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岁月的颗粒》是作家梁鸿鹰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在18篇或长或短的文字中，作者以自己独特的视角打捞记忆深处的吉光片羽，并以颇称得上新奇的方式予以呈现。这是有关个人的鲜活故事，但又不局限于此，读者能读到文字背后生命的况味，心灵的秘境，和超越具体人和事的那种阔大深沉。回忆中有欢喜与悲伤，爱意与厌弃，昂扬与惆怅，但弥漫于字里行间的情愫总体上是淡淡的，若隐若现，悠长而挥之不去。也许是岁月淘洗后的平静，当初的刻骨铭心早已惘然，也许作者性情使然——这份理性的清明得自于和世俗的疏离吗？

主人公的回忆首先指向最初的年头，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风沙荒芜的北方小城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那是上世纪60、70年代，主人公在上大学之前一直生于斯长于斯，从童年至少年，不仅与这个不大的空间血肉相连，在情感和思想上也难舍难分。生活的枯燥，物质的匮乏，环境的粗砺，这在当时是普遍的状况，然而不管怎样，永远都有少年的成长，性的朦胧，和年轻人旺盛的活力。父母亲友，老师同学，还有那些称不上朋友但却给作者留下或深或浅印象的人，在满纸文字中闪现着或清晰或模糊的音容笑貌。

常年卧病并在主人公12岁时即离开人世的亲生母亲，善良慈爱的姥姥，哺育过自己的奶妈和她贫困的家庭，还有那个和周遭常人并无不同、与自己关系也从来都不密切的父亲。对于父母的爱情，作者倾注了不少笔墨。凭借亲友的只言片语和凌乱的讲述，再通过男孩儿自己的观察和想象，于是父母年轻时的浪漫故事被勾画出来。在一个荒寒之地和特别的年代，炽烈而纯粹的爱情，伴随随时反噬肌体的可怕病灶，就这样发生了。爱与痛，隐忍和决绝，那些哀乐生死在不疾不徐的回忆中，都附着上了一层淡淡的的温暖，真实而飘渺。主人公坦言年轻时一直想摆脱父亲，后来父亲去世了，自己也做了父亲，自我审视也便等同于对父亲的探究。最终发现自己越来像父亲，父亲如影随形，不得不慨叹基因强大，犹如轮回。可是主人公当年是多么希望斩断天然的以及后天而来的牵连，那时，他常常怀着不甘、无奈，还有一丝丝的羞愧。当写下这些关于父母的文字时，自己也已渐入老景，已经能够从容袒露一个善感少年曾经难以言说的内心。我想，每一个心思细密勇于内省的读者都不会陌生于那种隐秘的波澜。

小城的书店是这个少年爱去的地方，那里不仅有书，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店员“小金”，她带给少年的美好记忆历历在目，宛若昨日。那光洁的手指，长长的睫毛，以及由内而外焕发的善意和娴静，曾让一个纯真的男孩儿浮想联翩，心潮起伏。作者的笔下，还有同学、老师以及他们的家人，性格鲜明，栩栩如生，在别人忽略的惯常情景，都能在主人公心中触发丰富的联想。小城简陋的火车站决不能被轻视，它带给孩子们数不清的期待、惊喜和欢乐，而来自远方又去向远方的火车更让他们对外部世界产生无限的遐想：“我经常梦想着能够到车站去接人，把远方的亲人虚构为即将乘火车来到家里的客人，或将听来的故事安到自己的头上，在梦里让那些住在大城市的人都尽快降临到自己家里。”

主人公毫无疑问是敏感多情的。转瞬即逝的眼神，若有若无的体香，皮肤的纹理和可见的触感，呼吸的细微变动，喧闹与呢喃，这一切都被一个不动声色的少年轻轻捕捉，沉淀为心中的秘密。舒缓的文字、细腻的情感，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展现出来，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那些经典影片中难忘的镜头。相较于《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北京大院子弟，这里的孩子没有优越感的同时也少了痞气，而更多百姓的温馨日常；不同于《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对人性的深刻批判和强劲的艺术张力，作者非虚构的描述另有一番平常琐碎才具有的真切淡然。《岁月的颗粒》实在是可以当小说读的散文，与爱丽斯·门罗笔下万里之遥的加拿大小镇更有相通之处，一样的单调缓慢，然而恬淡从容中有一丝寂寞，一样的生老病死，却没有伤逝和悔恨。

主人公长大了，参加高考，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很自然地，他恋爱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这样的恋爱和其他无数的恋爱一样并无特别之处。然而在作者笔下，那段情感经历是曲折回环的，饱满多汁的，是爱和欲的确证。从无到有，若即若离，在或强或弱的互动中激起或大或小的涟漪，在来来回回的情感碰撞中触发斑斓如梦境的诗意，而年轻肉体下潜藏的欲望有了新的内核。恋爱让两个人无限扩展了自己的世界，并成为一个世界。

作者在文字上的用心经营也很值得一说。为了让表达更为自然，叙述更具形式感，作者有意让人称和视角随内容场景而变化。在不同的章节，“我”“我们的主人公”“他”“你”，所指实际是一个人，由于与内容的和谐，并没有违和感，更带来新鲜的阅读体验。如此尝试很有趣味，形式的动感新颖强化了文字的色彩，避免了通常容易出现的单调和呆滞。另外还有视角的变化，时间的错位，都使内容更为立体、厚实。于是我们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声音，味道，光影，空气，风雨，如在眼前的万千场景，梦一般的对话，零碎如颗粒的故事，绵绵书信的余香，不期而至的荷尔蒙，涌动的情感，混乱的思绪；主人公以及与他曾经浑然一体的过往岁月瞬时生动起来。

在这个喧嚣奔忙的时代，读《岁月的颗粒》，好似感受静水深流，清凉而美好。