子安安静静开进隔壁村庄,开到清溪河畔,开上摆渡船,受污染的河水绿油油明晃晃,想到草原和驰骋。过河就是进P城的高速口,虽然走水路多绕十几公里,但完美避开环绕P城的五十五个检查口和不计其数的交通高峰,毕竟每天至少有三十万人要从清溪河东岸到西岸谋生,陆路太挤了。包年拼车不是笔小开支,但每天可以比挤公交倒地铁多睡一小时,一寸光阴一寸金。通常二十五分钟后下高速,再开一刻钟,抵达商场,地下一层女更衣室的15号储物柜是属于她的,锁着只在商场示人的套装、方巾、细高跟。换装之后是上午最后一次如厕,除了6号储物柜的原主人做过胆结石手术改行了,她和姐妹们都成了久经考验的耐旱植物。专柜的摄像头直连经理办公室,她婉言请走那些占用沙发椅影响顾客正常试鞋的路人时,常招致白眼,休息一下了不起啊,神气什么,你我都是打工的,谁也不比谁高贵。一开始尝试避开摄像头气汹汹地轰人,转身再对着监控笑靥如花,久而久之感觉频繁的情绪转换是比憋尿更大的损耗,耐旱植物为数不多的针叶需要稳定的情绪维系,从早笑到晚固然面部肌肉酸疼,但麻木了,情绪也就少有波澜了,经得起日复一日的勒索了。晚班的小姐妹总要迟到几分钟,她夜里不赶时间,老老实实挤地铁倒公交,过五十五个检查口。不乏利用通勤复习考上研究生的传说,她的包里也放过砖头大小的英语专业八级词汇手册,abandon,abandon,abandon,背了小半年依旧abandon,只好abandon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一上车就昏昏欲睡,传说只是传说,或者说与她无关,正如她们这行久盛不衰的一夜暴富说,大致模板是某大款对某销售一见钟情,豪掷千金穷追猛打,终获美人心……她是不信的,或者说不相信会发生在她身上,她的上进心朴素、传统,一心想练好英语有朝一日出国到总部深造。可时间长了,洗漱之前偶尔会多出一步:僵硬如墓碑的抚摸以及赤裸裸地审视赤裸裸的自己,纵然无望成为专柜最贵的商品,那么她的标价又是几何呢?回家要走一段夜路,路灯仿佛坏了一个世纪了,再横穿明亮的小公园,公园里的老头老太多是这一带的房东,只打一毛两毛的牌局,警觉怀疑的目光总是毫无保留涂满她全身,目送她开门进屋。隔壁黑着,这个点肯定还在送外卖,她只见过两次,真是小哥,过分年轻,可能高中刚毕业,皮肤白嫩,不见毛孔,完全可以拉到护肤专柜做展示。她点了份鱼豆腐米线,微辣。矮墩墩的送餐大叔脸色黧黑,油烟味很重,憨笑的同时往屋里瞥了一眼。烧水的时候跳闸了,第一次跳闸正是隔壁外卖小哥帮她推上空气开关的,并叮嘱当心大功率电器,她从此养成吹头发前拔下热水器开关的习惯。可是已经一个多月了,烧水变成了一件要看运气的事,插上烧水壶之前默念几遍“保佑”“保佑”的习惯还在培养中,昨晚忘了保佑,于是烧水壶仿佛成了空气开关的死对头,一插就跳闸,再插再跳,干渴的光明烘着她,索性关灯,漆黑清凉。她不信神佛,可生活中多了许多需要祈祷的地方,保佑不堵车,保佑别迟到,保佑奇葩客人少一点最好别让她碰上,保佑一觉睡到天亮,保佑外婆手术顺利,保佑保佑……门响了,重新开灯,房东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年轻人比我睡得还早?目光迅速锁定床,然后莫名其妙夸了她的穿戴和妆容,话锋一转重申租约,不要在屋里瞎搞乱来哦。她点点头。老太太欲言又止还是说出了口,听说每天都有男人开车来接你?她点一下头,不解释。老太太离开前环伺房间,一看再看,仿佛错过了天大好事,抑或想起了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梅花落满南山北山东山西山。她用微波炉热脱脂奶期间在手机上读了一首诗:黑的白的红的黄的,紫的绿的蓝的灰的,你的我的他的她的,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新的旧的各种款式,各种花色任你选择,飞得高高越远越好,剪断了线它就死掉,寿命短短高兴就好,喜欢就好没大不了,越变越小越来越小……。然后喝奶、洗杯子、定手机闹铃、关灯、睡觉,做了一个有气球的梦。前天呢,前天也是晴天,流浪狗、黑车、摆渡船、专柜、点外卖、烧水,一切顺利,在船上想了草原,坐公交车想了外婆。大前天也是晴天,和昨天、前天大同小异,对了,昨晚吃完米线到烧水这段时间,她接到外婆的电话,手术顺利,三个月后复查。外婆得知不能走医保的三万块机器人缝合费用是她出的,夸她有本事,嘱她按时吃饭早睡早起,然后声音低下去,有些哽咽,她隐约听见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外孙女健康平安,工作顺利,遇到的都是社会贤达……。外婆的病痛是那只飞走的气球吗?还是她搁置的出国计划?或许大富大贵是醒不过来飞不起来的气球?她如常上车闭目养神,很快睡着梦见一片蓝海,原来是一排排立着的蓝色氧气瓶,也像一个个遭到砍伐的蓝色十字架,逃避的责任都汇聚于此,需要救济的对象全在远方……醒来眼眶酸胀,睫毛挂着晨露般的泪珠,她终于记起今天请假了,请假一天,去结婚。

她抱着塑料模特在商场一楼缓缓移动,走过一个个精光四射的柜台,如同在梦中行走。她曾多次梦见自己如此行走,最后在篝火旁找到了卢阿姨。旧模特像统一交仓管员卢阿姨处理,修复或报废由卢阿姨视程度而定。她想从报废的模特像里带一个回家,卢阿姨帮她一块挑选,最后相中一个梳背头,高鼻深目,胸肌挺阔,小腹平坦的男模像,唯一的缺陷,右手掌削去大半。她质疑不修复是否太浪费啦。卢阿姨的理由相当私人,这模特的眉眼神态和卢阿姨非常讨厌的表弟有点像,必须报废。她在心里谢过卢阿姨英俊的表弟。

外婆说自己是一棵包心菜的那段日子正经受外公离世的巨大隐痛,半夜惊醒,益发感觉屋里太过空旷,当时的她不懂,外婆明明住又小又矮的平房,原来外婆家倒是深宅大院,有两进院落,后来充公,先是做大队粮仓,后来迁入五户人家,七八只煤球炉把寿桃和菩萨浮雕的影壁熏得黑不溜秋。菩萨蓬头垢面是要降灾的,年轻的外婆只敢关起家门吐露隐忧,一轮轮运动已经教会她什么思想是正确的、进步的。某夜宅院失火,烧到天明,到正午才扑熄,外婆经过改造有所保留的思想一夜之间回到了老路上,不再动摇,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祖宅化作灰烬的悲剧在找回信仰的喜悦面前就显得灰一样轻了……外婆找篾匠照着外公遗像扎了个纸人立在床尾,床成了有稻草人护卫的田畈菜畦,外婆感觉自己像一棵包心菜,有依靠,心笃定,梦里也是包心菜……外婆入院以来,她的心一直悬着,悬着悬着就不见了,也不知掉到她那空荡荡的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去了,她找不到它。有天深夜母亲来电:我不敢想也没法想象在失去母亲之后自己怎么在这个空荡荡的世上生活,对于一个过早失去父亲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已经足够空旷了。她除了保佑保佑,说不出更具体的安慰。电话里呼吸声如狂风大作,宿命般的空旷似乎在迫近。她把男模像立在出租屋,面向门口,忠诚守卫。

卢阿姨每天带饭菜在仓库解决午饭。她买了些虾皮鱼干作为感谢。穿过人山人海的模特像,仓库往里还有一个存放办公用品的杂物间。暖气大开,一股樟脑味,出风口的衣架上挂满袜子,像一棵祈愿树砍得只剩一点树冠。打印纸堆成一堵高墙,墙后挑了两根细长的PVC管,阴晾着两排素色的内衣裤。电饭煲的插头拔下盘在地上,饮水机亮着绿色指示灯,旁边的桶装水上支了块三合板,摆着辣椒酱、醋大蒜、花生酱、醋泡花生、虾酱、蟹黄酱、牛肉酱,卢阿姨摆上虾皮鱼干,更显丰饶。她关切地指出,老吃这些,营养跟不上。卢阿姨说,吃饱就好。卢阿姨比她外婆年轻多了,思想境界却差不多。信佛?她冷不丁问。卢阿姨摇头又说,不怎么烧香拜佛,但人还是要信一点什么的,佛祖也好,菩萨也好,公司领导也好,自己也好,总归要信一样或者几样。她指了一圈杂物间说,上帝创造了这个温暖又富足的地方,在这里关上十天半月,一点问题没有。卢阿姨受到鼓舞说,顶灯加暖气等于太阳,你有要洗要晒的,可以带过来。她笑着说,感谢上帝。卢阿姨脸色一沉,不许叫上帝,上帝责任重大,太辛苦。她笑笑。卢阿姨用一种推心置腹的低声说,你以为那些保洁阿姨多少清白?她们不坐班,比我们自由,每天在员工浴室洗了澡洗完衣服再下班,等我去,热水全用光啦,我可以打赌她们在家不到夜里十点钟保证不舍得开热水器,峰谷电啊,更不要说顺走卫生纸、洗手液这些小动作啦;这方面我是讲原则的,一是一,二是二,不怕任何人来查账的。她们退出杂物间,仿佛从衣柜里面钻出来,空气一新。

商场店庆大促,一直忙到凌晨两点,疲累至极是亢奋。五楼的海底捞还在营业,厕所洗手台上,牙膏、牙刷、洗手液、漱口水、梳子、润肤乳、洗发水、啫喱水、棉签、牙签、香熏、卫生巾、丝袜一应俱全,竟然还有一只钻石星空彩妆盒以及一台数码超声波清洗机,专业清洗戒指、手镯、手链等珠宝。难怪卢阿姨说五楼火锅店的厕所是免费化妆间。卢阿姨掌握了许多类似的生存智慧:商场一楼的星巴克,直接进去说“麻烦一杯热水”,然后到自助台加点白糖和奶精或者朱古力粉,一杯免费的自制奶茶就做好啦。真想喝咖啡到隔壁宜家办张免费会员卡,宜家的WIFI信号比星巴克的强,早餐也便宜,豆浆一元一碗,春卷一元两个,稀饭两元一碗,小菜免费;晚上九点半关门,胆子大一点可以留下过夜,晚上九点二十左右找个样板间藏进衣柜,九点半到零点是工作人员整理商品以及保洁做卫生的时间,只要不发出声音,他们不会开柜门检查的,何况还有循环播放的音乐作掩护,早上五点半保洁进场,所以五点二十左右必须再躲回衣柜。沃尔玛的袜子一块九一双,女士裤衩三元一条,男款更便宜,反正穿在里面,舒服实惠就行。……她拔了倒刺,洗了手,挤了点润肤乳在手背上抹开,一圈一圈,舒服实惠地鼓起了勇气,与此同时一个面孔惨白的长发女人打开隔间的门。她一惊,手里的卫生巾掉到地上。长发女人歪嘴一笑,你的量这么大?她捡起卫生巾摆回洗手台。都是女人,怕什么。长发女人一阵朗笑,也挤润肤乳抹手背,突发感慨,我好怀念小时候,一颗糖就能开心好几天。沉默片刻突然指着身后压低嗓音说,重大发现,这个商场的残疾人专用厕所,惊人地宽敞、干净,一点气味也没有,免洗洗手液可以临时充当润滑液。说完掏出一支口红,放心吧,全新的,你的嘴唇有需要,我看得出来。她推辞。长发女人说,我羡慕你,还愿意占点小便宜,换来实打实的开心,不是吗?包里的两包卫生巾、三包丝袜突然显出了分量,紧拽她的右肩。长发女人在洗手台上挑了块干的地方,放下口红走了。

卢阿姨约她练琴。六点下班正是用餐高峰,两人在海底捞门口等了一小时,吃了不计其数的黄瓜、金橘、小西红柿、锅巴、虾片,到号早已半饱了。以卢阿姨的“生存智慧”,四个小锅全点开水,然后要一份面条、一份自助料,消费不超过三十元。她叫住服务员又加了半份捞派肥牛、半份火锅牛排以及整份蒿子秆,试图从服务员的微笑中找出一丝怨怼的破绽,毫无破绽,比她功力深。卢阿姨抱怨铺张浪费,前面的虾片锅巴都白吃啦。她以肉代酒,感谢卢阿姨带她陶冶情操。商场六楼新开一家琴行,三十五元即可上一节一对一入门课,还有三十天的免费练琴。卢阿姨练了一星期,勉勉强强能弹“小星星”了。她不到两天便赶上卢阿姨的进度。琴行老板和卢阿姨都鼓励她继续学习,不要浪费天赋。她露出没有一丝幽默感的微笑,三十岁的钢琴神童。后来搞清楚了,琴行规定老客带新客有奖励,一个奖三十五元,入门课结束正式报班的,再奖两百。她假装不知道这一切,甚至为了掩饰又请卢阿姨吃了顿海底捞。服务员竟认出了她们,阿姨好,女儿请客千万别客气,这是我们做女儿的共同心愿。说着冲她一笑。她只好也笑一下。四宫格锅底,西红柿、菌汤、三鲜、清油,卢阿姨坐到她对面说,我巴不得你是我女儿。两人吃到夜里九点,摇摇摆摆下一楼看见保安在贴告示,商场进了一个懂规避防盗警报器的高级惯偷,警方已经立案,文字下方是八张不同日期的监控截图,嫌疑人衣着各异,看不清五官。卢阿姨突然生气说,我提过好几次意见,监控系统早该升级换代啦,吃亏在眼前吧。那头像素不高的长发突然让她想起了残疾人专用厕所,不对,那支口红,全新的迪奥999亚光经典正红。卢阿姨判断说,不是一般小偷,穿得都不便宜,我不追求穿衣打扮,但在商场这么多年,能看出一些门道。然后叹一口气总结道,有些有钱人太空虚,需要找刺激。她说,套用一句古话,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笑声飞入夜空,散成月光。这些都不重要,一笑而过,重要的是那句“我巴不得你是我女儿”,温暖人心,是异乡夜晚里的太阳。

她自觉进入女儿的角色,公共场合总是和卢阿姨手挽手,并且频繁梦见篝火和篝火旁的卢阿姨。卢阿姨感慨,很多年没有人做梦梦到过我啦。等她去P城城郊的卢阿姨家做客才发现卢阿姨并非独居,相反过着大团圆的生活。晚饭都是家常菜,但家庭成员全部出席,就显得隆重。卢阿姨特别指出冬瓜汤里的虾皮是她送的,卢阿姨的亲生女儿冲她笑了一下,怎么看也不像不孝女。女婿夹了一只蛋饺给卢阿姨,同时亲切地叫了声妈。卢阿姨把蛋饺夹给她。晚饭后,女儿回房间再没出来过,丈夫和女婿坐客厅下棋,卢阿姨把干果盘摆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开始剥松子,攒了一把松子仁再递给她。不舒服?她看着卢阿姨,实在看不出卢阿姨缺乏亲情温暖需要另找寄托,于是模仿卢阿姨的口吻说,有些有钱人太空虚,需要找刺激。电视里一声爆破。卢阿姨提议出去走走。女婿立即起身,笑脸相送,目送她们走出几百米。她干笑说,在我们老家,上门女婿做到这种程度的也少有。卢阿姨说,月亮真圆。她不依不饶,家好月圆,阿姨好福气。卢阿姨说,当心脚下。话音刚落,她的右脚就崴了。卢阿姨扶着她一瘸一拐慢慢走,肢体语言代替口头交流,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村里有一处三进院落的福寿禅寺,外墙红漆基本脱落光了。几个同卢阿姨年纪相仿的妇女在弥勒佛的注视下,围坐一张折叠桌,将锡箔纸折成元宝和渡船。下月就到观世音菩萨生日了。外婆每年也会早早准备,折元宝、渡船,还叠宝塔、莲花,晒天井里,金光灼灼,银光闪闪,好像家里挖出了金山银山。一个穿蓝色冲锋衣的小伙走进寺庙,原地等了一会儿,被一个法师模样的男人引到观世音像前面。请学童肖肖接过高香。小伙子双手接了三炷香。法师继续道,此时此刻请学童肖肖心不动,手不动,带着虔诚之心来祈求仙师助力加持,护佑保佑学童在今后的软件学院研究生过程当中,得到仙师乾坤斡旋,创意不断,代码漂亮,产品爆款,恳请仙师日月照耀,护佑保佑学童一路连科,才高八斗,独占鳌头……。她努力憋笑。卢阿姨说,舒服多啦?你如果有怨气可以对菩萨讲,闷在心里太辛苦,自己的身体自己照顾。她做出发脾气的样子说,该死的高跟鞋。卢阿姨说,下次来随意点,我看你平时一下班就换成旅游鞋的。她说,不敢高攀了。卢阿姨说,在这里一家人只要不吸毒、不赌博或陷入诈骗,有数百万存款很正常,是有人澳门赌博赢了钱回来,请戏班做过五天戏,毕竟少数,大多数赌鬼都没好下场。她悲哀的责备变成了一种试探性的蔑视,声音在困惑和嘲讽之间犹豫不定,百万存款还上班哦。卢阿姨笑笑说,几千万也要做啊,人不能懒,当然我是贱骨头,一天不动,肩膀酸胀。她耸耸肩说,全国劳模非你莫属了。卢阿姨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你们年轻人没饿过肚皮,只要饿过一回,你就笑不出来了。她保持微笑。五年前母亲从文具店离职进了老家一所中学做烧饭阿姨,每天克扣一点蔬菜、肉类带回家,得意扬扬地在电话里宣布,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买菜啦。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饥荒年代,外公赶马车为“引洮工程”的民工拉粮,但外公连一粒麦子都没有带回家,外婆也没有因此抱怨外公。

肖肖满面潮红地完成了仪式,卢阿姨似乎受到感染也跪蒲团,菩萨保佑,保佑我家庭幸福美满,家人平安健康,大灾减,小灾免,天天顺,日日顺,一顺百顺事事顺!保佑我丈夫工作顺利,腰椎间盘不再突出,保佑我女儿天天开心,顺利离婚……

比上门女婿还上门女婿是因为心中有鬼?卢阿姨点点头。她追问是赌博还是诈骗,不会吸毒吧?卢阿姨一律摇头,和你的鞋一样,看着像那么回事,其实是A货,他们夜里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小半年了,前几天女儿同我讲男方竟然真想要跟她过日子,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家前前后后已经给他十来万了,还不知足,别人家都没这些糟心事。她茫然地看着卢阿姨被愤怒煽动的胸脯起起伏伏。卢阿姨好不容易平复了,打量她,我丈夫还可以吧,你嫁他好不好?她原本手握冰锥一般的断鞋跟,一高一低站着,突然一个趔趄。

卢阿姨迎着太阳走在前面,她和卢阿姨的丈夫,不,卢阿姨的前夫,落后面越走越慢。太阳吸干了土地的水分,又掀起一阵热风,村庄犹如雾气蒸腾的湖泊。透过雾气,隐约可见早年的回迁房小区洋红色的涂料已经暗淡,明显有别于不远的商品房,但至少路面是平整的,停车位一清二楚,小小的绿地中间散落着一些木头凉亭,现成的石桌石凳,纳凉、打牌、讲八卦的不二去处,除了人多时,后来者要自带小凳,没什么可挑剔的。更远处那点刺目的亮是财富金融中心球形外立面的反光。

风停了,尘埃落定,村庄的破和旧暴露无遗。这片土地多年来一直处于P城的城乡过渡地带,没有湖也没有山,天然适合城市扩张。从一九九九年撤村建居开始,已经有三十七个村被划归城市,如今终于轮到卢阿姨们了。经年累月的等待使他们学会了熟练运用自嘲,看啊,我们这儿的绿化比安置小区好多啦,春天有荠菜花、宝盖草、婆婆纳、蒲公英,夏天遍地一年蓬的小白花,秋天更别提啦,总之一年到头纯天然氧吧。

他们本来可以抄近路回家,那是一条铅垂线一样的土路,被人的脚踩得光溜溜的,太阳一烤,硬得像砖。两边早已腾空的破房子里,羊吃齐膝高的草,狗喝雨水然后交媾,有时钻出几只大白鹅,张开宽大的翅膀,嘎嘎叫着,飞不起来。他们今天必须走大路,不光是大喜日子风水上的讲究,也出于昭告天下的目的。她穿着紫色羊毛衫,一条黑色高腰裤,不停流汗。好在沿路的目光陌生归陌生,没有恶意,也没有恭喜的意思,好像见怪不怪。她深呼吸,两肩一沉,抬头做人,甚至用金戒指反射阳光捉弄了几个孩子,晃得他们闪开了。

回迁安置工作指挥部设在老酒厂职工宿舍,从二楼挂到一楼的红底标语写着“尽早完成回迁安置,加快提升生活品质”“细心耐心诚心,服务好回迁群众”。告示栏上的白纸雪亮锋利,随风躁动,公示了回迁安置再婚人员,七日公示期内如果群众有异议可以举报,底下一行加粗黑体字:法律提醒“以虚假结(离)婚方式骗取国家财产”涉嫌诈骗罪。她知道她的名字很快也会上墙,和另一个缺乏想象力但颇具时代特色的名字并排摆一起。她也知道公示期一过,她就帮卢阿姨多分了五十五平方米,卢阿姨将一次性付她十万元现金,还有那只周大福金戒指。卢阿姨忆苦说,年轻时候赚钱少,钱都是硬存下来的,存够一点就去买金子,一钱一钱慢慢买,然后拿到金铺换成整条的,老金子很纯很软,遇到喜事就切一块打成手链或者戒指。她摩挲无名指,坚硬、冰凉。卢阿姨思甜说,以前觉得一万元是天文数字,不吃不喝做到死也不可能成万元户。她说,恭喜卢阿姨至少又多了一百个一万元。

家里阴凉,有种微苦、冷清、恹恹的气息,仿佛被蒙尘的幕布捂了太久太久。女儿女婿还没下班,三人俨然三个临场怯场的演员,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她开了灯,有了当家的派头,卢阿姨则接过婚姻失败者的角色,声音继续露怯,把一间间房介绍给她。因为随时可能搬走,人都成了自家的临时租客,不敢买大件商品,不敢更新换代,旧货一修再修不舍得丢,总有机会修好或者变废为宝另作他用的,正如他们对拆迁的盼头。主卧的床尾摆着一台没有外罩的风扇,她蹙眉道,也不怕睡着了截肢啦。卢阿姨发现自己对这位狐假虎威的女主人的忍耐到了极限,冷哼一声,你睡哪头?她如梦初醒连忙摆手,那比截肢还吓人。卢阿姨继续恐吓,你不睡这里还能睡哪儿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在床尾坐下,屁股只占一点点床板。假扮女儿容易,表演人妻真是没有经验,来之前做过一些心理建设,她和卢阿姨丈夫属于老夫少妻,她大可做一个任性的小娇妻,故意大讲特讲各种微博热搜段子然后嘲笑老夫的老朽,天天赖床,需要老夫一哄再哄……

卢阿姨夫妇仍旧睡主卧。她和卢阿姨女儿同屋,女婿只好睡客厅的钢丝床了。每天早上,钢丝床收好藏厨房,家门一开,表演开始。女儿女婿穿同款睡衣并排立在平房前面的明堂上刷牙。她给卢阿姨丈夫挤牙膏、揩面,再帮丈夫剥水煮蛋、煮杂粮粥,哪是小娇妻,活脱脱小保姆!餐桌上只有两对夫妻,卢阿姨独自在厨房用餐。外人看来,卢阿姨家和平演变,新旧交替,旧人赖着不走,承蒙宽厚的前夫收留,白吃白喝。事实上,新人没笑,旧人没哭,新旧并存,平平淡淡才是真。

卢阿姨的丈夫,原籍河北晋州。幼年丧母,三十五岁之前的谋生之路不算顺畅,十五岁对木工发生了兴趣,拜过师父,农闲时在家练手,学了一点木工本事,很快又荒废去福建当了三年工程兵,又在上海郊区养过鸭;没本钱,没人脉,都没干出名堂。后来迁居P城城郊和卢阿姨自由恋爱,虽招致以卢阿姨表弟为首的家人们的强烈反对,但两人还是自主完婚了,目前在地铁某车辆段综合维修基地开工程车,负责在地铁检修或维修时运送零部件。如果不是拆迁,这就是个失败的老男人。她一边默记一边暗暗评价,不时看一眼卢阿姨画的家谱:大姐一家十年前为了更清洁的空气南下,一年最多回来一次,每回这里挑剔那里看不顺眼的,是无数口角纷争的发端,属于影响家族稳定和谐的危险分子;大哥一家三口住P城北边,从卢阿姨家过去要穿过大半个P城,基本只在春节、清明、中秋聚餐才见面;公婆去世多年,公公年轻时候身体就不太好,在生产队挣不了几个工分,队里分的粮食总是不够一家五口人填饱肚子,平常就靠婆婆做点小生意贴补生计,婆婆劳作之余偷偷去附近的村里收一些粮票、布票、油票,一转手赚点差价。人都说这位小脚老太硬朗,在晋州走完了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不承想却被芥末击倒了。婆婆以物易物收了一些芥末,对方声称人间美味,于是擅自大尝一口,当场又哭又笑又挠头的,醉酒一样,毒瘾发作一样,吐着舌头撞上电线杆,过了一星期,鼻涕里依然有淤血,胸闷始终不见好转。婆婆弥留之际,一向吊儿郎当的公公坐床头哭了一夜。有人说,古有孟姜女哭长城,今有烟鬼丈夫哭小脚妻子。也有人说,书上说人体内百分之七十都是水,看来不假。过了一些年,丧葬改革,倡导火葬,婆婆迁入公墓,又过了很多年,婆婆才等到合葬的公公……

家族历史要捋顺,当下的生活细节更要了然于心。卢阿姨给丈夫的所有衣物都拍了照,让她有空便一张一张滑过、辨认,形势所逼,辛苦你啦。又说回二十多年前,第一批搬迁的村子,也按人头补偿,人都老老实实,四是四,十是十,后来思想解放,未婚的、光棍的、守寡的都去结婚,已婚的都去离婚再婚,人一夜之间都成双成对。最夸张的一例,八十多岁的梅老太被儿子儿媳冷落了几十年,一直独居村里,因为动迁,儿孙们忽然常回家看看了,还主动去给梅老太的老伴上香,目的只有一个,希望梅老太再婚。梅老太年轻丧偶不是没想过再找一个,儿子不同意,大半辈子熬过来了,梅老太赌气也好,珍惜胜利果实也罢,宁死不从,最后被儿子背到民政局,一路哭诉,你们给我做证啊,我做人一向清白,抚养子女长大成人,送老头上山,不惹是非,没有哪件亏过良心……以前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影响自家钻政策的空子就行,随着钻空子的人越来越多,政策一年一年收紧,前年开始拆迁办发动群众监督群众,谁家最近人员异常,拆迁办就上门对再婚人员进行“五方会审”,国土局、派出所、农居建设管理中心、街道和社区各派人来联合审问,后来五方还觉得不够,变成七方,增加民政局与回迁房建设单位。想想看,至少七个人突然闯进你家,分开夫妻两个,分别问些私密问题,比如丈夫屁股上的痣在左边还是右边,妻子妊娠纹的大小和位置,最后拿出一堆衣服,只有一件是配偶的,让你找出来,作孽!卢阿姨发现她的脸通红,手机相册正好滑到丈夫的三角内裤,于是换了个话题。九十年代我们那片还有个热电厂,发生过一起抢枪案,歹徒用铁棍袭击值勤的武警战士,抢走“五六式”半自动空步枪一把,为了搞子弹,又先后突袭装甲兵司令部、射击场、公路巡逻警,疯狂吧,拍电影一样的。据说后来终于在外地搞到了子弹,回P城的一路上先后做下七条命案,最后大围捕也在我们那片,只听见屋外枪响和麻雀叫,等到没声音了,又过了很久,我们才出去。贴到警车车窗上看铐在后座上的歹徒,很瘦,猴子精一样的,眼睛瞪大,看着无辜,搞得好像我们才是凶手;但大家以讹传讹偏说凶手人高马大,三角眼,满脸刀疤,好像这样大家躲家里一下午就不丢人了。她总结道,疯狂又天真的年代。卢阿姨说,柯受良知道吧,香港回归前开车飞跃黄河,我们守着电视机看直播,节目标题是,万众一心,振奋国威。她摇头说,不知道。卢阿姨好像公布重大发现说,亚洲飞人先是柯受良,后来才是刘翔。她哦了一声回到正题,阿姨什么时候结婚?卢阿姨两道纹眉顿时拧到一起,原计划让女儿的公婆离婚,过来和我们两两重组,但是女婿这个样子,不敢想了。以前都是私下签协议,行情价十万元,事成之后,拿钱走人,清清爽爽,现在没人敢写这种协议了,一不小心变成骗取国家财产的罪证,所以全靠君子协议,但君子难找。卢阿姨一声叹息。

回家的大路上多了许多编织袋、木板箱和旧家具,好像战场临时工事。家里同样弥漫着战时的紧张空气。卢阿姨丈夫梦话连篇,这是我老婆的,那也是,我们真心相爱,实意结合。卢阿姨听了不是滋味,夜夜失眠。卢阿姨女儿半夜把她摇醒,你是耗子精转世吧,磨牙没完没了。她坐起来,俯视同龄人,我还以为你当我是狐狸精呢。两人同床睡了一星期终于开始说话。女儿搓脸试图保持清醒,我们的头婚都一言难尽。她重新躺下轻轻呼出一口气。女儿凑近说,假如真给你五十五平外加补偿款,你愿意嫁我爹吗?她假装思考了一下,三十岁就当后妈,好像也挺了不起的。女儿不示弱,有个同龄的后妈,好像也挺酷的。两个女人半夜疯笑,惊动了鸡开始打鸣,但天迟迟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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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载《青年文学》2021年第7期“灯塔”)

徐衎:南开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