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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与双扇蕨的狭路相逢
来源:深圳特区报 | 李元胜  2021年07月29日09:15

2015年,我在马来西亚婆罗洲沙巴地区见到过一种奇特的蕨类,它的叶子从中间裂开,成为两片扇形叶,然后又完美地拼合回来,在空中形成一个圆形。仔细看这圆形,越看越惊讶,它的叶子外缘会以90度弯曲后垂下,仿佛那些粗细不等的叶脉,是从中央喷泉般奔涌而出,到达构成圆形的环线上时,恰到好处,又仿佛约好一般,整齐地纵身一跃成为悬挂的小瀑布,如同它们在共同验证某个完美的数学公式。这是上天的某个精心的设计吗?在这个家族代代相传,重复再重复。

继续观察,才发现这种蕨新长出的叶并不这样——它们像一双小手向上举起,然后才慢慢展开,即使叶子完整了也还看不出圆形,随着继续生长,等到能量全部蓄足,才把完美的公式演绎出来。

说实话,我刚开始都没看出它是蕨类,和平时了解到的蕨类差异太大了,直到翻过叶子来,看到了大小不等的孢子囊群,才确认它们的身份。

回国后,立即查资料,明确了它的身份,双扇蕨属的双扇蕨,在我国的云南、台湾等地也有分布。这个属是一个神秘的家族,几乎不在大众的视线以内,除了双扇蕨,还有两个种类:中华双扇蕨和喜马拉雅双扇蕨,根据秦仁昌的《中国蕨类植物图谱》,前者在我国分布在云南、贵州和广西,后者仅现于西藏墨脱。

自此,双扇蕨作为一个植物里的奇葩在我的记忆里刻下了印记。

几年后,我在网上偶然看到四面山的珍稀植物介绍,第一个提到的居然是中华双扇蕨。中华双扇蕨!四面山有?重庆有?我相当震惊,真恨不得马上驱车去往四面山——要是能在中国的野外看到双扇蕨属的种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直到2021年,我才在重庆林业局的一个会议上,打听到中华双扇蕨的发现地,原来就在我经常去的大窝铺。为什么我从来没在那里见到过?心中立即生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五一期间,是我其他工作的一个空档,但连续下雨的天气预报让我犹豫了好几天。后来我想,寻访植物毕竟不是寻访蝴蝶,对天气的要求不太高,路滑难行,自己注意安全就行。

说来也巧,刚打定主意,昆虫学家张巍巍的电话就来了,像是知道我的计划一样,说天牛专家林美英一家来了,他们夫妇都是中科院的,五一想去四面山大窝铺。

啥也不说了,这就是缘分,我赶紧向保护区申请进大窝铺核心区的资格,终于在放假前搞定了手续。

5月2日,起床一看,天气大好,立即下楼开车,这样,比下午才能进山的张巍巍他们多半天时间。连续的雨天里,半个晴天也珍贵得很。

下午两点多,我过了飞龙庙,进入大窝铺的区域。置身于群山腹地,车窗外的空气都带着树木的清香味。我干脆把车窗全降,车速减成平时徒步的速度,慢慢悠悠地往前走,想看看路上是否有蝴蝶。

蝴蝶没看到,前面一簇簇小白花倒是显眼,感觉是溲疏,停车下去一看,果然是,正是它们开放的季节。重庆最容易见到的是四川溲疏,花瓣肉肉的很有质感,最有意思的是,沿着花瓣外缘还有一道清晰的刻痕,仿佛裁缝们给每一朵花都做了手工勾边。我觉得溲疏很适合庭院种植,花量大,精巧耐看。春天的花开过后,它们正好补上空档。

每年都有拍,所以我没着急拍,一边观赏一边往前走,直到见到一枝从空中垂下的溲疏花,形态很美,我才取下镜头盖,开始了此行的拍摄。

还真是进入了白花的时段。再一次停车时,我停在了两种白花之间,从地面往上开的是血水草,从上面垂下来的我一时还不认识。

这可能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血水草花了:正当妙龄,初放时无风无雨,它的花瓣如同无瑕的白玉,共同组成了一团柔和的白光。

头顶的花,也好看,花瓣如带着皱纹的白丝绸,雄蕊长,花柱更长,像一根高高举起的手指,仿佛带着警告的意味。一般来说,花柱都会超过雄蕊,这样来避免自己的花药落到柱头上受精,植物用这种方式获得更多异株授粉的机会。但举得这么高的花柱,是不是有点夸张了,像表演。看完花朵,再看它轮生的叶子,我很快反应过来了,原来这是长蕊杜鹃。

就在长蕊杜鹃身后,我看到了成片的大叶仙茅,只是前面都有宜昌悬钩子遮挡,看不到开花没有。我围着它们走来走去,终于找到一个空隙,那里的大叶仙茅的根部完全露了出来,我看到一朵黄色的花,逆光下金灿灿的。旁边一丛挂的花苞更多更密集,只是还没有开放。

回到车上,沿着公路迂回而上,半山上我突然刹住车,眼睛都直了:右边靠近山坡的一侧,竟然高矗着十来根花箭,有的比人还高,花朵还裹得紧紧的,如同挺拔的长矛。

“哈,大百合,太壮观了!”我感叹了一声。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大窝铺见到大百合,四面山其他地方倒是见得多了。我下车去实地测量了一下,多数都比我还高,有的在2.5米以上。晚十天来就好了,不,晚一周就行,这一堆大百合全开的时候,一定非常壮观。

我的计划是就在大窝铺驻地附近的溪谷附近继续野花之旅,一直等到张巍巍、林美英他们到来,我就可以跟着他们观察昆虫,然后用完整的第二天,去寻找此行的目标物种:中华双扇蕨。都过去整整五年多了,我和双扇蕨家族应该在国内相见啦。

于是,我放弃了通往下游的步行道,右拐进入一条废弃的小路,想寻找五月的野花。但是,大自然是一本复杂的书,它的剧情也远比我们预估的要复杂。在这条已经很难行走的路上,我只看见一些拍过无数次的常见野花。

我的步伐,惊起了一架“微型直升机”,它直接拉升到了空中,悬停了两次,就像在评估入侵者能给它带来多大的风险,然后,在更高的草丛中停下了。

扇山蟌!惊喜中的我立刻定住了身体,仿佛时间被按了暂停键,我保持着脚步落下瞬间的姿势。足足等了几十秒,确信它停稳后,我才缓慢地朝着它转身,更缓慢地伸出相机。说来也巧,在此之前,为了拍摄一种草本植物的种子,我已经把镜头换成了105mm微距头,拍摄娇小的豆娘正是它的拿手好戏。

刚按下快门连拍几张,似乎还是察觉到了危险,“微型直升机”飞走了。我赶紧回放画面,彻底把它看清楚了,前后翅都有显眼的色斑,是我常在大窝铺拍到的种类。在豆娘(蜻蜓目均翅亚目种类)中,扇山蟌的形体有点跨界,既有扇蟌修长的腹部、小巧的头,又像山蟌那样停下的时候总是展开而不是收起双翅。

我决定继续追踪这种扇山蟌,一定要拍到更全面清晰的照片,最好雌雄皆有,以便鉴定出种类。

这是在从山上往下的溪流一侧,正是蜻蜓最喜欢的环境,我再次发现了几只起起落落的扇山蟌,但仿佛收到了警告,它们都和我保持着距离,不给我凑近观察的机会。不过,难不住我,我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果然有一只送货上门,还是一只雄的,因为它的尾部有一个小夹子一样的东西,那是它交配用的抱握器。差不多五分钟内,就拍到了雌雄,简直太顺利了。雄性的前后翅中部,都有隐约的色带,除此之外,和雌性并无区别。

后来请教了蜻蜓专家张浩淼,他说这就是褐带扇山蟌,一种最最特殊的扇山蟌,全球的扇山蟌中,就这一种雄性翅上有明显色带。

“明显吗?我怎么觉得只是隐约的色带。”我有点困惑。

“你是从正面拍的,反面看很明显。”他回答说。

原来是这样。扇山蟌停留时总是大大咧咧地展开着双翅,它把翅膀收起时才能拍到反面,也很难拍到反面啊。我又打开他主编的《中国蜻蜓生态大图鉴》,翻到扇山蟌,果然,他拍到了收翅的褐带扇山蟌,色带非常明显。

我以为进入了大窝铺的野花时段,实际上,我进入的是蜻蜓时段。整个下午,我发现的有意思的野花只有一种,是正逢花期的竹根七,它比近亲黄精属玉竹属的花都要好看得多。

而蜻蜓却三步一只,五步又一只,简直把我包围了。特别值得一提的,其中的凸尾山蟌,是一个相当冷僻的家族,研究有限,在野外发现的几率的也很低。我还发现了一只刚羽化的戴春蜓。其他的常见蜻蜓还有一些,我就没有浪费时间去追踪了。

晚饭前,我们终于碰上头了,也商量好了晚上灯诱的事。我破天荒地决定不参与守灯,我得好好休息,把体力留给第二天的艰苦徒步。当晚灯诱,上灯的昆虫很多,还来了一只特别罕见的盲蛇蛉。我拍了盲蛇蛉后,道过晚安,就上床睡觉了。

早餐时,听说我要寻找中华双扇蕨,管护站的领导就给我安排了一位向导小龚,他是土湾管护站点的员工,本来就要回去。

“具体的分布点知道吗?”我问。

“没见过。”小龚一脸憨厚地笑了笑,很干脆地回答。

我又详细问了一下到土湾的路况,感觉自己带上干粮,一天内慢慢走个来回问题不大,于是产生了一个小目标,不管能否找到中华双扇蕨,如果天气允许,今天走到土湾再折返。

小龚扛了一袋粮食,还提了一包补给,带着我们出发了。我们只用了十分钟,就穿过了平时边走边拍需要一小时的小道,来到溪流边。连续几天下雨,溪水涨起来了,我们要脱鞋才能过。

过了溪流,发现小道上有几只橙色条纹的蛱蝶起落,原来那里有蛙类的尸体,朝阳一晒,引来了它们。我顺利拍到了,是弥环蛱蝶,一种分布得比较广的环蛱蝶。

在等待后面的林美英一家时,我的眼睛也没闲着,四处扫描,结果从一簇蕨类的下面,发现了生长在枝叶上的两朵美丽的橙黄色蘑菇。应该是刚长出来,上面的菌盖呈半球形,橙黄色底色上还分布着同色的刺鳞,菌柄上长着绒毛。后来请教了蘑菇专家肖波,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白蘑科的小橙伞。

大家围观完小橙伞后,继续出发,立即发现脚下的路变得滑多了,我们进入了人迹罕至的区域。前面有两条路,都能到达土湾,沿溪水边的一条我走过,于是选择了走另一条。我们沿着悬崖边缘的小路小心地走着,有些路段,我都不敢分心去寻找植物。

虽然路不好走,但景致真是极美,随处停留,抬眼看到的层层森林也极美。阳光从上面斜射下来,水雾拦腰遮住一半森林,而我们经过的岩石和大树,都长满了苔藓或蕨类植物,保护区的核心区气象和外面大不相同,格外有一种仙气。

这完全是植物爱好者的天堂,可以记录的植物太多了。我在一块岩石上,发现了一种石豆兰,高兴得大呼小叫,小龚好奇地走回来,探头一看,笑了:“这东西太多了,不稀奇!”他还真不是吹牛,接下来我陆续发现了很多。除此之外,七叶一枝花、玉簪花都还是很有颜值的。在一个树林里,我发现了刚开过花的虾脊兰,足足有几十棵,可以想象一下,它们开花的时候有多么壮观。

就在小惊喜中不断地走着,走着,我突然就呆呆地站住了——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种陌生的蕨类中间,左边、右边和上方全是它,铺天盖地,占据了整个山坡。这种蕨的叶子被高高的叶柄举到空中,再从中间等分裂开,变成两个扇形。只是,它们不像我在沙巴见过的双扇蕨那样,会在边缘附近形成一个完美圆形。它们的裂口更深,网状的叶面并不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而是各自飞扬,自由洒脱,总之更疏朗、自然,保持着随意延展的姿态,自带一种荒野之美。

毫无疑问,这正是我朝思暮想的中华双扇蕨,就这么轻松地在野外偶遇了。和我想象的要离开主路、深入丛林、在危险的悬崖上才能找到一两棵的剧情,差距实在太大。但是,它们的气质却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就是这个呀。”小龚又走了回来,仰着头看了看,说:“每次路过都看到它们,但不知道是什么。”想了一下,他又说:“我们管护的范围内没有这个。”

我们还远远没有走到小龚管护的范围。但是道路更为崎岖、湿滑,这么说吧,接下来这几百米路,我们每个人平均摔了两次,好在都有惊无险,只是弄脏了衣裤。当我们翻过这座山,又走到溪边时,后面的林美英他们已经落后很多了。我让小龚在泥地上画了个路标,就继续往前走。

小龚皱着眉头提醒我说:“今天水大,不知道好不好走,不行的话,你们就到这里吧。”

此时,天色已由早晨的蓝天白云,变成了一片灰蒙蒙,偶尔还有雨点飘下来。

“看看前面的路况再说吧。”我有点不甘心。

确实越来越难走了,沿溪而行的路已淹没在水里,我们得通过露出水面的石块甚至踩在水里才能经过。最大的考验,是一条支流与溪水的汇合处,需踩着独木桥而过。雨后的独木桥看上去相当湿滑,背着器材的我很有思想负担,不敢像小龚那样几步跑过去。小龚捡了两根竹竿递给我,有了它们的支撑,我就可以慢慢悠悠地稳步通过了。怪不得独木桥的两岸,都有很多散落在地的竹竿。过了桥,窃喜,无意间还学会了万无一失过独木桥的民间绝技。

12点,我们终于进入了土湾管护站的区域,小道变宽变得平坦,徒步变得越来越轻松。如果只是赶路不拍摄的话,土湾只有半小时左右的路途了。但小龚越来越担忧地不时看天,说:“雨可能马上要下,如果一直不停,你们下午回去困难。因为雨会带来溪流猛涨,刚才勉强能过的地方,就有可能无法通过了。”

毕竟安全第一,我决定立即折返。如果天气变好,我们就换一条路,沿溪边回去。如果下雨,就原路返回,因为原路离溪水远,不会受溪流猛涨的影响。

其实心里很是不舍,感觉进入了四面山的一个全新的生境,就在我们的折返点,黄芩在溪流中开出无边的花朵,四照花也有好几种,我去溪边洗手时,还发现了一只硕大的臭蛙,要是天气稍好点,接下来的半天一定会有很多发现。

小龚的判断是对的,我们往回走了几百米,雨就下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大,好在准备充分,备了雨具,大家收起相机,专心赶路,虽然又不时有人摔跤,但两个小时后,全体安全地回到了大窝铺管护站。

(作者简介:李元胜 诗人,博物旅行家,曾获鲁迅文学奖、重庆市科技进步二等奖。2000年开始田野自然考察,出版有《无限事》《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沙哑》等诗集,《昆虫之美:精灵物语》《昆虫之美:雨林秘境》《与万物同行》等博物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